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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等《书经直解》《四书直解》中的动态助词研究

2021-04-28刘剑邦

文教资料 2021年28期
关键词:趋向补语助词

刘剑邦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张居正(1525—1582)除了是明代杰出的政治家外,他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隆庆、万历两朝皇帝的老师。他与内阁官员自隆庆六年(1572)起给当时年约十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讲授《尚书》《四书》《资治通鉴》等经典,其讲稿逐渐编定为《书经直解》《四书直解》《资治通鉴直解》等。这本来是为万历皇帝度身定造的宫内读本,后来流传到宫外,成为一种通行读本。研究张居正的学者大多从政治、思想、文学等角度入手对上述三书进行分析,而较少从汉语史的角度进行讨论。除了最近发表的邢怒海(2020)[1]一文从元明时代白话词汇的替换这一方面述及《四书直解》中的《大学直解》之外,笔者尚未检索到更多相关的文章。由于讲授对象是年幼的皇帝,为了顾及语言的通俗性,书中不乏一定篇幅的白话材料;而另一方面或许因为读者是皇帝,遣词用句不能过于“粗俗”,加上张居正等人博学多识,书中因而有不少仿古的虚词。所以从语言性质上概括地说,此三书可谓“半文半白”,而不单纯像九州出版社整理本(王岚、英巍,2010)[2]封面上说“本书以最通俗的白话文写成”、中国言实出版社整理本(2016)[3]前言中说的“这部讲稿原书以最通俗的明代白话文写成”。虽然如此,笔者认为仍然值得从书中挑选出白话成分较多的部分进行探讨,比如其中的动态助词就是本文的研究对象,期望能够在较热门的明代长篇白话小说之外添补新的语言材料,以佐证明代中晚期动态助词的发展情况。

本文所引《书经直解》以明代内府所藏万历元年十三卷刻本为底本。至于《四书直解》则有多个版本,本着“近古存真”的原则,本文选用笔者所能搜集的年代较早的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明万历三十五年瀛州馆重订二十卷本为底本,参之以天启元年长庚馆重订二十七卷本和清康熙丁巳(十六年)著名藏书家徐乾学主持翻刻的八旗经正书院二十七卷本(分别简称“瀛州馆本”“长庚馆本”“徐本”。电子版一般以徐本为底本。各个版本之间存在异文,会影响动态助词的统计数量,需注意校勘)。据笔者粗略校勘,长庚馆本的动态助词大约比瀛州馆本和徐本少了十多个,部分是改为文言的虚词,部份或因为倒文而看不出是动态助词,等等。目前所参考过的通行整理本较多选用天启元年或以后的刻本(包括清代康熙年间者)为底本。

至于《通鉴直解》,市面上有多种整理本,笔者目前未能搜集到更多明刻本加以核对,加上本文篇幅有限,所以暂且不作探讨。由于《书经直解》《四书直解》篇幅不算很大,且性质十分相近,故笔者将它们合在一起考察。

一、动态助词“了”

两书中的“了”大部分用作动态助词,从语法格式上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动+了+宾”

这是动态助词“了”的典型格式,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态,两书共有255例。如:

(1)既有了德,那百姓每个个都感化归顺,岂不是有人?(《大学直解》)

(2)不肯便生骄溢,变了未达时的志行。(《中庸直解》)

(二)“动+了”

这是“了”处于分句或整个复句、单句的末尾(包括一些“把字句”“将字句”中谓语动词的“了”),而且紧贴着前方的动词,可看作“了1+2”的结合,共156例。如:

(3)他人一遍就会了,自己必下百遍的工夫。(《中庸直解》)

(4)若只是信口说了,都不能躬行,这便是行不及言。(《论语直解》)

(三)“动+补+了”

“了”同时表示补语的结果或情状等的实现,共23例。如:

(5)历造成了,又要一心敬谨,颁行天下,授与有司。(《书经直解》)

(6)就是衣冠不正这样小节,也便包容不得了。(《孟子直解》)

例(5)的“成”是结果补语,例(6)的“不得”是可能补语。

(四)“动+补+了+宾”

共2例。

(7)几曾见为女子的,先学会了抚养孩子的方法,然后才去嫁人?(《大学直解》)

(8)夫子既以周公为圣人,宜乎尽善尽美,无有过失,乃不免用差了人,则圣人且有过与?(《孟子直解》)

例(7)的“会”和例(8)的“差”都是结果补语。

(五)“动1+了+动2”

这是连动句式,共8例。如:

(9)可见学必要思,学了又能思,则所学的方才透彻。(《论语直解》)

(10)而安处富贵崇高之位,这便是舍了那货财去发达自己的身子。(《大学直解》)

例(9)是两个动作先后进行,例(10)的后一个动作是前一个动作的目的。

(六)“形+了”

表示性状的实现,共51例。如:

(11)夫声、臭有气无形,比之色与毛,已是微妙了。(《中庸直解》)

(12)及到那灌地降神之后,君臣之间都懈怠了。(《论语直解》)

(七)“形+了+宾”

共5例。如:

(13)柳下惠之和固是平易,然却少了清这一边。(《孟子直解》)

(14)若汝心不专一,吾恐浮言之人,引诱煽惑,得以偏倚了汝之身,迂曲了汝之心。(《书经直解》)

另外尚有1例省略动词,而由副词紧贴着“了1”的。

(15)盖自武庚作叛以来,至于今日,训告之命、开宥之恩,已至再三了。(《书经直解》)

还值得一提的是,“不曾+动词+了”在两书中共见5例,这个“了”像是经验态,表示过去曾经发生某件事,大致相当于动态助词“过”。如:

(16)当初殷家祖宗不曾失了众人的时节,也曾受天眷命,君主天下,能与天作对来。(《大学直解》)

(17)且朝饔夕飧、自甘淡薄而兼理治人之事,不曾费了国家的政务。(《孟子直解》)

《现代汉语八百词》(吕叔湘,1999)[4]说:“对‘动+了’和‘动+过’表示否定都用‘没[有]’,但‘过’在否定式里仍保留,‘了’在否定式里不再保留。”这是现代汉语中的情况。至于本文的两书中,仍存在少量“了”保留在否定式的用法。

二、动态助词“着(著)”

“着”(著)作动态助词的用例,从体貌上可分为三类。

(一)表动作的进行貌

有的动作能够短时间内完成(非持续动词),其持续时则是由多个相同动作形成的进行的状态,共14例。如:

(18)遣那宣令的遒人,摇着木铎,传示于道路。(《书经直解》)

(19)口内虽吃着饮食,也不晓得是甚么滋味。(《大学直解》)

(二)表持续貌

可再细分为三类。

第一类,有的动作可以持续一段较长的时间,且所需力量保持不变(杨晓芳,2010)[5],共124例。如:

(20)武王左手持着黄钺、右手持着白旄以指麾众将士。(《书经直解》)

(21)隐几,是凭着几案。(《孟子直解》)

第二类,这些动作本身不能持续,而动作结束后所造成的状态将持续存在,共30例。如:

(22)又立个簿籍,把他过恶都写在簿籍上记着,使他羞愧无已。(《书经直解》)

(23)商民喜周之来,都用筐篚盛着玄色黄色的币帛相迎,以明我周王有吊民伐罪之德。(《孟子直解》)

第三类,“形+着+(宾)”表示性状的持续,共4例。如:

(24)向人厚着面皮,其羞惭之状,发于心、征于色,而不容掩。(《书经直解》)

(25)倚,是偏着。(《中庸直解》)

(三)表完成貌

这些动作及其状态皆不能持续,都是瞬间完成的,其中的“着”大致相当于“了1”,共8例。如:

(26)为邦君的,但犯着一件在身,则有国而必亡其国。(《书经直解》)

(27)若是任其偏曲之见,说着一边、遗了一边的,叫做诐辞。(《孟子直解》)

例(27)的“着”跟“了”对举,更能显示出它的完成态。

在语法格式方面,“动+着+宾”占多数,“形+着+(宾)”格式见上文第3类。另外也有47例是“动1+着+(宾)+动2”的连动句,其中按语义划分主要有几种。

第一,“动2”是“动1”的目的,如上例(20)。

第二,“动1”是“动2”的方式,如“凡事都依着礼法行,非礼之事,绝不去干。”(《书经直解》)

第三,“动1”和“动2”同时进行,如“因看着那鸿鴈麋鹿问孟子”(《孟子直解》)。

此外,“不曾+动词+着”有1例,“着”大概表示经验态。

(28)我前日不见诸侯,不曾想着用世,只是居仁由义,不愧于天,不怍于人,便欣然有以自乐。(《孟子直解》)

三、动态助词“过”

“过”,尽管两书共使用超过1000次,但作动态助词的用例相当少,笔者只找出9例。《现代汉语八百词》[6]把动态助词“过”分为“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完毕”和“用在动词后,表示过去曾经有这样的事情”,分别称“过1”和“过2”,本文则依卢烈红先生(1998)[7]的观点,不去细分两种用法,其“核心意义都是表‘过去’情貌”。语法格式有两种,分别是“动+过”和“动+过+宾”。

“动+过”有6例。如:

(29)盖天地间的道理,那一件不是古人说过的?(《论语直解》)

(30)若能于旧日所闻的时时温习,如读过的《诗》《书》、听过的讲论,都要反复玩味而不使遗忘,又能触类旁通,每有新得,就是未曾知道的,也都渐渐理会过来。(《论语直解》)

例(30)中“理会过来”属于这个格式,而“读过的《诗》《书》”“听过的讲论”2例属于下面的格式。

“动+过+宾”有3例,其中包括“读过”“听过”2例在例(30)中。

(31)盖人须是行过这道路,方纔晓得明白。(《中庸直解》)

四、动态助词“得”

正如卢烈红先生所言:“由于往往会有一些例句无法凭籍语境确知它是表未然还是表已然,句中‘得’的用法可有两可的理解,因此往往无法统计出一部书中‘得’上述三种用法(引者按:指充任结果补语、可能补语、动态助词)各自确切的使用次数。”[8]所以本节动态助词“得”的数目也只是约数。“得”在两书中作动态助词处只有大约23例,语法格式唯见“动+得+宾”一种,其“得”皆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态,相当于“了1”,如:

(32)先时舜受终于文祖,不过是替帝尧摄得天子之事。(《书经直解》)

(33)百姓每听得王所搏钟鼓之声、所吹管钥之音,举皆疾首蹙頞。(《孟子直解》)

“动+得+趋向补语”格式有数例,但看似皆在未然语境中,故笔者归为可能补语而没算作动态助词。如:

(34)禽兽则有偏而不全、塞而不通的去处。惟人心这点虚灵,理会得来,充拓得去,可以尽性而践形。(《孟子直解》)

(35)此日积月累,至于久后,工夫到了,忽觉一旦之间,豁然开悟,都贯穿通透得来。(《大学直解》)

另外,还有3例“得”前的动词受“不曾”修饰,就像上文“了”“着”的情况。虽然这里处于未然语境,但“修”“成”和“知”是带“取得”义的动词,“得”与之搭配具有较强的实义,似看作结果补语较为恰当。

(36)若不得乎亲,不曾修得自己的孝行,则人道有亏,如何可以为人?……若不顺乎亲,不曾成得父母的令名,则子道有歉,如何可以为子?(《孟子直解》)

(37)若不曾知得这道理明白,便是枉过了一生。(《论语直解》)

据李长丽,明代小说“三言”中动态助词“得”表经历的有23例,而且前面的动词都受“不曾”修饰,她推断这是因具体语境影响的特殊用法。[9]

五、动态助词“将”

“将”在两书中主要表示“将来”,或用作介词(“将字句”),或作名词表示“将领”,或作动词表示“取”义等,余下作为动态助词者不多。从语法格式上说,两书中“动+将+趋向补语”占绝大多数,共20例;还有2例是“动+不+将+趋向补语”。格式中的动词可分为两类。

(一)带趋向性的动词

这类的趋向补语仍表示动作的趋向,“‘将’字用作表‘动向’的补语标志”(曹广顺,1995)[10]。两书共10例。如:

(38)虽木杵弃在地下的,也漂将起来。(《书经直解》)

(39)若那财货是暴征、横敛,不顺道理取将进来的,终须也还散将出去,保守不得。(《大学直解》)

(二)不带趋向性的动词

进入“动+将+趋向补语”格式的有10例,此外尚有2例见下文“动+不+将+趋向补语”。这类的趋向补语已虚化,不表动作趋向而表示动作开始、持续或完成等动态。此12例之中,时态上表示动作的完成、实现,大致相当于“了1”者,有11例。如:

(40)一一回答将来,相与质证。(《论语直解》)

(41)若是有大抱负的,乘此机会便须有大功业做将出来。(《孟子直解》)

表示持续貌,大致相当于“着”者,有1例:

(42)一念之差,虽未至于狂,若积渐放肆将去,不至于狂不已。(《书经直解》)

例(42)“放肆”由副词“积渐”修饰,反映这是逐渐的过程,还未完成。

“动+将+趋向补语”格式中有3例处于连动结构,即“动1+将+趋向补语+动2+(宾)”,而3例的“动1”皆是带趋向性的动词。

(43)凡大而千人之俊,小而百人之乂,或隐于山林,或屈于下位的,都四面招引将来分列于朝廷之众位。(《书经直解》)

(44)但凡有德之士,都搜罗收取将来分布而用之于百官有司之任。(《书经直解》)

(45)巨桥仓中所贮的米粮都发将去以赈饥民。(《书经直解》)

例(43)(44)是两个动作先后相承,例(45)的后一个动作是前一个动作的目的。

格式中的趋向补语以简单为主,也有复合的“起来、出去(2例)、出来(3例)、进来”。

“动+不+将+趋向补语”2例,这是前一格式的否定形式(与《金瓶梅词话》的“请不将来”“拉不将来”相同)[11]。

(46)固未见有力量不足,做不将去的。(《论语直解》)

(47)若不合于义理之宜,将来行不将去,则必至于爽约失信矣。(《论语直解》)

以下是笔者整理出的两书的动态助词总表。

六、张居正等《书经直解》《四书直解》中的动态助词在汉语史上的位置

综合上文的梳理,我们基本看到两书中动态助词的面貌。

首先,“了”是两书动态助词之中用例最多的一个,它完全压倒了同样以表示完成态为主要功能的动态助词“得”“将”“却”“取”。卢烈红先生(2009)[12]说:“《全元散曲》的动态助词仍然保持唐宋时期的繁复体系。”元末明初《水浒传》中还有个“来”,共8个动态助词。[13]但“却”和“取”在《水浒传》中分别只占动态助词比例的0.3%和0.24%,同时,“来”到了“元末明初,已经呈现出了逐渐消亡的趋势”,其书中只占了1.03%[14]。到明代中晚期张居正等的两书中不见“却”和“取”用作动态助词的用例——笔者只找到1例“如有见于己之未善,便舍却自己而翻然从人”(《孟子直解》),但其中的“舍却”,如按照卢烈红先生(1998)的严格标准“凡表示对象消失的‘却’”一概划归动词[15],则亦不算动态助词了。这一方面可能是由于两书的白话材料篇幅不够大,另一方面则反映了那些助词退出历史舞台的线索。参照年代相近的明代中晚期白话小说《金瓶梅词话》[16]《型世言》[17]和《三言》[18],虽然仍有“却”“取”,但在长篇小说中却寥寥无几。至于三本小说中的“来”,则前人甚至没有为它另立章节论述,可见这三个动态助词在明代中晚期基本上已经被淘汰了。而“将”“得”虽然在小说中或有超过百例者,但相比数千例的“了”可谓“小巫见大巫”。再者,虽然长篇小说中动态助词“将”和“得”的语法格式比张居正等的两书中多(或因其用例在总量上较多),但仍是分别集中在“动+将+趋向补语”和“动+得+宾”两式,呈现了从多样萎缩为单一,以至最终消亡的过程。笔者统计出两书中“得”作补语约有190例,这是动态助词“得”的8倍以上,可以印证“得”作动态助词的功能在明代中晚期已经明显衰落。从比例上说,《水浒传》中的“了”“着”分别占62.14%和13.61%[19],比较起来,上文表1中“了”“着”的比例有所提高;相反,《水浒传》“得”“将”分别占17.4%和4.7%[20],本文表1中则有所下降。以上体现了动态助词系统中各成员的兴替概况。[附按:“来”作动态助词的用例,王华[21]举出的“动+来”格式如“看来”“想来”等,又有“形+来”(如“晚来”)和“时间名词+来”(如“近来”)等数种格式,而明代小说的研究者较多不把“来”视为动态助词。如果像王华所言,本文的两书中亦有32例“看来”、13例“生来”等,是否应该算作动态助词的用例呢?但是,现代汉语亦有这些凝固的说法,似不应因此而说现代还有动态助词“来”。]

表1 张居正等《书经直解》《四书直解》中的动态助词总表

其次,两书的动态助词之间功能交叉的情况较少。“了”的用法和格式与现代汉语相当接近。“着”只有8例表示完成态(4.42%),其持续态为主的功能已较为完备,而且它在众多动态助词中的用例数量仅次于“了”。比较特殊的是,“了”和“着”两者都曾出现在“不曾+动词+动态助词”这一格式中,意义近似动态助词“过”(经验态),但这种用例甚少。

再次,“过”在本文所考察的两书,以及《型世言》[22]和《金瓶梅词话》[23]等书中皆不太常见。《水浒传》中“过”虽有96例,却只占0.58%[24],表1中的“过”则占1.21%,略有提升,可见“过”作为动态助词的发展较为缓慢。

总之,虽然两书的白话文篇幅总体上不是很大,但从其动态助词的基本面貌上说,比元散曲和元末明初的《水浒传》等迈进了一步,与同期白话小说中的情况颇为接近,只是与现代汉语还有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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