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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围虾

2021-04-25周子豪

中学生天地(B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基围二爷玉龙

周子豪

“一周一次的温暖相拥,在网红打卡地。”周日,熟稔的机械女声飞舞在空气里,和孩子们交谈着。金先生此刻刚刚接待完一批省厅来的尊贵客人,“今日份”短视频也已及时更新。他趴在窗台上,姿势和此刻的阳光一样慵懒而绅士。当视线从小方窗平抛而落,高高低低的仿真作坊拱起一道曼妙曲线,大大小小的制碗体验坊竭力宣告着——

欢迎来碗窑,我的贵宾。

这是戊戌年的早春。金先生担任校长的“碗窑学校”在社会各界人士的支持下建成。瓷文化创意互动,明清工艺场景还原,学制碗的学生一大批一大批地涌进来,怎么看都比巫二爷一人撑起的什么古早制碗体验基地来得强。

事实上,这里头的艺术品基本出自巫二爷之手——当然,要除去些机器制的仿真品。然而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巫二爷是最后一位碗窑人了。确切地说,除了他,没人会制碗了。只可惜,大多的样式都比较老套,碗的花纹也如出一辙,画的正是当地出了名的基围虾。若非瓷身形状有所不同,必让人怀疑这是无感情的复制品。

巫二爷随着人流“摸”进来,导盲杖不如嘈杂的人声来得管用。

“喂,糟老头儿,衣冠整齐点。”

安保大叔的闽南话对于巫二爷而言正合适,他先是露出乡音无改的喜悦,又花了几秒钟才让信息从宽大的耳廓通过反射弧传入脑中,眼前的黑愈发明烈。

他像是被监视般草草地踱了几圈,没有摸到那个绘着两条基围虾的碗。

那天,巫二爷在27℃的黄昏下勉强睁眼的时候,半张脸已经染上了扎实的黄色。眼下的黏土肥软,稍一“蹂躏”便被打回丑陋的糊状,但基围虾的花纹历历可见。白天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看客散了,晚霞如明末清初的成片,釉色剥落。

碗窑的基围虾们此时正雀跃着寻配偶,雀跃着努力繁殖,又雀跃着奔向美好的远方。最终,它们落入渔人的地笼,却仍傻愣愣地横冲直撞。

在基围虾繁衍的八月里,谁都不会想到,北纬二十七度的碗窑,曾是浙江青瓷最大的生产基地。留守碗窑的零星人家也渐渐忘却从前,只记得六十多年前一声令下建成的恢宏水库,碗窑的下窑从此只能羞答答地潜游在水下——此后,碗的产量自然比旧作坊旁那饱经尿素摧残的旮旯石臼还要寒碜些。

石板路旁的水碓说着游客听不懂的闽南话,一轰一轰地并没有友好的神色。流经的腾垟溪水则与水碓的暴脾气天然对立,似乎它从前就这样笑嘻嘻地淌,现在是,未来也是。

腾垟溪总在雨量惊人的八月台风季里达达地流,发出如其名一般“腾垟”“腾垟”的脆响,流过三折瀑再归入玉龙湖,舒舒服服地绕过了整个碗窑。巫二爷总还是个明白人,给大儿子取名“巫腾垟”,二儿子便很自然地唤为“巫玉龙”。只可惜大儿子在千禧年的超强台风中真就随着腾垟溪“腾垟”“腾垟”地流走了,是自己滑下去的还是怎的,至今未知。

“咱们指望着玉龙啊!”

隔壁那个成日只会养鸡鸭,摸鱼虾的胖女人总期待着巫二爷将最后的手艺传给巫玉龙。四肢肥大、头脑简单的她,估计只想做点紧挨着制碗体验基地的农家乐生意。巫二爷每次听到这些却总摆出一副闷闷不乐的嘴脸,简直让人们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碗窑最后一位制碗师傅。然而他自己明白,玉龙是他唯一的儿子,既然让他一人离乡,便不再苛责些什么。

巫二爷是一心想让玉龙远走的。至少,离开北纬二十七度,去往北方。

沿着屋檐从上窑走到下窑,一路有一凹一凸的房屋庇护着,就算夏天八月的那種暴雨也淋不到一滴。幼年的巫二爷生得灵光,族产资助不少都押在他身上,便成天沿着这路走到下窑尽头海拔最低处的故宅——整个碗窑唯一的私塾。九岁那年巫二爷没了父亲,时常是去私塾领了书便又回家拿起了“铜刮子”,一边制碗切坯一边摇着头念着书。老天大概可怜这孩子,索性指唤着村民修了水库,轻而易举地把私塾淹了。

巫二爷一直向往着学校。辗转献艺中,又终是与瓷结缘,不知觉成了最后一位真正的碗窑人。

淡水基围虾。白灼。

基围虾在华东沿海并不多见。而碗窑夏日里27℃的适中水温和水底富含的营养成分似乎就是为基围虾而生;或者说基围虾为碗窑而生。巫玉龙幼时第一次吃就被这腥甜的气息圈住了,出自巫二爷手中的瓷碗上也从此多了一片固定的基围虾花纹。

突然间做了老大的二儿子理所当然地频频出现在巫二爷跳动闪光的眼眸里,成为靠着艺术特长考上省城的艺术特色高中,还锁定了知名美院的好苗子。玉龙眼里的省城是无所不有的,然而省城偏偏依山而不傍海,学校食堂慵懒昏暗的聚光灯下,九元一小份的白灼虾软绵绵地耷拉着灰脸,不鲜得让人心疼。

玉龙如一个英勇的战士把持着筷子,轻而易举地戳破了绵软无力的虾壳,像戳破一个肥皂泡那样。兴许是用力过猛,黑黑的虾线随缩聚的胃肠涌出一滩壮烈的黄。

尽管是死虾,总还是会出现在他的餐盘里。他觉得此刻自己正和父亲吃着同一品种的基围虾——指不准省城的虾还是碗窑运来的呢。

他吃虾的时候,总从随身包里摸出那个父亲给的瓷碗,两只健壮肥硕的基围虾静静地在碗壁上潜游。因而他在学校里被同学叫作“带碗的”或是“要饭的”,这让他不止一次想把碗砸碎。然而他想到自己无法分清这是可回收垃圾还是其他垃圾,便打消了这一念头。他对这碗的厌恶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烈,毕竟这碗总让他想起从前,想起十多年前在浅泥里摸虾的情景,想起开裆裤下滚满泥的肉屁墩儿,鼻涕和着泥跑入嘴里的苦苦的咸味。

至于玉龙后来为什么不再吃虾,原因便不得而知了。美院本科毕业后,他在省城一家规模不大的装潢公司找了份设计师工作。尽管省城和老家在八月份总被副热带高压死死地控制着,但老家好歹能在夏末初秋的昏热里招来暴躁而又清爽的台风,于是八月归家成了最自然不过的事。大抵是省城吃不到鲜虾的缘故,每每回碗窑吃虾总能吃得上吐下泻,此时玉龙总说在家水土不服,还是适合待在省城。往省城走就是对的嘛,别整碗窑那些没用的,巫二爷这样说着,然后再陷入鹅黄灯光下的无限静默中。

巫二爷瞎了。他听说白内障是老人常得的病,稍重即可致瞎的那种,治了一阵便也不再治了。邻居上门看望,戏谑道或是吃“虾”过多而致“瞎”——这谐音当然是毫无根据的,但总让人想起那个叫“腾垟”的小伙子最终也流入了腾垟溪,巧合一般好笑。

县旅游局得知最后一位真正的碗窑人瞎了后,赶忙前来慰问,带巫二爷上县里最好的医院。最后总归是没有治好,或许真的太严重了。旅游局副局长看望慰问之余,提出在碗窑古村黄金旅游线中添入“古早制碗体验基地”,由巫二爷负责。巫二爷想想自己剩下的几年里,除了碗也没什么好陪的,在病床上将身子向左一翻又向右一翻,找到一个感光强烈的角度,微微点头。

他就这样瞎着眼坐上了满是泥垢的制碗台。

手工挖掘的采矿方式决定了视觉扮演着重要角色,巫二爷嗅嗅,又在指尖玩弄一番,挑出土质纯白、软硬适中的土。亚热带丘陵和酸雨的关系由敌对变得愈发亲昵,酸、贫、黏的土壤是本地瓷器比不过景德镇的重要原因,想到这些非人为因素倒也让他心底稍稍舒坦。继而是挑土,好在巫二爷身子倒还硬朗,若在工地上也绝对是个称职的工人,体力完胜那些工地上的瘦弱年轻人。粉碎交给无情的水碓,他的导盲杖也被粉碎了不止一两次。淘漂和晒泥似是两个互为矛盾的动作,若在冬天,一双粗手必然裂成石板路的纹理,厚实得像个脚后跟。拌土则似揉面粉,小孩子看了以为在做面包。

做完这六道铺垫工序,天光才刚刚攒积起来,游人渐渐地来看拉坯了。

巫二爷坐在比他年长的竹片坐垫上,双腿软软地垂在枕木上,继而用导盲杖戳了戳陶钧边沿的小凹孔槽,两手一扒拉,陶钧便飞转起来。洒一点事先备在右脚旁的腾垟溪水,再随缘般地用手一握,泥坨便如快进的春笋猛然伸长。他的双唇有微微上扬的趋向,他瞎了的眼里像有光在涌出。

少部分游客的目光还真就“黏”在这碗上了,死死地,和巫二爷的汗液、稀泥搅在一块了。这些大多是芳香四溢的城里女人,她们要求老人在瓷上绘画,她们说民间艺术家就是瞎了眼依旧有高超的画技。巫二爷倒也不是画不来,只是玉龙的长久未归让他的脑中满是那两条基围虾了。女人不喜欢基围虾谦卑弯曲的傻样,哼唧一下踩着高跟鞋走了,生怕鞋上多黏些泥。

某些时候,本就只能靠耳鼻手足生活的巫二爷,会感到自己像基围虾一样被某种气息凝滞着,长长久久地凝滞在了碗窑的上空。

县旅游局委托报社创办“今日碗窑”公众号,首文《最后一位碗窑人,失去双眼……》的阅读量直飙10W■。距离碗窑三四十里路的县中心小学校长在办公桌前猛地站起,双眉如两只基围虾蠕动。

“要的就是这!”

是的,就是这里,不偏不倚。金先生曾与碗窑擦肩而过,沿着腾垟溪一路欢畅地走到玉龙湖畔,那个冲积扇平原延伸出的某一点便是他的故乡。一点不错,他大笑起来,眼里却又闪出柔柔的目光,像27℃不温不凉的夕阳散发的光。似乎他已经看见,余生的栖息地,正是碗窑,而非足下的校园。

金先生接任县中心小学校长的第一年,便提出“教育的温度感”,从“拥有一亩田”到“种下一棵树”,诗意满园。在碗窑进入全县人视野的契机下,他又创办“碗窑进校园”活动,带领全校学生参观碗窑“古早制碗体验基地”“基围虾故乡”。现在,他已被县旅游局聘为名誉局长了。

东窜西跳掺泥抛泥的少先队员把制碗台面搅成一团,胖女人的农家乐里清蒸、白灼、油焖、爆炒的基围虾被浪费了一桌又一桌。

“空扛(没头脑)!”

每天,巫二爷在觉察到夕阳再一次滚落的时候,总闷闷不乐地吐出一句难听的闽南话。

“巫老先生一天辛苦呀,我是金校长。”

巫二爷听到“校长”二字,嗖的站起。他向来很敬重学识,校长更是学识渊博的权威人士。他努力地左右手交替着抠去指甲缝里的淤泥,然而淤泥被挤到指甲盖罩着的肉里去了。这种感觉并不舒服,他很明显地感到自己的笑容不太自然。金先生的笑容也不太自然,毕竟他已经是局长了,却在巫二爷面前把自己降级成了校长。

“校长好。”

金先生在制碗基地轉悠了一圈又一圈。

“校长好。”

半分钟的静默。

“这个,卖不?”餐桌上凹痕不齐的白瓷碗被敲得哐当响,两只基围虾画得并不算很逼真。

巫二爷不语。金先生有些不耐烦地切入正题,但语速和语调仍控制得很好:“您也是最后一位碗窑人了,没人烧碗,没人继承。要不咱们想个法子,做点生意?”

“我……老了……没文化……啥也看不见,啥也不知道。”巫二爷答得前言不搭后语,他显然没有听得太明白。

后来,施工队一批又一批赶来。

“我像基围虾一样傻!”巫二爷这么骂自己。

游客日益增多,巫二爷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将在碗窑度过,便在玉龙湖畔选了一块与水源有一段距离的硬土——稀少的人口给墓地管理员减轻了不少压力。他慢慢地蹲成一块墓碑的高度,感受光线的强弱。他要确保,这里,与山那边的碗窑学校,不共享同一片夕阳。

金先生在几年后的八月走出北纬二十七度的浙南碗窑,彼时隔壁的福建和江西也有两处被称为碗窑的村落建起了碗窑学校。颇具文化气息的碗窑学校得到当地政府与教育部门的大力支持,金先生成为央视新闻的专访人物,谈吐间、眉眼间笑意如基围虾弯曲有致。

巫玉龙在几年后的八月回到北纬二十七度的浙南碗窑,彼时旧屋里素不相识的工作人员三两进出。桌上绘着基围虾的碗正被挑选为暑期展出的一号新碗,层层打开的瓷片投射出幸存者惊悚的眼神。

玉龙这一次,是来寻找灵感的。在做设计师时,他突然想到,那碗,是设计产品时可融入的绝佳元素——还有那基围虾,尽管背弯得有些谦卑,但也牢牢抓住了很少有机会吃到新鲜基围虾的省城消费者的心。

“巫二爷呢?”

他和他父亲其实是常通电话的,但夕阳照来的时候总让他想起父亲瞎了的双眼。

“这两天没看到。听金先生说,他应该休息得很好……”工作人员回头甩了一眼,在目光还没落到玉龙身上的时候,头又转回,顺手把碗装入一个不透明的容纳袋。

“这是我父亲的!”巫玉龙眼前一恍,夺回碗,沿着腾垟溪一个劲地跑。

夕阳射下,慵懒而绅士。当视线从小方窗平抛而落,高高低低的仿真作坊拱起一道曼妙的曲线,大大小小的制碗体验坊竭力宣告着——

欢迎来碗窑,我的又一位贵宾。

巫玉龙的宽肩擦过胖女人的时候,她露出不好看的神色,圆滚滚的下巴垂得快抵到胸口。

“你父亲和……你大哥腾垟……”

父亲可能睡在碗窑学校的这头或那头,又或者已经沿着腾垟溪到了玉龙湖。父亲和他绘着基围虾的瓷碗一起融成泥,棺木上似乎有手工瓷的痕迹。以及,他应该如愿地没和碗窑学校共享同一片夕阳。总之,他休息得很好。

27℃,基围虾向着围基雀跃着,巫二爷静静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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