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鹧鸪天》词的创作特色
2021-04-27曾玥
曾玥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鹧鸪天》一调以《全宋词》存词703首的创作总量,高居各调词作量排行榜第三,仅次于存词总量847首的《浣溪沙》和764首的《水调歌头》,是宋代广泛流行的词调。除了数量上的优势,《鹧鸪天》词取得的艺术成就还体现在名篇佳作层出不穷。晏几道19首《鹧鸪天》词,半数以上传唱不歇,其中尤以“彩袖殷勤捧玉钟”一阕著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亦非至情至性之人所不能道。苏轼“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咏叹人生,字里行间流露出坡老风流。贺铸“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为悼亡词神品,可与东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并举而无愧色。辛弃疾更是以一人之力创作63首《鹧鸪天》词,成为词史上《鹧鸪天》词创作的第一大户。《鹧鸪天》词取得如此大的成就,除了词调本身具有的风流蕴藉的声情,短小轻便、灵活自由、节奏鲜明的格律,既有近体诗的整齐风貌又比近体诗更摇曳多姿的体式特点,也与词人如何用该调进行创作密切相关。因此,考察《鹧鸪天》词创作量最大的辛弃疾的创作特色就显得尤为必要。
辛弃疾,号稼轩,以词著称,与苏轼并称“苏辛”,为豪放词风的代表,又与李清照合称“济南二安”,代表了齐鲁词坛的最高成就。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中对稼轩词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1]622辛弃疾存词629首,为两宋词人之最。稼轩词题材内容广泛,酬唱赠答、羁旅行役、乡村剪影等靡不涉及。艺术上,在苏轼以诗为词之外另辟蹊径,用经用史,采散文句法入词,同时融入大量密集的军事意象,呈现出自花间词以来从未有过的英雄情怀。辛弃疾词格律极为精严[2],用调也不拘一格,举凡长调、中调、小令无不人工天巧。在六百余阕辛词中,《鹧鸪天》词达63首之多,约占其存词数量和宋代《鹧鸪天》存词总量的十分之一,远超稼轩词存词第二的37首《水调歌头》词,为辛弃疾最喜使用的词调。
陶文鹏先生在其文《论稼轩〈鹧鸪天〉词》中对辛弃疾《鹧鸪天》词广泛的题材内容、 杰出的农村词书写、多样的艺术表现手法作了全面的探讨[3] 207-222,也有学者分析辛弃疾《鹧鸪天》词的内容、创作特点、出现原因[4]和格律声韵[5],《鹧鸪天·送人》《鹧鸪天·代人赋》等辛弃疾《鹧鸪天》词佳作也多有赏析之文[6]。本文拟以辛弃疾对《鹧鸪天》词调的使用和创作为切入点,以辛弃疾《鹧鸪天》词为研究对象,考察辛弃疾使用《鹧鸪天》词调的创作特色,一窥词人创作《鹧鸪天》词的匠心,以期在同调词创作和理解辛词方面获取新的启示。
一、时间特色
自北宋苏轼提高词体地位以来,词的文人化进程加快,使得这一音乐文体逐渐脱离了音乐的束缚。到辛弃疾手中,词已经不再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聊佐清欢的工具,而是抒写内心情感的极佳载体。因此,辛弃疾填词,不为一时社会好尚所影响,无需过多考虑受众的喜好和接受情况,甚至无需极为严格地恪守音律,影响其用调创作的因素莫大于自身情感的变化,而情感的变化又随人生阶段的不同有所差异。邓广铭先生在《稼轩词编年笺注》中将辛弃疾的创作生涯根据其仕宦经历划分为五个时期,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人生感受抒写。据此,对辛弃疾的63首《鹧鸪天》词进行分期定量统计,详见表1。
表1 辛弃疾《鹧鸪天》词创作时期统计表
续表
从表1可以看出,辛弃疾除了两浙时期的五年时间没有《鹧鸪天》词传世,其余时期皆有数量可观的作品存世。他的《鹧鸪天》词创作看似覆盖时间长,实则不然。最早的《鹧鸪天》词为《鹧鸪天·离豫章,别司马汉章大监》,创作于淳熙五年(1178),最晚的《鹧鸪天》词作年已不可确考,但可知作于辛弃疾移居铅山期内(1196―1202),即便是以1202年为下限,《鹧鸪天》词的创作时间跨度不超过24年,约为辛弃疾创作生涯的二分之一。[1]20辛弃疾对《鹧鸪天》一调的创作时间是相对集中的,并未绵延其整个创作生涯。
除了创作时间较为集中之外,辛弃疾对《鹧鸪天》词调的创作特色,还体现在创作期处于《鹧鸪天》词调鼎盛期上。词调的发展一如人生的周期,有其孕育、雏形、繁盛、衰落、消歇的过程,一个词调有其流行的鼎盛期和无人问津的沉寂期。《鹧鸪天》词以柳永一篇为最早,经晏几道、贺铸、朱敦儒、辛弃疾、张孝祥、刘辰翁等人之手,成就了《鹧鸪天》词调发展史。据刘尊明先生的定量统计:“宋代《鹧鸪天》词的词人数量和作品数量的时代分布,显现出该调的创作发展呈现出一个倒‘U’的形状,先递增,达到一个顶峰,然后渐渐衰减。”[7]479自北宋前期柳永为《鹧鸪天》词开了一个好头之后,该调词人数量和作品数量递增,到南宋中兴时期达到顶峰,随后的苟安时代和亡国时代创作量骤减,《鹧鸪天》词在两宋完成了它的生命周期,后世零星创作,已难重振,故考察《鹧鸪天》词仍以两宋为主。南宋中兴时期(1163―1207)是《鹧鸪天》词调的鼎盛期。此时期共有57位词人创作了299首词作,比之前期,无论在词作的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有较大的飞跃。辛弃疾的《鹧鸪天》词创作集中于1178―1202年,正处于此期。可以说,辛弃疾的创作,是应时而生的。即便除去辛弃疾一人的63首《鹧鸪天》词,此期也仍有56位词人创作236首《鹧鸪天》词,亦远超其他时期,可见南宋中兴时期《鹧鸪天》词调的盛行。辛弃疾的大力创作,是此期《鹧鸪天》词的一大亮点。
辛弃疾在用《鹧鸪天》词调时所体现出来的创作时间集中且处于词调繁盛期的两大时间特色,至少有以下两个优势:
首先,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深谙一词调的声情、格律、体式,在此基础上能不为词调本身所束缚,做到合调而不拘泥于调。辛弃疾在二十年左右的《鹧鸪天》词创作生涯中,对《鹧鸪天》一调可谓精熟。在63首《鹧鸪天》词中,有59首是完全合律的,余下4首不完全合律的作品中也都只各有1字不合律,在格律方面,守律极严,但又不一味死守格律,偶有变体乃因声制宜,用韵也能做到使词作音韵节奏自然和谐。[5]可见辛弃疾对《鹧鸪天》一调成竹在胸,这和他创作此调作品频率高不无关系。若使用一调间隔时间长,恐易与他调特点混淆,常用一调,熟稔于心,则信手拈来才非难事。倚声填词,遵从词调本身的特点乃基本功夫,谙熟词调方可在此基础之上有所突破,游刃有余,否则违拗词调,难创作出合调的佳作。从这一点上可以得到启示:用调创作不求多,乃求精。用熟一调比遍地撒网、一无所获更有意义,在时间上这就要求词人用调频率要高,熟能生巧。
其次,创作处于一词调的繁盛期,可以趁势而起,借鉴前人作品寻求突破,结合时代精神形成自身特点。创作若处于词调的草创期,则词调本身的特点尚未定型,题材内容、艺术表现手法等诸多方面都有待开拓,没有丰富的前人经验可资借鉴;若处于词调繁荣之后的沉寂期,则历经鼎盛之后,内容和艺术都已被前人挖掘殆尽,譬如宋代诗人面对唐诗高峰,只能嗟叹“开辟真难为”。而辛弃疾的《鹧鸪天》词创作,恰好处于《鹧鸪天》词调发展的鼎盛时期。其时,历经北宋和南渡词人对词调的发展,已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词作可供吸取营养。晏几道创作了19首,南渡词人向子諲、赵彦端、石孝友分别创作了17首、14首、13首,晁端礼创作了12首,贺铸也以10首的创作量位列《鹧鸪天》词主要作者排行榜第十三。[8]从质量上看,晏几道的19首《鹧鸪天》词以男女悲欢离合为主要题材,如梦似幻,风流蕴藉;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是悼亡词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真挚感人。这些都不失为优秀的范本,足供取其精华为己所用。基于前人的开拓,辛弃疾结合自身闲居瓢泉、带湖等地的经历,再把青年时的英雄气概和南宋时期特有的家国情怀融合起来,形成自身《鹧鸪天》词特有的精神风貌。因之,辛弃疾作词,擅择取处于发展鼎盛期的词调,充分学习前人作品,在前人薄弱之处寻求开拓与深化,充分发挥词调的声情特点,借以淋漓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二、题材特色
辛弃疾创作《鹧鸪天》词主要处于带湖、瓢泉时期。淳熙十二年(1181)末辛弃疾的带湖新居落成至绍熙三年(1192)赴福建提点刑狱任,以及绍熙五年(1194)至嘉泰二年(1202),辛弃疾在这两个时期有长达十八年的闲居农村生活。这两个时期创作《鹧鸪天》词的数量分别是21首和28首,约占其《鹧鸪天》词的六分之五,是这63首词的主体部分。闲居农村,青年时期意气风发、横刀立马、枕戈待旦的军旅生活成为了这位英雄词人最美好的回忆,加上友人造访,追忆、赠别、酬唱成为此期词人的重要活动和情感触点。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居于农村的词人身在其中,农村剪影也自然而然成为辛词题材的浓重一笔。辛弃疾《鹧鸪天》词在题材方面呈现出既丰富多彩又有引人注目的同题材创作的特色。63首《鹧鸪天》词包含赠别、相思、抒怀、抒愤、酬答、田园、行旅等诸多题材,又有十余首农村题材词自成系列,令人读之难忘,均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
两宋《鹧鸪天》词存词数量最多的十大题材分别是:祝颂、交游、咏物、闺情、节序、写景、人物、艳情、咏怀、闲适,[7]486这在辛弃疾的《鹧鸪天》词中多有所现。交游词如《鹧鸪天·送廓之秋试》,表达了愿廓之金榜题名的素朴情感;咏物词如《鹧鸪天·祝良显家牡丹一本百朵》,描摹牡丹“占断雕栏”的雍容姿态;节序词如《鹧鸪天·不寐》,抒发了老去病中的词人惜时如金、旷达开阔的心情;艳情词如《鹧鸪天·代人赋》,以景起兴,道出“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的感悟,“相思重上小红楼”和“频倚阑干不自由”相呼应,虽为“代人赋”,对象并未指实,和白居易《寄湘灵》“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阑干独自愁”异曲同工,相思情切;咏怀词如《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以强烈的今昔对比,慨叹烈士暮年的无奈: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1]500
据程继红对辛词在后世接受情况的考察,此词接受度名列辛词前茅,曾入选《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唐宋词选》(俞平伯)、《唐宋词选》(夏承焘)、《宋词选》、《唐宋名家词选》等词集。历代评家也对此赞赏不已。陈廷焯《词则》:“稼轩词魄力雄大,如惊雷怒涛,骇人耳目,天地巨观也。后唯迦陵有此笔力,而郁处不及。”[9]这足以说明此词成就斐然。
可见,辛弃疾《鹧鸪天》词能够驾驭广泛的题材,在驳杂的题材中创作出广受赞誉的名篇佳作。此外,在这63首词中,还有十余首清新明丽的农村词自成一脉,虽然不以组词的形式示人,但它们题材相同,意趣相近,相互之间可联结成篇,能形成农村剪影的美妙连环画。
辛弃疾《鹧鸪天》农村词有《鹧鸪天·鹅湖寺道中》《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着意寻春懒便回)》《鹧鸪天·戏题村舍》《鹧鸪天·代人赋(陌上柔桑破嫩芽)》《鹧鸪天·石壁虚云积渐高》等等。这一系列作品或写景,或写人,或记事,淳朴灵动,异彩纷呈。写景最为出色的当属《鹧鸪天·代人赋》: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1]233
全词全用白描,不见辛词惯用的用经用史手法,虽少典重,然富有生机活力。村道、桑蚕、黄犊、暮鸦、酒家、小溪、荠菜等乡村意象充满泥土气息,一句“山远近,路横斜”,画面的参差错落感顿时分明,俨然一幅颜色轻盈的油画。《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则写人传神:
着意寻春懒便回,何如信步两三杯?山才好处行还倦,诗未成时雨早催。
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开。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1]195
此词描绘辛弃疾闲居带湖时一次病起游山的所见所感,词人病起未愈,“懒”“信步”“倦”等字眼可以见出稼轩疲惫之态,本无诗意可言,但结句轻快地一问“是谁家出嫁的女儿在寒食节这一天回家来探亲,欢声笑语地从桑林间的小路上走过来呢?”一扫前文的颓丧,大有王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热闹感。一阕小词,绘出抒情主人公的倦意和妙龄少妇的活泼热闹,极为生动。
辛弃疾作词喜用散文笔法,大大增强了词作的叙事性,比如《西江月·遣兴》记述一次酒醉后和松树的互动,戏剧性极强。在《鹧鸪天》农村词中也有优秀的记事作品,如以下这首《鹧鸪天》:
石壁虚云积渐高,溪声绕屋几周遭。自从一雨花零落,却爱微风草动摇。
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1]454
上片写瓢泉景色宜人和词人对农村一花一草的怜惜和喜爱,下片记一农村老翁设宴欲邀请词人,热情出门相迎,在桥边偶遇之事。老翁本欲小心避开桥上行人,没想到行人就是辛弃疾。二人从有礼避让到凝神相认再到恍然惊觉,整件事意脉连贯,颇有意趣。
“在两宋词人中,辛弃疾的农村词数量最多,成就最高”[3]214,据统计,辛弃疾农村词有27首[10],而《鹧鸪天》词中就有十余首农村词,占据辛弃疾农村词的半壁江山,是辛弃疾农村词巨大成就的基础。虽然这组农村词不像苏轼的一组五首《浣溪沙》农村词一样以组词的形式展现,但在这63首《鹧鸪天》词中依然成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得不以组词眼光视之,实为辛弃疾《鹧鸪天》词的一道风景。
题材内容广泛并且有一组亮眼的农村词,是辛弃疾《鹧鸪天》词在题材方面的创作特色,这种题材分布使得辛弃疾《鹧鸪天》词内涵丰富,有主有次,搭配合宜。农村词随辛弃疾闲居农村经历自然抒写,咏怀词、节序词等亦源自词人对生命的感受,稼轩在题材选择上并没有无病呻吟之嫌,只不过在重点题材和搭配题材的构思上有所侧重。源出本心,最易动人,从创作的题材特色出发,不失为理解辛词的一种新角度。
三、情感特色
辛弃疾首先是一位志在抗金报国的仁人志士,其次才是一位优秀的词人,以馀事借歌词抒发情感,只不过大多时候英名为才名所掩盖。在他的词中,必然有着不同于一般柳边花下、台阁御前文人的沙场英雄情感。比如最负盛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登高怀古,感叹报国无门,英雄老去。“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气势壮大,军事意象增添英雄豪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极陈入世无路的无奈心情,老年英雄壮志未已可见一斑。但通观63首《鹧鸪天》词,并未见慷慨激切、忘我呼号、喷薄而出的强烈英雄情感。相反,大多数《鹧鸪天》词呈现出平和淡然的风格,更像苏轼之旷达,不若稼轩其他词调词作之豪放,是为这组《鹧鸪天》词在情感上的创作特色。
《鹧鸪天》一调是北宋初年新声,有其声情,有其自身适合抒发的情感。谢桃坊《唐宋词谱粹编》言此调:“有流畅、响亮、谐美之艺术效应。”[11]刘尊明《唐宋词调研究》论此调的声情云:“宋代《鹧鸪天》词调的曲谱虽已湮没不传,但我们仍能从流传至今的两宋《鹧鸪天》歌词作品中,体认到这种较普遍而浓郁的‘风流蕴藉’的声情特征……所谓‘风流蕴藉’,就音乐曲调和歌词作品的声情表现而言,大致指风韵美好、容色艳丽、声律流转、情致含蓄”。[7]474简而言之,“《鹧鸪天》总体的声情特征,表现出舒缓和畅,清新蕴藉”[12]。最早在《鹧鸪天》词创作史上产生巨大影响的晏几道,他的19首《鹧鸪天》词就极能体现此调“风流蕴藉”的情感特征,其词“多在今昔、悲欢的对比中,抒发感怀旧事的凄凉心绪”[8]130,柔情宛转,含蓄不尽,如《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但《鹧鸪天》词调的声情并不受限于此,它本身具有一定的音乐张力和审美弹性,作品最后所呈现的情感风貌,在于词人对此调的妙用。
前文已论述辛弃疾《鹧鸪天》词题材的多样性,在丰富的题材表现中,却几乎找不到作为一位英雄词人所应当表现的情感浩大壮阔的作品。辛弃疾和晏几道同为《鹧鸪天》词史上成就最大的词人,但辛词和晏词的情感特点却有所不同。晏词风流宛转,情感绵渺,得花间词深致;辛词不及晏词风流,但仍不出“舒缓和畅,清新蕴藉”,稍有突破,乃因情制宜,不出词调情感张力范围,是合于词调的对词调的妙用,形成了冲淡平和的情感特点。农村题材词多以清新明丽的农村意象表达对农村淳朴民风和风物的喜爱,或是描写闲居农村的日常生活情感,把本就不甚浓郁的情感抒写到几句词中,更显舒缓,加之此类题材与生俱来的清新泥土气息,故而形成了辛弃疾《鹧鸪天》农村词清新舒畅、平和冲淡的情感特色。如“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代人赋》),“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鹧鸪天·戏题村舍》),“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无不清新自然,纡徐淡雅。在其他题材《鹧鸪天》词中,艳情、闲适、咏物等题材词在平和特点之外,更近于“风流蕴藉”,离词调最主要的情感特点更近,如“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红莲、白鸟的情态相互映衬,隐含词人忧伤抑郁的情绪,为下阕制造了清冷空虚的氛围,突出了《鹧鸪天》词蕴藉的特点。即便是抒发对黑暗现实的厌恶、表达归隐决心的本应情感强烈的作品,也不见决绝的口吻。如以下两首《鹧鸪天》词: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鹧鸪天·博山寺作》)[1]177
掩鼻人间臭腐场,古来惟有酒偏香。自从来住云烟畔,直到而今歌舞忙。
呼老伴,共秋光。黄花何处避重阳?要知烂熳开时节,直待西风一夜霜。(《鹧鸪天·寻菊花无有,戏作》)[1]447
这两首词要么表达归隐的决心,声称不愿再跻身于长安功名富贵处,要么斥责人间乃“臭腐场”,本是极好任情感喷发的题材,但辛弃疾并未放任这条情感线发展下去,而是转为旷达心态。他表示自己将在有味与无味之间求取人生简单的乐趣,在成材与不成材之间平凡地度过一生,即便没有金戈铁马和耀世军功,也有最得真味的松竹和花鸟为友,即便人间腐臭,却还有酒香可以抵挡。这些,都不失为另一种看待人生的眼光。
实际上,辛弃疾远没有苏轼来得真旷达,苏轼所处时代所具有的社会条件是辛弃疾所不具备的。在辛弃疾的骨子里,始终有着和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深层矛盾,进退两难,发而为词,英雄情怀极易在不经意间借作品意象或意境传达出来,如《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1]389此词是山水词佳作,和军事相差甚远,但面对松林,辛弃疾自然而然想到的是曾执掌大军时的意气风发。自然山水在他的作品中也是英雄化了的,松林看作军队,山水词也呈现英雄词阔大奔放的情感特点,这才是辛弃疾潜意识里想要追忆和追求的。但这组《鹧鸪天》词往往以平和冲淡的情感面貌出现,与其他辛词相比,表面显得平和了些,实是稼轩创作的审慎。相比之下,陆游在其名篇《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中所体现的基调,就没有稼轩词的平和冲淡: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13]
这首词写闲居生活的感受,但并非表现一种闲情逸致,其基调总的来说是苍凉悲壮的,结句中仍有一股不平之气按捺不住纵笔流出,情感激切,这是陆游创作《鹧鸪天》词时对情感的处理方式,即纯任性灵,不作拘束。但纵观后世接受度较高的《鹧鸪天》词,大多以含蓄风流的情感特征为胜。稼轩深谙这一点和《鹧鸪天》词调本身的特色,巧妙地处理自己的感情,力求在词调适宜表达的情感范围之内达到情感和词调的冥合。他不对晏几道式“风流蕴藉”情感特色亦步亦趋,而是充分调动自身经历和真实情感,在词调情感张力范围之内游刃有余,使得63首《鹧鸪天》词既能大体呈现平和舒缓的情感特点,又能在细微之处有所不同,内蕴丰富,显示了一位伟大词人强大的创作能力。
四、结语
在为历代词人所青睐的数百常用词调中存词数量位列第三实非易事,《鹧鸪天》词凭借一批伟大的词人和优秀的作品让历代读者记住了她风流蕴藉的模样。除了辛弃疾和晏几道这两位公认的对《鹧鸪天》词发展起关键作用的词人之外,与辛弃疾同为南宋前期词人的赵长卿、郭应祥均以21首《鹧鸪天》词的创作量越过晏几道,位列《鹧鸪天》词创作量第二和第三。就数量而言,晏、赵、郭势均力敌,然后世均言北宋的晏几道而不提南宋的赵、郭。可见,同为《鹧鸪天》词,选调眼光的趋同并不能决定最后艺术成就的高下,要点在于词人如何用调进行创作。
辛弃疾生于晏几道之后,与赵、郭二人同时,显然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辛弃疾都是《鹧鸪天》词史上难以等闲视之的词人。如果说晏几道的《鹧鸪天》是少年时期风流浪漫的宣言,那么辛弃疾的《鹧鸪天》可谓壮年时期冲淡平和的独白,在创作方面能给予后世更多的参考价值。辛弃疾创作《鹧鸪天》,值此调鼎盛时期,并善于高频使用,熟稔词调的方方面面,将中和的感情融入既严整又摇曳的体式中,再对题材分布有所把握,才造就了稼轩词中一组浩然壮观的《鹧鸪天》词。理解辛弃疾《鹧鸪天》词的创作特色,有助于深入理解辛词,对词人选调用调也具有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