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抗战
——老舍在抗战中的工作、创作与生活
2021-04-23冷川
冷 川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五四”是属于青年人的,抗战则属于中年人。青年有的是锐气,可以飞扬蹈厉,开新局面;中年有的是韧劲和耐性,能够熬得住,负重致远。老舍似乎天生就是一个中年人,满族平民文化的浸染,加上在英国工作时接受的狄更斯世情小说的传统,使他的幽默一开始就有一点儿人生阅历的底子。“七七事变”爆发时,按阴历算,他39 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文名满天下,刚刚写完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之一《骆驼祥子》,政治上无党无派,因此到处都是朋友,只有日本这一个敌人。在30年代的文坛,老舍原本只是一个“小卒”——一个身怀绝技、成就卓著的小卒。他不是统帅,更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但抗战的时代选择了他。“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老舍为人的宽容与坚忍,性格的外圆内方,在雅俗等问题上的视野与格局,最适合去为文坛聚力,为文人立标。
“小卒”坐大堂
老舍成为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掌门人,源自冯玉祥和周恩来的慧眼。在济南沦陷的前夕,夫人胡挈青独力撑起家庭的担子,让老舍得以毅然只身南下,来到武汉这个八方风雨齐聚的抗战中心。在这里,老舍得到了冯玉祥的协助。这位在山东期间和他神交已久、但未见面的军人将他接到自己在武昌千家街福音堂的办事处住下,与何容、老向(王向辰)、画家赵望云等人一起筹备文艺刊物,写作抗战的鼓词曲艺,为宣传抗战的洋片配歌词解说,一时风生水起,在当地成为了一个颇有影响的小团体。冯玉祥还用他特有的“丘八体”写了一首诗称赞老舍只身赴国难的壮举:“老舍先生到武汉,提只提箱赴国难;妻子儿女全不顾,赴汤蹈火为抗战……”当时,冯玉祥出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但手中没有兵,只是一个空衔,不过这不妨碍他有敏锐的政治眼光:国共合作抗日的局面刚刚成型,但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对峙与厮杀,想一下子捐弃前嫌并不容易;国民党内同样派系林立,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打算……此时此刻一个好的榜样,无疑会起到重要的示范效应,还有什么比“文人相重”更能体现捐弃前嫌、共同御侮的决心呢?
随着上海、北平、南京等地区的沦陷,各方文人齐聚武汉,此时需要成立一个全国性的文化界抗敌协会。国共双方都明白掌握文化战线的重要性,筹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国民政府的文化大员张道藩设宴游说,但响应者有限;左翼干将阳翰笙等人也在积极推进,但提出的人选却不可能被国民政府所接受。此时主持中国共产党南方局的周恩来在冯玉祥的推荐下,率先推举老舍担任此文化组织的负责人。老舍无党无派,但他又是实实在在的“抗战派”,正如他自己所说“谁真正抗日,我就跟谁走”,这种态度最能体现广大作家的心声。作家的声望终究要靠作品说话,老舍的创作出色且丰厚已是公论;至于他的热诚、随和,他的幽默,他的甘于奉献和牺牲的精神,更是使其成为不二人选。
1938年3月27日,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汉口总商会礼堂召开成立大会。参与过数次筹备会议、俨然已被各方视为最佳人选的老舍在《记“文协”的成立大会》一文中记下了当时的盛况:他一早来到会址,国民党方面的文人王平陵和华林早已在忙着布置会场。刚刚出狱的左翼作家楼适夷在分发缎带和布条,布条上写着人名,这样许多有文字之交、却未曾谋面的作家,一见即可认出彼此。在这里,老舍见到了神交已久的丰子恺;见到了宋云彬;见到了八年未曾谋面的钟天心;见到了“为人最为光明磊落”的郁达夫,果然是豪爽的汉子,“不故意的亲热,而确是亲热”;见到了和他一样,离别家小回国参加抗战的左翼主将郭沫若……会议上的发言短而精,透出一种实干精神:邵力子的主持、王平陵的报告、周恩来和郭沫若的讲演,同样简劲有力……聚餐时王平陵不在,老舍便被推举朗读大会宣言。之后是选举,果然,他以最高票当选为常务理事,并被要求担任文协的总务组组长。会议为示民主精神,不设主席,只由常务理事分任总务、研究、出版等组的负责人,而总务组组长实际就是文协对外的全权代表。老舍推辞,说自己难以服众,缺少办事的能力,自然出自一腔真诚。那个“豪爽的汉子”郁达夫便宣布,若老舍辞总务,他们也都不就各组的职务。为避僵局,老舍只得应下,此后因为他工作的尽心和出色,居然连任了七年。
文协会刊《抗战文艺》的编者组成同样展现了统一战线的精神:蒋锡金是半公开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刚刚出狱的楼适夷算无党派人士;而有过变节行为、和国民党关系较密切的姚蓬子同样得以入选。文协不是郭沫若领导的第三厅,也不是第三厅终止后成立的文化工作委员会,那里是左翼的天下,工作热火朝天却纯而又纯,最终被国民政府强制解散。文协是文化界的统一战线,自始至终,国民党的代表没有退出,虽然有分歧、有摩擦、有斗争,但整个组织的色彩是中性的,国民党的文人也被推动着往前走,一起去做对战时文化事业、对作家生活保障有利的工作。冯玉祥在文协成立后,以相对超然的口吻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
在武汉这一个地方最好的现象是大家都想团结一致共同抗战。如同武汉成立的抗战文协,是舒舍予(老舍)他们领导的,我听说这些拿笔杆子的文人,平时都是你挑剔我,我批评你,谁和谁都不易在一起。这一次为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失地,雪我们全民族的耻辱,他们成立了抗战文协,大家都团结起来了,把自己相互指责的精神,集中起来对准敌人进攻!(冯玉祥:《找我到河南查看阵地的蒋介石》,《我所认识的蒋介石》,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7月版,第94 页)
从文坛的政治生态看,老舍是一个“小卒”,他对于“卒”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入会誓词中,他开篇就说:“我是文艺界的一名小卒……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作的一切,我确是做到了……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职的小卒,睡在这里。”老舍在创作界甘当“小卒”,人尽皆知。当年赵景深编《青年界》向他约稿,信上就写了一个“赵”字,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儿。老舍一看就明白,这是稿源告急、景深被围啊,立刻寄去自己的短篇《马裤先生》,还写了一封比小说更精彩的回信:“元帅发来紧急令:内无粮草外无兵!小将提枪上了马,青年界上走一程……带来多少人马?两千来个字,还都是老弱残兵!”这个故事被传为文坛佳话。30年代,老舍从来不卷入文艺的争论,一心埋头于创作,“因为发号施令不是我的事,我是小卒”。但老舍的“听将令”并不缺乏独立的思考能力,在文协的入会誓词中他明白表示:“别人的意见,我向来不轻轻放过;必定要看一看,想一想……一名小卒也不能胡吃闷睡,而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
以小卒的心态去做文协的掌门人,说着轻松,做起来不易。就拿《抗战文艺》这本刊物来说,无论阳翰笙还是楼适夷在回忆中都提到,国共两党的作家、无党无派的作家,都可以在上面发文章,但编者有原则,认为某些文章不通,有些文章埋着“反共”的毒刺,但文章又有来头,怎么办?自然请老舍去交涉,或退或改,如此棘手,老舍从不推托,总能想方设法地完成工作。有人直接给老舍送稿,甚至算得上是常见面的朋友,文章中吞吞吐吐地造了谣言,老舍一口回绝掉:“这稿子不能用。”对方会打感情牌,抗战时作家都穷,对方说就靠这稿子发出来买米下锅,老舍气得手抖,自己掏出五块钱来给对方,但稿子绝不通融。
从老舍执掌文协开始,他就定期写协会的工作报告,登在《抗战文艺》等处,以求大家监督。工作报告的内容无非三点:钱少、事多、人勤勉。说钱少,文协的日常经费来自当时国民政府政治部、教育部等的补助,及作家的会费,一千四五百元左右;此外就靠捐助,邵力子、于右任、冯玉祥、张道藩等都是捐款大户。每一笔钱,零零碎碎,几毛几分,老舍都记得详细。但这点儿钱要印发几个刊物,要维持基本的办公场所,要支付前方慰劳队的旅费,还要组织一系列的集会与活动。即使后来大家参加集会座谈的茶资都是自备,依然是入不敷出。随着抗战的深入,物价暴涨,纸张印刷价格高得吓人,刊物时有脱期,老舍在文章中提及《抗战文艺》,说它经常会“打个盹儿”,但没有死。国民政府政治部等处的经费有时拖欠,老舍无奈,只能去坐索。若还是拿不到,老舍便出面向邵力子、冯玉祥等人借钱,声明文协经费发下来就还,发不下来就当捐助。
《抗战文艺》第十卷 第一期
事情多人勤勉,这是抗战时期的常态。文协一成立,便打出“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组织文艺宣传队去前线劳军。武汉时期,郁达夫和盛成回来给大家报告,就文化生活而言,前线一无所有,报纸看不到,更遑论文艺作品,通行的还是《玉堂春》《大小姐逛庙》等小调,识字的士兵会去老百姓处借《彭公案》之类的消遣,这样的作品提不起抗战的气势;后方创作好谈军事,但在真正的将士看来全不得要领。如盛成所说,偶一言中,等于泄密;说的不对,又近乎造谣。前线的士兵需要的是真正的通俗文艺。文协组织作家们写街头剧、大鼓词、军歌民歌,旧瓶装上新酒,交给宣传部印发送往前线,作家人人热心,勉力为之,倒是真可见全民抗战的新气象。可这东西到底有多大效用,老舍自己心里却明白,“这种文艺通俗运动的结果,与其说是文艺真深入了民间和军队,倒不如说是文艺本身得到新的力量,并且产生了新的风格”,要想把这些作品送到民间和军队去,需要很多的经费和力量。这样的问题在当时解决不了,需要等到此后民族形式的大讨论以及延安新文艺的产生,才能找到文艺与民众结合的新路径。
《面子问题》手迹。《面子问题》的手稿页是1941年老舍题赠冰心的。老舍去世后,冰心又将此稿转赠老舍夫人胡絜清。1987年,这页手稿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展出,冰心为此题签纪念。
只要和抗战有关,无论中国共产党的提议,还是国民政府的要求,老舍一定勉力而为。国民政府委托文协编写“民众游艺指导法”,老舍和宋之的、葛一虹、何容用了五天编写出来,仅就歌曲部分来说,包括有政治宣传歌曲、抗战歌曲和民俗小调等,方方面面照顾周全。1941年年初,重庆文化界发起捐款慰劳抗日战士的活动,作家此时多已一贫如洗,文协便号召大家卖字劳军。老舍剧作《面子问题》的原稿一张,被人以两元买走,此次拍卖,他和郭沫若的手迹筹款最多。1942年年底,《中央日报》和《扫荡报》联合版发起“文化劳军”运动,恳请作家在副刊《艺林》上赐稿,并捐出稿费,老舍就是第一个捐出稿费的作家。他在副刊上发表了对文化劳军的《几个小意见》的短文,还特意执笔了《敬求捐稿》的启示:“文艺作家们大都深陷在穷困中,没有备齐‘出血’的条件……”,但还是请求作家们“将心血饱濡其笔尖,洒向纸上,换取稿酬,捐作文化劳军之用”。
抗战的大趋势是团结,文协的基调也是团结,这种团结尤其体现在人际交往之中。只要不是原则问题,老舍和谁都倾心相交;若是原则问题,老舍也一定态度明朗。比如王平陵,他是国民政府文艺界的干将,老舍写的第一个话剧是讽刺国民党官僚做派、发国难财的《残雾》,半个月的时间匆忙赶完,他即将离开重庆参加北线战地慰劳团6 个月,临走时,把剧稿交给王平陵。等老舍回到重庆时,剧本已经发表并且演出了,在当地引起轰动,“还有三百元的上演税在等着我”。老舍对王平陵信任,王平陵对老舍支持。但抗战中后期,作家生活极度贫困,1940年文协发起作家生活保障运动。在一次会议上,王平陵认为作家生活贫困,不如改行去学校当教员,并建议以后最好不用保障作家这样的大题目,只请文化局、出版界的负责人来谈谈如何提高稿费之类的实际话题即可,老舍当即起身予以反驳。
老舍和梁实秋的交往更是一段佳话。1938年年底,主编《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的梁实秋刊发了一段“编者的话”,认为来稿与抗战有关最好,无关亦无妨,一时引起轩然大波。率先出面反对的正是此前从不涉足文坛论争的老舍,他代表文协草拟了给《中央日报》的公开信,指出:“值此民族生死关头,文艺者之天职在为真理而争辩,在为激发士气民气而写作,以共同争取最后胜利。文艺者宜先自问有否拥护抗战之热诚,与有否以文艺尽力抗战宣传之忠实表现,以自策自励。”虽然此信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刊出,但老舍的立场展露无遗。梁实秋一离开《平明》,老舍一周之内便在此副刊上连发四篇文章:《壁报诗》《童谣二首》《文协与青年》《打》,篇篇都与抗战有关,老舍的较劲儿可见一斑。等到二人同住在重庆北碚,梁实秋为当地各机关团体发起的募捐劳军晚会奔走时,老舍自告奋勇出马,和梁实秋做搭档说相声,舒“逗哏”、梁“捧哏”,讲的是老段子《新洪洋洞》和《一家六口》。老舍对相声烂熟于心,拉着梁实秋反复练习,并叮嘱梁实秋一定“要沉住气,放出一付冷面孔,永远不许笑”。相声里的粗俗玩笑不能删,例如“爸爸”二字一出口,对方就要接上“哎”。梁实秋粗大白胖,老舍相反,黑瘦脖子细,俩人绷着脸往台上一站,还未开口,已经笑倒一片。演出大获成功,甚至两人的对白都要在观众的笑声和掌声中插空说。很多年后,梁实秋在《忆老舍》一文中还对此次合作津津乐道。
加项与减项
抗战改变了文坛的生态,也给作家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对于老舍而言,他在创作上不断地在做着“加法”。战前他以小说创作为人们所熟知,他有民间文化的底子和兴趣,但从未想过要涉足此类创作。抗战一开始,通俗文艺的需求便成为一个现实问题。“五四”新文艺的受众太窄,而抗战需要动员的阶层又太广,无论是在前线拼杀的士兵、还是城市与乡间的民众,他们更习惯于旧剧、评书、鼓词、相声,喜欢看章回体的小说,读不懂“五四”文绉绉的“新文言”。向他们宣传抗战的道理,鼓舞胜利的信心,就要学会用他们听得懂、乐意听的形式。
还在济南时,老舍就注意上了鼓词,找当地的大鼓名手白云鹏和张小轩讨教鼓词的写法。到了武汉,又虚心向艺名为“山药旦”的富少舫和董莲枝学习北平和山东的大鼓书。冯玉祥将军收容的文化界人士中有唱河南坠子的,老舍也跟着学坠子的句法——这是在集市上表演的艺术,需要长歌词,一段能够唱上半天,有情节、有细节、有人物、有对话、有套路、有韵味,这样才能吸引住赶集的民众驻足欣赏。老舍试着用这种形式去写抗战的故事,三千多句的韵文,三位唱坠子的艺人谱上弦板,背得精熟,在武汉沦陷之前,他们回到了河南,此后生死不明,歌词也未能保留下来,但老舍希望这个作品真在民间唱过,只要有人听就意味着它活过一回。《王小赶驴》《张忠定计》《打小日本》是大鼓词,老舍说,功夫不欺人,写起来才真正懂得什么是中国语言的自然的韵律,什么是民族形式,哪些是陈腐的,唯有知己知彼,才能明白作家该为民众提供什么。到了重庆,老舍、何容、老向以及文协的干事萧伯青继续跟着富少舫学习京韵大鼓,从传统节目《白帝城托孤》学起。老舍和富少舫感情极好,同桌吃饭、一同散步,亲如兄弟。富少舫的曲艺演奏坊是重庆唯一的书场,上座极为火爆,上至社会名流、下至贩夫走卒,都愿意听他的大鼓书。中央大学的名教授胡小石还专门为该剧团写下了“可怜急管繁弦里,尽是亡家破国人”等传颂一时的名句。老舍学着写了很多鼓词,但只有少量被富少舫所采用:《新拴娃娃》《文盲自叹》,富少舫唱;《陪都巡礼》,富贵花唱;《王小赶驴》,董莲枝唱。隔行如隔山,老舍看重的是鼓词对民众的影响力,他能理解这种艺术的魅力,也知道它的局限,更明白自己的仿作不会有长久的生命,但这是抗战文艺的需要,意味着一个新的方向,他扑下身子虚心学习揣摩。抗战后期,老舍遇到过一个伤兵,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给老舍说自己念过他写的鼓词,还读给过别的兄弟听。那一刻,老舍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因为自己的笔并未落空。
老舍著:《张自忠》《国家至上》《谁先到了重庆》
抗战也让老舍开始了话剧创作。第一个剧本就是前面提到的《残雾》,这是为文协演出募捐赶写的急就章。老舍自己说,不会煮饭的人反倒做得快,因为做熟之前就出锅了。他是中国最善于写对话的作家,架不住周围一群朋友的怂恿,拍着胸脯保证帮他完善后期的舞台环节,于是老舍就匆忙上马。夫子自道,他说原以为话剧的分幕就是小说的分章,自己每写够一万字就闭幕;以为剧本就是长篇对话,只要有的说便说下去,言辞中要表现出人物的心理。丝毫没想过还有“舞台”这个东西存在,就算想到了也是他熟悉的旧剧:一个人开腔,其他人都可以愣着充作背景。第一个剧本确实展现出老舍在对白方面的天赋,台词的辛辣幽默让它获得了观众的喝彩。自然,上演时这个剧本让导演马彦祥大伤脑筋,300 元的上演税老舍管它叫“不义之财”,请全剧团的人喝了一次酒。不过,因为这个剧本讽刺了大发国难财的政府官员,不久就被列入了禁演名单。
抗战期间老舍总共写了9 个剧作,7 个获得了上演,其中不少是命题作文,如《国家至上》是应学者马宗融的请求;《大地龙蛇》是东方文化协会的订制;《张自忠》是受“军界朋友”之托。这些作品都是战时需要的产物,在艺术上自然无法和老舍的小说成就相提并论,但如果没有这些作为试炼,就不会有日后的《茶馆》和《龙须沟》,中国现代话剧的历史就会失掉很大一部分光彩。
令人惊讶的是,老舍也写新诗,而且出手就是鸿篇巨制。他的旧诗写得极好,忙碌中常会攒出几首赠友人或自遣,如“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之类,气象不俗又见性情,一向被朋友们珍重和称道。至于他的新诗则得益于1939年6月参加全国慰劳总会北路慰劳代表团为期近半年的行程。慰劳团先到西安,然后绕过潼关到洛阳,由洛阳到襄樊老河口,而后出武关返西安。由西安赴兰州,由兰州到榆林,再到青海、宁夏、绥远、兴集,前后行程近两万公里,足迹遍及8 个省、5 个战区。这一路宣慰军民,极其辛劳,风险也时刻存在。如在河南陕州,敌机投弹,老舍周围很多人死伤,他侥幸未受波及;在去往陕西宜川的路上,突逢山洪爆发,多亏所乘的那头骡子挣扎着跑上河岸,救了老舍一命……
这趟行程将老舍和中国的西北地区切实联系在一起。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抗战时期的游记写作蔚为大观。战争驱使那些常年生活于大中城市的知识者走向荒野,尤其是西北、西南这两处经济最不发达,而民族构成最为复杂的地区。此前,“国家”对于作家而言,是一个政治、文化意义上的词汇,他们在城市中呐喊,把自己的想象付诸文字,借助现代报刊的发达,送到同样居住在城市的读者的手中。而今,他们置身于中国的腹地和边疆,“国家”这个词汇获得了地理学层面的质感和人际交往层面的温度。这里的世界荒芜、闭塞、淳朴,正是所有中国人要拼死保卫的地方;这里也蕴藏着无尽的潜力,需要知识者走进、融入,真正将其唤醒,使之为这场战争持续不断地输出。老舍原本想写散文,但行程匆匆,很多印象式的片段,并不适合用散文这种较为精密的文体来记录,况且动笔时已是来年的2月,记述性的长诗最适合将印象、感悟和情愫串联在一起。从2月到9月,半年多时间约成27 段,三千多行。适逢文艺界热议“民族形式”问题,而老舍熟悉的恰是大鼓词,便决计采用行行用韵的方式,以求朗诵时响亮好听,如其中《清涧-榆林》一章的结尾:
城外有煤,城外有盐/以盐易粮,还不难饱暖/羊毛兽皮也大量的生产/学生士兵都手搓毛线/织成鞋袜,好抵抗风寒/若是能够毛织制革大规模的兴办/供应了军用,开发了利源/这沙漠里的雄关/便更多了一道长城,挡住经济的侵犯!
这是对行程的记录,也是对当地发展的建言,全篇一韵到底,采用大鼓词的形式,但跃动着现代的精神和节奏;讲述的从容和作者感情的炽热、期望的殷切,又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张力。在新诗发展史上,《剑北篇》是一次伟大的尝试,这是一个极具语言天赋的文学家所提供的向传统汲取资源,锻造现代汉语的探索。
创作在向四面八方拓展,但老舍的生活却在不断地做着减法,原因无他:穷。
从济南逃出来时,他只带了50 元钱。家中不多的资产悉数留给胡挈青去照顾孩子与赡养母亲,未来的生活全靠他手中的一支笔。战前的创作虽丰硕,但战事一开始,商务印书馆的沪馆与渝馆便失去联系,这意味着《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三部长篇的版税完全停付,直到1943年这三本书才在重庆重排。至于交给陶亢德的人间书屋的四本:《骆驼祥子》《樱海集》《牛天赐传》和《老牛破车》,则因人间书屋倒闭全无消息。1942年,《骆驼祥子》由文化生活出版社、《牛天赐传》由启智书局重排出版。抗战中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写的东西,像鼓词、旧剧等,本是为宣传而作,也有学习的意味,完全是义务的,没有收入。剧本则要看上演的情况。还是小说的销路最好,但时间有限,要写鼓词、旧剧评论,又要处理文协的工作,小说创作的数量自然大大削减,质量也远不如战前。1943年,老舍写了长篇小说《火葬》,他谈到这部作品时极沉痛,“要是搁在抗战前,我一定会请它到字纸篓里去的”,但现在不敢,因为十多万字的作品,用去了4 个月的时间,纵然光阴可以虚掷,但饭食却不白来。写作本身的成本也大得惊人:用纸4 刀,约100 元;墨1 锭,120 元;费笔10 支,至少200 元;请人抄副本,1100 元——这部作品老舍没有办法放弃,“这不是文艺创作,这是由夹棍夹出来的血”。他并不是请求读者原谅,只是“假若社会上还需要文艺,大家就须把文艺作家看成个是非吃饭喝茶不可的动物”。
就老舍的生活看,1940年是个分水岭。抗战之初,大家都流离失所,这是战争的常态。从武汉到重庆,很长时间老舍都是与何容同住。两人的作息都很“规律”:老舍是早起早睡,上午写作,下午接待访客处理协会事务,晚上八九点就睡;何容正相反,晚上来精神,通常写到两三点钟,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虽然同住一屋,却完全不妨碍。至于饮食,这会儿大家都是孑然一身的状态,有食堂吃食堂,没有食堂便找各类便宜的小饭馆。伙食也简单,武汉“老天成”的火烧、重庆的豆花饭,老舍都喜欢。他还爱喝一杯,独自吃饭也会要一小壶酒。在作家中,老舍属于年纪较长、名气极大的,有一支笔,总会有些5 元、10 元的稿费收入,所以和人吃饭,顺带谈文艺、谈工作,最后总是他来付账,“不许同我争,到底我比你们还富一点呀”——这句话在很多回忆文章中都被人提到过。穿着呢?从济南出来时,他带有旧棉袍、夹袍和皮袍各一,也将就可以应付。但苦日子在后面,随着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国家半壁江山沦陷,经济陷入恶性通胀状态。1937年到1940年,物价翻倍,收入却减少;1940年后,物价一路狂飙,作家的生活状况一落千丈,文协遂提出作家生活保障运动。
1940年的冬天,因为过劳且营养不良,老舍贫血,患头晕病,此后身体状况一直时好时坏。再往后,又得了打摆子和盲肠炎这两个抗日时期的流行病。四川蚊虫多,所以疟疾流行;抗战时人们多吃平价米,里面稗子和稻子多,若入盲肠易出毛病。后者还有点儿凶险,本是小手术,但老舍有胃下垂,盲肠的位置有所偏移,主刀的医生费了3 个小时才将其“缉拿归案”。但真正对老舍影响大的还是他的头晕症,因为猛一抬头或猛一低头,眼前一黑,就有“又要停电”的感觉,头晕写不了东西,只能干着急,“唱须生的倒了嗓子,唱花旦的毁了面容,大概都会明白我的苦痛”。酒在努力控制,因为会加重头晕症,除非朋友来,尽量不喝;想戒烟则纯是为了省钱,因为虽然抽的已是劣质香烟,但单根日涨10 元,可不抽烟就写不出东西。像样的衣服已经添置不起,到了重庆后,他就开始穿一种自来旧的灰布中山装。以群在老舍创作二十周年纪念活动时写过一篇文章,说“当他初穿上那套样式太欠美观的灰色平价布中山装时,朋友们都为他难过,然而,他却安之若素,好像毫无感觉”。但老舍对朋友还是一如既往地慷慨,“几年来,我们看见他有不少的被毯、大衣、毛衣、毛裤,乃至脸盆手巾等,都在‘多余’的藉口之下送给朋友们了”。1941年,老友台静农来重庆,意外重逢使老舍极为高兴,“破产请客”,倒不是说宴席有多么隆重,而是“一身之外别无长物”,每次请客都是倾其所有。
苦撑与新机
战时,国民党政府提出了“抗战建国”的口号,但正是在抗战的重压下,人们对于国民政府所存在的弊端有了更为明晰的认识。时代在挤压老舍这个“抗战派”,迫使他在政治上有所权衡,在行动上有所倾向。
1939年,老舍参加北线慰劳团时,便对国民政府在文艺领域的懈怠低效表示不满。他的学生王碧岑回忆说,慰劳团在河南西峡口,老舍应邀到当地刚成立的流亡学校国立十中讲演,讲到“文章入伍”的问题时言辞激烈:
前线的战士多么需要鼓舞杀敌斗志、激发抗战热情的宣传品;我们作家辛辛苦苦,日以继夜地为他们写的各种通俗文艺读物,堆积如山,就是运不到前线去。找政府交涉,说是没有汽油,——果真没有汽油吗?如果日本飞机的炸弹丢到我老舍头上能炸出汽油来,我宁愿让日本的飞机把我炸死……
慰劳之行让老舍看到了前线的实况,文化生活的贫瘠全无改观,而此前文协的努力近乎浪费,这个生性平和的人也会按捺不住。年底回到重庆,张道藩对人讲:“老舍被共产党包围了。”老舍听到后,立刻给张道藩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现在是团结抗日的时候,大敌在前,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抗战,凡是抗战的人,我都欢迎;不抗战、假抗战的,不管什么人我都反对。你的说法是在分裂抗日阵营,有利于敌人,不利于抗战。张道藩骨子里面还是文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各项大型文艺活动更是让老舍费心思的事情,比如鲁迅的周年祭。鲁迅是左翼作家,国民政府对此有戒备,在活动的申请和开展过程中总会有或多或少的阻碍,老舍等人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为防止审批时遇刁难或开会时有特务捣乱,他们一般会拉上冯玉祥等政府高层一起筹办,让对方有所忌惮。例如1940年鲁迅逝世四周年的纪念会是文协等12个文化团体借重庆巴蜀小学的广场举行的,主席团中有担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冯玉祥、政治部副主任梁寒操、监察委员会的陈访先,以及沈钧儒、郭沫若、周恩来和老舍。开会时由担任主席的冯玉祥致开幕词,胡风做有关鲁迅生平的报告,梁寒操、陈访先、田汉三人做了讲演。集会进行得颇为顺利。1941年鲁迅逝世五周年的纪念晚会,文协又如法炮制,联合了中国文艺社、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东方文化协会、中苏文化协会、全国美术协会、木刻研究会等,在重庆的抗建堂举行,仍是请冯玉祥担任主席,由曹靖华报告《鲁迅与翻译》、孙伏园报告《鲁迅先生的少年时代》、郭沫若讲《鲁迅与王国维》、常任侠朗诵鲁迅的散文诗、石凌鹤等排演《过客》。此类安排虽非老舍一人之力,但他无疑是主要的筹划者之一。
但此后“反共”高潮日甚,冯玉祥也不便出面支持此类大型活动了。1942年的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会,文协便主动缩减规模,想借中苏文化协会的茶座,组织一个仅限于重庆当地会员参加的小型纪念会。但在开会前两个小时,会场已遍布特务和警察,进出都被阻断,老舍出面同一个便衣警察的头目交涉。《中国抗战文艺史》的作者田仲济回忆说,当时会场气氛极为紧张,老舍的脸板得紧紧的,全无平时的随和与幽默。那警察头头坚持说事前没有获准,按战时紧急治安法的条例,不准举行任何集会;老舍则坚持这仅是文协会员内部的座谈会,只是吃茶讨论,并无文协以外的人参加。两个人讲了近一个小时,始终无法谈妥,会最终也没有开成(此后直到抗战胜利,重庆便再未开过规模较大的鲁迅逝世纪念会了,即便有也只是极小范围的)。老舍他们十几个人回到张家花园文协内,许寿裳从口袋里拿出了他写的《关于〈兄弟〉》一文,是用毛笔写在红十行纸上,极工整,原本准备在纪念会上朗诵的;会未开成,他便在少数会员中先公开了。后来,老舍将这篇文章发表在他编辑的《文坛》第二卷第一期上,并排在第一篇。他据理力争的严肃态度给在场的文协成员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吴组缃也讲过他与老舍的一个小段子:二人在重庆躲空袭时,坐在防空洞里串人名诗,老舍说“大雨冼星海”,吴组缃对“长虹穆木天”;吴组缃说“梅雨周而复”,老舍对“蒲风叶以群”……几次下来,凑成五律,老舍根据内容加上《忆昔》《野望》之类的标题,再加上一个《与抗战有关》的总题目,送到《新蜀报》副刊发表。根据方锡德的考证,这组作品的出现远非如此轻松,它实际是老舍、吴组缃、王冶秋等人又经过多次通信集句逐步形成的。创作开始于1940年第一次“反共”高潮时期,而发表于1941“皖南事变”后的第二次“反共”高潮时期。老舍之所以在此问题上投入如此多的精力,和当时的环境密切相关。“皖南事变”后,那些从事于文协实质性工作,如“诗歌晚会”“小说晚会”“戏剧晚会”“诗歌朗诵会”“鲁迅研究会”等活动,以及为《抗战文艺》撰稿的左翼作家,因为受不了窒闷的政治低气压,有的南行,有的北去,有的“蛰伏”,留在重庆的只剩寥寥几人。想在这种状态下维持文协的工作,老舍的处境极为困难。他本人和文协的其他核心成员也不断受到谣言的攻击,有人竟直接对老舍说,文协有越轨行为、政府对其不满……老舍对此大为愤慨,他表示:“文协原来就没有工作,现在刚开始一点工作,政府就不谅解,则尽可将文协解散。唯文协总会为一空机关,今天重庆解散,明天延安也许就可成立一文协总会。”这个政治风险是国民政府所不敢轻易尝试的。了解此背景,再看老舍将这组人名诗定为“与抗战有关”,希冀它能起到延续文艺界大团结、不分畛域的作用,更可知老舍的良苦用心。
在老舍的工作中,周恩来给予了极大的关心和帮助。曹禺、吴组缃等人都回忆过周恩来经常邀请老舍等人去重庆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便饭或座谈的情形,而周恩来本人则尽一切可能参加文协的大型活动以为支持。在老舍住在歌乐山、陈家桥时,周恩来也常常来他们的住处闲谈,有时携邓颖超同往。这位中国最懂统战策略、最会交朋友的人,每每从大局角度给老舍等人分析抗战的形势;而老舍在周恩来面前也极为放松,可以说是无话不讲,甚至自己的创作计划、写作困局也会向周恩来谈及,并征求意见,周恩来则根据自己的想法坦率作答。周恩来不仅和老舍建立起极深的友谊,他也指示左翼成员全力配合老舍的工作,如郭沫若,他和老舍的关系在抗战时期最为密切,两人的诗词唱和有两次:“皖南事变”后,老舍写了《赠吴组缃》一诗,对大敌当前、兄弟相残的行为表示愤怒。有感于外侮内争并起,神州大地生灵涂炭的状况,老舍在诗中抱怨说“若许桃源今尚在,也应铁马踏秋风”,郭沫若则和老舍韵作诗劝勉道:“文章自有千秋在,明月山间江上风。”在老舍创作二十周年纪念会上,郭沫若赠诗:“我爱舒夫子,文章一代宗。交游肝胆露,富贵牛马风……”他对老舍的为人和文学成就均有极高的评价。
中国共产党的高层对老舍倾心相待,最基层的工作人员同样对其体贴有加。抗战时期,国民政府最令文化人士切齿痛恨的是其特务统治,如老舍等人经常被特务盯梢。有一次,老舍忍无可忍,转身走到盯梢的特务跟前说:“老兄,你每月拿几块钱?我替你写我的报告好不好?”吓得对方狼狈而逃。《新华日报》的报童在国统区的合法斗争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报社给文化界人士分赠报纸,为老舍送报的报童每天都是到黑夜才悄悄地把《新华日报》从门缝下塞进屋去,然后迅速离开。后来有文协的工作人员问报童为什么不在白天送?报童说:“我们怕给舒先生惹出麻烦,所以才暗暗送报。”一个报童都能如此周全,见微知著,可见中国共产党那时对老舍的关怀和体谅。
在国共之间,老舍的逐步转变具有极强的示范效应。李长之说,他亲眼看见老舍桌上的报纸由《大公报》换上了《新华日报》,看到如老舍这样有人缘而又善于周旋的人还被政府屡屡刁难,在一系列活动中被特务监视和冲击,愤慨之余,也使得他自己对社会政治的看法较以前有了明显的变化。如李长之这样的知识分子在当时不是少数。
1942年,老舍的母亲病逝。在处理完老人的丧事后,胡挈青于1943年携三个子女逃离北平日占区,11月到达重庆北碚,与老舍会合。国民政府对文协的钳制以及家人的到来,使得老舍得以将更多的时间精力放到自己的创作之中。尤其是胡挈青给老舍所讲的北平日占区民众的生活状况,一下子将老舍拉回到他最为熟悉的生活里。此前为抗战竭力呐喊,但所写多是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老舍的文学之根仍然在北平。1944年年初,他便开始了以北平日占区为背景的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的创作,虽然此后一直处于贫病交加的状态,头晕症以及疟疾时有发作,有时还极严重,吴组缃日记中提到,1945年9月,收到老舍信,说自己贫血复发,又患痔病痢,信中有“深盼死在这里免得再受罪”之语,阅后万分难过。但老舍找回了自己的文学世界,而且是在抗战中自己的文学触角极力伸展之后,重又回到了自己的园地,拥有更宏阔的视野,更深邃的思虑,更复杂的感喟……到日本投降,老舍已经写完了前两部《惶惑》和《偷生》,第三部《饥荒》在战后受邀去美国讲学时写完。这部长篇是抗战文学当之无愧的扛鼎之作,若没有它,我们的抗战文学虽不乏热血与怒吼,但会缺少浴血后的深思和启悟、抗争之后的抚慰与悲悯。
老舍著:《四世同堂》第二部《偷生》与《四世同堂》英译删节本《黄色风暴》
李长之谈老舍的《四世同堂》,说这是“一个贫血的人所做的输血给别人的工作”。老舍的抗战历程也给人同样的感受,这是一个资源有限的个体为国家民族的无限输出,他主持文协的勉力和周全,他在“国家至上”“与抗战有关”的信念下对创作领域的大幅拓展,以及在贫病交加下所完成的史诗性巨作,一个人既执着于自己的志业,又对这个国家抱有永久的责任感,愿意肩负重担默默前行,这是中年人的情怀,这是一个中年人的抗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