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海上丝绸之路的海神信仰
——以“一村三海神”的广州黄埔村为例
2021-04-24潘剑芬
潘剑芬
海神,泛指掌管海事、具有航海保护职能的神灵。中国海神信仰起源于自然崇拜,而它的演变、发展则与海上丝绸之路息息相关。广州黄埔村自北宋开村以后,在海上丝绸之路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目前学术界罕有关注海上丝路与海神信仰之间的关系,本文以海丝见证地之一——黄埔村的海神信仰为例进行探讨。
一、海神信仰的演变及其在海上丝绸之路中的传播
秦汉以降,海上丝绸之路开始形成。因当时的航海技术落后,远航的人们在撷取贸易果实的同时也要遭遇大海的威力,每一次出海都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因此,海神信仰伴随着涉海民众祈盼航海安全的需求而迅速发展。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不断发展,沿海地区的人们参与海事活动的范畴不断扩大,海神信仰亦随之向多元化发展,衍生出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各路海神,并且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而传播扩散。
中国海神信仰经历了从人面鸟身的早期海神发展到神格人化海神、人格神化海神的演变历程。有关海神的记载最早见于《山海经》,包括有东海海神禺虢、南海海神不廷胡余、西海海神兹、北海海神禺京。这四大海神中,除南海神外,其余三海神皆为人面鸟身。[1]据郭泮溪考证,最早的海神是东海海神禺虢,由今山东半岛、苏北沿海一带崇拜鸟图腾的滨海东夷人创造。四海之神由汉代开始向人格神转化,人们给他们冠上姓名,配上夫人。[2]随后出现的四海龙王(东海、南海、西海、北海龙王)在唐代首次获得册封:“以东海为广德王,南海为广利王,西海为广润王,北海为广泽王”。上述诸神均是历朝受官方祭祀的国家级海神,其早期发展自上而下,由官方传至民间。
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衍生出众多掌管海事、具有航海保护职能的海神,较为典型的代表是观音菩萨和北帝。观音菩萨作为佛教四大菩萨之一,其道场在四面环海的普陀山,人们认为她能临危救难、保驾护航,因此迅速发展为全国性的海上保护神。[3]北帝前身是远古信仰的一位司水之神。汉代以前即受到人们的尊崇,唐宋以后历朝均将其视为主管水、火的重要天神,后渐演变为兼具有保驾护航的海神,成为珠江三角洲地区最主要的民间信仰之一。北帝于明代被列入国家祀典,屡获统治者加封。上面这些都是神格人化的海神。
随着海事活动范畴扩大,有更多涉海历史人物被神化,尊奉为分管一方海域的海神。这些人格神化的海神源自于民间,获祀于乡里,广东一带有伏波将军等、台湾有倪圣公,请康熙朝收复台湾的靖海侯施琅等。[4]有些声望极高的人格神化地方海神则自下而上,由民间发展,后因官方认可而载入国家祭祀。其中最具代表的是宋朝出现的女性海神妈祖。
海神庙基本是分布在水域附近。每次航行出海,人们都会到海神庙拜祭,祈祷出海平安。海神信仰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而传播扩散。如妈祖(天后)原是福建沿海地区的海神。福建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大量的景德镇陶瓷销售到泉州,由泉州转运至世界各地。天后信仰正是伴随着陶瓷贸易从泉州传到景德镇的。殷弘绪神父给奥日神父的信中对此有如下记载:“有一豪商为了经营贸易而横渡大洋之后,觉得多亏天后保佑才免遭于难,说是在遭遇到最强烈的风暴时看见她显灵。”这位商人回到景德镇之后,为报答天后的救命之恩,因此出资建造了天后宫。[5]
历经1000多年的历史传承,妈祖信仰由福建传播至中国沿江、沿海地区,再由沿海向内地传播,并随着海上丝绸之路、随着华人的脚步走出国门,目前已传播至世界五大洲20多个国家和地区。
二、黄埔村三座海神庙的历史概略
黄埔村旁边的黄埔古港,是海上丝路的重要港口,曾停泊过数以千计的外商船舶。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黄埔村村民众多从事与航海或外贸有关的工作,并且普遍信奉海神。黄埔古港造就了繁华、开放的黄埔村,也孕育了黄埔村人对外来文化所特有的包容性。直至清代,黄埔村的洪圣殿、玉虚宫、天后宫分别供奉着南海神、北帝、妈祖三位海神,三座海神庙和谐共存。
(一)洪圣殿
黄埔村洪圣殿供奉的是南海神。最早的南海神庙由隋朝官方建于番禺扶胥港(今黄埔区庙头村)。扶胥港在隋朝时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海上航行存在难以预料的风险,人们祈求海神保护出海平安的愿望与日俱增。在此背景下,隋朝官方于开皇十四年(594)下令在扶胥港修南海神庙。隋朝的中外船舶出海前,按例都会前往神庙拜祭,祈求南海神保佑航海安全。所以,南海神庙成为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保护神。南海神庙是中国古代四大海神庙中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神庙,“海岳之神,惟南海为最贵”,受到历代统治者的重视。从唐代至清代,各朝皇帝共计给南海神加赐封号十多次,分别有“广利王”“昭顺”“威显”“广利灵孚王”“洪圣”“南海之神”“宁海伯”“南海广利洪圣大王”“南海昭明龙王之神”等不同封号,从隋代享侯一级待遇,到封王封帝,最后奉为至高无上的“神”,历代统治者对其地位的认可呈上升状态。[6]
南海神信仰其发展自上而下,由官方传至民间,遍及珠江三角洲地区。据广州市文史专家朱光文考证,番禺茭塘司自宋以后共建有12间洪圣庙(或称南海神祠),其中较早的是黄埔乡建于宋代的洪圣殿。其依据为清代冯某《凤浦地理人物略记》:“洪圣宫,系宋时之庙,父老相传,胡梁二祖来时,立此以庇一方。”[7]笔者采访黄埔村原住村民胡永湛先生(1935-),洪圣殿在摧毁前确实一直由胡氏、梁氏共同管理。然而,据胡梁二祖的族谱所载,胡氏于元代迁至黄埔村,[8]而梁氏则于明代才迁至黄埔村。因此,黄埔村洪圣殿是否建于宋代,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洪圣殿原建于梁氏宗祠旁边(现黄埔中学教师宿舍所在地),“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损毁,1989年因建设黄埔中学教师宿舍而彻底拆除。在洪圣殿遗址有一断柱残留对联:“海气接扶胥,一派恩波……”。“扶胥”是指唐代广州古港的所在地,在今天的黄埔区庙头村南海神庙附近。后因河床淤积,港湾变成河滩,大船不能停泊靠岸,来华贸易的海船转泊琶洲塔一带。至清代,黄埔港渐渐取代了扶胥港,成为海上贸易中转站。我认为,此残碑不仅见证洪圣殿“接”扶胥港的南海神庙的信仰,同时也见证洪圣殿的所在地黄埔古港“接”扶胥港的海贸地位。清代“一口通商”,使广州成为对外贸易的唯一合法港口,黄埔古港也因此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带来了黄埔村洪圣殿香火鼎盛。
洪圣殿现留存有5块洪圣殿石碑,分别为清乾隆四十年(1775)重修洪圣宫殿捐银芳名碑、清嘉庆癸酉年(1813)“重修洪圣宫殿碑记”、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重修南海神庙碑”、清道光二十三年“重修南海神碑”(见图1)等。它们记载了清代对洪圣殿的多次修缮,彰显了南海神的尊贵地位。从碑记可看出,黄埔村洪圣殿有主殿、东殿、西殿、正间、偏间等。结合重修碑记及对村中老人的采访,可证当时的洪圣殿规模应为三间两进。
图1 清道光二十三年“重修南海神碑”
洪圣殿历次修缮均是胡氏族人为主力,其中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重修南海神庙的修缮规模较大。石碑上首先说明“胡族喜认重修”,明确这次修缮以村中胡氏族人主持。胡宏浩、胡宏根、胡宏壮等200多位胡氏族人捐资修缮。另有神像工金由捐资人员、神前供器捐资人员、喜认神器人员等。虽然修缮是由胡氏族人主持,村中冯、李、植等各姓氏的村民也有捐款。此外,“新昌号”“李泉盛当”“聚利号”“怡顺当”“普和堂”“恒丰店”等40多家店铺均捐资赞助这次修缮。据村民相传,清代黄埔村众多店铺从事与海外贸易相关的生意,这些老板也信奉南海神。当时很多男性作为家中顶梁柱也出海从商或从事海贸相关工作,家中的妇女经常膜拜南海神,以期保佑家人出海平安、生意兴隆。如嘉庆癸酉年(1813)的重修碑记,捐款芳名全是嫁入胡家或梁家的女性,说明当时的南海神在民间享有极高的地位,被视为海上丝路的重要保护神。
(二)天后宫
天后,亦称妈祖,原名林默,来自福建莆田湄州,生于北宋建隆元年(960)。相传她自幼水性好,又有预测天气的异能,经常救助海上遇难之人。人们认为她死后亦能在海上抢险救难,保护船只、人员平安,因此被奉为海神。元代海上丝绸之路发展迅速,福建莆田航海发达,妈祖信仰由此兴盛,从民间神到国家神的地位正式确立。[9]妈祖先后获封5次,被册封为“天妃”“天后”“圣母”等,供奉妈祖的神庙通常称为“天后宫”。
关于天妃海上救难的灵验之事,广东民间有着众多传奇的故事。清代屈大均在其名著《广东新语》中就有记载。[10]神奇的天后何时开始为黄埔村民保驾护航?非常遗憾,黄埔村民并不知道村北面的天后宫最初建于何年。20世纪80年代,广州市建设东环高速公路,刚好要经过天后宫所在地,天后宫因此被拆毁。对于它的历史,已难以考证清楚。
据天后宫毁后仅存的一副石对联,可追寻到一些历史的碎片。石对联云:“迹著莆田恩流凤浦,德敷海国泽被凰洲”。[11]它告诉人们:(1)“迹著莆田恩流凤浦”,指出天后信仰是由福建莆田传至黄埔村。(2)“恩流凤浦”“泽被凰洲”寓意天后护佑黄埔村。黄埔村原称“凤浦”,明代以前就有东、南、西、北等多个门楼,其中南门楼铭刻“凤浦”二字,北门楼铭刻“凰洲”二字。(3)“德敷海国泽被凰洲”,说明天后信仰已在滨海之乡广为传播。(4)落款为清同治二年(1863),可证天后宫重修时间。用麻石雕刻好此对联后镶嵌于宫门两侧,说明天后亦为当年庇佑黄埔村民的重要海神之一。
黄埔村81岁的胡永湛回忆,天后宫为三间两进,主殿后面有天井。81岁的冯泰斌(原黄埔中学校长)、82岁的梁嘉和则一致记得,天后宫前面有个小广场,左右分别有一棵古老的木棉树和凤凰树,两树的树干相交在一起,拱卫着天后宫。
著名外交家梁诚(1864-1917)为黄埔村人,其后人梁嘉邦回国时赠与我一张摄于晚清的老照片(见图2),内容为梁诚与美国朋友在黄埔村一座庙宇前合影留念。梁诚的五位美国朋友分别是一位身穿西装的男绅士以及四位穿着西方礼服的优雅女士,旁边还有十几位梳着长辫子的村民及中国游客。仅凭照片建筑物的博古脊饰及灰塑图案等建筑特征,很难判断它到底是洪圣殿、天后宫还是北帝庙。笔者采访了胡永湛、冯泰斌等村民,他们一致认为照片中建筑物门前没有石狮子,而北帝庙前一直有对石狮子,据此首先排除其为北帝庙的可能性。根据他们回忆,洪圣殿门口没有镶嵌石对联,殿后面也没有大树,而该照片中的建筑物非常清楚地显示门前有副石对联,后面有大树荫护。他们认为此建筑应为天后宫。照片中外游人与村民和谐共处的镜头,反映了黄埔村作为海丝见证地所具有的开放性。
图2 梁诚和外国朋友在黄埔村
(三)北帝庙
北帝庙(又称玉虚宫,见图3)位于黄埔村柳塘大街,为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黄埔村北帝庙是三座海神庙中唯一幸存的。庙内供奉的北帝,又称为玄武、真武、玄天上帝、黑帝等,其前身是远古信仰的一位天神——北宫七宿之神,尊奉为水神,认为它具有消灾解难、治水御火的神力。北宋祥符年间,为回避宋真宗追尊为圣祖的赵玄朗而易名为“真武”。宋后,因屡获统治者加封,其地位越来越显赫。至明代,由于明太祖和明成祖都以为他们得天下为北帝荫祐,把祭祀列入国家祀典,北帝信仰遍及全国。
黄埔村何时建北帝庙?笔者细看北帝庙内的8块重修碑记,时间最早的为清乾隆十一年(1746)“重修北帝庙碑记”有“(北帝庙)创自皇宋,来世运代更垣”。[12]另有其他碑文也刻有“创建在于宋”等句,由此可确定,黄埔村北帝庙最早建于宋代。
图3 北帝庙(玉虚宫)
由碑记可知,北帝庙每次修缮均是以冯姓族人捐资为主。冯氏族人何时迁至黄埔村?北帝何时被村民奉为海神呢?据清光绪十七年(1891)“重建玉虚宫碑记”载:“初庙之创建在于宋,而族始祖亦自宋淳祐间(1241—1252)来居是乡”。[13]另据道光二十九年(1849)北帝庙重修碑有云:“滨海之乡,则奉司水之神,皆是也。余世居黄圃,环乡皆水,族姓咸奉北帝神庙于乡北”。黄埔村为“滨海之乡”“环乡皆水”,出海的村民及其家人都要祈求北帝保佑航海平安,因而黄埔村冯姓村民世代信奉“司水之神”北帝。据此,笔者认为北帝在南宋之时已被黄埔村民奉为具有保驾护航功能的海神。
现存的北帝庙重建于清代,“文化大革命”期间变成“黄埔卫生站”,2006年修复重光。它坐东南朝西北,中路为主体建筑,三间两进,总面积近600平方米,庙后有占地约250平方米的风水林。据清代重修北帝庙碑记可知,北帝庙自清代以后就在正殿供奉北帝,同时还在偏殿供奉观音菩萨,以及广州本土神灵金花娘娘、张王爷等神祀。而现在的北帝庙,除继承供奉上述神灵,还供奉关帝,可谓是各路神仙共聚一庙。而人们也是多神崇拜,进庙后对所有的神灵都一一膜拜。古时人们面对海神祈祷的重要内容为“出海平安”或“风调雨顺”。基于多神信仰的实用性和功利性,如今,人们祈祷的内容已越来越多,包括消灾解难、生儿育女、求姻缘、求学等,各位神灵的职能已类似于今天的复合型人才,逐渐被人们赋予更为广泛的职能,好像能同时满足民众多方面的诉求。
三、由海神信仰衍生的庙会及其社会功能
因海神崇拜衍生出的庙会,主要有农历二月十三日的“波罗诞”、三月三日的“北帝诞”以及三月二十三日的“天后诞”,分别纪念南海神、北帝及天后的诞辰。海神庙会最早产生于何时?宋代刘克庄《即事十首》诗中有海神庙活动的记载:“香火万家市,烟花二月时。居人空巷出,去赛海神祠。东庙小儿队,南风大买舟……”。[14]“二月”两字,可确定这次海神祠活动为二月十三日的“波罗诞”。南海神庙分东庙和西庙,诗中“东庙”指隋开皇年间在番禺扶胥港(今广州黄埔区庙头村)建的南海神庙。“居人空巷出”反映出活动之盛况。此诗可证,广州宋代已有“波罗诞”庙会。广州民间有俗语云:“第一游波罗,第二娶老婆”。游波罗排在人生大事娶老婆的前面,可见其重要性。
据村民介绍,黄埔村世代相传,盛行“波罗诞”和 “北帝诞”庙会。[15]人们希望通过庙会活动,人们祈求得到海神庇佑而风调雨顺、平安幸福。清末民初,黄埔村隆重的庙会在珠江三角洲一带方圆几十里的众多乡民慕名前来观看。两庙会除祭祀的海神不同,其他主要内容基本相同,如舞龙、“上匾”仪式、海神巡游活动、搭台唱大戏等。
(一)舞龙
中华民族称为龙的传人,舞龙是中国传统的民俗文化。黄埔村庙会的舞龙活动是由女将完成的。一英姿飒爽的女将领前,手持顶上有大绣球的竹竿。威武的长龙每隔五六尺就有一女将掌竿,随着乐鼓队前行。领前的绣球前后左右摇摆,龙首作抢绣球状,支撑着龙身的女将通过挥动手中竹竿,共同舞动龙身,游走的巨龙呈现出扭身、仰头、跳跃、摇摆等各种姿势,惟妙惟肖。“舞龙”包含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美好祈愿。
图4 舞龙
(二)“上匾”仪式
“上匾”是黄埔村男子的人生大事。男人“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才有资格上匾。按世代相传的规定,男子凡在40 岁以上,年龄尾数为1 的,如41、51……,直至91岁的男子,在北帝诞当天到北帝庙参加上匾。他们向北帝烧香礼拜,然后抬着刻有上匾人姓名的牌匾在庙内转一圈,再将匾高挂在北帝庙内。首次参加上匾的男子就意味着成为家中可以交付重任的“顶梁柱”。选择北帝诞当天上匾,祝寿和祈福并举,主要是让他们沾上北帝诞辰的荣光,以示对他们作为家中支柱的尊重。
图5 北帝庙内刻有上匾人姓名的牌匾
(三)海神巡游
海神巡游是庙会最为重要的一环。巡游队伍中有一顶特殊的轿子抬着海神像(洪圣王或北帝像)“行乡”祈福。伴随海神巡游的有彩旗队、彩车队、唢呐队等,但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飘色”队伍。黄埔村中12个坊[16]各派出童男童女各一参与“办色”,24个孩子浓装扮演为神话或历史故事中的人物(称为“色仔”),站在精心伪装的、高高的支架上,仿佛“飘”起来凌空而立。[17]每个“色仔”分别由4人抬,陪伴着海神“行乡”祈福。巡游队伍由村口牌坊出发,前往海神庙礼拜后,沿固定路线在村中巡游一圈。“色仔”扮演的传统角色有岳飞、花木兰、梁红玉等。岳飞的精忠报国、花木兰代父从军抗击外敌的故事随着巡游活动深入民心,喧嚣的巡游背后常蕴含着除恶扬善、保家卫国的民族大义和爱国情怀。这种古老的民间艺术集戏剧、杂技、音乐、舞蹈、文治教化于一体,极受民众喜爱。正诞当天的巡游称为“出色”,第二天的巡游称为“散色”。
图6 北帝诞“出色”巡游
(四)搭台唱大戏
图7 2016年黄埔村唱大戏现场
搭台唱大戏,通常是表演广东本地特色的大戏——粤剧。唱大戏的地点通常安排在海神庙附近(现在的戏台设在云隐冯公祠旁边)。新中国成立前,唱戏的时间由5天至10天不等,可谓是一场粤剧文化盛宴。著名粤剧表演艺术家薛觉先、马师曾、红线女等都曾被邀请到黄埔村演出唱戏。各地民众汇聚黄埔村,两庙会极具社会影响力。
新中国成立后,黄埔村庙会活动沉寂了五十多年。“波罗诞”随着洪圣殿的坍塌,自此销声匿迹。直至2006年,北帝诞随着北帝庙的重光而再次盛行于黄埔村。现今北帝诞仍由冯氏族人主持,庙会的经费主要由冯氏宗亲会筹集,但各项活动由村中各姓氏共同完成。因黄埔村尚未能恢复本村的飘色队,聘请附近乡村的飘色队前来表演,只保留了正诞当天的“出色”,省略了次日的“散色”活动。现代的北帝诞,除“上匾”等传统节目外,还增加了吃“阿公饭”一项。2016年北帝诞当天,众多旅居外地的黄埔村人会相约回到家乡,为北帝“祝寿”。全村各姓氏的祠堂前共计摆有600围桌椅,傍晚吉时一到,各姓氏村民及其亲朋戚友齐聚一堂,6000多人团聚在一起吃“阿公饭”,同庆北帝诞辰,盛况空前。如今的北帝诞庙会集宗教信仰及娱乐、商业经济于一体,成为黄埔村独具特色的民俗活动,对促进村民和睦相处、增强凝聚力具有重要作用,因此也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
图8 2016年黄埔村吃“阿公饭”现场
四、从“一村三海神”的黄埔村看海丝文化的特质
海上丝绸之路打开中外交流之路,在不同文化背景之下进行物质与文化的交流,因而海丝文化本身具有重商性、实用性、开放性、兼容性等特质。黄埔村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见证地,地域文化深受海丝文化影响。黄埔村的海神信仰同样折射出海丝文化实用性、开放性等主要特质。
一是实用性。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从贸易的角度又可称为“陶瓷之路”“茶叶之路”“香料之路”,重商性与实用性是其最为突出的特征。海神信仰伴随着海上丝路而演变、发展,它所注重的实用性亦是最为明显的。每次出航,信众会到海神庙拜祭,祈求亲人出海平安,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注重实用性。
二是开放性。黄埔村为海上丝路见证地,独特的地理环境和自然环境,使其本土文化与外域文化不断碰撞和交汇,形成一种开放的文化心态,敢于大胆地走出去,以开放姿态去接受新鲜事物,因而在黄埔村出现了外交家梁诚等一批走在时代前列的名人志士。黄埔村的开放性,同时还体现在村民对女香客的认可和关注。道光二十三年(1843)“重修南海神庙碑”不仅记下捐资的男性,把胡门潘氏、凌屈氏等30多位女香客的捐款也刻在石碑上。而再往前追溯,发现更早期的乾隆、嘉庆两重修碑记所铭刻竟然全是女性的名字!嘉庆癸酉年(1813)“重修洪圣宫殿碑记”中刻的200多位妇女捐款者大都是嫁入胡家或梁家的妇女,或是外嫁的胡、梁姓女子;乾隆四十年(1775)重修洪圣宫殿捐银芳名碑记中刻有133 位为嫁入胡家女性或是已出嫁的胡姓女子,另有信女44位刻上名而省去姓(如“信女瑞莲”等)。在北帝庙清代以前的碑记中,其中一碑名曰“各信女助金开列”,上面共刻有180多位信女的捐资情况,除刻有嫁入冯家的妇女(如冯门黎氏等)、外嫁的冯家女子(如霍门冯氏等),还直接刻有各信女的全名,如冯贵平等。在封建社会能把妇女的全名刻在碑记上,是极其罕见的(当时几乎所有族谱、县志等均只记录妇女的姓氏而没有名字)。由此说明黄埔村的妇女地位相对较高,可窥见海上丝绸之路的开放性对黄埔村的影响之大。
三是兼容性。中国民众接受多神信仰,但一般多数人会在同一类型的庙宇中选择其一膜拜。而黄埔村同时存在三座海神庙,不少村民是三个海神都膜拜。三座海神庙的日常管理及庙会活动有相对固定的分工,但“管理有分工,参与无界限”。如道光二十三年(1843)洪圣殿的修缮,虽是由胡氏族人主持,村中其他姓氏的村民也鼎力支持,冯、翁、简等20多姓村民均有捐款。每到庙会之日,黄埔村全部村民都会兴高采烈参与其中。又如庙会的“飘色”活动,全村12个坊选派出24位孩子同时参与波罗诞和北帝诞“办色”,充分体现出黄埔村民的团结和包容。他们允许多神信仰和谐共存,没有发生冲突。这一优良传统一直延续至今的北帝庙会,由冯氏族人主持,庙会各项活动却由各姓氏村民共同完成。不同的信仰文化在海丝见证地黄埔村兼容并蓄,充分体现出海丝文化所具有的兼容性特质。
(本文撰写过程中,采访过参与编撰《走进黄埔村》的黄银英老师,以及黄埔村长者冯泰斌、胡永湛、胡惠颜、梁嘉禾等,谨此致谢!)
注释:
[1] 袁柯译注:《山海经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第215、275、284、299页,1991。
[2][3][4] 郭泮溪:《中国海神信仰发生演变过程及其人化影响》。《民俗研究》,2009年第4期。
[5] 景德镇陶瓷文物资料编印级《陶瓷资料》,1978年,油印本。转引自李松华等撰《水系、船帮与景德镇水神信仰》,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6][清] 崔弼辑:《波罗外纪》。《广州大典》230,第三十四辑,史部地理类,第二十一册。陈建华、曹淳亮主编;陈锦鸿点注:《南海神庙文献汇辑》,广州:广州出版社,第1页,2008。
[7] 朱光文:《官祀在民间——番禺县茭塘司南海神祭祀与地方社会》,《广州文博》,2010年第00期。
[8] [清]胡宏基:《黄圃胡氏族谱》卷一,慎徽堂藏板,同治丙寅(1866)刻本,第3页。
[9] 刘福铸:《元代福建妈祖信仰的发展原因试探》。《福建史志》,2006年第6期。
[10] [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第205页,1985。
[11]石对联现藏于广州市黄埔古村人文历史展览馆。
[12] 清乾隆十一年(1746)“重修北帝庙碑记”,现存于黄埔村北帝庙。
[13] 清光绪十七年(1746)“重建玉虚宫碑记”,现存于黄埔村北帝庙。
[14] [宋]刘克庄:《后村集》卷十二,四部丛刊景旧钞本。
[15] 海神庙日常管理有相对固定分工:胡、梁氏聚居地在洪圣殿周边,负责管理该庙;冯氏、罗氏聚居地在北帝庙、天后宫一带,负责两庙的管理(19世纪末,罗氏族人大部分外迁,北帝庙的管理由冯氏族人主持至今)。北帝诞、天后诞都在3月,庙会的庆祝活动大致相同,而冯姓自宋代迁到黄埔村就世代信奉北帝,因此选择举办北帝诞,不举办天后诞。
[16] 黄埔村在清末民初分为太平里、大道里等12个坊。
[17] 介绍此段历史的黄埔村民胡永湛曾于1947—1949年代表太平里参与波罗诞及北帝诞的“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