论沃尔夫的语言相对性原则
2021-04-30祝丽丽王文斌
祝丽丽 王文斌
(1.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2. 菏泽学院 外国语学院, 山东 菏泽 274015)
0 引言
学界通常认为,沃尔夫(Benjamin Lee Whorf,1897—1941)的代表性语言观是他及其老师萨丕尔(Edward Sapir,1884—1939)名字命名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Sapir-Whorf Hypothesis),又称“沃尔夫假说”(Whorf/Whorfian Hypothesis)。学界对“假说”的理解主要有三个方面:其一,语言形式决定语言使用者对世界的看法;其二,世界上的语言不同,民族对世界的分析也不尽相同(刘润清,2013/2016:189);其三,该假说包括强式假说(认为语言决定思维)和弱式假说(认为语言影响思维)(Tohidian, 2009:68),或称语言决定论和语言相对论(潘文国 等,2005:73)。但是,“假说”一词使沃尔夫的相对论思想狭隘化(庞双子,2015:28),沃尔夫原著中并无“假说”和“语言决定论”等词汇或短语,更遑论“强式”与“弱式”之分。因此,有学者(如Alford,1981:15)指出,忽视沃夫语言思想的背景,将其“原则”重新命名为“论”或“假说”,并随意加上决定论,然后通过实验对其进行检验,是不负责任的,令人质疑。
1 对“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争论
1.1 假说和原则之争
事实上,“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概念既非萨丕尔提出,亦非沃尔夫提出,而是在20世纪50年代才创造的新词(Pourcel,2005:14; Evans 2014:197),彼时二者都已离世多年。20世纪50年代,心理学家莱尼伯格(Eric Lenneberg)和布朗(Roger Brown)尝试用实验的方法检验语言相对论,为此,他们对其重新整合,产生了两个可检验的形式:“强式”和“弱式”(Evans,2014:197),即语言决定论和语言相对论。关于语言决定论,有学者(Pinker 1994:51,57,59)对语言决定论进行了讽刺与批判,而越来越多的学者(如Alford,1981:15;王颖冲,2011:589;Evans,2014:195-196)则认识到,把沃尔夫假说简单地二分为语言相对论和语言决定论是对原著的曲解或误读,沃尔夫本人从未宣称语言决定思维,反驳语言决定论无异于自己树立一个稻草人靶子。沃尔夫(1941/1956:239)曾明确指出:“语言只是深层意识过程的表面装饰。在任何交流、暗示、使用符号等活动发生之前,深层意识过程都是必需的,必要时在没有语言或符号的帮助下也可能达成交际”,这说明他也反对“语言决定论”。
综上所述,沃尔夫未曾提过“假说”,其中备受批评的“语言决定论”沃尔夫本人也明确反对。况且,语言相对性的观点是作为“原则”提出的(Whorf,1940a/1956;1940b/1956),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原则”而非“假说”( Lee,1996:84-159;Evans,2014:197)。
1.2 “语言相对论原则”还是“语言相对性原则”
“语言相对论”是目前国内学界公认的术语,和“物理相对论”相仿,其本身并无瑕疵。但是由于误解,之前大部分学者认为“语言相对论”是假说,所以才有了“语言相对论原则”这个概念,跟“假说”相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的物理时空观主要有两种表达方式:“The theory of relativity”和“The principle of relativity”(Einstein,1920/1961),前者即世人所熟知的“相对论”,后者是前者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应的中文是“相对性原理”或“相对性原则”。《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霍恩比,2010:2094)对“theory”的解释是:“a formal set of ideas that is intended to explain why something happens or exists”,中文注释为“学说、论、说”。而根据《汉语常用词典》(顾士熙,1995:588),“论”的语素义有三:一是分析和说明事理的言论或文章,如舆论;二是学说,如进化论;三是说或看待,如相提并论。很明显,同英文解释一致,“相对论”中的“论”指学说,意为“学术上有系统的主张或者见解”(顾士熙,1995:1017)。既如此,“论”可以是假说,也可以是原则,后面无论加上“假说”还是“原则”都难免有画蛇添足之嫌。“relativity”意为相对性,那么“linguistic relativity”就是语言相对性。沃尔夫本人称其语言观为“the linguistic relativity principle”(Whorf,1940a/1956:214,1940b/1956:221),Carroll(1956b)在提及沃尔夫的语言思想时,用到“Whorf’s principle of linguistic relativity”一次(Carroll,1956b:27),“the theory of linguistic relativity”两次(Carroll,1956b:25),“the principle of linguistic relativity”三次(Carroll,1956b:23,27,29),“the linguistic relativity principle”三次(Carroll,1956b:27,28,30)。因此,我们认为,将沃尔夫的基本语言观表述为“语言相对性原则”更为妥当。
沃尔夫的观点受到曲解的原因主要在于,有些研究尚未从其原则或论述出发,甚至无视他的文章(Lee,1996:239)。学界盛行的“语言相对论假说”“语言相对论原则”等术语也说明,对沃尔夫语言观的研究还有待细致和深入。常言道:“名正则言顺。”要想正确深刻地把握沃尔夫的语言观,就需正本清源,回归沃尔夫的原作。本文即以“语言相对性”为主线,重新研读其经典之作《论语言、思维和现实——沃尔夫选集》(Carroll,1956),辅以《论狭义和广义相对论》(Einstein,1920/1961)等相关资料,从背景、内涵和意义等方面梳理和阐述沃尔夫的语言相对性原则,以期对其进行客观公正的评价,并希望对当代语言学研究提供借鉴。
2 语言相对性原则提出的背景
2.1人类语言学背景
沃尔夫的语言相对性原则滥觞于人类学研究传统,其背景是美国的人类语言学(潘文国 等,2006:60)。当时,数以千计的美洲土著语言正在迅速消亡,而记录、描写这些濒危语言就成为美国语言学家的迫切任务之一(刘润清 等,2009/2014:143),“人类语言学之父”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年)及其学生萨丕尔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博厄斯记录了许多美洲印第安语言,发展出一整套调查程序和方法(whorf, 1936b/1956:78)。博厄斯的科学方式是史无前例的,在博厄斯影响下,美洲语言第一次开始向人们展示其思维范畴所具有的无与伦比的复杂与微妙之处(Whorf,1936b/1956:78)。萨丕尔继承和发展了博厄斯的研究传统,1921年其专著《语言论》出版,他从语言学角度入手,对思维加以考察并使其具有科学意义,说明语言学是思维理论的基础,同时还证明了语言学对人类学和心理学的重要性,强调语言学是人类所有科学的基础(同上)。他(萨丕尔,1929:212)指出,在所有研究人类行为的人当中,语言学家最不容易被自己的语言形式所束缚,在感觉方面应该是最彻底的相对主义者(relativist)。沃尔夫1924年开始对语言学感兴趣,师从萨丕尔之前就已在普通语言学和田野调查方面达到很高的造诣,并对希伯来语、玛雅文字、阿兹特克语等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研究。但是,直到1931年师从萨丕尔之后,语言相对性的思想才逐渐成熟。沃尔夫深受萨丕尔人类语言学思想的影响,并在其鼓励下研究霍皮语,感觉到“可以用更加鲜明有效的方式来发展语言相对性的概念”(Carroll,1956b:26)。
2.2自然科学背景
沃尔夫“linguistic relativity (语言相对性)”的最初使用,还受到了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影响(Alford,1981)。近代科学的发端,必然涉及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及其测量方法。1905年,爱因斯坦提出了狭义相对论(the Special Theory of Relativity, 德语为die spezielle Relativitätstheorie)。假定在不同惯性参考系中单程光速不变,那么不同惯性系的空间坐标和时间坐标之间不再遵守伽利略变换,而是遵守洛伦兹变换。根据洛伦兹变换,尺的长度和时间间隔(即钟的快慢)都是相对变化的,高速运动的尺相对于静止的尺变短,高速运动的钟相对于静止的钟变慢(Einstein,1920/1961:34-42)。同时性也是相对的,对某一个惯性参照系同时发生的两个事件,对另一个高速运动的惯性参照系就不是同时发生(Einstein,1920/1961:29-31)。1915年,爱因斯坦进而提出描述引力作用的广义相对论(the General Theory of Relativity,德语为die allgemeine Relativitätstheorie),再一次革新了物理学的时空观。狭义相对论把时空连续体看作一个欧几里得四维连续体,而广义相对论的时空连续体就不是欧几里得连续体(Einstein,1920/1961:101-107),换言之,狭义相对论的背景时空是平直的,而广义相对论的背景时空则是弯曲的。在相对论中并没有唯一的绝对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这取决于其置身何处并如何运动。
沃尔夫本人具备“物理学的专业知识”(Alford,1981:21),对物理相对论具有深刻的理解。在正式提出“语言相对性原则”之前,沃尔夫(1936a/1956:58-59,1939/1956:152)论述中就已多次提到相对性、(物理)相对论等概念。物理相对论研究的是物质存在和运动的基本形式——时空,揭示的是时空基本规律,沃尔夫尝试从时空的表达入手,分析不同语言所呈现的宇宙图景(姚小平,2018:472)。
如上所述,沃尔夫恰逢“现代物理学取得重大进步的时代”(Alford, 1981:14),又生活在人类语言学蓬勃发展的美洲,而他本人既有物理学的专业知识,又有语言学方面的天赋和造诣,并师承既是人类学家又是语言学家的萨丕尔,研究了诸多与均质欧洲语(Standard Average European)不同的语言。天时地利人和,“语言相对性原则”由他提出也就不足为奇了。
1940年4月,沃尔夫第一次提出语言相对性原则,他称之为“一个新的相对性原则”(a new principle of relativity)(1)这相对于爱因斯坦的“The Principle of Relativity”而言的,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分别包含狭义相对性原则(the special principle of relativity)和广义相对性原则(the general principle of relativity)。,其主要内容是:不是所有的观察者都被相同的物理证据引向相同的宇宙图像,除非他们的语言背景相似,或者可以用某种方式进行校准(Whorf,1940a/1956:214)。同年10月,沃尔夫(1940b/1956:221)用通俗的语言进一步阐释了“语言相对性原则”(linguistic relativity principle),即“使用明显不同的语法的人,会因其使用的语法不同而有不同的观察行为,对相似的外在观察行为也会有不同的评价。因此,作为观察者他们是不对等的,势必会产生某种不同的世界观”。
3 语言相对性原则的主要观点及其论证
3.1自然(世界)由语言通过规约建构
我们对自然进行划分,按照概念将之组织起来,并赋予意义,这样做主要是因为我们是一个协议的各个签署方,同意以这种方式组织自然——该协议对我们整个言语社区都有效,并且语言编码方式固定于我们的语言型式(patterns)(Whorf,1940a/1956:213)。这是语言相对性原则的基础。自然和语言之间是规约关系,也就是说,人类认识的自然是由语言通过规约建构的。比如,对时间最粗略的三分法是过去、现在和将来,奥古斯丁(约354—430)一眼看出,这样的划分完全是人为的,并非世界的固有属性或限界,过去、现在、将来三者及其划分只存在于我们的心目和语言中(姚小平,2018:86)。沃尔夫(1940a/1956:213-214)认为,社会规约是隐性的,但具有绝对的约束力;如果不遵守它所规定的语料的编排和分类方式,就根本无法开口讲话。这也是沃尔夫招致批判的根源之一,被人认为是“强式假说”或者“语言决定论”的表达。但是,把语言相对论等同于“语言决定论”,就背离了沃尔夫的初衷(姚小平,2002:76)。他要强调的是,自然的划分是语法的一部分,主要是通过语言规约,而不是自然本身已经分成既定的模样给人看(Whorf,1941/1956:240)。
3.2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划分和组织方式
人们沿着母语所划的线剖析自然,也就是说,从现象世界中分离出的范畴和种类是由头脑里的语言体系组织起来的(Whorf,1940a/1956:213),就像有的语言(如英语和汉语)把一年分为四季,有的语言(如孟加拉语)则把一年分为六个季节,而有的语言(如霍皮语)中则没有时间名词,夏天只是“WHEN conditions are hot, WHEN heat occurs”(Whorf,1939/1956:143)。即使是同一天,说不同语言或有不同宗教信仰的人认识也不一样,比如,公元2018年11月14日这一天,在华人世界是农历(或阴历)戊戌年十月初七,而根据伊斯兰历是1440年3月5日,儒略历则是1397年8月23日。实际上,各种语言不仅对自然的划分不完全一致,对社会关系的划分也不尽相同。以汉英亲属词为例,汉语中最基本的有“父母儿女,兄弟姐妹”,英语中有“父母儿女”,却无独立的“兄”“弟”“姐”“妹”等单词。如果一个母语为英语的人不知道对应“cousin”的汉语词汇有多少,就无法用汉语介绍他的一个“cousin”;即使是懂英语的中国人,看到下面这一句话,若没有任何语境的支持,恐怕也难以用恰当的汉语表达出来。
(1)My cousin is a teacher.
这说明,语言的差别不在于能够表达什么,而在于表达什么更容易。用一种语言表达某些事物比别的事物容易时,就会帮助强化那些思想和理念,同时把其他事物推向注意力的边缘(刘润清,2013/2016:194),因为一个人的思维本身就是用某种语言进行的(Whorf,1942/1956:252)。
不同的语言,其语法结构方面也有差异,如日语句子的形式不同于英语:可以有两个层面的主语(Whorf,1942/1956:264)。根据现代日语语法,称为主题和主语,举例如下:
(2)私は 頭が 痛い です。(日语)
Watashiwa atamaga itai desu
Itopic markerheadsubject markerpainfulending marker
这句话译成英语必须变成主谓二分的句子(2)我们推测,西方学者把沃尔夫的思想曲解性地二分为语言相对论和语言决定论,并且这种二分法在西方学界长期占据主导地位,或许是受其语言主谓二分的影响。,而且只能有一个主语:“I’ve got a headache”或者“My head hurts”,而对应的地道的汉语句子则为例(3)。
(3)我 头 疼。
I head painful
例(3)在汉语学界普遍称作主谓谓语句,即主语是“我”,谓语由主谓短语“头疼”构成。也有学者同沃尔夫的观点一样,把“我”和“头”分别看作主语1和主语2,问题是:如果这种分析成立的话,汉语句子有没有主语3、主语4的可能?最多可以有几个?再看例(4):
(4)这事儿│我│现在│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吕叔湘,1979/2016:70)
若认为“凡是动词前的名词都是主语”,那么例(4)有五个主语(吕叔湘,1979/2016:70)。不管怎样,这种句子结构用印欧语的分析框架根本解释不通。“主谓谓语”是西方语法所对付不了的(潘文国 等,2006:128),一旦遇到汉语,西方语言学家在语言普遍性的问题上就不得不改变思路(姚小平,2018:161)。这也反映了不同的语言划分自然的方式不尽相同,也就引出下面要说的语言世界观。
3.3不同的语言反映不同的世界观,但语言并无优劣之分
“真实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族群的语言习惯无意识建构的(萨丕尔,1929:209)。语言不同,看待世界的方式也不尽相同,通过不同的语言对比,可以更清晰的显示出这个道理,即不同的语言反映不同的世界。仅从1994年至今,就有数百篇论文,数十本特刊、辑刊和专著提供了大量证据,支持沃尔夫的观点,即我们的语言范畴引导我们以特定的方式观察世界(Athanasopoulos et al.,2020:947)。沃尔夫(1939/1956:140)注意到,均质欧洲语习惯的“时间长度”在霍皮语中视作“两个事件之间的先后关系”,比如,和英语“他们待了十天”相对应的霍皮语表达为“他们第十天之后离开”。由此可见,在讲霍皮语的印第安人的思维世界中,时间不是个体化的实体,而是不断逝去的过程。有些语言学家将研究印欧语得出的结论简单地推向其他语言,沃尔夫(1940c(3)该文在原书目录中标注的时间是1939年,但在原书160页脚注上标注的时间却是1940年4月。有些学者引用时写的是1939年;本文认为1940年更可信,故采用后者,特此说明。/1956:160-161)对此表达了不满:“一些语言可能与印欧语差别很大,语言学家们也能对其中一些表面相似的关系进行标注和分析,但很多情况下这种能力肯定只是幸运的巧合,有时则可能是不幸的巧合。”比如,一般认为修饰语-中心语(attribute-head)关系是十分确定的,修饰语在前,中心语在后。而在阿兹特克语(Aztec)中要表达“narrow road”(窄路)却是“O?-picak-tli”,其中“-picak-(窄)”是动词性的被动分词形式,且放到“O?(路)”的后面,按“attribute-head”先后关系分析,“窄”是中心语,“路”是修饰语;但若想表达“新路”“好路”,“O?”又放到后面,所以沃尔夫(1940c/1956::161)认为“语法范畴也是有语言亲属系统的,同社会亲属关系系统一样不存在普遍规则”。再如,霍皮语中不含对“时间”的任何显式或隐式的指代词,却能够正确解释和描述宇宙中所有可观测的现象,其语言世界观表明,即使语言中不包含我们熟悉的时空对比,也可能对宇宙进行有效的描述,正如物理相对论用数学方式构想的那样,除欧几里德几何外,可能也有许多其他几何能对空间进行完美的配置(Whorf,1936a/1956:58)。所以,沃尔夫认为“不存在原始落后的语言”(Chase,1956:X),必须采用全球视角来观察语言现象(Whorf,1937/1956:87)。
沃尔夫(1942/1956:247)指出,以印欧语为基础构建出来的现代语言科学,只是单纯一种语言世界观的反映,难免有缺陷,因此,西方学术需要与传统的语言观决裂,重新审视自身思维的语言背景。也就是说,若囿于欧洲中心主义的狭隘角度,其他诸多非印欧语言的结构会显得缺少理性,而这些语言的结构所体现的世界观实际上很可能符合最新科学的看法(褚孝泉,1991:185)。只有融合各种语言的长处,才能形成一种全面、充盈的宇宙观(Whorf 1942/1956:250)。
3.4语言影响思维,思维是不同语言的问题
沃尔夫(1941/1956:239)认为,“思维是不同语言的问题(Thinking is a matter of different tongues)”,不同的语言(tongues)是真实现象,不能归纳为“Language”之类的一般概念,归为“次语言的(sublinguistic)”或者“超语言的(superlinguistic)”概念会更好。也就是说,语言不同,思维也不尽相同。
前文指出,在印欧语中都有一种突出的句型,即主谓二分。但是,印第安诸语表明,合适的语法可以造出不分主谓的句子。比如努特卡语(Nootka)句型就不分主谓,也没有词类,最简单的言语就是句子,即对事件或事件群的描述,如例(5)(Whorf,1941/1956:242)。
ti’imsh -ya -’is -ita -’itl -ma
boil -ed -eat -ers -go-for -he does
He, or somebody, goes for (invites) eaters of cooked food.
具体分析如下:开始部分是“ti’imsh”,即“煮”或“烹饪”这一事件;之后是“-ya”(“结果”),这里指“煮熟了的”;然后是“ -’is” “吃”,意即“吃煮熟的食物”;再然后是“-ita”(“那些做某事的人”),此处指“吃煮熟食物的人”;再接“-’itl”(“去找”);最后是第三人称标记“-ma”。很明显,原句并非主谓二分,但依然可以表达完整的思想,还可译成主谓二分的英语句子:“He invites people to a feast”。
许多证据支持语言相对性原则,比如诸多实验(Boroditsky,2001;Boroditsky et al.,2010;Fang,2013等)证明,中英文的差异影响母语者的思维。汉语母语者比英语母语者更多地使用纵向空间词汇来谈论时间,而且有几个范例表明,汉语母语者思考时间时比英语母语者更多地使用纵向思维(Boroditsky et al.,2010)。正如沃尔夫(1942/1956:252)所说:“人的思维形式受制于某些意识不到、不可抗拒的型式规律(laws of pattern),这些型式(patterns)就是其母语的错综复杂的系统组织。只要把它跟其他语言尤其是跟其他语系的语言做一个比较或对比,这个组织就会清楚的显示出来。”
4 语言相对性原则的价值与意义
4.1同爱因斯坦的物理相对论有一定的可比性
物理相对论严格考察了时空、物质、运动等物理学的基本概念,描绘出了科学而系统的时空观和物质观图景,从而在逻辑上使物理学成为完美的科学体系。沃尔夫和爱因斯坦使用的诸多概念和术语具有相似性(Alford,1981:21)。沃尔夫的语言相对性原则与爱因斯坦的物理相对论具有一定的可比性:第一,语言相对性原则也强调观察者的立足点或参照系的重要性,即,语言不同,对经验的分类、组织便不一样,所描绘的世界因此也就有别;第二,语言相对性原则也试图从时空上取得突破,从物质存在和运动的这一最基本形式入手,分析不同语言所呈现的宇宙图景(姚小平,2002:76);第三,都深谙看似无关的两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爱因斯坦证明了时空的相对性,沃尔夫则掌握了语言与思维的相对性,二者皆为人类提供了新的知识层面和维度(Chase,1956:v)。
沃尔夫的语言相对性原则不仅引起了语言学界的热议,还为哲学界、人类学界、认知科学界等所瞩目和探讨,结果是我们对语言和思维以及文化的关系较之沃尔夫时代有了更加深刻、全面的了解。可以说,语言相对性原则对语言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多个学科的研究都贡献颇大,在哲学研究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王文斌,2019:118)。
4.2 为对比语言学提供了理论基础和研究方法
语言对比研究,能使我们多长一双能从另一个视角去观察问题的眼睛,即从新的角度去观照母语以及所学的外语,更能辨清因“身在此山中”而难以识别的语言的一些真面目(王文斌,2017:37)。对比语言学界部分学者(如潘文国 等,2006:256;王文斌,2017:29)认为,沃尔夫是提出“对比语言学”这一概念的第一人,并将其和“比较语言学”作了区分。就把握语言的个性而言,对比语言学较之比较语言学更为重要,它描绘不同语言在语法、逻辑和对经验进行概括性分析等方面的显著差异(Whorf,1941/1956:240)。可以说,语言相对性原则是对比语言学的哲学基础之一。也就是说,我们有必要进行不同语言之间的比较和对比。
沃尔夫(1937/1956:87)曾指出,用本族语的传统语法术语来描述外语的做法极有可能引起误解;若要使传统语法术语更加便于使用,并尽可能科学、一致地用于外语,就必须重新审视语言中的各类语法范畴,用全球视角观察语言现象,制定新的概念,必要时增加新的术语。这是语言相对性思想在对比语言学研究方法论上的体现,而且,我们目前研究汉语,多半是借用印欧语的语法术语,常常出现方枘圆凿现象。沃尔夫的这一番话语不能不引起我们分析汉语时深思。
4.3对外语教学与研究的启示
外语教学可借助语言的对比研究提升教学效能(王文斌,2017:38)。根据语言相对性原则,所有的语言都蕴含着某些对其他各种不同概念的抗拒模式,所以学术发展的重要一步就是重新审视自身思维的语言背景,或者说是所有思维的背景(Whorf,1942/1956:247)。李锡江(2017:17)认为,二语习得的重要概念“概念迁移假说”的酝酿和提出与语言相对性原则的发展密不可分。沃尔夫(1940b/1956:225)断言,如果由理论语言学家来教英语母语的学生基础法语,那么他首先要对英语模式进行解释,使英语模式处于半意识状态,并使之失去对学生的约束力,学生就可以在没有内在抵触的情况下获得法语模式,从而用更少的时间习得法语。可见,语言相对性原则还隐含着语言习得的思想,为语言迁移理论的发展提供了语言哲学思想的指导,二语概念迁移理论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张会平 等,2014:99-100),同时为外语教学提供有益的借鉴。
但是,语言研究的目的不仅仅是用于语言教学。沃尔夫(1936b/1956:73)指出,语言学的目标远远超过普通语言教师的理解(即学会使用一门语言),语言学的真正任务,是以意义的嬗变原则照亮笼罩在某一群体语言之上的浓重黑暗,从而照亮其思维、文化、人生观。或者说具有任何思维背景的人,都需要摆脱自身思维的局限(Whorf,1942/1956:247)。
4.4 对语言政策的启示
人类现存的6 000多种语言中,许多语言正在消失。有人认为,“濒危语言的消亡,对人类语言使用格局来说,影响微乎其微,根本谈不上人类语言会因此产生危机”(道布,2018:1),这种观点是危险的语言进化观。其文化已经达到现代文明水平的少数几种语言,虽有望遍及全球,但会导致数百种其他语种遭受灭顶之灾(Whorf,1936b/1956:84),这是沃尔夫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语言就是一种世界观,一种语言消亡代表着人类失去了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语言的差异不是声音和符号的差异,而是世界观本身的差异(洪堡特,1820/2011:32),每一语言都包含一种独特的世界观(洪堡特,1827-1829/2011:339)。沃尔夫的观点与洪堡特一脉相承,根据语言相对性原则,语言没有优劣之分。早在语言相对性原则提出之前,沃尔夫就对当时的进化观和欧洲语言中心论提出了批评,认为进化观煽起了现代人狭隘的语言偏见,欧洲语言及思维处于显赫地位,是经济和历史原因所致,并不能说明欧洲语言代表了某种优越性,美洲的语言中就有许多比欧洲语言精确细致得多的关系系统 (Whorf,1936b/1956:84-85)。
上述论断对于当下全球的语言政策,尤其是危险的语言进化观都具有重大的警示意义。当我们充分认识到全球语言系统惊人的多元性,就会感到人类的精神古老得令人难以置信(Whorf,1940a/1956:218)。思维的未来发展对人类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将思维仅仅局限于英语模式,就会丧失一种思维的力量;如果我们具有多语意识,并以此优势来驾驭语言,便能更有效地表达思想(Whorf,1941/1956:244)。也就是说,每种语言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获得对现存语言物种的完整描述(Whorf, 1936b/1956:84)。我们应该保护濒危语言,实施兼容并蓄和开放的语言政策,这不仅仅是语言学家的使命,也是人类学家乃至整个人类应有的担当。
5 结语
语言与思维密不可分。语言研究,尤其是一旦触及语义研究,要想撇开思维几乎是寸步难行(王文斌,2019:xvi)。至少自古希腊时代以来,学者就对语言与思维之间的关系给予了重要关切。在古希腊语中,“logos”一词既代表逻辑思维,又代表“语言”,表明这两个概念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Androulaki,2003:2;王文斌,2019:118)。柏拉图通过泰阿泰德(Theaetetus)与客人的对话说明:思维(thought)和言语(speech)是相同的;灵魂与自己内在的无声交谈称作“思维”,而从灵魂中通过口腔流出的有声的气流称作“言语”(Plato,1921:441;克莱恩,2009:84)。不难看出,此时的言语,即口头语言,只不过是思维的外壳和载体,是依附于思维存在的。洪堡特(1820/2011:28)指出,语言对思维具有影响,即思维不仅仅依赖于一般的人类语言,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为每一种语言所限定。但是,洪堡特(1795/2011:1)更强调思维对语言的主导作用,认为思维是主体,相对于思维,语言是客体,语言隶属于心灵(姚小平,1995:145)。索绪尔(Saussure,1916/1959:113)把语言比作一张纸,正面是思维,背面是声音,人们既不能将声音与思维分开,也不能将思维与声音分开,即思维与言语是不可以分开而存在,除非从抽象意义上把二者分离成心理学和音位学。沃尔夫的语言相对性原则强调语言对思维具有影响作用且两者关系密不可分,这种观点已被广为接受(王文斌,2019:118)。但是,不管是柏拉图、索绪尔,还是沃尔夫,他们所说的语言都侧重于口语(speech),并未提到文字或书面语。洪堡特(1827-1829/2011:375-377)虽然曾提及书面语,但未曾论及书面语对思维的影响。而王文斌(2019:119)在探讨语言的口语和书面语(文字)时强调,语言的文字不同,思维方式也相异;语言和文字的差异既是思维差异的原因,又是其外在的体现。比如,英语用表音的字母文字作书写系统,是其以行为动作为中心的语言优选结果;汉语以表意的象形文字为书写系统,是其以名物为中心的语言优选的结果;同时,文字对于使用者的思维方式具有固化作用,英语的字母文字和汉语的汉字(起源于象形文字)对于各自使用者思维的固化,又外化各自不同的语言特点,分别加强了英语的强时间性特质和汉语的强空间性特质(何清强 等,2015;王文斌,2019:107-119)。
简言之,就语言与思维的关系研究来看,沃尔夫的观点有其局限性。他主要强调语言对思维的重大影响,并未提及思维对语言的作用;洪堡特指出语言与思维相互影响,但更强调思维对语言的主导作用;而王文斌(2019:15)则认为语言与思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并从二者之间的关系角度考察英汉语言之间的差异,而且是从民族的不同思维角度审视英汉两种语言的本质特性区别。近年来,王文斌及其研究团队取得了英汉语言对比研究的一系列成果,得出了英语强时间性、汉语强空间性的重要结论,不仅为语言研究提供了有益借鉴,还为外语教学提供了理论参考,而且在客观上丰富了语言相对性原则。
沃尔夫丰富的思想本应绽放出更深邃似锦的繁花,但因其英年早逝,加之当时对语言多样性的研究尚未引起足够的关注,沃尔夫的思想之花过早凋零,他那些富有见地的语言思想也被简单地曲解成萨丕尔-沃尔夫假说(Underhill,2009:56),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但是如今,不同研究领域的学者已从各自的角度对沃尔夫的语言思想做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并已取得诸多成果,新沃尔夫主义时代早已来临。通过回归沃尔夫文本,正本清源,还原其思想之精髓,期待语言相对性原则能对不同学科的科学研究带来更多启示,因为沃尔夫(1942/1956:247)所追求的是一个统一的、超学科的、更高层次的世界,这个世界等待所有科学去发现,而发现的过程就是所有科学交叉和融合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