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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漫画:医疗社会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素材*

2021-04-28贾登红

医学与哲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社会史隐喻漫画

贾登红

19世纪末~20世纪初,漫画艺术传入我国,因其具有的诙谐幽默、讽刺隐喻与传播新知等特点,很快得到普及与传播,成为一类重要的舆论表达手段。其中,以“医疗”为议题的漫画作品,又尤具特点,在二维平面用线条勾勒的视觉语言呈现了近代中国繁复的社会生活图景。它们不仅留存数量可观,而且还“蕴含了很多值得探讨的问题”[1],并因漫画媒介的“跨边界性”特征,呈现出了多学科交叉的研究魅力。在既往的医疗社会史研究中,虽对图像有所关怀,但却多关注于摄影作品等写实性的医疗图像史料,对漫画这类具有抽象表达特征的视觉图像关注明显不足。管窥所见,涉及于此的仅有李培[2]对清末民初报刊医疗漫画“病夫”现代性隐喻的探讨等少数研究成果。

近年来,伴随着国内外医疗史学界逐渐扩大研究范畴的取向,聚焦于这类曾经被忽视的图像史料,借助跨学科研究的路径,不仅有利于拓宽我国医疗社会史的研究范畴,为其提供新的学术增长点,而且有助于我们形象地勾勒出晚清民国时期的医疗视觉阅读场景,为医疗社会史关涉下的政治、社会文化等课题提供新的诠释路径,进而加深我们对这一时段医疗讽刺话语表达与图像阐释的理解和认知。基于此,本文试图将晚清民国时期的医疗漫画视作漫画多元主题之一种,挖掘其背后的社会史意义,以期引起学界的重视,丰富医疗社会史研究的面向。

1 作为漫画主题的“医疗内容”

作为一类图像媒介,漫画的优势在于通俗性与“一图胜千言”的表意性,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漫画的工具性更为突出,表达也更为有力。它宛如一个绳结,将社会生活、经济文化及大众观念等迥然不同的主题缠绕在一起,投射于媒介话语之中,映现了近代中国的时代主题与社会百态。而在这之中,医疗隐喻与叙事始终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议题。

近代以来,“医疗内容”作为漫画主题的兴起,既是漫画创作者面对晚清民国中西医对抗冲突、医疗知识亟待普及与社会“病态”丛生等客观环境刺激下的必然选择,也是近代中国被蔑称为“东亚病夫”等话语在漫画艺术创作领域的自然投射。不过,在既有的漫画研究中,这类主题往往被湮没在时事政治、日常生活等类别之下,并未形成气候,更遑论对其从医疗社会史视角切入的研究与探讨了。

当下,随着医疗社会史研究的兴起与拓展,视觉史料日益被激活与利用,医疗漫画从时事政治等类别下跃出已然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行为。具体而言,“医疗内容”作为漫画的一种主题,在近代中国呈现出了多元的叙事路径,从不同的研究视角剖析,也必然有着不同的理解。在此,若聚焦于医疗社会史的视角,不难发现,医疗漫画的构图内容至少应涉及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对疾病本身的呈现与刻画,多围绕病态的身体展开叙事;其二,是对治疗手段、医疗机构与药品等“生生之具”的勾画,以“医疗技术”与“医疗药物”为构图基础元素;其三,是对近代卫生教育隐喻叙事下的医疗科普与启蒙言说。对此,我们很难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也无需纠缠于定义,秉持以“多研究问题,少下定义”的态度,本文在此重点关注以下三点内容。

1.1 疾病中的“可见”与“不可见”

作为一类被言说的对象,疾病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医疗问题,它有着复杂的社会面相,且因关涉于大众生命之健康,必然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对疾病的概念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社会文化的产物。这就使疾病不仅只是属于医生注意的对象,还会引发医生专业之外的业外人士的关切;也正因为疾病不仅是器质性的,且又是社会文化的,因而在一定意义上说,那些所谓‘外行’的认识,有时反而会显得更加重要。”[3]如美国学者班凯乐(Carol Benedict)就认为“19世纪末中国有关鼠疫的历史图像不单是生物学现象,也是文化现象,充分强调了国家权力全面介入公共卫生事务的必要性”[4]31。

可以说,在每一幅医疗漫画中,都激荡着社会与个体“疾病”的回声。也正是因为这一回声,借助于漫画图像,我们才能更真切地深入与“聆听”近代中国的社会生活,走进视觉语言与线条符号所搭建的“医疗现场”。对此,我们在研究医疗漫画时,务必要重视漫画叙事的“疾病之外”,即它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勾连,要注意对它可见背后的不可见的观察;要注意到漫画的创作,必然扎根于一定的文化土壤,富含一定的社会诉求,镶嵌着时代的表征。

1.2 “生生之具”

药品与医院等“生生之具”作为人类对抗疾病的必要手段,“也就是维护生命的方法”,一直在不断演进。如“中国历史上的医家或医者,大致可按三大阶段分作三种类型,上古混同于巫,战国至李唐通合于道,宋代以下攀援于儒。当然,这是很概括性的分法,但多少可以反映一点不同时代的社会风气”[5]。延至近代,又凸显为中西医之间的碰撞与融合,极大地拓展了“生生之具”的范畴。限于篇幅,在此我们仅从近代医药广告作一论述。

得益于近代繁荣的报刊业,我们可以从大量医药漫画广告中窥视到晚清民国时期“生生之具”是如何借助于图像叙事而达到“广而告之”目的。如图1[6],是一则民国年间“儿安氏补肺圣药”广告,画面运用太阳、救生圈、溺水的人群等元素,以药品为视觉中心,衬托以太阳的光芒,显著地标识了药品名称。漫画中,溺水的人群与救生圈交相呼应,暗示了药品的“救命”之用,救身圈上所写的“良药济世,功同此图”更是点题之语。海岸之“堤坝”与图外的配文,则直白地言明了药品的功效和商家地址。该广告可以说饶有趣味,通过对现实社会生活的精妙“构图”,赋予了药品极强的说服性。

图1 “儿安氏补肺圣药”广告

1.3 卫生教育

作为一种公共卫生教育方式,医疗漫画是一种强有力的宣教艺术。在这方面,漫画家始终进行着各种努力,开拓着与“疾病”的对话空间,概略言之,大致有两点:一是对疾病本身的介绍,二是对人类各种医治手段、人与疾病之间关系认知及防疫知识的宣传。其中,又以第二点为重。这是因为自近代以来,在西医的传播过程中,始终夹杂着国人对其的怀疑、恐惧、抵触与误解态度,可谓阻碍重重。其时,虽然中国社会已发生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但在医疗知识方面,传统迷信等观念仍牢牢地统治着民众对医疗的态度与认知。对此,有人曾说:“我国乡村中任何事业均落后,政府对于防疫无有效之组织与设施,人民知识浅陋,对于疫病由细菌传播之说都不置信,归诸鬼神天数,听信巫言,枉费金钱,故疫病一发生,死亡甚众。”[7]而这些显然是需要医疗漫画进行关注与迫切“解答的所在”。

如《疫症之由来“苍蝇”》一图,便是宣教苍蝇与疫病之间关系的漫画。画面中一人正在吃饭,而桌上的饭菜满布苍蝇,甚至画中人的头顶、身体周遭,乃至刚刚夹出的食物上都有苍蝇在叮咬。只见他满头大汗,张大嘴巴,不知是无法下口还是要发泄什么,暗示了苍蝇与疫症传播之间的关系[8]。这在今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知识,但在清末民初,却尚未被人们普遍的认知与建立联系。余新忠[4]105对此曾论述道:“概略言之,清人对瘟疫病原的认识主要有鬼神司疫和疫气致疫两类。”直至近代西方卫生知识与细菌学说输入后,蚊蝇等虫媒介的传染性才引起一般民众的注意。

医疗漫画的表达必然因循其所扎根的社会文化的土壤,而鉴于疾病与社会之间呈现的复杂关联,医疗漫画内容也必然不可能局限于以上所论述的三个方面,它还展现出多元的指涉,如医师形象、公共卫生政策、健康保健、病患等问题,不一而足。这些势必会极大地扩展我们的研究兴趣与范围,为艺术史、医疗史与社会史的研究提供坚实的资料基础,为跨学科路径的开展提供有利的素材。

2 漫画里的“医疗表达”

正如有学者所论述的“漫画能否成为史料,不在于它的图像形式,而在于其类型、形成过程、作者依循的思想路径和理性原则以及我们所要建构的历史对象。”[9]作为漫画之一组成部分的医疗漫画,其社会史的史料意义亦在于此。我们对它的研究,目的并不是要将医疗作为漫画图像来理解,而是试图通过考察漫画图像中的“医疗表达”来加深我们对医疗社会史的理解,窥视漫画所依托的历史时期的社会图景与文化隐喻。要做到这点,就需要研究者对医疗漫画保持敏锐的感觉,对其层层剥离,循声觅迹地去挖掘漫画图像背后的“不可见”,进而建构起图像土壤之上的“医疗社会史”。

2.1 知识的传播与启蒙

漫画一经传入我国,就承担了传播知识与启蒙民众的功能,而当其与医疗内容碰撞时,又添加了别样的意义。这是因为医疗虽是专技之学,“但由于涉及人的生活和生命,它的基本理论往往也简化为人们的日常观念,塑造一般人的心态”[5],进而也实现了对民众的启蒙。

图2[10]原图共有12格,囿于篇幅,文内只取每个国家前3格。该漫画以人脑“解剖”为切入点,通过对日本、俄国、中国三个国家6岁~70岁人脑横截面 “状况”的比较,讽刺了国人只知娱乐,求取功名、利禄与享受的思想,最后以致于脑容量越来越小,终至“不可再小”,而日本与俄国人脑中却装满地球,以至“不可再大”。在第一排3个国家民众6岁~20岁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日本人的脑解剖图是科学、军事,俄国人的是科学、主义,中国人的是连环图画,其脑部发育均是“渐大”;第二排20岁~30岁,日本人脑解剖图呈现的是日本本土及中国的东三省等领土,俄国则是飞机、党旗、工业与地球,而中国人脑中装的却是电影画报、影院等,日本与俄国是脑部“渐大”,中国则是“更大”;第三排30岁~40岁,中国人的脑部“最大”,装着毕业证书等,俄国与日本则是“更大”,装着飞机、军舰、大炮等;在后续的三排漫画中,中国的脑部“渐小而尖”“更小而圆”“不可再小”,俄国与日本则“再大”“最大”“不可再大”。作者希冀于通过这样的漫画对比,形象地启迪民众的智识,激发民众的进取心,暗示中国若不奋而图强,则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

图2 脑的解剖及比较(局部)

2.2 对社会时事的讽刺与隐喻

医疗漫画讽刺与隐喻功能的实现,一般是通过汲取民众日常生活中社会文化现象沉淀下来的“幽默与智慧”,将其关涉借用到一些医疗观念、文化形态与时事政治之中,进而激发起民众心目中多层次、多向度的观看意义指涉而达成的,其表现手法多是夸大、借喻,不拘泥于特定的表达界限。就其使用的讽刺与隐喻话语而论,我们可以借用《再造病人》一书中的精彩论述,将医疗漫画的视觉话语归纳为三点:其一,以身体的病患隐喻“中国的一些风俗习惯的丑陋和低下正影响着中国人的生命状态”;其二,将“得病的身体作为一种文化的隐喻载体”,通过图像表征中病态的日益严重,“暗喻着中国国土疆界被频繁侵害”;其三,聚焦时事政治,将“治理社会变成了一种‘医疗’行为”“甚至‘革命’也变成了一种‘治疗’隐喻”,进而推动医疗漫画“变成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民族主义寻求自卫和发展的一种工具”[11]。

如作于1907年的《中国现状》一图,就是对上文第二点隐喻话语的使用。该漫画以一位男子为构图人物,只见他头缠绷带,左手打着石膏,右手拄拐杖,五官只漏鼻孔和嘴巴,嘴巴大张,似乎在呻吟或诉说什么[12]。漫画题名“中国现状”,直白地将漫画者的意图表露了出来,呈现了清末中国在列强瓜分下岌岌可危、苟延喘息的社会状况。这就昭示我们在对此类漫画进行“阅读”时,务必要参照社会时事,将医疗漫画作为社会现象的“视觉体”,在观看图像本身话语的同时,窥视到其背后所折射的社会问题与权力关系。

2.3 写实性的医疗连环漫画

作为漫画之一类别的“连环画”在晚清民国时期也极为盛行,此类漫画多为一种图文结合的艺术形式,画与画之间具有很强的连续性,一般采用多幅连续的漫画来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图画之间有一定的衔接和连贯,没有明显的断裂、脱节和跳跃之感”[13],具有较强的叙事性。聚焦于此类漫画的研究,能够让我们较为完整、系统地认知一个医疗故事或医疗活动。

图3是由美国基督教公理会山西汾阳传教站所创办的纯英文刊物《汾州》(Fenchow)杂志上的一个连环漫画的截图[14]。该图共有6格,写实性地记录了山西省会太原府一位军队长官,在儿子不小心摔伤后,驱车一百多公里前往传教士所建汾阳医院求医的故事,暗示了西医对地域社会医疗生命史的影响与改变。图下配有文字,详细地讲述了每格的故事与内容,如第一格图下写道:“第二天早晨,阳光还没有落在山尖的积雪上,一辆汽车就在通往汾州的路上飞驰着,太原的两座宝塔很快就变成了地平线上的斑点。八点钟的时候,汾州城就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里了。”其中,“两座宝塔”是指太原地标双塔寺内的双塔,而山尖的积雪则表明了天气和山西的地形地貌。可以说,均很写实,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为我们提供了地域社会医疗史的“全息影像”。

图3 前往汾阳求医

当然,对于此类图像的解读和观看,需要研究者“进入”到图像创作与传播的各个阶段,对图像所依存的社会土壤中的语言、制度、形象、行为甚至仪式等有充分的掌握。唯有如此,研究者才能破解漫画中的“代码”,进入到附着于漫画之上的医疗故事,才会为自身的研究奠定扎实的史料依据。

3 结语

我国自古以来就有“索象于图,索理于书”的传统,讲求对图像的解读,阐明其蕴含的意义。近来,医疗图像史的研究虽日渐勃兴,但也存在着对医疗漫画资料的忽视问题。漫画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大众公共舆论的历史,它具有强烈的“证史”功能。对此,我们有必要重视医疗漫画这一题材,立足于漫画图像的本体,从其所处的时代,给予“同情之理解”,看见医疗史可见之外不可见的历史与社会,进而激发与拓展医疗社会史研究的新领域,为延展多学科的跨领域对话提供一个契机和平台,同时,也能为后世的医疗漫画创作提供丰富的素材。

此外,在具体的研究中,我们既要深入医疗漫画,又要跳出医疗漫画,“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15]。一方面,我们要深入漫画中,在图像的表达与“观看”之间寻找意义的痕迹,丰富医疗社会史的知识;另一方面又要跳出漫画看漫画,看到图外的人、事、物,乃至国家与世界,以小见大。与此同时,跳出漫画,也意味着研究者应持有一种“开放之心态”,广泛吸收跨学科的理论,借鉴学界已有的女性漫画、政治漫画等研究路径,丰富医疗漫画的社会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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