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都在吹泡泡的人
2021-04-22谢云宁言午
谢云宁 言午
I'm forever blowing bubbles, fortune's always hiding.
(我永远都在吹泡泡,运气总是被掩藏。)
——英超西汉姆队队歌
我的名字叫作李夏白飞,众所周知,在四十二岁以前我叫李夏,“白飞”这个名字来自我的一位朋友。改变世界进程的那个物理方程式“李-白”正是以我俩的名字命名。
关于我这位朋友的生平传记,包括我的自传在内,都将他塑造成了我最亲密的助手,一位普罗米修斯一般的殉道者。
但这并不是事实,我有意向世人隐瞒了他的一些人生细节。如今我已到了垂暮之年,我不想所有的秘密都被我带进坟墓,我决定直面自己的内心,将他真实的过去公之于众。
好了,现在让我开始我的回忆(我尽量让自己恢复到年轻人的心态去复述当年的一切)。
我与白飞的故事开始于上一个世纪之交的C大校园。
我和他是C大物理系的同班同学。那时C大在全国的排名介于二流三流之间,物理专业也不是什么时髦热门专业,班里不乏如我这样被其他志愿刷下来的失落者。另外,还有一些从名校落榜滑落到我们专业的调剂生。
白飞就是这样一位高分落榜者,据说只差清华大学两分。
并无夸张地说,这家伙是我见过最为古怪的一个人。他是北方人,个子很高,身高足有一米八五,但背总是有点儿微驼,一头“人猿泰山”般的凌乱长发从进大学就再也没理过,他脸色白皙,眼眶极深,看人的眼神总是很飘忽。他一开口,嗓音粗嘎,话中还总带刺,让人极不舒服。
与那个年代大学校园大部分男生一样,我过着“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的散漫生活。睡懒觉、踢球、打游戏、追求女孩(迟迟未果)是我大一堂堂不落的“必修课”。
而白飞则不然,他如一部无比精准的钟摆,总是比上课铃提前一分钟出现在教室,永远坐在第一排的最左边位置,总是全神贯注地聆听老师的每一句话,下课铃一响,又跟着老师的脚步匆匆离开。
他偶尔也踢球,但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来不和我们班队一起踢。他的球风可谓自成一派,喜欢卖弄蹩腳而怪异的过人技术,喜欢扯着他那大嗓门大喊大叫,指挥别人,和他踢过的人绝对都不愿意再和他踢第二次。
我与他的生活轨迹就是两束平行的光流,完全没有交集。
我们的第一次接触因为一场球赛。
那时的我算是一名执着的阿根廷球迷,爱屋及乌,对阿根廷国内联赛也没少关注。大一上学期的一天早上,我一反常态地没有睡懒觉,七点没到就从床上爬起来,一路小跑赶到二食堂。
有一场阿根廷甲级联赛超级德比正在等着我——山丘老男孩队VS竞技队。
那个年代还没有网络直播,电视仍然是看球的唯一途径。而在这样一个早上,食堂电视差不多是看球的仅有选择。
我径直走向悬挂在食堂中央的电视,出乎我意料的是,电视已经被锁定在CCTV5,电视机下已伫立着一个高瘦的身影,是白飞。
他也看到了我。
我们不得不用目光相互打了个招呼,都难掩惊讶。由于作息时间不一样,我们在课堂上都难以照面,大半学期也没说上一句话,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了头。
我们尴尬地相顾而立,也不知道该聊点儿什么。
所幸,比赛直播开始了,我和他都解脱似地将目光投向了电视屏幕。
画面信号来自我们脚下地球最遥远的另一端,布宜诺斯艾利斯,山丘老男孩的主场巧克力盒球场。比赛一上来,山丘老男孩队与竞技队两个老冤家就玩了老命地死磕起来,场面异常火爆,黄牌满天飞。那个年代的阿根廷球星大都球风狂野奔放,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奔跑起来头发轻舞飞扬,再加上阿根廷足球场特有的漫天飘飞的白色纸片,让比赛进行得热血偾张,极具视觉冲击力。
我瞟了眼白飞,他目不转睛地沉浸在球赛中,嘴里碎碎嘀咕着球员的名字,不时兴奋地摇晃着他那头油腻的长发。这一刻,我意识到,他的长发来自对阿根廷球星的崇拜。
半场快结束时,主队高中锋马克西在禁区内硬抗数人打进一粒漂亮进球。
“无敌啦——”白飞扯着嗓子大吼道。
“无敌啦——”我也跟了一嗓子。
我们忘记了彼此的生疏,激动地击掌相庆。
时间到了饭点,来食堂早餐的人多了起来,但始终只有我与白飞站立在电视机前,全程热情投入。即使是球迷,他们关注的也是英超意甲这样的欧洲主流联赛,对非主流的南美洲联赛瞄上两眼就转身离开了。如果不是球迷,更是会对守在电视前的两个“球疯子”的喜形于色无从理解。
比赛最终以1比0收场,一场比赛下来,我和白飞变成了惺惺相惜的“战友”,我们挥手告别,我回寝室补觉,他背着书包赶去教学楼上课。
就这样,我与他算是打上了照面,在校园里遇见也会相视一笑。
很快,我们有了第二次更为深入的交流。
那一天,我到东区图书馆二楼看杂志,回寝室路过一楼时见到白飞,他正埋头学习,我之前每次来图书馆都会见到他一个人坐在那个角落,投入地计算着什么。
这一次,好奇心让我走到了他的跟前。
桌上的稿子上写满了奇怪的公式与符号,我完全看不懂,这并不是我们课程的内容。
“白飞,你在计算什么?”我忍不住开口。
白飞顿住了,放下了手中的笔,他抬头望着我。
时隔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幕场景,从玻璃窗透进的黄昏的光线似乎突然明亮了几分,整个图书馆变得出奇安静。
他捋了一下额头垂下的长发,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嘴角慢慢地微微上扬,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我在推导平行宇宙理论。”
“平行宇宙——”我一怔,原来这个古怪的家伙在暗地里鼓捣着古怪的理论,“这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这家伙幽幽地说,他冷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我的话显然冒犯到了他。
“我看过一部讲平行宇宙的好看电影,《黑洞频率》,主角可以超时空通话改变命运。”我圆场道。
“那是一部漏洞百出的烂俗电影,讲的也不是真实的平行宇宙。平行宇宙之间相互独立,平行演进,你没办法和三十年前的人通话,你也没办法改变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因果线。”白飞漫不经心地说。
和这个家伙聊天真是一件自讨没趣的事,我心里想着赶紧离开,不过我还是随口回应了一句,“说起来,我刚好在最近一期《科学》①上看到了一篇文章,你所说的这套相互不会交叉的平行理论是由一个叫艾弗森什么的人提出的。”
“埃弗里特?”白飞皱了皱眉头。
“对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知道休·埃弗里特?”白飞突然站起身来。
“是啊,他的生平很有意思,我是把那篇文章当八卦读完的,他的平行宇宙理论被当时物理学界集体漠视,最终却靠科幻小说的宣传被大众知晓,变成一个流行文化符号,这让我印象深刻。”
“你说的没错。”白飞变得激动起来。“埃弗里特”就像是一个神奇的密码,一下子把他整个人“激活”了,他那一直空洞而飘忽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明亮的光芒,“埃弗里特的理论太过超前,他重新定义‘薛定谔的猫的结果,人类所做出的每一次随机性事件,都将所在的宇宙分裂出不同的平行宇宙。”
白飞突如其来的激动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一串惊世骇俗的言论,令周围还在上自习的同学纷纷侧目,向他投来了古怪的目光。
我赶紧提醒了他一下,他想了一下,提议道:“现在是饭点,我们去吃饭吧。”
没办法,我只得跟着他去了食堂。
在人声嘈杂的食堂里,就着盖浇饭和可乐,白飞滔滔不绝地向我灌输起了平行宇宙的各种新奇理论,说到激动之处,他的双手还在空中比画起来。
“我们现有宇宙一刻不停地吹出一个个泡泡,每一个泡泡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宇宙,此时此刻我们能感知的那个宇宙只是漂浮在无数个泡泡组成的海洋中的一个。这些泡泡由比原子核还小的膜相互隔绝,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
白飞讳莫如深的描述听得我云里雾里,但我能感受到,他已經把我当作他的朋友。
在而后的大学时光里,我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联系着。
2002年世界杯,我们共同目睹了拥有梦幻阵容的阿根廷意外止步小组赛,巴蒂斯图塔掩面哭泣的画面让我和他都跟着泪流满面。
那场比赛之后,白飞剪去了他那一头长发。
当与白飞有了更多接触后,我发现这个不受欢迎家伙的超低情商与口无遮拦,很大程度来自他所执念的那一套平行宇宙理论。
大三时,我们班集体去临近城市一所研究院实习。
一辆大巴载着心情愉悦的我们,行进在高速公路上,那一天,天上下着细雨。
开车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司机,姓王,本地人,不时用四川话和旁边的同学大声开着粗俗的玩笑。
正是因为他的分心,险些酿成了一场大祸。
高速公路一共三条车道,当时,大巴车走在中间那条道,前车是一辆桑塔纳。
毫无征兆地,桑塔纳向着右边车道一个猛转,急刹了下来。
没有前车的遮挡,出现在我们大巴视野中的一幕如此地触目惊心:一辆轿车与一辆SUV侧翻在路中央。
由于没有留够足够的安全距离,我们大巴已经来不及刹车。
眼看我们就要一头撞上SUV,刚还在偏着头哈哈说笑的王师傅,下意识地回头,在电光火石间,本能地向左狠打了一盘子,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大巴车头猛转向了左边车道,撞上防护栏。所幸的是,大巴在轻微擦剐后停了下来。
车里的所有人都惊魂未定之时,砰的一声巨响,让刚落回来的心再次飞出。
铺天盖地的玻璃碴,如暴雨的雨点般扬起,拍打在我们大巴右侧玻璃车窗上。
循着响声望去,冲击波来自我们右侧,在第三条车道上,一辆大货车来不及刹车,高速撞上了前面已经停下来的桑塔纳。
可怜的桑塔纳在庞然大物和前车挤压下,变成一只压扁的易拉罐,车里的人当场死亡。
这样惨烈的一幕给我们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如果我们大巴跟着前车转向右边车道,被货车撞上的将是我们。
车上的老师与同学没有受伤,大家都在为逃过一劫而长出一口气时,白飞突然跳了出来,激动地冲到司机面前一阵大吼:“你知不知道,另一个宇宙,你下意识地选择了右边那根车道,让我们所有人都卷进了车祸。”
“哪里来的瓜娃子——”王师傅回过神来,破口大骂。
“在那个宇宙,我们可能已经挂掉了。”白飞不依不饶地吼道,他举起拳头,想要干上一架。
我赶紧冲上前,一把将白飞拉开。
大学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毕业的季节。
那个年代,物理专业本科生并不好找工作,正为毕业去向烦恼不已时,我竟得知自己出乎意料地挤进了专业保研名单的最后一名。我的幸运得归功于我的女朋友。在大三上学期,同班女学霸终于接受了我的追求,成了我的女朋友,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我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到了久违的学习上。
这样,依靠大三的努力,再加上班上前几名放弃了本校保研,让天资平庸的我变成了被命运之神垂青的人。
作为专业成绩第一名的白飞,自己考上了北京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白飞告诉我,他还想从人体机能角度对平行宇宙的分裂进行更为深入的阐述。
在研究生阶段,我又继续后程发力,博士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我选择了半导体材料的凝聚态物理作为研究方向,这是一个相对容易出成果的实用型领域。
去了北京的白飞则如同“人间蒸发”般杳无音信,他没有再出现在大学同学的任何社交群里。
很多年过去,我觉得自己早已把他忘掉了,但有时我又会发现,这个家伙仍在一些地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我在三十岁那年,拥有了人生的第一辆小车。平日生活里,我是一位大大咧咧、性格有些毛糙的人,但一旦摸上方向盘,我就变得异常小心,谨小慎微,白飞告诉我的那一套平行宇宙理论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心里害怕,自己的任何不小心都会导致平行宇宙一场难以收拾的车祸。
毕业十年后,再次碰见他纯属偶然。
当时我准备去学校食堂吃晚饭,从物理学院路过东区足球场。黄昏热闹的球场上,一大群人正在分拨踢着野球。
远远地,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在淡淡的薄雾中,他如同一只笨拙的大鸟,动作迟缓而夸张,虚张声势的一招一式极其认真而又滑稽。
他仍然穿着那件褪色的阿根廷十号球服。
他每次接到传球后,总是一阵埋头瞎带,很快,球就被对手截下。这样的球风在野球场上总是遭来队友的嫌弃与白眼。
看得我也不禁直摇头。
最终,与他一队的那群年轻学生忍无可忍,愤愤地抛下他,在旁边另组了一个局。
白飞只得一个人在跑道上慢跑,练习带球。终于,他发现了十米开外的我。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然后,他笑了,向我踢出了皮球。
我伸脚停下了来球。
“老李,是你啊。”白飞开口,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粗砺,“一起来两脚吧——”
“早踢不动了,老胳膊老腿的。”我微笑着开口,“什么时候回的成都?”
“有两三年了。”白飞说。
“也不联系一下老同学。”
白飞尴尬地笑了笑,回避掉了我的问题。“你毕业留校了?”他也许是注意到我手中的C大文件夹。
“是啊,也没有其他去处。”
“挺好的。”白飞说。
“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提议道。
他踌躇了一下,说了声好。
我们在小北门外找了一家街边烧烤摊。
一大杯扎啤下肚,气氛从最初的生疏变得热络起来。
我询问起他这十年的经历,他只是简单地告诉我,他考上中科院的硕博连读生,但因为与导师在研究方向上发生了分歧,他最终没有拿到学位,在北京厮混了两年后回到了成都。没有正式工作,靠在培训机构为高中生补习物理维系着生活;没有买房,只是在补习机构旁边租了套单间,把所有的闲余时间都投入到了自己的平行宇宙理论研究。
白飞的话让我的心不免一阵咯噔,他如今的生活状态大大出乎我意料,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还是没放弃梦想?”我举起了扎啤杯,敬了他一杯。
“当然,这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白飞认真地说,他和我重重地碰了碰杯子,“我已经搭建起一个完备的平行宇宙理论大部分框架,距离最后的成功只剩临门一脚。”
“恭喜恭喜。说起来,爱因斯坦一把年纪,还默默无闻地待在瑞士专利局当着小职员,下班后一个人潜心推导相对论。你现在的状态很像是老爱。”我半开着玩笑道。
他哈哈地笑了起来,我的恭维似乎让他很受用,他兴奋地侃侃而谈起他这些年的“研究成果”。
“我们生活在一个因概率而不断分支的世界中,每一个分支都是‘真实存在的。”他说的还是他那一套平行宇宙的老生常谈。
我不禁在心里一阵吐槽。是的,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充满概率的世界中,小孩上学摇号,买房买车摇号,都是我关心的概率问题,但平行宇宙这般虚无缥缈的概率存在,如镜花水月,实在离我们太过遥远。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脑洞不够平行宇宙。”我不由想起最近网络里流行的一个说法。
再则,经历过多年物理科研的浸淫,我对他那套压根儿没有任何实验数据支持的学说产生了更深的怀疑,真正的物理学说不应该是建立于臆想世界的空中楼阁,连论文都没地方发表。
但我并没有打断他,只是在一旁沉默地倾听着,不时还点一点头。
以他的性格,这么多年一定经历了不少的事,我觉得他需要我这样的一个倾听者。
白飞越讲越亢奋,举杯的频率也变得越来越频繁。很快,他的眼神越来越迷离,说话变得前言不搭后语。
白飞突然沉吟了一下,低声道,“老李,突然出现你面前的我,在你眼中一定混得糟糕透顶。”他乘著酒兴,眼神发直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每个人有自己的人生——”我避开了他的目光。
“老李,你看到的我,只是恰巧生活在了一个总是事与愿违的宇宙中……在这个宇宙中,失败总是如影随形。”白飞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飘忽,“你相信吗,在更多的平行宇宙里,我压根儿就没有来到C大,也没有和你成为同学,我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在北京过着安定的生活,结婚生子……不过,在那些平行宇宙我没有机会完成我的理论……我并不后悔……”
白飞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此刻,街灯昏黄的光影投射在他身着阿根廷球服的上身,模糊了他的轮廓,他恍若进入到一种神秘的量子交叠态。他那一对发红的眼珠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现实世界的投影,仿佛酩酊大醉才是通向平行世界唯一窄门。
这是多少有些荒诞感的一幕画面。
沉默半晌,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并没有接话,只是给他斟满了一杯酒。
白飞举起杯子,和我碰杯,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第一次意识到,白飞四处碰壁的人生也很大程度来自他的那套理论,平行宇宙就如为可怜失败者准备的一个万能借口,一个永远的避风港,“在其他平行宇宙,自己会过得很好”,如同一剂精神鸦片药,长久地麻痹着他,慰藉着他,让他越陷越深。
白飞没有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猛灌啤酒。
我不想让他再这么喝下去,看了眼手机,此时已九点半,我以要回家给小孩讲睡前故事为由结束了酒局。
白飞踉跄着起身,执意买了单。告别时,他伸出宽大双臂,意犹未尽地与我用力拥抱。
我们留下了联系方式,约定以后再约。
就这样,我们重新走到了一起。
刚好没过两个月就是2014年世界杯,我们约在酒吧看了好几场阿根廷的比赛。
那时的我平时已很少看球,阿根廷队中除了梅西的大部分人我已经叫不出名字。
而白飞仍是一名狂热的阿根廷拥趸,对阿根廷每名球员都如数家珍。
那一年夏天,我们一起目睹了阿根廷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了决赛,遇上了老对手德国队。伊瓜因在常规时间错失单刀,阿根廷队被拖进加时,在加时赛的最后,格策的一粒进球,让德国队绝杀了阿根廷。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多少年来,阿根廷悲剧的宿命仍在延续。
我们守在电视屏幕前,看完了颁奖仪式。梅西在领取亚军奖牌时,路过近在咫尺的大力神杯,凝视金杯的落寞目光令人心碎。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白飞的眼中也有晶莹的光亮在闪烁。
世界杯后,我们又见了几次面。
但很快,我妻子(她也是白飞的大学同学)知道我和他混在一起后,跟我大闹了一场。
我妻子并不喜欢他,据我观察,成年的女性对白飞这样不着调男性的厌恶度随着年龄呈正比增长。
那时,三十好几的我还只是一名普通讲师,正在向着副教授的位置苦苦冲刺,妻子很是担心我会在这节骨眼儿被白飞带偏。
最终,我还是屈从了妻子,不再主动联系白飞,白飞好几次打电话邀约,我都婉拒了。
就这样,我没有再与白飞见面。一年后,只是偶尔从朋友圈里看到,他一个人去了一趟阿根廷(他曾约过我)。
在一组明信片一般亮丽的照片中,白飞骑着白马驰骋在广袤的潘帕斯草原上,草原的劲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一个人穿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五彩缤纷的博卡区,漫步在罗萨里奥的中央广场,黄昏的夕光照在他的脸庞,他孩子般开怀大笑。
最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他亲临巧克力球场“梦幻剧场”,穿着山丘老男孩的蓝黄色队服,见证了一场精彩刺激的阿甲联赛。
在照片下面点过赞后,我呆呆地注视了窗外很久。必须承认,对这个家伙,我的心底多少有些羡慕、嫉妒与愧疚混杂的情绪。
两年后的一天傍晚,我一个人待在教研室修改论文,这篇论文对我评职称非常重要,我准备奋战到很晚,就在教研室凑合一夜。
刚一进入工作状态,我就接到了白飞打来的电话,一个劲儿地邀我在九眼桥老地方见面。
我严词拒绝了他,急急地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又一连接到五个他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浓浓酒气,又是哭又是笑的,说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
我被弄得很是心烦意乱。
我寻思着,这并不像是过去白飞的做派。出于他安全的担心,犹豫再三,我还是打车去了九眼桥。
在以前常去的那家酒吧角落,我找到了醉泥一般仰面瘫睡的白飞,他面前一片狼藉的桌面上已堆满了一大堆空啤酒瓶。
我坐到了他的对面,重重地摇醒了他。
“啊哈,老李,你终于来了。”满身酒气的白飞睁开了眼。
我劈头问道:“今天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老李,好久,好久沒有见到你了。”他口齿不清地说。
“你一定有什么事。”
白飞醉眼惺忪地望着我,像是面对一位陌生人般打量了好半晌,最后支吾道:“今天我见到了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和她已经十多年没见面。”
“你还有过女朋友?”我脱口而出,但立即后悔了,“对不起,白飞,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他面容僵硬地笑了笑,“她是高二时的同桌。”
“后来呢?快给我八卦下你们的故事。”我一下子来了兴趣。
“我们只做了三个月同桌,朦朦胧胧地相互产生了一些好感。我妈觉得我早恋了,去学校大闹了一场,班主任只得把我们分开了。此后,我们在班上没有太多的接触,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高考前填报志愿时候,我们默契地都报了北京的大学——”
“可你最后高考发挥失常,没能去北京。”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我没有高考发挥失常——”白飞情绪突然又激动起来,他像是陡然清醒了几分。
“我不懂你说的。”我有点儿发蒙。
“我没有高考发挥失常。”白飞神经质地重复着同一句。
“那你怎么来的C大——”
我的话让白飞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老李,你想不想听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当然愿意——”
“不过你得先灌自己几瓶酒,太过清醒的你是不会相信我的这个故事。”白飞庞大的身体向我前倾过来,他望着我的眼睛说。
我也望着他满布血丝的眼睛,弄不懂他说的是不是醉话。
但我还是举起一瓶啤酒,一口咕噜下一整瓶。
我打了个酒嗝,向他举了举空瓶子。
白飞狡黠地笑了笑,也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后靠在卡座上,开始了他的讲述。
2000年7月9日上午十一点。
十八岁的白飞写下高考英文作文的最后一个句号,抬起头望着教室黑板上方的那面挂钟,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一分钟。
他放下了笔,将紧绷了两个小时身体放松地倚靠在椅背上。
其他人都还在埋头答题,教室安静极了,他静静倾听了一会儿教室里的声音:笔尖落在卷子上的沙沙声,挂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以及自己平稳的心跳。
此刻的他彻底放空了下来,他甚至懒得检查试卷,英语是他的强项,通常他只会错两到三道选择题,作文扣上三到四分,他的英语成绩不会低于138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前两天的数理化与语文,他同样能感觉到自己发挥得相当出色。他们那一年是考前填志愿,不出意外的话,按往年的行情,他将以高过自己第一志愿清华大学金融系二十来分的成绩如愿进入大学。
莫名地,他将目光投向了教室外的走廊,在这条走廊尽头的那个考场中,王子羽此刻正在奋笔疾书。想到王子羽,他眼前浮现出了那一位面容恬静、扎着马尾的女孩,他的嘴角不由流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她应该开始写英语作文了,作文并不是她的强项,她此刻一定紧蹙着眉头,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英语词汇,红红的脸颊渗出点点细汗,她紧张时总会是这一副可爱的样子。
好运,子羽。
他在脑海中对女孩轻声说。
接着,他又将注意力转回了自己的考场。
他望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十九分钟。时间还足够自己回顾一些往事作为高中生涯的告别。
他微微伸了个懒腰,高中生活的一幕幕片段,如快进的电影画面,闪现在他的眼前。
他的高中三年过得并不开心。他是一个智力早熟的孩子,学业对他来说并不难,但没人知道,在他木讷、心不在焉的外表之下,心思极为敏感,他默默思考着一些形而上的哲学问题。
“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自己的一生会带给这个世界什么样的痕迹。”
而最让他纠结的一个命题,来自他十岁做出的一个选择,那一年,他的父母离婚了。
他父亲是一名中学物理老师,为人平和,与世无争。母亲早年从工厂下岗,自己承包下了一家饭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算是当地一位女强人。
父母因为性格不合而长期争吵,最终协议结束了婚姻,他们让白飞选择跟谁过,白飞最终选择了母亲。
白飞后来的生活在物质上算得上优渥,但母亲性格的强势,对他的严苛要求,都让他深感压力,再加上母亲后来也重组了家庭,他一上高中就极力争取了住校。
全封闭半军事化的住校生涯,让他变得更加孤独,他没有朋友,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如果自己当年没有选择母亲,而是跟了父亲,过一种清贫而自得的生活。他又会有怎么样的一个人生。那一条他未曾踏足的人生之河,如同一道浩大的模拟程序,一直在他脑海深处悄然地高速运转。
在很多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另外一个宇宙的自己此刻在做着什么事情,是开心还是忧伤,会不会也不时幻想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高二那年,从一篇物理竞赛的延展教程中,他接触到了哥本哈根量子理论,以及那个著名的“薛定谔的猫”思想实验。
那一只可怜的猫,让白飞深深陷入了一场他生命中更大的思维危机。当量子世界的不确定性蔓延到了宏观事件,你打开盒子的一瞬,一直处于叠加态的波函数陡然坍缩了,小猫非生即死。
对那一只猫截然相反的命运,生之侥幸,死之悲伤,都如刀锋般划过他的心间。
这意味着,人生每次抉择都充满着深深的负罪感。
而萦绕在自己心中多年的那个“彼岸”的自己,在哥本哈根理论的诠释下,变得毫无意义,就如尚未吹出的泡沫,还未创生就已经湮灭。
这样的结果,让他变得更加心神不宁,他如着了魔似的,再次进入了疯狂的思考,他的大脑如同一部停不下来的CPU,各种古怪的思想胡乱碰撞。可是,他的运算如陷入了“死循环”一般,似乎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心力交瘁的他,想到了借助网络寻找另外的答案。
他悄悄溜进学校电脑机房,坐在分辨率粗糙的屏幕前,艰难地搜索起來。
那个年代,互联网还是方兴未艾,网络上的东西并不好找。
他无疑又是幸运的,在一个英文网站上,他寻找到了“薛定谔的猫”的另一种诠释。
“两只猫都是真实的。有一只活猫,有一只死猫,它们位于不同的世界中。当我们向盒子里投向目光的一刹那,整个世界分裂成它自己的两个版本。”
白飞永远记得自己读到这一段话时的奇特感受,空气仿佛有一股电流穿过他的身体,令他战栗不已,他怔怔地抬眼,无人的机房只有电脑在兀自运转,他耳畔真切聆听到了一种隐约的声音,仿若空气中的亿万粒子正在剧烈震颤、碰撞,嗡嗡作响。几米之外,一线阳光从窗帘间隙投了进来,光柱中细碎的灰尘飞舞旋转,他如同在浓雾的海面突然寻找到了远方的朦胧灯塔。
自己混沌而痛苦的思索终于寻找到一个出口。
这个理论被称为“平行世界”理论,最早由休·埃弗里特在1956年的博士论文《宇宙波函数理论》(The Theory of The Universal Wave Function)提出,“如果将整个宇宙都看成一个波函数的话,它的状态也是叠加的,每观察一次,波函数就坍缩一次,宇宙就此分裂成多个。宇宙本身并不会坍塌。”
他搜索到了埃弗里特论文的一篇概要阐述,只有短短几页纸,上面复杂的公式他一时还无从理解。
他将这篇文章拷贝到软盘中,去校外的打印店打印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那几页论文被白飞随身携带,反复揣摩。他自学了描述微观粒子状态的波函数,渐渐地,他能够一知半解地领悟到论文中公式的奥义。
“波函数从不坍缩。”他欣喜地用铅笔在白纸上涂画着,那一列列迷人的波函数不会因人类的随机抉择而戛然而止地坍塌,而是分裂成两束盈盈起伏的水波,沿着各自的时间轴向着未来继续蔓延开来。
白飞并不满足,他抓住任何能上网的机会继续搜寻。
然而,他并没能得到埃弗里特论文的完整版。但在网络一个旮旯,他搜索到了埃弗里特的生平。
就在他出生的1982那一年夏天,时年52岁的埃费里特死于过度的吸烟、酗酒、垃圾食品以及长期的抑郁。事实上,在27岁发表那篇惊世骇俗的博士论文后,他那离经叛道的理论遭到了几乎所有同行的质疑(包括来自当时哥本哈根派领袖玻尔的公开敌意)。他不得不心灰意冷地离开了量子物理的领域,转而投向了实用科技领域,最终成了一位极为成功的武器商人,至死都没有再回到理论物理研究。
这样一个苦涩而感伤的故事,让白飞意识到,自己只是无意间窥见了一个传奇故事的开始与结局,对他来说最为精彩的那一部分段落,也就是那个平行宇宙理论广袤的疆域,自己还无缘一睹。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在未来一窥究竟。
然而,埃费里特的故事无疑对他人生响起了一声警示之钟,让他意识到平行宇宙理论充满了远超出他想象的复杂性……以及危险性。
他没有再继续搜索下去,平行宇宙理论的只言片语,已足以暂时解决自己的迷惑,让自己心安地坐在教室里,并支撑着自己完成高中最后的学业,最终走进了高考考场。
现在,他顺利完成了考卷。
自己没有让父母失望。
他轻叹了口气,结束了回忆。
再见了,那一段幽暗的高中时光。
再见了,那一个孤独、忧伤、苦闷的少年。
转而出现在白飞眼前的一幕画面,是一个充满阳光、确定无疑的未来,几个月后自己将进入到一片广阔的天地之中。在清华大学环境优美校园里,他与王子羽并肩席地而坐在草坪上,明媚的阳光映照在他们的脸庞……
而在更远的未来,从名校毕业的他将拥有一份光鲜亮丽的职业,过上令旁人羡慕的生活。
只是……带自己走出泥潭的那套平行世界理论,自己很难有机会去投身其中。
是的,即使未来宇宙会平行分裂成无数个世界,每个世界中的他都很难再与这个理论有任何的关系。
一丝莫名的遗憾划过他的心间,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自己报考清华的三个志愿分别是:金融、法律、建筑学。这是他向母亲妥协的结果,这三个专业都与他最心爱的物理专业相去甚远。
当然,他重点批第二志愿是C大物理学。那是学校补录志愿时他偷偷填上的,他的母亲并不在场,但他知道,这没任何意义,以他的成绩很难落榜清华。
遥远的物理学,只是他心底一个无法实现的可笑慰藉。
在这一瞬间,一个奇怪的想法如虫子般突然钻进了他脑袋里。
他睁开眼,抬头望了眼挂钟,距离收卷还有十五分钟。
他举起了右手,监考老师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露出了万般焦急的神色,声音颤抖地告诉老师,他答题卡的答题顺序因为紧张被他全部弄反了,请求重新给他一张答题卡。
这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老师面露难色,但在稍稍犹豫后,还是动作飞快地取了一张备用答题卡递给了他。
他将新的答题卡郑重地放在了桌面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考号。
接着,他用草稿纸将原答题卡的AB那两行遮住,将CD两行的答案飞快地誊抄在了新的答题卡上。
在抄完CD组的答案后,他又沉着地将原答题卡撕成碎片,揉作一团,放在桌面上。接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此前的答题记忆清空,重新将大脑运行在了一种极度放空的状态,然后,他开始从答题卡的中间向上下两边勾选着AB组的答案。
他在每一题前都会停顿几秒,但他的涂选完全随机,就这样,笔下的答题卡变成一台平行宇宙概率发生器。
无论他选择AB哪一个选项,在笔芯着墨的那一瞬,不一样的平行宇宙就放射状地发散开来。
这一过程中,数目高达2的数十次方的平行宇宙,如万花筒般缤纷绽放。
答题卡上一共75道选择题,共115分。由于CD两组答案已经照搬原答题卡,留给他的随机得分大概会是56分左右。也就是说,他有概率得到0到56分所有分数。
当然,他早已计算出不同分段的概率,按照正态分布,他最大可能还是获得接近28分的分数,这个分数即使无法保证他进入第一志愿金融专业,也能稳稳地进入清华的其他专业。只有丢分超过50分,他或许有机会落榜清华。实际上,这个概率的出现是极其趋近于零,但谁也无法否认其出现的可能性。在那些个数微乎其微的宇宙中,自己将滑向C大物理系。
自己将被放逐到遥远的南方,在那里苦行僧般探究四年的平行宇宙理论,而后,他将考取北京的大学研究生,回到北京与王子羽相聚——在他构想出的所有平行宇宙中,她都是他生命中不愿去割舍的眷念。
在考试还有最后两分钟时,他涂完了答题纸。
他如释重负地放下铅笔,小心翼翼地将答题卡放在桌上。
他微笑着,注视着答题卡上的答案,ABCD,如一群觅食的蚂蚁,扭扭捏捏地行进。
很快,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监考老师开始收卷。
他微笑着注视着老师收走他的答题卡,下意识地,他轻轻地向老师鞠了一躬。
老师也向他报以一个微笑。
被老师收走的那一张答题卡,是他所能想到的给自己人生设下的最为自得、最为圆满的一个诡计。
半个月后,他得知了自己高考成绩,总分633分,物理满分,英语只有可怜的九十八分(满分一百五)。
很快,大学录取开始,他以两分之差与清华大学失之交臂。
而王子羽顺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二本学校。
所有身边人都为他的意外落败感到惋惜,他以考英语前一天整夜失眠应付所有的询问。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的自己只身穿过了繁复的概率之门,碰巧进入了那一个由自己精心设计、将自己放逐的宇宙中。这个宇宙中的他没有时间感伤,他要做的是,心无旁骛地担负起这个宇宙中自己的使命。
他克服掉性格的羞怯,主动打电话到王子羽家。当天晚上,他们约在一家咖啡店见面,相互倾诉压抑已久的情愫,约定下共同的未来。
随后,他与王子羽度过了一个短暂而终生难忘的盛夏八月。
八月底,在踏上开往成都的绿皮火车的那一刻,他还是禁不住停下了脚步,轉头将目光投向了其他的站台。他仿佛看到了在绝大多数的平行宇宙中,自己拖着行李箱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短途火车。
但他相信,无论哪一个宇宙的自己,此刻脸上的神色一定是从容而笃定。
一到C大,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校外网吧,终于在浩瀚Internet世界中找到埃弗雷特论文的完整版,如获至宝,他忘我地计算了起来,在埃弗雷特的论文基础上向着真实世界与平行宇宙的边界迅猛地推进。
大四那一年,他实现了自己对王子羽的承诺,如愿考取了北京研究生,如一位从流放地归来的流放者,满心憧憬地回归北方。
然而迎接他并不是他想要的结局。在大四那年,王子羽的一位北京本地同学向她发起了猛烈的追求,在一段时间的纠结过后,她最终还是选择接受了对方,而白飞一直被蒙在鼓里。
四年充满煎熬的异地恋终究难敌残酷的现实,真实生活有着太多复杂的变量,他能抓住的也仅是自己那一部分。
白飞默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删除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将自己生命的所有精力投入了平行宇宙理论的世界中。从北京到成都,他从未对自己宿命般的人生产生过丝毫怀疑。
直到今天,他平静的生活因为王子羽的到来泛起了一丝涟漪。此时的王子羽,已是两个小孩的母亲,专职家庭主妇,生活安适而平淡。时逢暑假,一家四口来成都旅游,王子羽以见同学的借口撇开了家人,约他单独见了一面。
在一间咖啡店里,两人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王子羽告诉白飞,这么多年,她过得很幸福,但心底一直有一个没有解开的心结,觉得自己欠白飞一个道歉。
“没关系,是我自己做得不好——”白飞感觉自己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了眼眶的灼热,眼泪还是涌了出来。
王子羽也跟着啜泣了起来。
他手足无措地递去纸巾,他怜惜地望着她擦拭着泪水,她那精致的妆容花得一塌糊涂。
这一刻,他多么想大声告诉她,在大部分的平行时空中,他和她都会幸福地在一起,执子之手,一起变老。
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面容僵硬地微笑着,笨拙地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
送走王子羽后,白飞如同丢掉了魂魄一般,在白日之下漫无目的地浪荡在成都街头。第一次,他产生了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的念头。最终,他还是来到了这家酒吧。
白飞讲述的声音越来越不连贯,如背景音般飘散在空气中,终于,他在自顾自的讲述中睡着了,还好他的故事差不多完整了。
我无比震惊地听完了白飞的故事,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家伙可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我还想追问其中细节,但看着他歪着头熟睡的样子,只得作罢。
我起身走出了空气沉闷的房间,来到酒吧的露天庭院,一阵清凉的夜风拂面,我稍微清醒了一点儿。
我点了根烟,望着不远处的锦江。夜色沉默如谜,河中的那座光影阑珊的廊桥,在水波中映出的浮光耀金的倒影,对岸迷离的灯火,亦真亦幻,让我不由想到了白飞的平行宇宙。我们见到的、触碰到的世界究竟是不是全部的真实,平行宇宙真的存在吗?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回到了屋内,白飞还在沉睡。
我又安静地等待了十来分钟,突然,他直起身子,像是被噩梦惊醒。
“老李,求你件事——”白飞表情变得很是认真。
“你说——”
“请你一定要看一看我的那些公式推导,你一定会相信我是对的。”
“好的——”我敷衍道,白飞的论文在半年前就发送到我的邮箱,我并没有当回事,甚至还没点击下载过。
“谢谢你。”白飞用力地哽咽道。
在说完这一句话后,白飞又昏昏睡去了。
直到凌晨三点,他终于清醒了一点儿,偏偏倒倒地起身。
我提出要送他回家,他情绪激动地拒绝了。
没办法,我只得帮他叫了辆的士。
当的士消失在清冷的夜色中,我突然意识到,我甚至不知道他住在这座城市的哪一个角落。
半个月后的一场梦中,我梦见了自己成了白飞,坐在高考考场,随机涂抹着答题卡。无数种未来如俄罗斯轮盘疯狂旋转,最终,轮盘停在一个概率微乎其微的角落,一个无比苦涩的未来,如海啸般扑面而来,将我席卷其中……
我在拼命挣扎中醒了过来,满头大汗,身旁的妻子还在熟睡,我看了看手机,此刻才两点。
这样的一个噩梦如同埋置在体内的一只闹钟,我意识道,是时候去完成对白飞的承诺了。
我披衣起身,沏了一壶浓茶,来到书房,打开电脑,点击下载了白飞的论文。
这一夜,窗外的月亮分外明亮。
论文很长,我艰难地开始了阅读。论文中那一个个艰深而抽象的方程式,如丝丝锋利的刀刃,一点儿一点儿割裂开我迟钝的领悟力。渐渐地,我似乎悟出一点门道,尽管有些囫囵吞枣,一知半解,但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公式很优美,简洁而自洽地诠释出宇宙因人類随机事件而发生分裂的机理,包罗万象,充盈着难以言说的诗意。
论文的后半部分,甚至事无巨细地定义了什么样的事件会达到宇宙历史分叉的标准,抛硬币、足球比赛,这般完全随机的事件才会造成宇宙的分裂……
不知不觉中,一整夜过去了,我仍沉浸其中,甚至没有注意到窗外明亮起来的黎明,以至于错过了为小孩准备早餐。
随后的几天中,我一直精神恍惚,深陷在白飞构建出的那个优美而缥缈的理论中,无法自拔。
我相信,自己是全世界第二个领略过这个美丽新世界的人。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
我拼命压制住打电话与白飞讨论一番的冲动,我担心我的讨论让他越陷越深,我也如此害怕自己会和他一样误入歧途。
他的平行世界理论固然优雅得让人沉迷,但更像是一个由数学公式搭建出的思想实验,而非真实的物理准则。就如著称于世的弦论,同样能够解释大千世界的深层次奥秘,然而始终没有得到实验数据的支持,永远像是飘在天边的海市蜃楼,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
我强迫自己从那个虚幻的理论抽身,回到了过去的正常生活。
此后好几次,白飞电话约我见面,我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找到了我在物理学院的办公室。
“这么多年了,学院还是老样子。”白飞没有敲门,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我的办公桌前。
我惊讶地注视着这位“闯入者”,他穿着一身松垮的白色T恤、脏兮兮的破牛仔裤,与过去并无两样,但他的精神状态却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满面红光,一脸笑容,一直微驼的背也精神抖擞地笔直了起来。
他身上没有酒味,不像是喝了酒,记忆中,我不记得他在没喝酒的情况下会有这般的兴奋劲儿。
这更像是从哪一个平行宇宙蹿出来的一个“积极”版本的白飞。
我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关上了门,三十七岁的我刚评上副教授,在一个月前才拥有了这一间单人办公室。
我有一种强烈的不好预感,这个“疯子”的到来,会打搅到自己的生活。再說了,我也不想让我的同事和领导看到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怎么突然来找我?”我压低声音质问他。
“有些话我想当面告诉你。”白飞依旧一脸孩子般的笑容,他全然没有在意我脸上的不悦。
“有什么话你快说吧。”我催促道,我必须将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老李,我要动手了。”他难掩激动地大声说。
我赶紧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要用实验证明我的平行宇宙理论。”
“这怎么可能?”
“你看过我的论文了吧?”
“简单地瞟了几眼——”
“你应该能理解,在我的理论中,经典实体无法穿越平行宇宙之间的能量壁垒,但利用电磁波、引力波这样辐射态物质进行相互通信是可以办到的。”
“但需要巨大的瞬时能量。”我惊讶自己会附和他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
我的话让他很是欣喜,他表现得更加兴奋了,“是的,需要巨大的能量,但也不是无法实现,只要控制精准的能量撞击,一台中型粒子加速器足矣。”
“这同样需要很多钱。”我反驳道。
“是的,需要两千万——”白飞大声强调道,“我已经联系上一家外地的高能实验室,租用他们设备,按我的方案进行试验一天报价两千万。”
“两千万?”我诧异道,“你到哪里找那么多钱?”
“是的,我没有那么多钱。”白飞像是一个魔术师般对着我摊了摊手,“但是,在某一个平行宇宙里的我,将拥有那么多钱。”
“你在说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不错的赚钱办法。”白飞眨了眨眼睛,神秘地说。
我望着白飞,我认定他已经走火入魔了。
我所熟悉的一种白日梦般的神情又回到他的脸上,他继续急切地说道:“如果我花一笔钱买一注高赔率足彩,那种多场比赛串在一起的赌注,每场比赛只会出现输赢平三种结果。无论我们这个世界比赛结局如何,在某一个平行宇宙中我一定会猜中全部结果,那个世界的我一拿到奖金,就会立刻运转起加速器,向这个世界的我发来信息,从而验证我的理论的正确性。”
我沉默了,陷入了思考,想要找出反驳他的理由。但我不得不承认,白飞的方案在逻辑上无懈可击,当然,这一切建立在他的平行宇宙是正确的基础之上……
“老李,你看,这是我今天一早下的注。”他热情地将一只手搭在了我肩上,一只手将手机支到了我眼前。
我将目光投向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名叫320的网站,这是一家英国的专业赌球网站。
网站上显示着他下的单,一共十场比赛,单场大都是两到三倍的赔率,但在十次指数运算后赔率暴涨开来,最终的数字变得触目惊心。
他将以五千块的本金赢取两千多万奖金。
在那一串下注的比赛中,我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队名。
“你买了山丘老男孩队胜?”我多少有些惊讶。
“是的,这场是南美解放者杯的八分之一决赛第一回合,主场对巴西先锋队,按正常实力,老男孩应该能轻松拿下比赛。当然,这对我并不重要,即使这个宇宙的老男孩大意输掉了比赛,终有一个宇宙的老男孩会取得胜利。”白飞显得信心满满。
我没有回应,只是在心里摇了摇头,即使到了这样的一个关键的“人生十字路口”,他还是坚定地站在了自己的主队一边。
“老李,我得走了,等我的好消息——”白飞给我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我愣愣地望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想叮嘱他几句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一天后,白飞发来微信,他的那注十串一足彩已经决出了结果,十场比赛正确了五场,包括山丘老男孩那场在内一共猜错了五场。这样的结果也在他的预想之中,他所期待的是另一个宇宙的白飞十场全中,拿到那笔奖金,争分夺秒地运作加速器与这个世界的他展开通信取得联系。
这还需要一点儿时间。
一个月过去了,白飞始终没有再联系我,终于我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他让我来老地方找他。
我第一时间赶到了九眼桥酒吧,他已经在那里,此刻才下午三点,清冷的酒吧就他一桌客人,他已经喝完了半打喜力。
眼前的他虚弱地瘫倒在卡座上,看上去苍老了好几岁,胡子拉碴,花白的头发胡乱地支棱着,从他的消瘦、枯槁面容上看得出他那场孤注一掷的赌局没有收到预期的结果。
“老白,你也不必太过失望,平行宇宙的存在形式可能与你的理论有些细微的偏差。”我酌量着开口。
“不可能的!”白飞猛地站起身,差一点儿跌倒,他扶着桌面,近乎咆哮地向我吼道,“我的公式不可能出错。”
“老白,你冷静一点儿。”我轻轻了拍了拍他的肩,“即使你的理论是正确的,你有没有想过一些意外的可能性。也许奖金太过庞大,博彩机构在赔付过程中玩了什么猫腻,你并没有如愿得到那笔钱。”我想方设法安慰着他。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木然坐回了沙发,他的目光变得消沉、绝望,之后,又变得缥缈起来,焦距似乎投向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他沉默了许久。
突然,他哆嗦着站起身,目光直勾勾地望着我,喘着粗气开口道:“老李,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说。
“能不能借我一点儿钱?”
“你还要买彩票?”我全身一颤,眼前的白飞如同一位赌红眼的赌徒,拼命想要抓住任何一份能使他翻身的筹码。
“不,”白飞摇了摇头,顿住了,呆立了半晌后,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换一个方式推倒平行世界之间的高墙。”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担心道。
“老李,别问了,借我一点儿钱,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陷入了沉默。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从来没有开口向我借過钱。
“我最近手里有点儿紧,小孩上兴趣班需要一笔费用——”我喃喃开口道。
“没事,”他急迫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自己再想办法。”
我意识到,我的话灼伤了他的自尊,一丝深深的自责划过我的心头,我赶紧补了句,“老白,我也很想帮你,我回去合计合计,钱明天打给你,数额……可能不会太多。”
此刻的白飞像是并没有听到我的话,对着空气大口灌着啤酒。我见到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怪异的微笑。
这般难堪的气氛维持了十分钟,我不得不起身告辞,“老白,不早了,我得先走了,我家小孩还等着我接他放学。”
白飞仍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向我扬了扬手。
我结完账,落荒而逃般离开了酒吧。
那一天的我不会意识到,这一面是我与白飞的诀别。
第二天,我向他的微信转款了一万元,他只是简单回复了一个“谢谢”。
之后的两个月,他没有再联系我。
那是一个下午,前一夜雷雨交加,我被警察的电话叫到事发现场,电话中只是告诉我白飞出事了。
这是成都远郊的天台山,当我的车驶入事发地点,我远远地见到一间破陋的木屋屹立在一片空旷的山谷中,一面直径几十米的庞大的金属抛物面突兀地支棱在木屋的屋顶。
我的心不由绷紧了,我意识到古怪抛物面的用途,白飞想要用它收集闪电的力量。他很早以前告诉过我,自然界的闪电能量很低,但瞬时能量很大,如果能捕捉到出现概率极低的“超级闪电”,他就有办法利用其能量瞬时击破平行宇宙的能量壁垒。
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做了。
我下了车,一位警察上来招呼了我,他引我见到了白飞的尸体。
白飞身姿僵硬地平躺在雨后湿漉漉的青草地上,他的衬衣被解开纽扣,可以看到从脖子到胸膛都留下了闪电脉络般的恐怖疤痕,那张惨白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圆瞪着,像是濒死还在苦苦质询着世界的真实。
我惊慌失措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蹲下身子,难以自已地抽泣了起来,这一刻,我痛楚地感到生命某一处柔软的部分被生生剥离,永远地失去。
身旁的警察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告诉我,这应该是一次意外。白飞自制的仪器过于简陋,当一束巨大的闪电击中他的收集器,机器出现了系统失控,强大的电流顺着导体瞬间倾泻在他的身体。他的死亡不会经受太久的痛苦。
我作为白飞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操办了他的后事。
白飞故事里的父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这是多少年来离异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面容苍老的两位老人精神很是恍惚。当看到骨灰盒,白飞母亲瞬间崩溃了,她哭瘫在地上,我赶紧搀扶起她,她对我絮叨着要将白飞带回家乡,安葬在一座面朝大海的墓园。
我只是顺着她的话应承着,心里的话并没有说出口,白飞生前的灵魂在众多宇宙之间自由徜徉,死后更不会在意躯壳的灰烬栖身于何处。
在送走白飞父母后,考虑再三,我还是想办法找到他那位初恋女友的电话打了过去,听到白飞离世的消息,电话那边的她已是泣不成声。
这一次,白飞永远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时光平淡无奇地向前流逝,三年过去,我已年满四十,对“四十不惑”有了一种全新的认知,当你不再对一切新奇事物感到迷惑、好奇,不再有热情去一探究竟,你就进入了“不惑之年”,变成了一位真正的中年人。
中年人的世界不应该再有泡泡。
我只是随着人生的惯性,柴米油盐,按部就班地生活,依然谨小慎微地开着车。
我们生活的宇宙依然还是一成不变,秩序井然,但也无趣乏味。或许平行宇宙从来不曾存在,即使存在,渺小的我们也难以突破宇宙之间壁垒丛生的高墙。
我想我差不多已经把白飞忘掉了。
只不过在某些瞬间,当我无意间瞥见天边一抹形状奇异的霞光,天空中脱线飞走的风筝,疯狂扑向灯光的飞蛾,雨后的美丽彩虹,还是会莫名地想起他。
他像是从这个刻板世界倔强冒出的一团奇幻的泡泡,在无拘无束地短暂飘飞之后,终究无法逃避稍纵即逝的命运。
一个盛夏清晨,由于刚下过一场大雨,成都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朝霞漫布的天空,若隐若现的雪山浮现在天际。
在送完小孩上学后,我开车去C大上班。我将汽车电台调到智能推送模式,这是广播最近流行起来的一个新功能,大数据会根据你平时的关注推送你可能感兴趣的内容。
广播中,一个毫无感情的男声正在播报着足坛消息,“近日,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区公诉机关宣布,逮捕阿根廷老牌豪门山丘老男孩队经理帕莫托,其涉嫌多场比赛操控球员参与假球赌球获利。”
这则消息引起了我的关注,我知道帕莫托这个人,作为山丘老男孩队掌门人已经超过二十年时间,以性格乖张、语言刻薄著称于世。
这家阿根廷豪门球队近年来起伏不定的成绩,原来是因为掌门人暗中操控比赛。
真是可笑,当年的我和白飞是那么狂热地追随山丘老男孩队。这么多年我们热切守望的只是一个虚妄的假象,现在它就如被戳破的气泡,幻灭了。
白飞看到这消息一定会死不瞑目的,不,白飞——
这一瞬,我意识到一件异常重要的事。
我一个分神,下意识地踩下刹车,车子猛地急停下来,紧跟着,后车一阵狂按喇叭。
我慌忙回过神来,赶紧将车移到了路边,停了下来。我双手颤抖地在手机上搜索起了新闻来。
很快,我找到这件事的详细报道,报道印证了我的预感,三年前那场山丘老男孩队VS巴西先锋队的比赛赫然出现在假球名单中。
我呆坐在车内,车外明亮的世界在转瞬间黯淡了下来,我所熟悉的世界秩序轰然坍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全新的运转机理。很多年前在夜深人静之时读到的那篇论文,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方程式,每一个符号,都如蓦然从河面升起的闪亮神谕,如此具象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与眼前的世界完美无缝地契合在了一起。
我茅塞顿开,透彻地领悟到了白飞论文的奥义。
白飞的理论很可能是正确的。但他的那一注被人为操控的足彩是不可能造成宇宙分裂,是不可能中奖的。这就如以错误手法抛向水面的石子,不会在任何一个平行宇宙激荡起任何一丝水花。
我们的世界既是随机又不全是随机的,在一些隐暗角落,不为人知的力量破坏了随机性的出现……
在几天的深思熟虑后,我决定要为白飞做一些什么。
我把自己所有的五万块私房钱取了出来,全部买了彩票。
出于我对这个世界的博彩业的深刻怀疑,我选择了一种更为保险的方式,将钱分成了十份,买了不同的彩票:双色球、大乐透、足彩、六合彩……
就这样,我终于还是跨过了自己给自己画下的那一条红线,变成了白飞,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多重宇宙之海掷出了石子,我也不知道是否得到一声回应。
一个月后的一个早上,我和往常一样,站在卫生间里洗漱,当我刷完牙抬头,恍然看到镜子中泛起了水纹一般的熠熠光波。
这很像是自己给本科生上课演示过很多次的双缝实验,光子经过光栅分叉了路径,形成了干涉现象。镜子中那一条条涟漪般扩散的光带条纹,一明一灭地闪烁,像是在向着镜外的世界传递某种隐秘的信息,急迫而热切。
我意识到,这些水波的明暗纹路可以转换成摩尔密码,携带着明确的含义。
刹那间,一种宁静降临在我身上,我看到周遭坚如磐石的世界终于裂开了一丝裂缝,让来自彼岸世界的微光参透了进来。
按照之前在脑海中演习了多遍的剧本,我平静地拿起手机,拨打了电视台社会新闻栏目热线。两个小时后,记者赶到我家,我的神奇发现很快在电视台播出,随后在网络上迅速发酵,最终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
当然,后面的故事大家都很清楚了。
我以自己为第一作者,白飞为第二作者,向世界公布了那篇阐述平行世界的论文,其中的公式被命名为“李-白”方程式。
人类社会从此进入了“平行宇宙”时代。
随后的日子里,来自平行世界的纷杂信息蜂拥而至。只要付出巨額的费用,你可以收看到任何一个平行世界中“你”的生活影像,甚至与“你”自己隔空交流,但人们很快发现,除了对无常命运的嗟叹感怀之外,人们得不到更多的东西。毕竟,当下木已成舟的世界才是人们需要去抓住的稻草。渐渐地,大部分人对另外的平行世界失去了兴趣。
而在另一方面,平行宇宙给科技带了直接而深刻的改变。事实上,古往今来人类从事的所有科学实验,相当于在无数个平行宇宙同时进行,随机性造成了很多宇宙中的实验以失败告终,从而延缓了各自宇宙科技树的开枝散叶。
有了平行宇宙的交流途径,在每次重大科学实验完成之后,科研人员都会与其他平行宇宙的“自己”进行沟通,从而取得最为正确无误的结果。
不过,人类所预想的、以炫目指数暴涨的技术奇点并没有随之来临,人类社会也没有变得面目全非。毕竟,所有平行宇宙仍脱胎于现有人类智力与科技基础,并不能无中生有地创造科技。
人类依然按固有社会和生活模式向前演进,只是科技发展的偶然性、曲折性被消除,过去的螺旋生长变成了陡直的直线突飞猛进。
在我有生之年的百年时间里,见证了人类寿命变得更长,人类获得了全新的能源、全新的宇航引擎技术,飞速地将疆域扩张到太阳系边缘……
因为平行宇宙理论,我被授予了当年的诺贝尔物理学与生物学奖。
按照诺贝尔奖惯例,逝者不会被追授荣誉,于是,我将名字改为了“李夏白飞”,想让白飞与我一起共享这份殊荣。
是的,我并不诚实,因为虚荣心,我占有了他的理论。
白飞才是这个伟大理论的唯一创造者,我姑且只能算是一个实验者。
对于我这样欺世盗名的行为,世人会怎么样的盖棺定论,我已不怎么在乎。
好了,这就是我们宇宙中白飞一生的故事。最后,请允许我再讲述一个另外宇宙中“白飞”的故事作为这场回忆的结束。
大约在我五十岁那年,某一天,出于心中难以排解的思念,我萌生了想要与其他平行宇宙的“白飞”见一面的念头。
我随机选择了一个“白飞”还活着的平行宇宙,发去了信息,那个宇宙的“白飞”欣然接受了邀请。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坐在自家书房中,带上VR头盔,驳入了“彼岸”公司的专用网络。
“彼岸”公司是当时世界最大的一家平行宇宙通信公司,我选择了他们公司最为顶级的通信套餐,这需要花费一笔天文数字的费用。(这对当时的我并不是什么问题。)
这次会谈是完全私密的,VR设备高分辨率地扫描出我与目标宇宙的“白飞”的身体信号,再传送至网络,通过柴达木戈壁滩深处的超级粒子对撞机进行宇宙间的信息交换。
我眼前的光闪烁了一下,如同穿越了一扇波光粼粼的星门,进入了一间装潢典雅、空间阔绰的房间中,我忐忑地环顾四周,古典的欧式红木色调的书架、圆桌,墙上挂着各种照片。这是白飞的书房,我意识到,为了更全面了解白飞的生活,我提议会面地点定在他家中。
“李先生,你好。”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我恍然转身,见到白飞。
这个宇宙的白飞一脸微笑地望着我,他已年过五十,看上去温文尔雅,保养得很好,面色红润,头发乌黑浓密,穿着一件修裁精致的贴身西装,高大的身材挺得笔直。
我不禁有些恍神了。
白飞向我伸出了手,我也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我们虚幻的光影在空中没有触感地触碰了一下,完成了形式上的“握手”。
“白飞,你好……我们好久不见。”我喃喃地开口。
白飞再次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李先生,事实上,对我来说,今天是我与你的第一次见面。”
“哦,很高兴见到你。”我回过神来。
“李先生,我认识你,你是所有宇宙的名人,是你的发现让所有人的生活都变得更好。”
他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已完全听出是他的声音。这样的话从“白飞”口中说出,更让我忐忑不安了。
“也感谢你——”这一句话涌到嘴边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赶紧切换了一个话题,“能谈一谈你的人生吗,我是说,你高考之后的人生。在那一次高考后,你的命运与我认识的那位‘白飞分道扬镳了。”
“那年高考我的英语拖了后腿,我进到了清华大学第二志愿法律系,多少有点儿不情愿。但很快,我发现法律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专业,我很快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毕业后进入职场算是赶上好时代,一路打拼下来,也算小有所成,拥有自己的法务公司。”
白飞不紧不慢地说,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睿智与自信。
“我很想知道,十年前,当你的宇宙获知尚有其他宇宙存在,而交流的理论是由另外一个世界的你提出。你当时是怎么样的感受?”话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我慌忙解释了一句,“在我所在宇宙中,你和我一起构建了那套理论。”
白飞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如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或是从没告知过我的克隆体,突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这当然值得庆贺,但这样的成功似乎与自己也没有太多的关系。后来,也有朋友告诉我,以我过人的智商天分,只要加上不懈的努力,不管在什么行业都能取得成功,这样的说法虽然有些自负,但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你看过那些物理公式吗?”
“不瞒你说,出于好奇心,我曾在网上下载过你的那一篇论文,但我已经完全理解不了其中意义,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不过,那些似曾相识的公式还是在我心中激起不小的涟漪,我仍记得,曾经是这些公式带着我走出青春迷茫的沼泽。说真的,我很感激生命中遇到那些公式。”
“有过遗憾吗?没能继续研究那些公式。”我追问道。
白飞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并没有,我想,人的兴趣是会随着环境发生改变的。”
白飞的回答让我陷入了沉默,为了寻找新的话题,我将目光投向了白飞身后的照片墙,我见到了一张拍自婚礼现场的照片。
白飞与一位穿着白色婚纱的女子携手站在草坪上,这位女子很漂亮,但也很陌生。
很早以前,我和王子羽曾是微信好友,我对王子羽的外貌仍记忆犹新。
“你没有娶王子羽?”我惊讶道。
“是的,我并没有娶她,我们在大一就分手了。”白飞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突然有些激动。
白飞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他看了看窗外,轻声说:“以我现在的阅历回头看,坦诚地说,随着眼界的扩大,世界并不是我们年少时所理解、所想象的那个样子。”
我沉默了许久,然后,点了点头。
随后,我们又谈了两个小时。
白飞很健谈,对我的宇宙也充满了好奇,他问起了我所在宇宙的“白飞”后来的人生轨迹。我并没有告诉他实情,我想这样对我和他都比较好。
交谈的气氛很融洽,但或许是我的过分敏感,我始终感觉到平行宇宙之间那层狭小而无形的隔膜依然存在于我们平静交谈的光影之间。
预定好的结束时间到了,我与白飞深深地“拥抱”了一下,挥手道别。
回到自己宇宙后,我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恍神了很久。
我在心中做出了一個决定,在这以后,我不会再尝试与其他平行宇宙的“白飞”见面。
其实我早就明白,我所怀念的,能够与之共鸣的,只是我所经历的这个宇宙中那一个性格固执、嗓音粗嘎的白飞,那一个独一无二的白飞。
编后语: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对,那个很久没有写中短篇的“硬哥”谢云宁,带着他的全新故事回来了。不过这个故事带给我的最初观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熟悉的是,我们依然能从里面找到足够硬的设定元素,即便都是“量子力学”“平行宇宙”,谢老师讲述起来也是别样扎实的;更不用说,里面还有我们都知道谢老师深爱的足球和母校。陌生的是,这一次的故事现实得令人头皮发麻,让小编读完了的第一感觉是:“这真是谢云宁写的?”怕不是从另一个平行宇宙穿越过来的谢云宁写的吧?毕竟,在小编心里,谢老师的笔调总有一种畅游星空宇宙的满满少年感。但细细想来也不奇怪,即便心存星辰大海,生活里谁又不是负重前行呢?大概科幻令人着迷之处,就是我们可以在沉浸其中时,永远做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年吧。愿每一个爱科幻的人,都能从中汲取直面现实的活力与能量,创造更好的宇宙。
【责任编辑:艾 珂】
①当时《科学美国人》杂志的中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