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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岁月中的马识途

2021-04-23慕津锋

传记文学 2021年4期

慕津锋

中国现代文学馆

1931年9月18日夜,“九一八事变”爆发。当时,年仅16 岁的马识途(时名马千木)正在北平大学附属高中上高一。“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到学校时,马识途与十几位东北籍同学在学校操场上抱头痛哭。有的同学说:“看来中国是要亡了,我们都会成为亡国奴。”但有的同学却大声疾呼:“抗日救国!”马识途被他们感染,也跟着他们高呼。看着祖国的大好河山因为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而被日本侵略者不费吹灰之力地占领,马识途与北平各大中学的学生都感到异常悲愤。学生们纷纷表示要召开大会,并上街游行示威,向政府表达抗议。可学生大会刚开始,北平的警察和特务便冲进会场,不分青红皂白,拿起警棍就殴打学生。包括同班同学尚之二在内的一批学生被捕,这是马识途第一次亲眼目睹警察和特务的暴行,他心中异常愤慨。他想:中国人为什么不去打日本人,却这么狠毒地打中国人?而且被打的大多是手无寸铁的学生。

由于警察和特务的阻挠,学生大会无法召开,马识途和同学们只得回到学校。不久后,被捕的学生就被张学良释放了。据尚之二说,在被释放前,张学良向学生们透露,是南京蒋介石国民政府要求他这样做的。这下,北平的学生们坐不住了,他们纷纷要求前往南京,向国民政府请愿。马识途也积极报名参加。之后,马识途来到北平大学法学院找到自己的舅舅,并将此事告知了他。舅舅坚决反对:“你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懂得什么?不能去冒险。现在正是你读书的时候,不要去过问政治,政治是很复杂的。”马识途据理力争道:“国家都快灭亡了,读书又有什么用?”舅舅试图说服他:“读书是自己的事,救国是大家的事,你一个人不去,不少;去你一个人,不多。去南京请愿凶多吉少,你何必去冒险?”但年轻的马识途坚持要去。见劝说无效,马识途的舅舅只能说:“其实这次南下也不一定走得成,南京已经下令,北平东站南下的班车都停开了。所以这两天大学生一直在东站卧轨抗议,我也参与了。你要尝那个味道,就跟我去试一试吧。”

马识途接受了这个建议,跟着舅舅去了北平东站参与抗议活动。那时已是冬天,北平的天气很冷,马识途和舅舅在铁轨上坐了几个钟头,他冷得直打哆嗦,却一直努力坚持着。

虽然后来并没有能够如愿随团南下请愿,但马识途却以另一种方式积极参加了抗战。那时,东北出现了以马占山将军为代表的义勇军,他们在白山黑水之间与日本侵略者进行着殊死搏斗。马识途周围的学生们知道后非常兴奋。有的说要离开学校,回到东北加入马占山将军的抗日军队;有的则利用课余时间,上街向民众募捐。马识途也积极投身到东北义勇军后援团的工作中。他和另外两个同学组成小组,专门到六国饭店一带去拦达官贵人的小汽车,募捐到不少善款。每次募捐完成后,马识途他们都会将钱款如数交到东北义勇军北平后援会。

当日军打到山海关时,东北军何柱国将军率军英勇抵抗。此时,马识途参加了北平学生组织的慰问团,前往山海关前线慰问。车到北戴河时,何柱国将军派人将学生拦下,告知他们前线正在打仗,十分危险,劝他们回去。但学生们坚持要到前线慰问抗战官兵。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何柱国将军亲自出面与学生商谈,他说:“奉少帅之命,好好接待你们,但是不准到前线,以免发生危险,用原车送你们回北平。”

在这期间,马识途逐渐坚定了“只有振兴工业,坚甲利兵,才能救国”的理想信念。1933年9月,转学到上海浦东中学的马识途,在一次与语文老师章铁民的交谈中,强烈表达了自己工业救国的愿望。当时,马识途刚刚在叶圣陶编辑的《中学生》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万县》,大家都称他为“未来作家”。作为语文老师,章铁民也非常为他的文学天赋高兴。有一次,他问马识途:“你将来想学什么专业?”马识途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做一个工程师,通过工业救国。”章铁民又问:“其实我看你是可以写作的,当一个作家不一样可以救国吗?”马识途拒绝了这个建议,他的理由是,除了“坚甲利兵”,还有什么能抵抗日本的侵略,消除日本帝国主义者灭亡中国的野心呢?

1935年12月9日,为抗议日本对中国华北的侵略,北平学生走上街头,举行了救国游行。这场爱国学生运动却遭到北平国民政府的残酷镇压。消息传到上海后,马识途怒火中烧,他立刻参加到浦东中学示威游行的队伍中。当他们步行到黄浦江南码头东岸,准备坐船进城参加上海学生大游行时,一伙流氓暴徒突然出现,借端滋事。这时,警察又“适时”出来维持秩序,变相把学生押回了学校。没过几天,马识途又与一些思想进步的学生相约参加“到南京请愿”的活动。这次,他们以“打游击”的方式,分批前往上海火车站。当学生陆续登上前往南京的火车时,大家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20 世纪30年 代 初,在上海浦东中学求学期间,马识途(后排右二)与老师、同学合影

1936年夏,由于国家危机日益加深,上海的学生便想再次前往南京请愿。这次马识途自愿做了请愿队伍的纠察队员。他在火车头上用粉笔写了一条大大的标语:“打倒卖国贼蒋介石!”大家都说这条标语写得好。这时,一个穿着工装的大学生把马识途悄悄拉到一旁,问他:“你认为这条标语写得很好吗?”马识途说:“当然好。”这个人却说:“我看不见得。”马识途很吃惊地看着这个人,他很怀疑这个人的身份。此人似乎看出了马识途的疑惑,他主动说:“你不要怀疑我是特务,我是这次请愿的领队之一。我看你很积极,是坚定的抗日分子,但是你知道现在该怎么抗日吗?”马识途回答:“无非是动员大家起来,走上抗日前线呗。”那个领队又问:“你看我们少数的进步分子能抗日吗?”马识途看出此人并无恶意,便将自己在进步报纸上看到的话讲了一下:“那当然不行,全中国的人民在坚决抗日的共产党领导下,就可以抗日了。”这位领队听马识途这样说,便很认真地跟他讲:“就靠共产党和少数进步分子,就能打倒日本侵略者吗?现在的政府和军队都在蒋介石的手里,整个国家和人民也都在国民党的统治之下,他们要不起来抗日,靠少数人能把抗日发动得起来吗?发动起来了能坚持到底吗?……我们这次到南京就是要逼蒋介石抗日。所以现在的形势是从‘反蒋抗日’变成‘逼蒋抗日’,再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达到‘联蒋抗日’的目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你知道吗?所以我们现在到南京去,不是去打倒‘卖国贼’蒋介石,而是去要求蒋介石联合共产党和全国一切爱国力量,组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发动抗日斗争。只要蒋介石答应抗日,我们就拥护他,叫他一声‘蒋委员长’也未必不可。”

听到这里,马识途茅塞顿开,心悦诚服。他知道这些话其实都是共产党的正确主张。很快,马识途便把原来的那条标语抹掉,写上了新的标语。这是马识途第一次知道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次谈话也为他后来从事统一战线工作打下了早期基础。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在北平卢沟桥向我守军悍然发动进攻,“七七事变”爆发。此时,22 岁的马识途已是南京中央大学工学院化学工程系大二的学生。8月,南京遭遇轰炸后,远在四川的家人非常担心马识途的安全,拍电报要他赶快回四川。可马识途却选择与同学张植华、刘蕙馨一起参加“中央大学农村服务团”,前往南京郊区晓庄去向当地民众进行抗日宣传。该团负责人周金铭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到达当地后,马识途等人积极开展宣传活动,将自己准备的各种抗日宣传资料向当地村民分发,并同当地采石场的工人一起工作、生活,与他们聊家常,办夜课识字班,了解他们的现状,积极为他们争取工作和生活权利。经过近三个月的艰辛工作,渐渐地,工人们认可了农村服务团的工作,对他们所进行的抗日宣传也有了深入了解。大家纷纷表示,如果日军打过来,大家愿意上山打游击,为抗日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在晓庄工作期间,周金铭对马识途的工作表现和思想进行了深入考察,并将其表现上报上级组织——中国共产党南京傅厚岗办事处。后经办事处批准,党组织准备在南京傅厚岗与马识途见面,进行入党谈话,履行入党手续,并举行入党仪式。可当马识途与周金铭回到南京后,发现由于战争形式急剧变化,南京已基本被日军包围,南京城大半人口都已撤离,中国共产党傅厚岗办事处人员也大多实行了战略转移,马识途的入党程序已无法进行。留守的工作人员建议服务团成员赶紧撤离到武汉,不能盲目上山打游击。回到晓庄后,马识途和周金铭赶紧组织服务团前往南京下关码头,乘船前往武汉。

“中央大学农村服务团”抵达武汉后宣布解散,大家就地休整。期间,马识途阅读了大量进步书籍,还常常参加武汉本地的抗日群众团体活动。他将自己在南京晓庄作抗日宣传的经验教训,写成文章《到农村去的初步工作》,并向《战时青年》杂志社投稿。1938年1月10日,《到农村去的初步工作》在《战时青年》创刊号发表。该文章发表后,在武汉引发了一定的反响。

不久,经周金铭介绍,马识途前往武汉安仁里12 号拜访中国共产党武汉负责人董必武。董必武在了解马识途等人的具体情况后,提笔为他们写了一封致鄂豫皖苏区负责人方毅的推荐信。2月,拿着董必武的推荐信,马识途和刘蕙馨前往黄安七里坪参加方毅主办的“党训班”。在这里,马识途系统学习了“党的建设”“游击战争”“统一战线”和“群众工作”。后因武汉革命需要,湖北省委组织部通知马识途立刻赶回武汉。当马识途回到武汉向省委组织部部长钱瑛报到后的第二天,钱瑛告诉马识途:“你的情况,我到七里坪时,方毅就告诉过我了。现在可以给你举行入党仪式,不过你要先填一张表。”说着,她拿出一张“入党申请表”。马识途郑重地在表格上开始填写,并签上自己的新名字“马识途”。钱瑛吃惊地问:“你不是叫马千木吗?怎么签的是马识途?”马识途回答道:“从今天起,我改名了。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老马识途了。”

入党后,钱瑛交给马识途的第一项任务是要在武汉的汽车司机工人中发展一名新党员。这个人在政治上要绝对可靠,驾驶技术要十分娴熟,因为他要调去为周恩来同志开车。这是一个紧迫任务,组织要求马识途必须争取在一个月内完成。年轻的马识途光荣地接受了这项任务。

很快,马识途便与领导武汉工人工作的武汉职工区委书记王致中联系上了,并顺利打入武汉市汽车司机工会。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与交流,马识途发现一个叫祝华的年轻司机不但在思想上有革命倾向,而且为人朴实,喜欢学习,追求进步。在交往过程中,马识途对祝华的家庭和历史情况进行了深入的了解,认为祝华的政治觉悟提高得比较快,而且他在入党时没有思前顾后的犹疑。最后,经上级党组织的考察和批准,马识途为祝华办理了入党手续。祝华入党后的第三天,马识途奉命通知他到长江局报到,并告诉他,他的工作是为周恩来同志开车。马识途对祝华讲:“这是一个极其光荣而严肃的任务,你一定要仔细小心。”祝华没想到党组织对他这个新党员竟是如此信任,他十分兴奋,答应马识途一定不辜负党的希望。从此以后,祝华一直跟在周恩来身边转战南北,为保卫周恩来的人身安全作出了重要贡献。

此后不久,马识途奉命与胡绳、王翰、曹荻秋、张执一等同志一起前往襄樊李宗仁所在的第五战区,准备动员当地民众,展开对日军的游击战争。马识途到达襄樊后,便被鄂西北省委派到枣阳担任县工委书记。组织要求他既要做好枣阳党组织的清理工作,又要做好在敌后坚持游击战争的准备工作,以备日军的袭击。为了更好地掩护自己,马识途在出发前特地找胡绳办理了一张《鄂北日报》记者证。正是凭着这张记者证,马识途第一次来到位于抗日前线的随县进行了战地采访。起初,当马识途提出要去前线采访时,李宗仁麾下的一位师长为他的安全考虑,坚决不同意。但马识途却坚持要去,他要亲自下到战壕里去采访士兵。师长拗不过马识途,最终派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参谋陪着他去了前线。而这时,日军的大炮开始密集攻击,日军的飞机也频繁飞到前线轰炸。马识途看见一串串炸弹在战壕前落下,火光四起,泥沙飞天。战壕里的士兵满头满身都是土,有的人几乎被埋了半截身体,但他们好像满不在乎,只是站起来抖一抖,又抱着枪坐在坑道里。在采访中,士兵告诉马识途,日军首先要用飞机把前线各段都轰炸完,再用炮兵轰击前线阵地,并且把炮火延伸到后方,有时还要和我军的炮兵对攻一阵。就是这样,日军也不一定敢马上出击。马识途问:“看来敌人的士气并不高。”士兵们讲:“漂洋过海,到别人的国家里来逞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不是长官用刺刀督阵,那些当兵的哪有那么大的劲头。日本兵其实很想家,晚上我们听到离战壕只有二十几米的敌人战壕里,他们总是在吹口琴,唱歌,咿咿呀呀好不凄凉。”

青年时期的马识途

在前线,马识途还曾看到过这样一个令他永生难忘的场景:在没有战斗的时候,一个中国军人在阴湿的坑道里,竟然用一个废炮弹壳做花盆,在里面放上泥土,种上了野花。这个场景马识途一生都铭记着。他明白那个战士的心中所想,虽然正进行着惨烈的战争,但他却渴望在赶走日本侵略者后,在这片土地上迎来和平的岁月。

随着抗战的发展,马识途奉命前往湖北恩施担任鄂西特委书记。恩施当时是湖北的临时省会,湖北省政府和陈诚的第六战区都设在那里。这时抗战已到相持阶段,国民党虽在表面上依旧说要抗战到底,实际上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反共”上面。他们不仅在敌后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制造摩擦,还在自己的大后方禁止一切抗日进步活动,疯狂地抓捕共产党人。在鄂西特委会第一次会议上,马识途明确传达了中国共产党湖北省委的指示精神,特别是钱瑛部长的讲话。他强调,在国民党积极“反共”、消极抗日的现实政治环境及“反共”高潮即将到来的情况下,鄂西特委必须改变工作作风,要针锋相对地将政治斗争转到为群众谋福利的经济斗争和生活斗争上来,必须坚定地把工作重点转向农村,同时还要加强统战工作。

刘蕙馨

在鄂西特委的有力领导下,恩施地区的革命工作取得了一定成绩。但这也引起了国民党特务的注意。1940年12月,国民党反动派开始在恩施掀起“反共”高潮。根据上级要求,马识途亲往宣恩、来凤、咸丰、利川疏散党组织。随着第三次“反共”高潮的掀起,鄂西特委内部陆续出现叛徒。正是在叛徒的指引下,国民党特务的魔爪开始伸向鄂西特委的主要负责人。1941年1月20日,马识途的妻子刘蕙馨与时任中国共产党鄂西特委书记何功伟被国民党逮捕,马识途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也随母亲入狱。当马识途在利川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心急如焚,但严峻的革命斗争形势不容他过度悲伤。为防止何功伟的妻子许云落入敌手,减少党的革命力量的损失,马识途紧急前往万县接应。寻许云未遇后,他知道要立刻将这里的情况向上级重庆南方局汇报,便立刻赶往重庆。到达重庆后,经鄂西特委重庆联络处何功楷联系,马识途到曾家岩南方局驻地向自己的直接领导钱瑛汇报了鄂西特委近况。汇报后,钱瑛让他住在曾家岩等候组织的安排。在这段时间,马识途听到了一次周恩来的内部讲话。在那次讲话中,周恩来把目前的国民党的“反共”浪潮比作“乌云遮日”。听完讲话,马识途感到自己豁然开朗。

下山前一天的上午,钱瑛匆匆来找马识途,告诉他:“刚好今天周副主席在山上。你今天就要下山了,走之前去向周副主席告辞吧。他是很关心山下的同志的,特别是从鄂西回来的。看看他还有什么指示。”听说能见到周恩来,马识途非常兴奋,这对他而言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钱瑛带着马识途走上二楼,走进一间对山的房间。马识途看到这间房很简朴,只摆了一张书桌、一张藤躺椅、一个书架、一张小床和几只木凳。此时,周恩来正躺在藤躺椅上看文件。因钱大姐事前已请示过,所以他们一走进去,周恩来就站了起来。钱大姐向周恩来介绍马识途,周恩来说:“知道了,知道了。”随后,他便紧紧地握住马识途的手说:“你们在下面工作的同志辛苦了。”听到这话,马识途不无愧疚地说道:“工作没有做好。”周恩来转身向钱大姐询问:“钱大姐,鄂西事件搞清楚了吗?”钱大姐回答道:“老马上山来,我们已经弄清情况,总结经验了。”周恩来接着说:“是要好好总结经验,以利再战。”钱大姐接着说:“今后的事情也安排好了,老马今天就要下山了。”

马识途知道这时的周恩来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处理,便不想再耽误他宝贵的时间,起身准备告别。周恩来又紧紧地握住马识途的手说:“下去后要好好照中央的‘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办。”他回头问钱瑛:“下山的办法都安排好了吗?”钱瑛回答:“都安排好了,从后山岩下去。”周恩来问:“那样安全吗?要保证绝对安全。”他想了一下,又说:“现在形势不同了,特务守得紧,那样恐怕还不安全,我看这样吧,坐我的车出去。”周恩来立刻叫来负责警卫的同志,对他说:“你叫他们派武装护送他下山,坐我的汽车,送他出去。”

安排妥当后,周恩来与马识途握手告别。马识途在后来的回忆中,不无遗憾地说:“周恩来副主席用汽车送我下山,我竟忘记向他说一声谢谢,便随钱大姐下楼了。”

下山后,马识途按照南方局的“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前往乐山,报考西南联大。1941年10月下旬,马识途到昆明西南联大外国文学系报到,并改名马千禾。

当时,国民党在西南联大派出了许多特务,进行大肆侦察与破坏活动,这导致西南联大的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组织不得不进行疏散。为了不暴露自己又能坚持进步斗争,马识途参加了西南联大先期成立的进步文学社“微波社”,同时还积极参与编辑微波社创办的刊物《微波》。该刊是一种不定期的铅印文艺刊物,主要刊载新诗、杂文、散文,也刊载小说、文艺评论等,读者以青年学生为主。

在西南联大,马识途参加了著名的“讨孔运动”。他不仅参与编写以“四十年代”为名的壁报,还积极参加西南联大各宿舍代表大会。

1942年9月,已在西南联大隐蔽近一年的马识途在昆明偶遇曾经在南方局的同事何功楷,了解到他现在也在西南联大学习,并与中国共产党云南省工委有直接联系。通过何功楷,马识途才知道自己的妻子刘蕙馨和同事何功伟已于1941年11月17日在恩施被国民党杀害,女儿下落不明。周恩来曾特地就刘蕙馨、何功伟被害事件电告党中央,并向国民党提出了严正抗议。听到妻子牺牲的消息,马识途悲痛万分,但他只能将伤痛埋在心底,他告诉自己,还有许多革命工作等着他去做,自己“没工夫悲伤”,更不能自暴自弃。不久,通过何功楷,马识途恢复了与党组织的直接联系。1943年夏,中国共产党云南省工委决定在西南联大成立一个由马识途、何功楷、齐亮组成的支部,马识途担任支部书记。但根据党的“长期埋伏”的斗争需要,该支部不得在西南联大发展新党员,要保存实力,积蓄力量。

马识途、何功楷、齐亮一边严格遵守党的政策,一边积极团结西南联大进步学生,组织各种读书会、剧团、文学社、新诗社、学术研究会、歌咏队等。同时,他们还积极与西南联大的进步教授建立联系。其中,就有被称为“时代的鼓手”的闻一多先生。

在一次上完唐诗课后,马识途陪着闻一多先生回他位于昆华中学的家中。在快走到西站的路上,他们忽然发现一具穿着草绿色短裤的年轻人尸体。这个年轻人骨瘦如柴,眼睛暴突,两只枯藤般的手向天空高举着,仰卧在沟边。闻一多先生走过那里,情不自禁地站住了。他木然地望了一下,便慢慢走开了。走过十几步,闻一多先生对马识途说:“呵,那青年农民的双手,是可以叫大地变色的双手呀,他却死于沟壑了。中国农民就是这样遭罪的。”马识途却回答他:“不,不是中国的农民,只是蒋管区的农民,落入这样悲惨的命运里去。在北方的农民,在‘那一边’的农民却大不同。”闻一多先生没有说话,他注意地看了马识途一眼。

在随后的交往中,闻一多先生与马识途的师生情谊日益深厚。对于马识途等进步学生组织的各类活动,闻一多先生也都积极参加。1944年5月3日、4日、7日,闻一多先生先后参加了西南联大历史系、中文系举办的五四运动25 周年座谈和两次“五四”文艺座谈会。在5月7日的座谈会上,闻一多先生曾发表精彩的演讲:“我们的会开得很成功。朋友们,你们看(他指着从云中钻出的月亮),月亮升起来了,黑暗过去了,光明在望……”

正是由于马识途、齐亮、何功楷所组成的西南联大党支部的努力工作,西南联大的进步民主运动蓬勃发展。各种进步社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一大批反映当下时事、公众舆论的联大壁报琳琅满目,西南联大党支部也逐渐成为了昆明各大、中学学生运动的主要领导力量。

20世纪40年代在昆明西南联大求学期间,马识途(前排右一)和同学们与美国飞虎队成员合影

1944年的一次偶然机会,马识途在昆明与美国的飞虎队飞行员们成为了朋友,并与他们建立了一条“国际统一战线”。那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马识途去昆明南屏街逛书店。那一带恰好也是美国飞虎队成员周末常去的地方。当马识途正在书店翻看一本苏联出版的英文文学杂志时,有两个美国士兵走了进来。他们在书店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后来就问店员这里有没有介绍中国华北抗战的书。店员不懂英语,无法与他们沟通。恰在这时,这两个美国士兵看见马识途正在看一本英文书,便转身问他。马识途机警地看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便轻声用英语对他们说:“这样的书,在这里是没有的。就是有,你们也看不懂,因为都是中文的。”这两个美国士兵很失望,正准备走出书店时,马识途追上去跟他们说:“如果你们愿意,我倒可以为你们提供服务。”美国士兵非常高兴。那天,马识途带这两个美国士兵去了一个中国茶馆喝茶。他们边喝茶,边聊天。马识途认真地给他们介绍了八路军在华北的英勇抗战,这引起了美国士兵的极大兴趣。他们告诉马识途,这些是他们在美国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他们想知道更多有关中国共产党抗战的细节。马识途趁热打铁地告诉他们,自己在西南联大外文系有很多年轻朋友,他们能讲更多的细节。这两个美国士兵很高兴,表示希望能尽快见到这些新朋友。回去后,马识途便与何功楷研究了这个新情况,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建立“国际统一战线”的好机会。通过这条战线,他们可以将中国真实的情况告诉美国民众。很快,他们将此事上报云南省工委。省工委书记郑伯克不久便指示他们可以建立这条“国际统一战线”,并建议他们可以扩大美国士兵的统战范围。就这样,通过这条“国际统一战线”,美国飞虎队成员贝尔、海曼、华德、帕斯特渐渐成为了马识途、何功楷、李储文、张彦等人的好友,他们也慢慢地了解到中国共产党在华北的真实抗战情况,以及中国共产党关于抗战与追求民主的主张。后来,这些美国士兵还热情地邀请马识途、李储文、张彦等中国朋友到昆明美国军营去讲演,为他们的战友介绍华北抗战情况。这次演讲取得了很大成功。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当胜利的消息传到昆明的那天,整个昆明变成了欢乐的海洋。但到了深夜,马识途渐渐冷静下来,他忽然有一种“众人皆笑我欲哭,众人欢乐我心忧”的思绪,总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第二天,云南省工委书记郑伯克找到马识途,告诉他们,根据南方局指示,要动员一批同学到解放区去,还要动员更多的同学下乡,到国民党统治薄弱的地方准备武装斗争。没过几天,有进步学生悄悄告诉马识途:国民党云南省党部调查室有一份“必须消灭的危险分子名单”,上面列有马识途和齐亮的名字。马识途立刻将此情况上报省工委。很快,省工委作出指示,要求马识途、齐亮、李晓等人赶紧撤离,转移到滇南农村。在撤离前,马识途根据上级组织安排,为李晓、许寿谔办理了入党手续,为李明等一批失去联系的共产党员办理了恢复组织关系的手续。

闻一多先生

在离开昆明的前一天,马识途在征得组织同意后,再次拜访恩师闻一多先生,向他告别。一进门,马识途大吃一惊,原来闻一多先生把自己的长须刮掉了。看着马识途惊奇的表情,闻一多先生笑着说:“我履行诺言,抗战一胜利,就刮胡子。”在这次交谈中,马识途向闻一多先生表达了中国共产党希望他能在抗战胜利后回到清华大学,继续和在北平的西南联大学生一起进行革命斗争的想法。那时,对于自己的未来,闻一多先生有着多种选择,但他最后表示愿意考虑中国共产党提出的建议:回清华。他对马识途说,他梦想着不久后天下太平,他能够重新投入到他的学术研究中。他有很多学术研究要开展,也有很多学术构想要完成。临别时,闻一多先生告诉马识途,如果以后有机会再回昆明,请马识途一定要来看看自己。

就这样,抗战胜利后不久,马识途暂别了西南联大,告别了自己的老师与同学,按照党组织的安排,再次奔赴了新的战场。他将继续为中国的革命,为新中国的诞生,勇敢地战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