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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口语先锋”乃白居易也

2021-04-27杨瑞芳敬笃

博览群书 2021年1期
关键词:白居易口语诗歌

杨瑞芳 敬笃

白居易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以“通俗性、写实性”的诗歌主张和诗歌创作,奠定了他在中国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白居易诗歌抛开含蓄、选择直白,丢弃华丽、选择朴实,可谓“大唐的口语先锋”。他的这种大众意识、平民意识决定了其诗歌的语言风格,他在《新乐府序》中说,诗歌语言要做到“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白居易的这种创作理念有点近似于当下口语诗歌的创作理念,真是无独有偶,20世纪80年代以来诗歌界的诗歌口语,代表着先锋、实验、前卫的口语诗歌的流行,标志着文学大众化的进程进一步加快。这类眼睛向下的平民心态或大众意识的诗歌,反意象、反辞藻、反隐喻,从语言、内容、题材、形式等方面都与“含蓄蕴藉”的传统诗学理论格格不入,让我们想起了白居易,应该说,这是可以直接从白居易的诗歌艺术中学到不少东西的。

直歌其事 情系苍生

白居易遍尝酸甜苦辣,看尽世事沧桑,而留给后人的,却是跌宕了一个时代的柔肠。白居易的政治生涯是从他到周至县上任开始的,怀揣着“兼济天下”的理想和愿景,希望跻身仕途有所作为,实际上却做着“拜迎长官”“鞭挞黎庶”、催租逼税的营生。百姓的痛苦常常充溢于心头,使他不堪忍受,但又身负王命,无可奈何。这使他苦闷、彷徨,他亲验了人民的疾苦,于是开始用诗歌反映人民的疾苦。《观刈麦》(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是白居易早期的讽喻诗,叙事明白,直歌其事,结构自然,层次清楚,顺理成章。白居易在结构文本的过程中,使用了一种较为自由的口语符号系统,最大程度地释放了诗的天性。诗一开头,诗人先交代了背景,标明是五月麦收的农忙季节。接着写妇女领着小孩往田里去,给正在割麦的青壮年送饭送水。随后就描写青壮年农民在南冈麦田低着头割麦,脚下暑气熏蒸,背上烈日烘烤,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还不觉得炎热,只是珍惜夏天昼长能够多干点活……诗人采取夹叙夹议的写作形式,触景生情,由农民生活的痛苦联想到自己生活的舒适,内心感到非常惭愧,以自己切身的感受,把农民和作为朝廷官员的自己作鲜明对比,手法巧妙而委婉,可谓用心良苦。白居易的口语诗并不是信口开河,他以内省的视角和直抒胸臆的方式,真实而自然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对日常意象的放大,既具有智慧,又凸显其社会责任的担当。

在周至两年多的县尉生活,虽然对他来说是痛苦的,却使他有机会验证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坚定了他改革弊政的信念,增添了他“兼济天下”的抱负和勇气,也开启了他写讽喻诗的模式。白居易处在大唐由盛转衰的历史夹缝当中,带有挥之不去的历史沉重感,他深刻地意识到在巨大的历史转折之中,必须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时代,同时正是历史的无奈也让白居易陷入身份的焦虑和危机之中。他的好友,善于写乐府诗的张籍十分推崇他的《新乐府》,叹道:

《杜陵叟》《卖炭翁》《红线毯》《黑龙潭》等,矛头所指,从阉臣直至圣上,真正勇敢之至!

他的另一位好友唐衢也叹道:

《观刈麦》《秦中吟》《暮宿紫阁山北村》和新乐府等诗,是一吟兴嗟叹,再吟垂涕泗。真乃讽喻之绝唱!继承了陈子昂和杜甫的传统,怎不令人一唱三叹!

白居易的这种简洁平实的诗风不是在写作过程中自觉形成的,而是一直以来他就有自己明确的诗歌创作主张,他有意识地继承并发展了来自《诗经》和汉乐府的现实主义传统,传承杜甫“因事立题”的路数,创建了新乐府体制,以“诗—事—题—意”的格式鲜明地标注出写作目的。他提出“学无常师以真为师”,作为一位现实主义诗人,其文论、诗论自然也是求真、求实的。他主张不做虚无内容的文章,要作有现实内容的文章,为现实的事物和解决现实问题而作,而不是为自己、为作文而作文。他竭尽所能,将常人所理解的复杂诗意,置换成通俗易懂的口语,直面时代发言,并在写作中贯注了灵魂的评判和投入了较深层次的思想审视。

白居易一方面直歌其事,以写实的手法揭示出农民的痛苦生活,另一方面针砭时弊,揭发统治阶级的贪污强暴。在白居易这里,诗的功能变成了惩恶劝善,补察时政,诗的手段是美刺褒贬,炯戒讽喻,所以他主张“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六十九《采诗》)。白居易強调“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主张“以诗补察时政”“以歌洩导人情”,但我们在这里应该明确,白居易谈到的“时事”并不是一般的社会事件,而专指阴暗腐败的社会现象,所以白居易的讽喻诗不是一般地、抽象地强调诗歌的社会政治作用,而是具体明确地介入现实,主张诗歌要通过暴露社会黑暗、政治弊端来干预政治,惟其如此,才能发挥其积极的社会政治作用。白居易以诗的方式对社会和时代发言,创造了一种抵抗的声音,制造了一种反叛的景观,体现了一个口语先锋诗人的责任感和良知。当然,由于白居易在其位谋其政,他曾经是谏官,写作的目的性很强,这也导致了他对于诗文美学功能认识存在一定的不可避免的局限性。

目之所见 笔之所录

对白居易诗歌的评价,历来有着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他的诗格调卑下,过于俚俗,但多数人持着与此相反的意见。宋代张镃在《南湖集》里认为:

诗到香山处,方无斧凿痕。目前能转物,笔下尽逢源。

学博才兼俗,心平气自温。随人称白俗,真是小儿言。

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也说:

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穷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身者无异,颂其事,不知其人可乎?

白居易善于以诗的形式叙述生活琐事,所见所闻,一切皆可入诗。无论是其前期的讽喻诗,还是后来的闲适感伤诗,他都善于从身边小事入手,抓住细节进行描摹,生活的画面感十足。如《采地黄者》:

麦死春不雨,禾损秋早霜。岁晏无口食,田中采地黄。

采之将何用,持以易糇粮。凌晨荷锄去,薄暮不盈筐。

携来朱门家,卖与白面郎。与君啖肥马,可使照地光。

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

诗通过叙述一个农民采取地黄,向富家换取马料以饱饥肠的情节,深刻地反映了农民在灾荒年头,连牛马食都吃不上的悲惨遭遇,有力地抨击了豪门大户对农民剥削的残酷性。诗人主要通过“采”“持”“易”“荷”“盈”“携”“卖”等一系列动词进行细节描摹,生动展现了农民的非人生活,表达了诗人对封建社会贫富悬殊的不平等现象的痛恨。再比如《纳粟》中“有吏夜叩门,高声催纳粟”,同样利用动词揭露了官吏的横征暴敛;《卖炭翁》中则用心理描写“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写出了卖炭翁的凄惨境遇。

白居易历经官场沉浮,早已看尽人间冷暖,至此变得无畏亦无奈。但是,他本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在生命的中晚期,由关注社会现象而走向自己的个人生活,他随笔记录的也是自己日常生活的琐碎之事。他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在这类闲适题材的诗歌里,他偶尔也会寄情言志,但大多数时候对一些社会现象也仅仅是单纯地记录和表达罢了,如《七年元日对酒五首》中“三杯蓝尾酒,一碟胶牙糖”,《早秋独夜》中“独向檐下眠,觉来半床月”,《病中宴坐》中“有酒病不饮,有诗慵不吟。头眩罢垂钓,手痹休抚琴”等。

罗宗强在《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谈及白居易时说:

在中唐元和年间,诗坛上兴起了一种多写身边琐事、吟咏日常生活情趣的创作倾向,而开这种风气之先的领袖人物就首推白居易。

白居易写诗不事雕琢,随意中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如《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特别是结尾,采取口语入诗的收尾模式,轻言细语,嘘寒问暖,贴近心窝,溢满真情,充满了生活的情调。白居易虽然擅长口语表达,但他从未因此陷入口语的平淡之中,他甚至拒绝一切平庸,对时代和社会进行了较深层次地介入,很大程度上给读者带来阅读快感的同时,也引起一种共鸣和感佩。白居易注重词语的恰如其分,他的用词精当、准确,是一种高度自觉的书写。让人不得不相信,他是如此关照社会现实、时代精神,且有一定的讽喻性,直抵人类灵魂的最深处。

质直素朴 华美有度

白居易的诗歌主体质直平实而不艳俗,也有些诗句音辞讲究华美,但又美而有度,可以说很好地践行了自己标榜的风格。

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说:“乐天作品词句简单流畅,如自然之散文,却仍富诗歌自然之美”,评出了白居易诗歌语言“华美有度”的美学风格。如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描写,“回眸一笑百媚生”“梨花一枝春带雨”,把杨玉环美丽动人的形象描写得淋漓尽致;《琵琶行》中的人物描写“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卖炭翁》中关于老人贫寒形象的描写“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观刈麦》中关于劳动者在艰难的环境中辛勤工作的描写“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这些描写都抓住了事物的主要特征,用诗歌语言奏出了华彩乐章,也确实做到了“华美有度”,力求形象出之、声情相动、韵律自如,而绝非铺陈堆砌,特别是有以上生活体验的读者更能产生共鸣。

白居易作为中国诗歌史上通俗型诗歌的代表,他对诗歌语言的通俗化有着刻意的追求,“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是白居易对自己诗歌创作的定位,他要求自己的诗“辞质而径”,目的是“欲见之者易谕也”(《新乐府》序),他的诗歌语言口语化、大众化,像是和读者促膝而谈。惠洪在《冷斋夜话》中说:

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

白居易甚至用民间俗语入诗,并且不加任何修饰,如他的诗作《闲居》:

空腹一盏粥,饥食有余味。南檐半床日,暖卧因成睡。

綿袍拥两膝,竹几支双臂。从旦直至昏,身心一无事。

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富贵在此中,何必居高位。

君看裴相国,金紫光照地。心苦头尽白,才年四十四。

乃知高盖车,乘者多忧畏。

诗歌通篇写了自己日常起居的生活情况,展现了闲适自在的生活情趣,以及对生活的满足感,这种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方式符合大众的审美情趣,所以很多初学写诗的人,都特别喜欢白居易的语言风格。我们不难发现,白居易在语言创造、修辞运用和意象叠加方面都没有太多的想象力,更多地源自他的生活时代与社会现实,在这里他只是充当了社会观察者与记录者的角色。

叶燮《原诗》论断:“元白长庆集,其中颓唐俚俗,十居六七。”王安石说:“世间俗言语,已被白乐天道尽。”白居易诗歌流传广,就是因为他的很多诗歌口语化后接近现实生活,更容易让读者产生强烈的心理共鸣。白居易的诗歌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很大程度上和他的真实可信、通俗易懂、便于入乐歌唱有很大关系,所以他最终的走向是超越性的,超越语言之外的,他并没有让自己的诗歌陷入空洞,而是进入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境界。

在群星璀璨的大唐诗坛,白居易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诗歌理论,都自成一家,他开启了中国诗歌俗文学之先河,其诗在创作形式上也尽量突破格律的限制,把诗歌语言的通俗性发展到了极致,在表达手法上多用叙事和描写,以故事性提升文本的阅读趣味,从而树立了现实主义诗歌写作的典范,为后世诗歌的发展提供了一种较为重要的向度。

(作者简介:杨瑞芳,集宁师范学院科研处副教授;敬笃,哲学硕士,任职于集宁师范学院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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