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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语

2021-04-22杨晚晴S光年

科幻世界 2021年2期
关键词:阿哥波美稻谷

杨晚晴  S光年

阿波①说,今天的米酒不好喝。

波美就想,酒怎么会不好喝呢?今晚月明星稀,炉火正旺,米酒里掺进香甜的新米,木炭上烤的稻田鱼喷香——虽然波美不懂酒的妙处,但阿波曾经说过,此情此景,哪会有酒不好喝?

——不好喝,大概是因为心情不好吧。

这会儿,阿波又絮叨开了,漏风的牙齿间飘出的都是熟悉的抱怨:稻谷的收成,去年伤了的腰,撂荒的田。阿哥回来之后,阿波的抱怨素材库又丰富了:别人家学习不成、出去打工的娃都没有回来的,这小子倒好,大学读完就巴巴地跑回山里了。

诶!阿波叹息一声,把筷子一撂,抱起水烟筒,咕噜咕噜地抽起来。炭火橘色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忽明忽暗,那两道灰白的眉像铁丝一样紧紧地拧着……

波美就想,阿哥出现在村口的时候,阿波明明是高兴的啊。

话说,阿哥又跑去哪儿了?

阿哥挺晚才回来。匆匆扒了几口饭之后,又钻回自己那间厢房。整个过程中,阿波未发一言,只偶尔把脸从水烟筒上抬起来,含糊地哼两声,脸明明板着,却有点儿孩子般的气恼与期待。波美和阿哥的爸妈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了,两个娃就丢给阿波。是阿波一手把他们拉扯大,祖孙三人感情好得没话说。阿哥在山外面读大学的时候,他那间厢房阿波就时不时给他打扫着,枕戈待旦的样子,就好像阿哥随时会回来似的。

扎勒特节②总要回来的吧?阿波说。矻扎扎节③总要回来的吧?

可阿哥没在扎勒特节回来,却在开春前回来了。那天,他坐着嗡嗡叫的电动车到村里,背着一个几乎有他一半长的硕大背包步行到屋前。阿波那会儿正在喂鸡,看到阿哥,他手一抖,苞谷飞散开去,鸡们欢叫着追逐晚餐。

回来了?

回来了。

在(待)多久?

不走了。

阿波的笑容在夕阳下凝固,公鸡母鸡和小鸡在他的脚边啄食。

给(可)是开玩笑?阿波问。

阿哥没在开玩笑,他是要回来种田。到家的那天晚上,阿哥一边使劲揉着波美的头发,一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脊背都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对她说:

“波美,总得有人传承祖先留下来的东西呀。”

说完,阿哥抓起一块热腾腾的烤豆腐,蘸了辣子蘸水,丢进嘴里,吧唧吧唧咀嚼,被烫得“嘶嘶哈哈”的。

那天晚上的阿波就和刚才一样,在一旁抽着水烟筒,沉默不语。

那天晚上,波美眨巴着眼睛,心里犯嘀咕:祖先留下来的东西?

波美偷偷溜进阿哥的房间时,他正把背包里的“纸卷”展开,铺在桌面上。柔亮的LED灯下,阿哥蹙眉思索,他的五官挺拔陡峭,皮肤黝黑,漾着微微的光泽。看到波美,他招了招手。

“波美,我要把家里撂荒的几块地种上。”阿哥说。

波美将头凑向桌面,她认出来,这是云课堂里介绍过的柔性屏电脑,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师说,山里人用的那种硬邦邦、沉甸甸的塑料板马上就要被淘汰啦!此刻,柔性屏上正跳动着花花绿绿的图表和数字,这些她看不懂,但她看到了“土壤肥力”“水质分析”“气候模型”这样的字眼,知道和种地有关。

纸上谈兵。波美想起在云课堂学到的成语。

“阿波说你种不了的。”她说。

阿哥也不恼,他笑眯眯地看着波美,“波美觉得呢?”

波美模棱两可地摇摇头,这可以代表她不知道,也可以代表她不认同。

“小鬼头。”阿哥又揉波美的头发,后者把头缩了回去,“给你看样东西。”

他拉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银色的盒子,放在桌上,“咔嗒”一声打开,用两指从盒子里拈出一颗黑纽扣似的小玩意儿,将它放在掌心上。

波美探头过去,“这是什么?”

“你猜。”

波美左看右看:虽然有金属色的光泽,那也不过是有金属光泽的“黑纽扣”。她突然想起来,昨天阿哥去看家里撂荒的地时,往田里撒了几把什么东西,应该就是这样的“黑纽扣”。村里的大人说,去城里上过学的人总归是有点儿不一样,既然不一样,波美就没细想。

看着阿哥,她又摇了摇头。

英俊的年轻人把“黑纽扣”递给波美,“这是最新型的农业多功能微型传感器。”

嗯……这小玩意儿比看起来要沉,放在手心,微微有些凉。

“农业……传感器?”

阿哥卷着嘴角,“别看它体型小,本领可不小哩。它能监测田里的温度、湿度,建立气候模型,还能分析土壤成分,监测庄稼的生长情况呢。”

波美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手里的小玩意儿,然后捏一捏,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实在看不出它有多大的本领。阿哥给是欺负她岁数小,跟她开玩笑?她噘着嘴,把传感器还给了阿哥。

“波美不相信呢。”阿哥說,“现在就启动给你看——”

“过几天,就是艾玛突节①,过了节,就要开始春耕了。”波美打断道,“阿哥是要用这个种地?”

“可不要小瞧人哟,”年轻人嘿嘿笑道,无拘无束的笑容把他又变回了小孩子,“阿哥的宝贝可多着呢,波美马上就能见到了。”

“哦”。

波美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呵欠,她有些困了。透过房间的窗,她瞥见了夜空中黄澄澄的月亮。

——这月亮照了千年万年呢。

女孩儿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一千多年前,哈尼族的祖先们也曾举头凝望同样一轮弯月吧?传说隋唐之际,哈尼族先民来到这云雾缭绕、森林密布的哀牢山,本想操种水稻的老手艺谋生,可山下适合耕作的低洼河谷早就被本地人占满。没办法,只能想办法在山上农稼。他们将山体整饬成一级一级的“阶梯”,犁山为田;又从山顶的林中引水,掘土成渠。这三千多级依山而筑、波光粼粼的农田养活了几十代哈尼人,因形似阶梯,故名“梯田”。哈尼元阳梯田规模庞大、景致奇美,多年以前便已蜚声国际——即使以现在的眼光看,它仍是一项工程奇迹。

这大概就是阿哥所说的,“祖先留下来的东西”吧?

现在波美很怀疑阿哥能不能把它传承下来——然而这不妨碍她钦佩阿哥的努力。很早以前,村子里的年轻人就开始往山外走了,在出走的年轻人中便有他们两个的父母。若不是外面的世界渗透到大山里来,山里的年轻人大概不会觉得种地苦、农人穷,可既然知道了,他们就不会甘心于这样的命运。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走出去,却绝少有人回来。孩子成了他们和故乡的唯一纽带,可孩子们在长大后,也和父母一样,选择了离开。

慢慢地,只剩下老人们在梯田里耕作。岁月流逝,老人们渐渐力不从心,于是成片成片的农田——那被祖先们耕作千年的农田,退化成了山上的泥沼与荒坡。

所以这就相当于垦荒吧,波美想。这几天沿山路放学回来时,她总是看到阿哥在荒了的地里打捞浮萍,掏淤泥,驱赶在浊水里捕食泥鳅的鸭子。总有水牛一边甩着尾巴一边用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他,总有无人机在他周围嗡嗡地盘旋,从城市里带回来的高科技此刻似乎并不能帮到他什么。

“波美,回来了?”

看到她,阿哥会直起腰,抬一抬泡得发白的小腿,抹一把汗(往往适得其反,把自己抹成花猫),憨憨地对她笑。

波美却笑不出来。这些天,她总在琢磨阿波说的话:大学生,写写字弄弄电脑可以,这泥腿子的活是他干的?瞎球搞!

可阿哥不这么看。波美觉得,他甚至还有点儿乐在其中呢。春耕冲肥的时候,他这个大学生也没嫌臭,挽起裤腿和大家一起挖积肥塘口,随后大沟放水,农家肥冲入片片梯田,他说这是我们哈尼人滋养土地的智慧;之后浸种催芽,阿哥操起篾箩来笨拙得很,常把种子撒得到处都是,阿波抱着水烟筒在一旁幸灾乐祸,波美看不过去,动手帮忙,阿哥便笑盈盈地看她;插秧时,波美见到了阿哥别的“宝贝”:一台银色的、小狗大小的六足机器人,机器人的顶端是不停旋转的镜头(阿哥叫它“综合光学孔径”),躯干平直,身侧有透明囊袋,腿部尖端上翘的六只脚仿若旱地小船……阿哥的手指在柔性屏上滑动下达命令,六足机器人背着成捆的秧苗跳入水田,一株一株的秧苗被导入机器人造型奇特的机械臂,又由机械臂均匀整齐地插入稻田……机器人的动作僵硬却富有韵律,波美在一旁看得入迷,阿波却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评论:啧啧,秧分得太开,机器还是不如人哪。阿哥听到了,就只是笑。

一天的劳作下来,阿哥的脸上也有了农人的风尘。他喜欢席地而坐,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傍晚时分,红色的夕阳舔舐着低低的层云,在山的阶梯上投下流动的波光。空气有些凉。

“美啊。”阿哥双臂环绕膝盖,喃喃道,“山像水做的一样。”

“城市也美吗?”波美问。其实她已经在电影电视、视频图片里无数次见过城市了,和所有的山里孩子一样,她向往城市——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她知道那是一个若非置身其中、便不能真正了解的地方(大山又何尝不是这样?)。她好奇的是,一个去到城市又回来的人,到底如何看待城市?

“城市也很美。”阿哥说,“你知道吗,我们在大山上种田,城市人也在楼顶种树种田,他们用的精准栽培和传感器技术就是在农田里发展起来的。波美,我们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技术和城市都是人类的造物,所以它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和我们的梯田一样,和我们的村庄一样。”

“所以美也是一样的。”波美下结论道。

阿哥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揉了一把波美的头发。

“对,一样的。”他轻声说。

可阿波说,村子早就不一样了。先是引电、修路,后来有了互联网、手机,再后来,山上到处架起了无人机导航基站和充电栖木,无人机时常成群结队地掠过天空,交换山里和外面的小件物资,它们像千变万化的椋鸟阵列,惊得麻雀鹰隼四散飞逃。村子早就慢慢和世界融为一体了,孩子们在和全世界聊天时遗忘了哈尼古语,老人们也在借助网络售卖农产品之余,迷上了游戏和短视频。

而在城市里浸润过的年轻人正在返乡。

——所以波美觉得阿波说的并不准确:村子里别人家的娃也在回来(譬如邻村的龙噶,他现在是带货主播),阿哥只是最先开始种地的那个。

他懂哪样种地?这会儿,阿波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麻利地滑动着,咋咋呼呼的音乐不时从手机喇叭里蹿出。种地是要聽稻谷声音的,半晌,阿波又说。

稻谷发芽有声音,分蘖有声音,抽穗有声音,开花有声音,灌浆有声音;寒冷的时候有声音,缺水的时候有声音,缺肥的时候有声音,生虫的时候有声音,稗草长出来的时候有声音……稻谷的声音多而复杂,简直像一门语言。年轻的时候,我能听懂呢,阿波说,现在,耳朵背,别的声音又太大,听不见喽。波美知道“别的声音”指的是什么:那是无人机的鸣响,手机扬声器的聒噪,电动车的引擎,鸡鸣狗吠鸭叫,也许还有一刻都不停歇的、带给村庄光明温暖和信息的滋滋的电流声。

哼,听不到这些,又怎么种得好地?阿波下完结论,又眯着眼睛瞧手机屏幕了。

波美把阿波的话复述给阿哥,阿哥只是微微一笑,“阿波怎么知道我听不见呢?”

“你能听见?”

“现在不能告诉波美。”阿哥神秘兮兮地说。

波美双臂往胸前一插,撇嘴,“那就是听不见。”

阿哥笑而不语。

其实波美连阿波的话都不相信:稻谷又不是猫狗鸟兽,怎么会有声音呢?

这些男人啊,一天到晚故弄玄虚!

地哪有这么种的?

这是阿波在“视察”阿哥那几阶梯田后甩出来的话。即使在波美看来,阿哥的种法也颇为奇怪:水稻没有被浸在水中,它们生根的泥土勉强算得上湿润。阿哥似乎在很精细地调节水量,努力不让水层超出泥土。这样,除了不停在稻田上空蜂鸟般盘旋的几架小型无人机,波美还看见了之前被阿哥撒在地里的“农业传感器”——它们随机分布在绿色的稻苗之间,像匍匐在泥土中的大个儿甲虫,依然是一副呆板的样子。此刻,有两台六足机器人(阿哥称之为“农耕机器人”)在田间忙碌,它们身侧透明的囊袋里装满土灰色的磷肥。阿哥告诉波美,有的传感器是埋在地里的,通过对土壤成分进行动态分析,传感器阵列为这几片田建立了肥力模型:田地的有机质含量丰富(拜冲肥法所赐),氮、钾等元素的含量也达标,而磷元素则稍显不足。根据一系列复杂的算法,农耕机器人向土壤定向补充氮元素。说话间,只见一台机器人在几丛稻苗旁站定,银色的细管从它的身体中探出,插进泥土,呼呼的马达声随即响起。阿哥从裤兜里抽出柔性屏电脑,摊开,对着跳动的数字满意地点头。

“不错。”阿哥说。

哪样不错?全错了!阿波背手走遠的时候嘀咕着。老人们种地信奉的是多灌水多施肥,等稻子长大一点儿,又是除草剂杀虫剂一起上。现在城里人爱买有机种植的农产品,但村里人少田多,顾得了产量,就顾不得“有机”了。

——波美想,阿哥这种法,怕是连他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哟。

过了几天,水稻长高,天气也热了起来。今年雨水少,山上沟渠流下的水缩成涓涓细流。田里水位渐低,稻子开始打蔫。没办法,为了保证每块田里都有水,村里人统一调整了“水木刻”①。

结果每块田都喝不饱了。

天气怪得很。阿波抬头望天,脸上的皱纹里淤积着焦虑。

这时候,一直在细致调节水层的阿哥倒显得气定神闲了,看他田里那些稻子,似乎也没受到缺水的影响。来阿哥田里看的时候,阿波闷着头,不再奚落他了。

“阿波,给要我帮你?”阿哥站在田垄上,脚指头扒着泥土,满脸笑意。

“不消(不需要)。”阿波硬硬地回了一句。

不过阿波也没硬气多久。几天后,当阿哥再次询问他同样的问题时,他目光悠长地看了眼阿哥,嘴里喷出一口白烟。腰杆不得行喽,他说,你克(去)种吧。于是阿哥兴冲冲跑到阿波田里,撒他那些黑色的传感器,一台农耕机器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像极了家里养的小黄狗。

阿波怎么就这么把他的宝贝田交出去了?波美又有点儿想不明白了。

不过这几天,她倒是注意到,在家里面对阿哥的时候,阿波也不总是绷着脸了。他们会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聊天的内容似乎处于两个永远不相交的频道。阿哥喜欢讲他在城市在大学里的所闻所学,而阿波则总是在唠叨兄妹俩的小时候。然而在波美看来,聊什么并不重要。波美喜欢一家人就这样围坐在一起。虽然堂屋里有明亮的LED灯,但往往关着。柴火毕毕剥剥地响,每个人的脸在摇曳的橘色中都显得柔和。屋里弥漫着火的味道,这味道让人感到一丝微酸的甜蜜,也让人昏昏欲睡。

“人类文明是建筑在农业上的。”橘色的火光中,阿哥对波美说,“农业曾经是人类掌握的最先进的技术,而我们哈尼人的祖先掌握了先进技术中的先进技术啊。”

波美直勾勾地盯着阿哥,“先进技术?”

“梯田哪。”阿哥说,“水稻的家是沼泽,我们把沼泽带到了哀牢山,水稻就和我们一起,住到山上了。”

“哦。”

“波美,我把最先进的技术带回来了,我要在这里种很多很多的稻谷。”阿哥又说。

“回来好。”波美打了个呵欠,眼皮直往下坠。“种稻谷好。”

阿哥用眼角瞄向一边,“阿哥回来,阿波不高兴哩……”

“他才不是不高兴。”波美说,“他是——”

阿波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迷惑地望着兄妹俩。

“你们讲哪样?”

对于阿哥的离开和归来,阿波一直是矛盾的。

和他们的父母相比,阿哥这一辈人早早就接触了外面的世界,又接受了更好的教育,有走出去的愿望是自然而然的。阿哥从小学习就好,读完乡里的小学,进了县里的中学,又考上省里的大学。阿哥乖巧,但在选专业这件事上却自己拿了一回主意。农学。阿波想不明白,好不容易考出去了,还要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

阿波,阿哥一边打行李一边奚落道,种地也要知识哦。

管你。阿波嘴硬着,眼角却堆满不舍。一手带大的孙儿毕竟是要出去了,出去可能就像他爹妈一样,不回来了。

——不回来也就不回来了。有出息的娃,哪有回来的?

接下来就是波美了。波美今年读初一,和她哥一样聪明,要不了几年,也要考大学了。波美一走,家里就剩一人、一狗、几亩田了。阿波就想,等他阖了眼,这稻谷怕是没人种了吧?大山里的村子是这样,大山外的呢?如果都是这样,那谁种地给做了城里人的孙儿孙女吃呢?

一想到这里,阿波就很焦虑。就大口抽烟,大碗喝酒,咳嗽声彻夜不绝。去年收稻谷的时候,还把腰扭了。今年开春前,阿波依旧愁肠满腹,阿哥回来后,虽然还垮着个脸,但波美看得出来,他是把开心深深地藏着。

——而自从阿哥帮他种田以来,这开心就渐渐藏不住了。

“阿波,我呢(的)无人机咋个样?”

阿波抬起头,看阿哥的无人机阵列在稻田上空变换着阵型。这几天雨水多了起来,稻田依然保持1到2厘米的薄水层。水稻即将抽穗,正绿油油地挺拔着。阿哥说,他在用无人机和传感器寻找害虫和偷偷冒头的稗草。波美知道,稗草可狡猾了,它会伪装成水稻的样子(除了没有小小的白色叶耳,它和水稻在外形上几乎一模一样,阿哥称之为“拟态”),抢夺水稻的生存资源。在大片的稻田里,靠肉眼很难把这些坏蛋揪出来,村里人的办法,是喷洒大量的除草剂,花钱不说,还造成了污染。阿哥的办法,用阿波的话说,就比用除草剂“整得成”。只见他掏出柔性屏,展开,稻田的俯视图跃然屏上。阿波和波美看到,在一片绿油油中,冒出大大小小的闪烁的红圈,阿哥说,那是被识别出来的害虫和稗草。手指又一点一划,两台农耕机器人便冲入田中,窸窸窣窣地忙碌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就背着扎成捆的稗草威风凛凛地踱出来了,仿佛打架得胜的公鸡。

“挺好,挺好。”阿波的嘴角漾出一沓沓的褶子。家里的田熬过了缺水的时节,又有阿哥的高科技除草灭虫,长势要明显好过别家。好收成的期待渐渐揉开了阿波眉宇间那忧愁的硬块,波美想,也许让他更高兴的,是祖先留下来的田不会就这么荒下去了。

波美看向阿哥——年轻人的嘴角翘起来,又微微地下沉。她似乎在他俊俏的眉宇间,看到一朵小小的阴云。

那是什么呢?

窗外虫声蛙鸣,还有隐隐的、稻田的香气。

“波美,来。”

波美向阿哥的桌子走了过去。桌上除了柔性屏电脑,还有一个椭圆形的银色金属片。

“这是什么?”波美指着金属片问。

阿哥不答。他拈起金属片,把它贴在波美的额角。

“涼。”波美说。

阿哥笑笑,“这是非植入式脑机贴片。等一下,阿哥要给波美听点儿东西。”

波美眨巴着眼睛,“听?”

阿哥转身,操作柔性屏。波美看到他点了一个按钮,上面写着“卡尔曼滤波”。

卡尔曼滤波?

阿哥问:“听到什么了吗?”

波美嘴唇抿成一线,闭上眼睛。一开始,依旧是虫声蛙鸣。但很快,虫声蛙鸣隐去了,她听到了淅淅沥沥的响,仿若四月的雨声。这声音不是从耳畔传来,而是在脑海中泛起,如果不是确定自己还清醒着,波美会觉得这更像是一场梦。

“我听到了。”波美睁开眼睛,说。此刻,她自己的声音沿头骨传至鼓膜,反而显得沙哑粗硬。

“这款脑机贴片可以直接向你的听觉皮层发送信息,”阿哥用普通话说(只要说起科学技术来他便是如此),“比起植入式分辨率稍微低了点儿,但模拟听觉是足够了。”

波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刚才听到的是稻谷抽穗的声音,”阿哥说,“是田里的微型传感器实时发送过来的。”

波美又蹙眉听了一会儿,“稻谷真的有声音?”

阿哥笑了笑,“当然有,只不过声音太小,人类很难听到。现在,有了高精度传感器,有了卡尔曼滤波算法,我们就能解读稻谷的语言啦。”说着,他的手指在柔性屏上又戳了几下,“我再给你放几段录音,有稻谷发芽时的、分蘖时的、开花时的……”

波美闭眼,那一段段声音如脑海中溅起的水花,涟漪扩散开去。

“它们很开心呢。”半晌之后,她说。

阿哥用指尖轻轻揩波美的眼角,“波美,你哭了?”

波美摇头,又点头。眼泪是不自觉流下来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眼泪不代表开心或者难过,而是某种——某种顿悟。那是女孩儿突然触摸到人与土地,人与土地上的生命之间的深刻的联系。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深深地眷恋着泥土,眷恋着这固执而又温热的生活了。

“我听懂了,”波美说,“稻谷在交谈,稻谷也有生命。”

阿哥一字一顿地说:“波美,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深入到稻谷的生命中去。”

波美望着他明亮的双眼。

“我们会继续提高传感器精度,掌握每一株稻谷的生长状况和需求。我们可以建立更精致的模型,把气温、光照、水文甚至空气成分都涵盖在内,再把光学活动、空气流动模式和分子浓度等等信息翻译成神经的语言,通过植入式脑机接口投射到大脑的各个功能区。”阿哥兴奋地比画着双手,“这样,我们就不止能听到稻谷的声音,我们还能看到、还能闻到、还能触摸到稻谷的世界——到那时,我们就和稻谷真正融为一体了!”

波美使劲咽着口水。阿哥说的愿景过于宏大,变成波美喉咙中一个难以下咽的疙瘩。

“当然,这项工作需要有人去做。”阿哥的声音忽然矮了下来。

波美轻轻将贴片取下,攥在手中。阿哥有话要说。

“所以?”

“所以我可能要走了。”阿哥垂下眼睑,“有家公司找到了我,他们是农业现代化的领头羊……波美,这是一个实现理想的好机会。”

“你说过你不走的。”

“我知道。”阿哥向波美的头顶伸手,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尴尬地悬在半空。“波美,我把宝贝都留给你。”

阿哥垂下手。

“替我照顾好阿波。”

阿哥走后,生活又回到了它原来的轨道。山里一样日升日落,阿波一样抱着水烟筒没完没了地抽。

但有些变化还是发生了。比如,波美学会了用阿哥的那一套东西照顾稻田。灌溉、除草、杀虫,借助传感器、无人机和农耕机器人,波美样样都做得来,样样做得漂亮。她也会在夜里长久地聆听稻子们的窃窃私语,她觉得,只要再给她几年时间,她就一定能够完全听懂它们的语言。也许那时候,阿哥会带来更厉害的技术吧。

——再比如,电动车的引擎声响起时,阿波总会有意无意把目光投向村口。

农忙之后,便是“十月年”①。今年的收成一般,但不妨碍乡亲们热热闹闹地“过年”。他们杀鸡宰猪,在村子里摆起长街宴。波美和村子里的姑娘们一样,打扮得如花似锦,新衣新帽上缀满银泡、银链和银珠,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酒是新酿的酒。酒过几巡后,阿波双眼迷离,乡亲们敬酒时夸赞孙儿孙女的话他照单全收。也有前一阵陆续回乡的几个年轻人,嚷着要跟阿哥学种植技术,阿波的双眼眯成一条窄窄的缝,说:

“跟我家波美学也一样。”

波美在阿波的笑意中捕捉到一丝丝的失落,一丝丝骄傲,但更多的,也许是踏实与心安。

——这古老的、生生不息的循环,会一直传承下去的吧。

这时候波美就想问阿波:今天的米酒好喝吗?

……

下午的酒席散了之后,波美搀着脚步飘摇的阿波回家。夕阳落在山间,像一簇炭火,染红了层云和山林,染红了远处的梯田和眼前的村寨,染红了天空中的鸟群和摇摆走路的家鸭。

美啊。阿哥站在那天的夕阳中,说。

村口在这时响起电动车的声音。

——祖孙二人同时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责任编辑:迟 卉】

① 哈尼语里“爷爷”之意。

② 哈尼族传统节日,又称“十月年”,每年农历十月龙日举行。

③ 哈尼族传统节日,又称“六月节”,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举行。

①哈尼族传统节日,为每年春耕开始举行的祭祀活动。

①哈尼人用来管理水资源在不同田阶之间分配的一种工具。

①即扎勒特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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