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的眼泪

1

连日的大雨，引发了洪水。水是从东村涨起的，一直涌过来，我屋子的底层被淹没了。之后的几个月，我一直在修房子。好在当时有两个邻居大学生的帮忙，大部分家具才被抬到楼上，让我少了许多损失。这个多年不遇的雨季之后，东村说要祭海神。

东村是个相当古老的村子。村口一块青石上有一个马车的辙印，据说是秦始皇东巡时候留下的。这个村比我们的村子要大得多，也热闹得多。我的好友孙老师住在东村，几天前就邀我来看这个多年不见的大祭。孙老师是个画家，最擅长的是在墙上画壁画。我之所以住到这个村子来，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十多年前来看他，我看中了他隔壁村子里的这幢房子，没有多想，就买下了，一直空着。这次疫情之后，才算真正住过来。

从我家出来，顺着小河往东走，七拐八拐，走上十多里，就能看到海神庙。东村靠海神庙的小河边来了一群年轻女孩。她们抱着圆圆的木盆下到近岸的浅水里，长发都盘在头顶，穿着短袖的衬衣和短短的裙，露出腿和雪白的脚。荇菜金色的小花朵跳动在她们的笑闹声中。她们是来采荇菜的，荇菜是祭祀海神必需的供品。神灵喜欢荇菜的气息。

早在谷雨时节，荇菜的嫩叶就已经无声无息地铺满了村中的小河，然后是连绵多日的雨水。等雨一停，荇菜突然从水下冒出金色的花，像一颗颗羞怯的心。花朵次第开放，如火苗一般，跃动在河面上。姑娘们一叶一朵细心地采摘着，一个小角也不会弄破。

海神庙在东村的最东边，这块土地原先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海水一点点退去，人们在露出来的陆地上建了村落。海水偶尔还会回来，曾经有一次，完全又把周围的几个村子卷进了大海，只留下一座房屋，就是现在的海神庙。如今大海已经远不可见，海神庙大门紧闭，海神已是多年无人祭祀。一个多月前，天空中乌云翻滚，仿佛海神与怪物在进行一场大战，随后就是一个月的雨天。大雨引发的洪水，淹没了周围好几个村子。

“村里主事的人说要祭海神。好些年没祭了，热闹热闹也好。”孙老师说。

2

雨过天晴，人们把荒废已久的海神庙打扫一新。海神庙只有一座大殿，外面用墙围了一个院子。院子里已经络绎来了许多人。姑娘们把采来的荇菜、藻、蘋、莼菜，放到院子里的井旁边，早有年轻的小伙子抢着从井里一桶一桶拎上水来。姑娘们要在井旁边把这些水菜洗择干净，装在粗糙的陶盆里。洗好了，庙门才打开。除了端送供品的姑娘，谁也不能先进去。

姑娘们双手端着陶盆，一个接一个，在院子里站成一长排。当她们缓步进庙时，夹道站立的男子们，立即提着木桶朝她们的腿脚泼水。水花飞溅着，她们涉水而行，仿佛踏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孙老师指给我看，被小伙子们泼水最多的姑娘叫蓝星。女孩们的短裙和衬衫都被打湿了，脸上还是笑着，端庄地往海神大殿走去。照古老的祭神规矩，她们不能左顾右盼，不能回头，不能知道是谁在泼她们。

蓝星是老中医周先生的女学生。她是外乡人，来东村不久，大家跟她还不熟。她见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脸上的笑也是文文静静，话很少。孙老师说：“周先生门外园子里的草药，这姑娘都认识，是个灵巧人。”

海神庙正殿的当中，孤零零地坐着泥塑的龙王。时间太久了，它身上的色彩已经很不鲜艳。袍子上好几处已经剥落开来，露出了里面泥土本来的颜色。长长的一张龙脸灰蒙蒙的，也就显得不那么威猛凶狠，看起来有些郁郁寡欢。

大殿左右两壁上挂着四块巨大的木板，上面画着四位神像。神像是孙老师新画的，个个都细致逼真，像是能从木板上走下来。怕人不认识，孙老师在每位神人的脚边写着他们的名字。一位是东海之神禺猇，据说是黄帝的儿子。他背后的两只黑色翅膀收拢着，双目圆睁，表情狰狞，抬头朝远方眺望着什么，脚下踩着两条黄色的巨蛇。巨蛇昂首浮在海浪之上，一动不动。

站在他旁边的是应龙。应龙其实就是长着翅膀的龙。不过在孙老师的笔下，它已经化为人形。依然是一张龙的脸，背后长着两只巨大的翅膀，穿着红色的衣服，手里握着一把金光灿灿的大斧头，斧头上刻着一个醒目的闪电。它挥动着翅膀，正要腾空飞去，脚已经离开海面，露出了龙的爪子。它帮助黄帝打败了蚩尤，自身的神力也受到损伤，上不了天，于是住在人世间一个叫作凶犁土丘的地方。据说它后来还帮大禹治理过洪水，算是有神通又有德行的龙神。

应龙对面的墙上立着句芒神。句芒身着白衣，长相英俊，只是鼻子细而尖，如同鸟嘴。他的背后也生着两只翅膀，大小正合适，手里拿着一把小叉，据说是古人用来画圆的规。句芒是春神，不知道为什么要立在海神庙里。大概是因为海神庙也在村子的东边，平时又没有祭祀，就让他们合住在了一起。每年立春的时候，人们都要来这里迎春神，抬着这块画着句芒的木板，立到村中央，等打过土牛、吃了春卷，立春过后，再送他回来。海神庙也算是春神庙，每年的春天都是从这里开始。海神庙一年一度的熱闹，一直是春神句芒带来的。不过人们只祭春神，从来不曾祭过海神。这一次，祭了海神，顺便也祭了春神。

3

年轻人最喜欢的神是句芒旁边的鲛人，祭春神的时候人们也祭她，甚至许多人一直都把她当作真正的春神。她是一位美神，面前桌上的供品最多，除了荇菜之外，还有装在青花瓷盘里的菱、藕和荸荠，个个脆甜多汁，都是姑娘们刻意从家里带来的。

鲛人长相柔美，梳着高高的发髻，手里拿着一支织布的梭，披着薄而透的细纱，这是她自己织的鲛绡。据说穿上这种细纱做成的衣服，可以避水。透过这层细纱，能清晰看到鲛人鱼的尾巴，这尾巴让她变得神秘，变得遥不可及，让人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又有一种缥缈的遐想。

海里的鲛人，原先是天上的神女。它住在氐人国的大海里，住的地方叫龙绡宫。在氐人国的东边有一棵大树，叫建木。建木的树干是紫色的，叶子是青色的，开黑花，结黄果。站在这棵树底下，人没有影子，大声喊叫也听不到回响。据说这里是天地的正中心，这棵建木是可以上天的天梯，鲛人就是从这棵树上下来的。上古有位叫颛顼的大帝，不愿意人与神来往过多，于是把这棵树锯掉了。天梯一断，鲛人再也回不到天上，只好流落在下界，给海神不停地织布。

姑娘们把祭品放在众位神灵前的供桌上，村民们依照年龄的大小进庙祭拜。老人们在龙王面前弯腰作揖，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小伙子们在应龙面前拜一拜，什么都不说，站起身来就走。姑娘们都挤在鲛人面前，默默在心里许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愿。

大家在庙里待的时间不长，就端了供桌上的瓜果水鲜到院子里去分吃，一邊吃，一边说神仙和人间的事。这些事是永远说不完的，要从下午一直闲话到天黑。

孙老师带我在海神庙里细细地看他的画作。大殿里也有一些人，不多，三四个孩子围着一个年轻人吵吵闹闹。孙老师说他是教小孩书法的，住在往我们村去的那个高坡上。我点点头，坡子上是有一幢房子，旁边长着一大片竹园。

“老师，春神怎么会是一个男的呢？”

“老师，我们这个龙王是东海龙王吧？禺猇也是东海的海神，它们两个哪个大呢？”

年轻人一样一样地说给他们听。

“老师，穿了鲛人织的衣服就能到水里去吗？”

“能的。”

“能到她家玩吗？”

“那不行，人是不能在海里生活的。”

“那怎么才能去呢？我看好多人都向她许愿，她一定喜欢我们去玩。”

“嗯……”老师想了想，“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要在嘴里含一颗，才能去她海里的家。”

“可是，鲛人什么时候会流眼泪呢？”

“大概，她要找到喜欢的人才会流泪吧。”

“她要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怎么还会流泪呢？”

“会吧，谁说得定呢。”

我们觉得好玩，站在旁边一直听着。蓝星轻轻走过来，从鲛人面前把装荇菜的陶盆端走。祭神的荇菜只是洗干净的一束，请神享用它清新的气息。真正要吃荇菜，还得拿回家，把荇菜切成小段，和藕丝一起，加上糖、醋、酱油飞快地炒一炒，才好吃。或者专门把荇菜花择出来，煮甜甜的荇菜绿豆粥。孩子和老师乱七八糟的对话，大概也被蓝星听到了。她笑着，看着他们，眼睛亮亮的，里面像闪着一颗星。

我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的，蓝星和这个教书法的老师在谈恋爱。恋爱失败了，蓝星哭着离开了东村。蓝星走了之后，再也没人听到她的消息。我偶尔去东村看孙老师，每次经过那座海神庙，总会想起漂亮的蓝星从鲛人面前走过的样子，她眼睛亮亮地笑着，看着她爱着的那个年轻人。

申赋渔：1970年生于江苏泰兴，著有“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等多部作品，现居巴黎。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