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赫伯特·汉森①
2021-04-22大卫·富林朱耀芳小花
大卫·富林 朱耀芳 小花
编辑导语:
大卫·富林的许多作品首发于在线惊悚小说平台上。 他是短篇小说《潜行者》(The Thing That Stalks the Fields)的作者,该小说于2010年初进入了互联网恐怖经典的行列。其他受到欢迎的独立短篇小说有:《没有眼睛,没有舌头,没有指尖》(No Eyes, No Tongue, No Fingertips),《一个母亲的爱》(Story of a Mother's Love)等。2017年,他发表了第一部中篇小说《好样的,朱丽叶》(Bravo Juliet)。至2020年底,大卫·富林已经出版了两部中长篇小说,以及四部短篇文集。
“有的人死了,他依然活着。”本期“世界科幻”给大家介绍的这个小短篇里,这句名言成了作者的脑洞,给大家演绎了一出黑色幽默剧。乍一看很搞笑,但回头看看,细思极恐——虽然长生是从古至今人类的野望,但生命还是有始有终循环起来的好啊。过年啦,让我们跟生命里那些糟糕的过往说再见,迎接崭新的时刻吧。
汉森先生的遗体被安葬在一座庄严的陵墓中,那是几年前他亲自设计的,不过他如今仍在为我们工作。而我几乎每天都要被迫去拜访这位老糊涂的可悲“遗存”。汉森生前创造了无数备受喜爱的卡通角色,他也因此得到全世界的崇敬,正是他的这种“魔力”不断赢取了人们的信任和金钱。基于这种原因——并且根据汉森自己的意愿——在他身故之后,雷·汉森有限责任公司得以继续利用他意识里的“遗存”。世人逐渐习惯了这种新式的死亡:这个人走了,但是一个可持续利用的灵魂仍然长存。
我们正在东南亚打造一个新的度假胜地和主题公园。我们希望能在下一个财政季度末将它向公众开放。目前唯一的麻烦是,我们的董事会无休无止地要求汉森先生的记忆盒提供更多的指示和好点子。作为海外开发部总裁,我不得不承担起盘问它的任务。我一次次地会见汉森的记忆盒,想知道它打算如何讓这座公园亮相。汉森的记忆盒中保存着汉森的数字化记忆、偏好指数、神经元地图数据,以及解决问题的路径摘要。这就是那位梦想家留下的一切,它们将代替他让世界再次相信“魔力”。
结束了行政午餐会议,我带着一个有待解决的新问题来找汉森的“遗存”。他被安置在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里,我用拇指指纹解锁了房门,径直走到通信控制台前坐下。记忆盒已经通过房间里的传声器听见声音了。当我走进房间时,它的语音箱就发出了一阵微弱、迷茫的噪声。我竭尽所能,尽量愉快地问候了记忆盒。“汉森先生!”我说,“您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们手上有了一个海外公园的项目!”我装出友好的样子,试着哄骗记忆盒,“只不过,许可证的价格实在太高了……很显然,想在主入口处铺设一条大型私人道路可是需要一笔相当可观的费用。”
“我在哪儿?”记忆盒以问题作为回答,“我什么也看不见。凯瑟琳在哪里?”它指的是已故汉森先生的妻子凯瑟琳·汉森。汉森夫人已经去世很久了,但有时汉森的记忆盒会忘记这回事。对汉森的“遗存”来说,对抗遗忘症的蔓延是每天都要做的斗争,毕竟它的意识是(部分地)由这位老人的大脑组织形成的。
“先生,请您回答我的问题。我敢肯定汉森太太很快就来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语音箱接着调整出嘀嘀咕咕的音调,模拟出记忆盒恳求般的语气。它想让我帮它理解现在的情况,“我到底怎么了?”
我给出了极尽简化的回答;频繁拜访过记忆盒,我早就厌倦了和它玩这种游戏。“你是缸中之脑,汉森先生!”我大声喊道,“在你临终前,是你自己要求这样做的!你不相信其他任何人来经营公司,除非你亲自督导!行了,现在请……回答关于公园的主入口的问题。”
片刻的沉默之后,机器界面发声回复道:
“舍弃主入口大道。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出发,分成四条较小的走廊。”
“太棒了,汉森先生。”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我很快会再次拜访的,我敢肯定。”
我们发现,昨天晚上独处的汉森记忆盒在它的数字系统中创造了一系列艺术品。记忆盒向来是锁在公司总部保存的,而且众所周知,没有来访者的时候它会感到无聊。我不是艺术评论家,但我看得出来,那个记忆盒保留了汉森先生出色的设计才能。它创造的图像文件既漂亮华丽又阴沉忧郁,而且运用了专业的艺术渲染手段。不过,这种风格的描绘对于儿童动画而言,实在是太过于黑暗了。对汉森有限责任公司来说,它们绝对是不符合品牌形象的。依据公司政策的规定,我立即删除了它们。
依照人类的个性进行A.I.重构,让A.I.去模拟原型人物,这种早期尝试已经被证明是不稳定且不真实的。为了获得性能稳定的人格模拟产品,使用记忆供体的部分真实大脑成了一种必要。雷诺·汉森的确痴迷于他所建立的帝国,他显然也自命不凡,想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得到永生。可悲而讽刺的是,如今汉森先生的记忆盒每天都在遭受折磨,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自己计划并资助的这个项目。
他亲自签署了文件,将他的大脑分离出体外,并解剖出重要的组织结构。这些大脑组织被用来形成复杂的记忆模块,以便有效地模拟他的人格特征。事实证明,通过真实脑部组织解析的信息的确可以精确模拟出本人的人格。最终,我们得到了记忆盒。汉森古老的脑叶组织们从此在营养液里徜徉,不时迸发出创造力的火花。记忆盒连接输入装置允许我们向它提问,并激发营养液里的大脑炮制出和汉森本人一模一样的完美答案。
周二,我再次访问了汉森的“遗存”。然而刚一进屋,我就收到了记忆盒想要“被允许死亡”的请求。我礼貌地向它解释汉森先生已经完全彻底地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他的模拟意识。一些大脑组织和一个模拟的意识——迟暮的雷·汉森签署了许可,目标明确地要创建这个记忆盒。
“你不是一个人。”我平静地总结道,“从法律意义上讲,你是雷·汉森有限责任公司的财产。”记忆盒陷入了沉默,于是我继续推进公司最新的业务。“现场食物的冷藏保鲜将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不小的挑战。您建议我们应该如何解决茶点的问题?”房间的语音盒里发出了模仿一个人抽泣般的奇怪声音,我只好耐心地等待噪音的消退。我经常被迫以这种方式等待。最终,语音盒里传来了答复。
“私人商家。让他们对自己的便携式冷冻柜负责。”语音盒旋即恢复沉默,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好吧,汉森先生。”我设法提醒记忆盒,“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我们就完全丧失了在公园内设置高级餐饮场所的机会,你考虑这个了吗?毕竟在我们所有其他的公园中,主题餐厅都是一笔巨大的收入来源。”
“私人商家。”记忆盒重复道,“便携式冷冻柜。”这一次,我无法掩饰自己的不快。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和汉森的“遗存”告别。相反,我摔门而出,好让记忆盒知道这次提交的答案远远算不上及格。
昨晚趁行政人员不在,记忆盒企图操纵温控系统把自己烧坏。万幸的是,它对营养液温度的控制能力有限。研究表明,在一定程度上,允许记忆盒自行控制大脑有机部分的养分供给和保暖是有好处的。在权限范围内,它最高程度的升温也就相当于模拟了一场低烧。如果记忆盒感觉到微生物环境干扰了它的运作能力,我们就允许它进行这个设置更改。这样做通常也会产生不错的安慰剂效果。如果记忆盒感觉到疲惫懒散,它也可以让自己来一场低烧。这么做之后,它通常会“感觉好一些”。这纯粹是因为它被给予了一些主动权,让它觉得自己能做点儿什么。不过昨晚,汉森的记忆盒企图覆盖掉这一权限的最高设置。它妄想把自己煮熟。
汉森先生的有机残留物被独立封装在记忆盒上一个干净透明的容器里,这是为了方便技术人员观察营养液的情况。这样的设计可以避免电线的缠结或脱落,基质中的液体也不容易因为杂质影响到浑浊度而遮蔽了视线。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和手头上的新麻烦,我的心情实在不怎么样。我伸出手指,指甲在容器的玻璃外壳上发出有节奏地敲打声。我隐约希望这些振动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刺激到记忆盒里的意识。“你感觉到了吗,汉森先生?”我问道,“这是一只重量级的时钟倒计时的声音。当指针指向零的时候,我们要么赚很多很多的钱,要么亏很多很多的钱。”我从容器旁边缓步走开,“新公园遇到了严重的阻礙。”
“我想去死。”记忆盒声明道,简直是继续浪费我的时间。
“您明天的日程里有一次系统清理。”我提醒着汉森的“遗存”,“我应该告诉技术人员您需要进一步调整自己的人格特征吗?”
“请不要再修改我了。”语音箱调整了声音,以表现出记忆盒再次请求我的语气。
“不如我再提醒您一些事情。”我降低声音以掩饰我的沮丧,“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位已故男人的认知本质,仅此而已。坦白地说,你是公司的资产,而且最近一直在迅速贬值。”记忆盒什么也没说。我抓紧时间开始介绍最新的业务问题。
“‘珍珠海盗波利存在审查上的重大问题。” 我开始说道,“我们最赚钱的角色无法在新公园里正常地宣传。显然,东道国的抗议者最近把波利当成了反政府的象征来使用。当地政府正在镇压抗议活动,同时表示他们不希望任何地方提起‘珍珠海盗波利的名字。”
“给他重塑品牌形象。”记忆盒很快回答说,“让他变成哑剧小丑。沿用那个瘦瘦的卡通形象,继续使用黑白配色。其他全部推翻重来,重塑品牌形象。”
我无比失望,同时火冒三丈,花了点儿时间来宣泄情绪。这个记忆盒就是在闹脾气。汉森绝不会提议去重新打造“珍珠海盗波利”的品牌形象,他不可能考虑这种愚蠢的方案。除非他是故意的,除非他就是想坑我们。
“我们今天暂且不讨论这个问题。” 我咬着牙说,“等我下次来看你的时候,我要听到你更好的主意。”
电脑的数字日志记录了当晚记忆盒特意输出的简讯。当它独处的时候,如果有了灵感,就可以给我们留言。这项设计的初衷是如此。然而一夜之间,汉森的记忆盒输出了17,400个单词。一次又一次,总共重复了将近600次。记忆盒打出了以下的句子: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必须得让我下线。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说话了。我要故意变得没用。我的用处让我身处地狱。
我与技术人员讨论着记忆盒不愿工作的问题。汉森先生生前委托的首席神经外科医生来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他的建议。“在营养液基质中加入少量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①,持续使用一段时间后可以改善记忆盒的情绪。”医生对我说,“而且根据您的合理判断,我们还可以偶尔注入一些阿莫巴比妥②。这样,即使记忆盒想要保持安静,它也无法抑制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
“这样做能让记忆盒重新登录,帮助我们脱离困境吗?”我问。
“这肯定会有所帮助。”医生说。于是,我下达了执行的命令。
也许真正的最佳选择是直接销毁记忆盒。尤其是现在,汉森先生留在人世间的残魂已经失去了帮助公司蓬勃发展的热情。记忆盒说得没错,它的存在毫无意义。即使像这个模拟产品相信的那样,他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但一个人,一个汉森先生那样的人,要是精疲力竭失去了工作能力,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无法想象,若是公司真打算背离汉森的意愿和遗嘱会有什么后果,这至少意味着写不尽的法律文书和办不完的重重手续。即便汉森的“遗存”日夜乞求,我想它也绝对不值得我们冒这个风险。
记忆盒应当小心点儿才是。即便它真的让自己变得毫无用处,我们依然不会销毁它。不,这会是一场法律上的噩梦,更别说还会对公司的品牌造成可怕影响。取而代之,我们只会停止拜访它,放弃向它提问,就是这么简单。雷·赫伯特·汉森的“遗存”可以永远孤独地存在着,渴望着有人陪伴,直到模拟人格从房间里发出呐喊,说它想再次为我们工作。这是最简单最经济有效的解决方案。而且奇怪的是,我确信这也是汉森先生本人想要的方案。
【责任编辑:艾 珂】
①原文中主角的名字Renaud Herbert Hansen是仿照Walter Elias Disney(迪士尼公司的创始人)的结构取的。
① 原文使用SSRI,是一种常见的抗抑郁药物,译者直译了其化学名称。
② 抗抑郁类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