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传千年的“手上功夫”
2021-04-23冬至海胆
冬至海胆
徽州,并非只是历史书上的一处地名,一团如今已消弭于地理志,东西狭长、西南部凸起的墨迹,它还是一种文化记忆,是在山水翕聚之地孕育出的典雅与风流。如今,地理意义上的古徽州已成历史,人们对徽州的呼唤,更多的只是一种想象。真正留住徽州、重现徽州的,正是那些革旧鼎新并传承至今的艺术流派与传统手艺。
笔墨横姿,金石在耳寻访徽州的文人旧梦
清初,中原大地战火初熄,皖南一带本就是文堂翕聚之地,此时更有不少明廷文人留归。他们以“遗老”自称,心知时局已定,复明无望,便纵情山水之间,不问世事。新安画派,便是这一时期徽州区域聚集的画家群体。发源自徽州休宁的新安江,以平和曲静之态缓缓东渐,带走纷争世事,却带不走新安画家的愁乱心绪。新安画派多“遗民画家”,有隐于山林者,有遁入佛门者,亦有藏于民间者,画作多描绘徽州山水,淡薄清雅,古朴冷峻,只将家国破灭的悲恸藏于画中,以此度过余生。
画家笔下的枯淡图景,与其足下的清幽山水,是互相成就的。或许是因为徽州地处叠嶂之中,浙赣之间,奇山迭出,草木森然,画家隅居此地,眼见之所,山为险山、水為枯水,心中郁结泄于那用墨枯涩简淡、布景孤傲冷逸的画作之上;而这些幽僻古雅的笔墨山水图卷,又赋予了徽州的山川木石一份独有愁肠,后世文人踏足徽州,免不了忆起新安画派中那肃瑟孤寂的奇山,秀丽深幽的绿水。明王朝已不复重现,但这些踏足山川的遗老们留下的天地图景,成为了徽州的文化记忆,顿足于时光之中。
以孙逸、汪之瑞、僧弘仁、查士标为代表的新安画派书画家们,将萧索冷淡与清新自然的风格结合起来,对徽州其他形式的地域艺术有着深远的影响。徽派篆刻则弃新崇古,线条拙朴,方圆并施。
黄山,是新安画家最常描绘的意景之一。被后世誉为新安画派创始人的弘仁,号梅花古衲,明亡后剃发为僧,他笔下的黄山苍然古朴、冷淡清硬。如《黄山云谷寺静思图》,数峰并立,有累进之坡谷,亦有悬空之枯崖,墨痕干冷,更显山峰陡峭,草木幽深。此画布局上疏下密,路桥与人家散落在枝叶繁茂的山脚,而山峰林立处的留白,只显露无限沉稳与孤寂。
怀抱深厚的家国之情,踏足山水,新安画家将萧索冷淡与清新自然的风格结合起来,在中国美术史独树一帜,也对徽州其他形式的地域艺术有着深远的影响。徽派篆刻,师法徽州先贤,盛于清中。它深受以新安画派为代表的遗民文化之影响,有别于江浙、南粤之风,徽派篆刻弃新崇古,线条拙朴,方圆并施。灵感之源,既有秦汉篆刻遗风,也有徽州古意盎然的山川景色。明末,徽派篆刻的奠基人何震推崇“以刀代笔”,章法严谨、笔意奇古,金石线条刚健有力,以丹砂印于纸上,深浅有度,排布精巧,一方朱印,便是一方天地。
清代中叶,徽派篆刻渐起新风,徽派之内,又有歙派篆刻兴起。程邃、汪肇龙、巴慰祖、胡唐同为徽州歙县人,合称“歙中四子”,是徽派篆刻中成就最大的一派。相较徽派,歙派篆刻更为淳朴、规范,师法汉印的痕迹更重。歙派四人均擅涩刀,少修饰,布局自然,笔力雄浑。观歙派钤印,有如漫步于歙县小径,天地之间,林木簌簌,涧声回环,彷如金石之声清脆在耳;而那自然古朴的刀痕,正如典雅清秀的建筑民宅,一笔一刻,尽是岁月回声。
新安四宝文房里的徽州风情
徽州自古文风昌盛,北宋置府,统辖六县,文房工艺更是集各县之长。南宋时,徽州知府选本地所产笔、墨、纸、砚,列为“新安四宝”,呈贡御前。千年来,新安四宝的制作工艺屡有变革,但文人墨客对诗书字画的欣赏,手工艺人对技艺与细节的追求,保留了书房里的徽州风流。
徽笔,尖、齐、圆、健,宜书宜画,制作精美,用料上乘,故而风靡两宋。制作徽笔,需经“水作”和“干作”两类工序。择选、处理笔头毛料是为水作,沾合、整理笔杆是为干作。传统水作工序有72道之多,首要在于选毛料,为保证笔锋遒劲、软硬适中,徽笔用料十分严苛,甚至有“万毛选一毫”之说,通常而言,一只黄鼠狼尾,只能挑出一支精品狼毫的原料。选料之后还有择笔,匠人需以牛腿骨梳理毛料一小时以上,从长到短,缓缓拉齐,使其根根分明,长短有序。将齐好的笔头束以细线,晾晒数日,才可继续笔身的制作。笔身和笔头通常使用松香粘合,故徽笔还未沾墨,已有淡香盈袖。
在对质地、造型的严苛要求下,徽笔含墨量大,宜开宜合,挥墨纸上,深浅浓淡,层次分明,被书画名家推崇千年。黄山屯溪所制徽笔,历史悠久,质量上乘,屯溪也是徽笔非遗的申报地。或许是灵山秀水给予了匠人制笔的灵感,徽州套笔有以黄山、白岳、披云峰等山岳命名者,笔身饱满、笔锋遒劲,形似此地奇峰险山。以徽笔绘徽州,枯淡的山石、沉寂的草木,都能绘出最切合的意蕴。
徽州匠人手工制作墨锭,需在燃炉里烧制烟灰,将其熔胶,凝聚成块,再反复杵捣,才能脱模凝形;之后还需进一步晾晒、整形、描金,才能装潢上架。
徽墨,丰肌腻理,一点如漆。徽墨种类繁多,各家各派使用原料及其比例也各有侧重,但主要是以松烟、桐油烟、漆烟、胶炼制而成。制作徽墨,需在燃炉里烧制烟灰,将其熔胶,凝聚成块,再反复杵捣,才能脱模凝形。初见雏形的徽墨还需进一步晾晒、整形、描金,方可装潢上架。
徽墨的造型也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尤以套墨、定版墨为最,墨身多有彩粉填描,经典徽墨造型者,有刻湘君的条状墨,女神手持团扇,衣袂飘散,遗世独立;有刻伯牙子期知音典故的盘状墨,高山流水,松风琴韵;还有刻颐和园的套墨,四十六景,栩栩如生,墨香里自成天地。
乾隆年间,徽商胡开文创立墨厂,扬名徽州。1910年,作为率先走出国门的文房珍宝,胡开文墨获得了南洋劝业会所绶金牌,1915年,墨厂所制精品“地球墨”,更是亮相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夺得金奖。在那个人人争求西学的年代,胡氏墨工和時代风潮背道而驰,专心于手中古老的制墨之道,从而再现传统工艺的辉煌。今日,“老胡开文墨厂”坐落于绩溪上庄古镇,徽墨的传人们,就在清亮的溪水旁,燃烟凝墨,填彩刻型,马头墙里,墨香绕堂。
徽纸,纯坚莹腻,滑如春冰。五代时期,皖南一带造纸技术就已声名大噪,尤有澄心堂纸,因其产于南唐御室“澄心堂”而得名,深受后世文人的追捧。澄心堂纸以楮皮为原料,龙须草为辅料,得以制成。唐时,造纸主要使用麻,而以楮皮之类的树皮制纸,还需碱化、舂捣,去除木质,分离纤维,才能进行蒸煮,制成纸浆。之后,还需在冬季敲冰水以配纸浆,烘至平滑,使纸中纤维舒展,纸面光洁细密,以此制成的宣纸坚洁、致密、滑腻。
澄心堂纸诞于南唐并非偶然,它深受唐代文艺之风影响,并在南唐后主李煜的推动下应运而生。“主好蜀纸,既得蜀工”,但此时已非海晏河清之盛唐,曾扬名天下的蜀笺早已没落,李煜只能追效其工艺,遥想“薛涛笺”之精美了。及至宋代,澄心堂纸也如蜀笺一般得到追捧。欧阳修曾于友人处得赠澄心堂纸一百张,难掩激动,提笔回诗道:“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识哉。”可见澄心堂纸不仅一纸难求,还承载了宋代士人的精神追求。
徽砚又称歙砚,源自徽州的别名歙州。徽州多山,岩层累叠,石质坚密,是砚石的天然产地,其中,龙尾砚堪称此中翘楚。龙尾砚因产于婺源的龙尾山而得名,其黝黑内敛,浸水则呈青黑。匠人取料山间,需细加择选,然后剥板、凿平,用水砂细磨成砚坯,此时的砚台基本成型。再加以修坯、凿刻、雕琢,有时顺应砚石自然形状,稍施修琢,有时则按匠人设计,立意构图而成。砚雕刀法讲求刚柔相济,故所出歙砚方角宜钝、刳处无痕。由于工出徽州,歙砚多有松石纹饰,仿佛微缩的黄山一景。
2019年,龙尾山发掘北宋徽砚作坊遗存,出土了大量古砚料,后人凭文物可一睹徽砚古蕴。徽砚从历史走向现代,又在历史中被重新发现,徽人崇古之心,未有改变。
纸伞与竹艺大街小巷上的徽州记忆
相传清代,康熙微服私访,行至徽州婺源,被唱腔婉转、吹腔轻柔的徽剧吸引,驻足旁观。怎料忽降大雨,前排观众撑起一把纸伞,挡住了后排观众的视线,有一顽童不满,便拾起碎石,朝那撑伞的观众掷去,旁人均担忧,哪知人未受伤,甚至纸伞也不破,将那石子反弹回去,康熙大为惊叹。而这外形精致、质量上乘的纸伞,便是扬名天下的甲路纸伞。经康熙轶事后,“甲路伞甲天下”的美誉也传颂开来。
制作甲路纸伞,需经三十余道工序,大致可分为制伞骨、裱伞纸、画伞花、上桐油、穿线五个部分。削伞骨、装伞键都是技术活,选用韧性适中、色泽温莹的竹筒,切为支撑伞面的长骨和托住伞面的撑骨,再打孔、粘合,匠人在排列這些长长短短的竹片时,需在脑中建构纸伞成品的模样,才能使其制式整齐精巧。纸伞雏形既成,便可装裱伞面,题诗作画,再涂以桐油,以线穿伞成型。走在婺源悠长的雨巷里,纸伞桐香四溢,那作画优雅古典的伞面,为行人撑起一小片晴空。
除了甲路纸伞伞骨多用竹片,徽州竹料,还被用于更广泛的竹艺制品中,竹编与竹雕均为一绝。徽州竹雕,以徽州毛竹为原料,讲究以刀代笔,因材施艺,传统造型有台屏、笔筒、楹联等;多用线刻、浮雕法,在器身上如工笔作画,描绘出个个神态逼真的人物故事,文人墨客的诗书字画,徽州的灵山秀水等。
竹雕传承今日,题材与技法均有突破。黄山岩寺古镇里,70后的洪建华作为徽派竹雕的传承人,称得上是古老技艺的年轻雕刻家。一把刻刀,被洪建华使得精密果断,刀下轻重缓急,各有排布。洪建华16岁起便捉刀刻竹,刀法娴熟,意趣典雅,数十年刀耕不缀,所刻紫檀延年益寿摆件、徽州山水屏风等,颇有古风,不负竹雕传人的名望。
竹编,则更多见于街头小巷,庭院里外,无论老人小孩,都可把玩。徽州竹编始于唐宋,盛于明清,大小器物均可编出。那农家常见的斗笠筲箕,待客爱用的花盘果盒,文房爱用的箧盒书箱,如丝细软的篾条穿梭,在匠人手里凝形而生。随着民间衣食住行习俗的衍化,徽州竹编的形制也越发多元。屯溪的竹编动物,不仅受到儿童的喜爱,还受到行业百花奖的垂青。这些创新的竹编造型,有悠然的鹤、打滚的狗、报晓的鸡,诸如此类,生动活泼,憨态可掬。
雨巷间撑起的纸伞,门房内陈列的竹雕,还有那街头形态可爱的竹编,这些意趣生动的手工艺品,至今推陈出新,适应着新的时代。有了对传统手工艺的尊重与热爱,徽州人生活中这些多姿多彩的侧面,便不会消弭于历史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