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 窦在汉语外来词上的贡献:“子午线”“经线”“纬线”等词语探源*
2021-04-21李伟群
□ 李伟群
明清之际,耶稣会士来到中国,开创了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新篇章。其中,明清之际外来词的开创者之一是利玛窦(Matheo Ricci,1552—1610),但长期以来有关利玛窦的研究中,从语言学方面对利玛窦的著译进行探索的较少,马西尼(Federico Masini)、张西平教授在此领域的研究具有开创性。(1)张西平:《简论罗明坚和利玛窦对近代汉语术语的贡献——以汉语神学与哲学外来词研究为中心》,《贵州社会科学》2013 年第7 期,第121—130 页。张西平:《罗明坚〈中国地图集〉在西方汉学史上的重要贡献》,《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9 年第1 期,第120—128 页。王力先生认为:“现代汉语新词的产生,比任何时期都多得多。佛教词汇输入中国,在历史上算是一件大事,但是比起西洋词汇的输入,就要差千百倍。”(2)王力:《汉语词汇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175 页。而西洋词汇的传入始于利玛窦,在利玛窦之前的传教士如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1607)对外来词的传入有一定贡献,但其影响不如利玛窦那么深远。
佛教词汇的传入研究目前已有一些成果(3)梁晓虹:《佛教词语的构造与汉语词汇的发展》,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 年。,明末清初西洋词汇的输入,目前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清末,明末清初传教士入华之始为了介绍新事物和新概念,编译外来的著作,创造了很多新词语,我们统称为外来词。这个时期的外来词研究取得了进展。(4)马西尼著,黄河清译:《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 年。香港中国语文学会编著:《近现代汉语新词词源词典》,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 年。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姚小平:《海外汉语探索四百年管窥》,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 年。钟少华:《中国近代新词语谈薮》,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年。陈辉:《论早期东亚与欧洲的语言接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年。姚小平:《罗马读书记》,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 年。沈国威:《近代中日词汇交流研究——汉字新词的创制、容受与共享》,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冯天喻:《近代汉字术语的生成演变与中西日文化互动研究》,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16 年。黄河清:《近现代汉语辞源》,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20 年。在这些成果中,如冯天瑜的《近代汉字术语的生成演变与中西日文化互动研究》一书中,虽然作者大量例举了利玛窦、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邓玉函(Johann Schreck,1576—1630)等人在天文、数学、地理等方面的术语新词,对这场中西学士合作的“西学东渐”事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对一些个案做了分析,但纵观全文,作者对于词汇的分析重点主要还是从文化互动这个角度出发,正如作者所言:
本项研究从个案考察入手,进而在综合论析上用力,试图从历史的纵深度和文化的广延度来考析词语及其包蕴的概念生成与化的规律……探讨时下通用的关键词的演绎历程,其意趣并不止于语言文字的考辨,透过运动着的语言文化这扇窗口,我们看到的是历史文化的壮阔场景。(1)《近代汉字术语的生成演变与中西日文化互动研究》,第1 页。
词汇的结构、来源及构词规律并不是冯先生研究的侧重点。黄河清的《近现代汉语辞源》一书收录的外来词主要集中于“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开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的350 多年的时间段里”(2)《近现代汉语辞源·前言》,第1 页。。这本辞典对外来词的描写采用了“年份+书证”的基本模式,即每个词语都标上初见时间,也就是书证的始见时间。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尤其是在汉译典籍不全的情况下更为艰难。本文希望能在前辈研究基础之上,对一些词汇的汉语源流做出梳理,追溯其拉丁语来源。
关于外来词的界定,学界有不同意见。胡以鲁在1914 年的《论译名》一文中最早提出译词:“传四裔之语者曰译。故称译必从其义。若袭用其音,则为借用语。音译两字不可通也。”(3)《简论罗明坚和利玛窦对近代汉语术语的贡献——以汉语神学与哲学外来词研究为中心》,第124 页。这里胡以鲁区分了“借用语”与“译名”,认为只有音译才能被称为“借用语”,即我们说的外来词。
王力先生认为只有“音译”才是外来语,而“意译”不是外来语。(4)《汉语词汇史》,第161 页:“借词和译词都是受别的语言的影响而产生;它们所表示的是一些新的概念。当我们把别的语言中的词连音带义都接受过来的时候,就把这种词叫做‘借词’,也就是一般所谓‘音译’;当我们利用汉语原来的构词方式把别的语言中的词所代表的概念介绍到汉语中来的时候,就把这种词叫做‘译词’,也就是一般所谓‘意译’。有人以为,音译和意译都应该称为外来语,我们认为,只有借词才是外来语,而译词不应该算作外来语。”马西尼称为“仿译词”的外来词,王力先生也提到了,他说:
有一种特殊的音译是近似借词的,那就是所谓“摹借”(calque)。“摹借”是把外语中的一个词,用同样的构成方式搬到自己的语言中来。这个词往往有两个以上的构成部分。摹借的时候就按照这些构成部分进行意译,然后合并成词。(5)同上,第178 页。
他认为“摹借”只能算新词,但不是借词。
罗常培先生将外来词称为“借词”,他提出,姑且把近代汉语里的外国借字分为四项:
(甲)声音的替代(phonetic substitution),就是把外国语词的声音转写下来,或混合外国音和本地的意义造成的新词。……(乙)新谐声字(new phonetic-compound),外国语词借到中国后,本国的文人想把他们汉化,于是就着原来的译音再应用传统的“飞禽安鸟,水族着鱼”的办法硬把他们写成谐声字。……从衣加声和从衣沙声的袈裟见于葛洪《字苑》,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梵文雅语kasaya 的译音。……(丙)借译词(loan-translation),当许多中国旧来没有的观念从外国借来时,翻译的人不能把他们和旧观念印证,只好把原来的语词逐字直译下来,这就是所谓的借译。……近代借词的许多哲学名词,像葛林(Thomas Green)的“自我实现”(self-realization)、尼采(Friedrich W. Nietzsche)的“超人”(Übermensch),也就是所谓的借译词。(丁)描写词(descriptive form),有些外来词找不出相等的本地名词,于是就造一个新词来描写它,或者在多少可以比较的本地对象上加上“胡”“洋”“番”“西”一类的字样,这就是所谓的描写词。(6)罗常培:《语言与文化》,北京:语文出版社,1989 年,第27 页。
马西尼对翻译外语词时产生的各种类型的外来词——“借词和新词”做了分类和讨论。他说:
汉语还根据外语单词的意义或构词结构,吸收了一些借词。我们所说的意译词(semantic loan)是指这样一种词:它们原来是传统词汇中固有的词,但后来从某些外语词中吸收了新的意义。我们所说的仿译词(syntactic loan 或loan-translation)是指:根据外语词语的语素或句法结构而创造的汉语词语。仿译词和原词的结构,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互对应的。(1)《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第154 页。
……
意译词和仿译词的差别是:在意译词中,外语原词给汉语业已存在的某个词增添了一种在当时还不为人们所知的新义。对于仿译词(作者在本书中所说的“仿译词”既可指“仿译单词”,也可指“仿译短语”——译者注),要分两种情况:在仿译单词中,原语中的单词提供了意义和词法结构;在仿译短语中,原语中的短语提供了意义和句法结构。这两类词关系十分密切。意译词常常是根据外语单词的词法结构为这种新的复合词提供素材。意译词所采用的词通常是本族词,这些所采用的本族词的原意可能在某一方面与刚获得的新义有些联系。(2)同上,第171 页。
本文所论及的外来词包括意译词和仿译词。外来词是通过翻译得以实现,而翻译实质上是用不同的语言来表示一种概念,即把拉丁原文中的概念用汉语表现出来,这种表达新概念的词汇不一定与原词汇同音。汉语是表意文字,用符合拉丁原义的语素和构词方式来创造一个新词,本文也视为外来词。
事实上,马西尼说的很多仿译词的词法结构或句法结构有时既是原语的结构,也是汉语本身的结构。如“经度”一词的拉丁语源是“longitudinalem grad”,“longitudinalem”翻译成“经”,“grad”翻译成“度”,“经度”是偏正结构。虽然“经度”一词古代就有,表示“筹划、经营规划”,但这个词是联合结构。而利玛窦著译中的“经度”一词的结构与汉语中“躔度”一词的结构一样,都是偏正结构,用来表示“日月星辰运行的度数。古人把周天分为三百六十度,划为若干区域,辨别日月星辰的方位”。(3)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 年,第14 535 页。
1993 年,香港中国语文学会《词库建设通讯》提出“外来概念词”,并给汉语中“外来概念词”下了定义:“汉语中表示本位外族语词的那种概念。”(4)《简论罗明坚和利玛窦对近代汉语术语的贡献——以汉语神学与哲学外来词研究为中心》,第125 页。黄河清定义了什么是“外来概念词”,并说明了这一术语产生的原因:
“外来概念词”,从某种角度讲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外来词”。至于为什么叫“外来概念词”,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外来词”(或“外来语”)的名称常给人一种错觉,以为这种词的形、音、义均为外来的。将汉语中那些形、义和音、义外来的词称作外来词还情有可原(前者如源自日语的外来词,后者如音译词),因为它们的形、音、义三者中有一半以上是外来的。但若把只是“义”为外来的词(意译词)也称作“外来词”,就有点勉强了,因为这类词的形、音、义三者中已有一半以上是“中式”的了,这种词只能称其为“外来概念词”。而“事物概念为外来的”这一特点又是上述三种词所共有的。所以主持词库建设的人士们认为,用包容性更广的“外来概念词”来取代“外来词”这一名称,是更合理的。(5)黄河清:《香港中国语文学会筹建汉语“外来概念词词库”》,《辞书研究》1994 年第2 期,第102 页。
张博对“外来词”和“外来概念词”也做了区分,并对外来词和新词做了狭义的界定。(6)张博:《汉语外来词的界定原则与判定方法》,《汉语学报》2019 年第3 期(总第67 期),第67—77 页。鉴于学界尚无定论,本文对“外来词”和“新词”不做过多讨论。对于外来词的分类,本文以马西尼教授的分类为基本框架。
明末清初来华耶稣会士输入了地理书和地图等,拓宽了传统士人的视界,如“纬度地带性”(1)张九辰、王蒲生:《中西传统地带性思想及其在近代的交融》,载王渝生主编《中国科学思想二十世纪的中国科学第七届国际中国科学史会议文集》,山西:大同出版社,1996 年,第365 页。是全球自然地理环境结构的基础和重要特征,西方纬度地带性思想在中国的真正传播始于利玛窦(2)同上。。在此之前,“中国古代学者对南北地域差异的认识是建立在地平大地观的基础上,实际上他们所认识和描述的还只是水平地带性。”(3)同上。明末,利玛窦的世界地图第一次介绍了地球地圆说等西方近代地理学思想,并通过中国士大夫们在中国传播。(4)同上。天文地理学意义上的经纬线、经度、纬度、子午线(圈、环)等词也由此产生。
本文通过对比发现,《坤舆万国全图》中的地图文字注解部分与《乾坤体义》中介绍的天文学地理学方面的知识在内容和篇章上高度相似,甚至完全吻合。《天地浑仪说》《地球比九重天之星远且大几何》《浑象图说》《乾坤体图》《四元行论》等几篇文章的内容在《坤舆万国全图》中也有介绍,其中《天地浑仪说》对应的是《坤舆万国全图》的《序篇》,《浑象图说》对应的是《天地仪图说》。两本书体现的是同心叠套水晶球组成的地心宇宙体系。通过对比发现,《乾坤体义》《坤舆万国全图》这两本书的内容都摘自克拉维乌斯(Christopher Clavius,1538—1612)的著作《沙氏天球论评释》(In Sphaeram Ioannis de Sacro Bosco Commentaries)(5)Christopher Clavius, In sphaeram Ioannis de Sacro Bosco Commentaries, Romae,1620.的不同部分。李偐也认为《乾坤体义》是从克拉维乌斯的著作《沙氏天球论评释》中抽出一部分编译而成。(6)李俨:《中国算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年,第20 页。此外,这两篇译注有一部分内容是译者自己所加。我们认为,《乾坤体义》应该类似于一本文集,收集了克拉维乌斯在此前摘译于《沙氏天球论评释》的一些天文地理学科普知识的文章。本文力图结合“历史文献考证法”(7)“凡研究必有方法,而且方法往往多种多样。汉语史作为一个有悠久传统的学科,当然也有其研究方法,方法也必然多种多样,笔者以为研究汉语史的最佳方法,或者最佳方法之一是“‘历史文献考证法’与‘历史比较法’的结合……不仅是研究汉语史,凡是做有关中国的各种学科的历时研究,几乎都要使用‘历史文献考证法’。”引自鲁国尧:《论“历史文献考证法”与“历史比较法”的结合——兼议汉语研究中的“犬马鬼魅法则”》,《鲁国尧语言学文集》(衰年变法丛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136 页。“历史比较法”等研究方法,通过对拉丁原典、译著和中国古籍中相关词汇的考证,探明“经线”“纬线”“子午线(环、圈)”“地平线”“经度”“纬度”等词语的来源及历史演变过程。
一、子午线
“子午”一词在汉语中由来已久,古人将每两个地支所代表的方位称为六府。(8)陈广忠译注:《淮南子》,北京:中华书局,2012 年,第121 页。《汉语大词典》对“子午”如此解释:“子午:指南北。古人以‘子’为正北,以‘午’为正南。”(9)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年,第4 卷,第5 234 页。“指夜半和正午。旧时计时法,以夜间十一时至一时为‘子’时,以白昼十一时至一时为‘午’时。”(10)同上。拉丁语中,子午圈为Meridianuscirculus(11)Clavii, op.cit., p. 341.,子午线为lineam Meridianus(12)Ibid., p. 347.。Meridianus 在拉丁语中有“中午”的意思,circulus 是“圆、圈”的意思,Lineam 就是直线的意思。
本初子午线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选择。(1)《现代汉语词典》:“【子午线】经线。参看63 页【本初子午线】。” “【本初子午线】零度的经线,计算东西经度的起点。1884 年国际会议决定用通过英国格林尼治(Greenwich)天文台子午仪中心的经线为本初子午线。1957 年后,格林尼治天文台迁移台址。1968 年国际上以国际协议原点(CIO)作为地极原点,经度起点实际上不变。”《现代汉语词典》(第5 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年,第63 页。一般认为最早制定本初子午线的是2 世纪的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90—168),他把本初子午线定在福岛(insularum Fortunatarum)。《沙氏天球论评释》一书介绍的就是托勒密《地理学》(Geographiae)一书的内容。《沙氏天球论评释》把赤道平分成24 等份,即12 个圆、24 个半圆。这12 个圆和24 个半圆都平行通过两极和赤道,从本初子午线出发,第二根子午半圈与第一根子午半圈之间差15 度,也就是一个小时。每两个子午线之间的弧为longitudines,即我们今天说的经线,实际上是经圈,这个经线是用来标明度数的。(2)Clavii, op.cit., pp. 340—341.
黄河清认为“在拉丁语中,纬线是parallelalinea,经线是meridies”(3)黄河清:《“经线(子午线)”“纬线”“经度”“纬度”探源》,载于《中国科技术语》2018 年03 期,第61 页。的说法与《沙氏天球论评释》一书中介绍的不大相符。这里“parallelalinea”一词是平行线的意思。meridies 也不是经线,而是子午,子午线则是“lineam Meridianus”。“lineam”是线的意思,是圈在平面上的投影。在《乾坤体义》和《坤舆万国全图》里用“线”表示“圈”,这一点利玛窦和李之藻做了解释:“各国繁众难悉,大约各州共有百余国,原宜作圆球,惟其入图不便,不得不易圆为平,反圈为线耳。”(4)朱维铮:《利玛窦中文著译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175 页。可见译著中介绍的是“圈”,但因为要画图,所以“反圈为线”,用了“线”这个词。可见,原翻译的词构词理据是很清楚的。
在《坤舆万国全图·图表释文·天地仪》中没有用“子午线或子午圈,但有一个地方用了‘子午环’一词:‘天地仪,以见日月运行、寒暑大意,精铜为之。外一环名子午环,取准南北二向。’”(5)同上,第217 页。《乾坤体义·浑象图说》中“浑象图以见日月运行寒暑大意,精铜为之。外一环名子午环,取准南北二向。”(6)同上,第523 页。两篇文章中“子午环”指的是仪器上的一个构件,但前者讲的是“天地仪”,后者讲的是“浑象图”,是否指的都是仪器,还有待考察。这里的“子午环”实际上就是“Meridianuscirculus”,在李之藻的翻译里,用“环”或“圈”来对译“circulus”。“环”一般指立体仪器上的圆形构件,“圈”一般指自然天体上的圈,表示地球或天球上的一个圆形。实际上,由罗明坚和利玛窦合编的《葡华辞典》(7)杨福绵:《罗明坚、利玛窦〈葡华辞典〉所记录的明代官话》,《中国语言学报》1995 年总第5 期,第35—81 页。的手稿散页里有一部分是对“天地毬”和“混天毬”的描述,这部分材料的馆藏页码编号为23v 页至17v页。在这部分材料中就出现过“子午时圈”一词,这里以“时”进行限定。这部分手稿目前没有见到有关于语言学方面的专门研究。
《浑盖通宪图说》里则出现了“子午规”“子午线”“午线”等词,这三个词和“子午环”一样,都是偏正结构。“子午规在地平规内,径广稍杀,侧立之,令半出地平规上,半入地平规下,分为三百六十度。”(8)《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322 页。“法:于仪之中,作一句线,为卬酉线;一股线,为子午线。”(9)同上,第333 页。“就子午线之中,右行寻二十三度半为齘,从此斜画一线,贯子午而右,到酉中而止,取其与午线过处。”(10)同上,第336 页。
为什么会用“子午”来对译“Meridianus”呢?“Meridianus”在拉丁语中有中午的意思,而“午”在汉语里也有中午的意思。此外,“子午”一词,在古代是指正南和正北,《汉语大词典》里的一个义项就是“【子午】1.指南北。古人以‘子’为正北,以‘午’为正南。《宋史·天文志一》:‘南阳·孔定·制铜仪,有双规,规正距子午以象天;有横规,判仪之中以象地。’”而实际上,《旧唐书》里就出现过“子午”一词:“阳经双环:外一丈七尺三寸,内一丈四尺六寸四分,广四寸,厚四分,直径五尺四寸四分,置于子午。左右用八柱相固,两面画周天度数,一面加钉,并银饰之。半出地上,半入地下,双间挟枢轴及玉衡望筒,旋环于中也。”《旧唐书》里讲的是僧一行制作的黄道游仪中的黄道游仪上的“阳经双环”(子午双环),“子午”这个词在这段文字里仅表示方向,而“阳经双环”位于子午面上,而子午面也就是南北极所在的平面。
《元史》里也有类似的记载:
四游变环,径六尺,广二寸,厚一寸,中间相离一寸,相连于子午卯酉。当子午为圆窍,以受南北极枢轴。两面皆列周天度分,起南极,抵北极,余分附于北极。去南北枢窍两旁四寸,各为直距,广厚如环。距中心各为横关,东西与两距相连,广厚亦如之。关中心相连,厚三寸,为窍方八分,以受窥衡枢轴。窥衡长五尺九寸四分,广厚皆如环,中腰为圆窍,径五分,以受枢轴。衡两端为圭首,以取中缩。去圭首五分,各为侧立横耳,高二寸二分,广如衡面,厚三分,中为圆窍,径六分。其中心,上下一线界之,以知度分。(1)(明)宋濂:《元史·天文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 年。
此处的“四游变环”指的是当时简仪上一个可转动的经线环,而这里的子午面是空的。这里的“子午”一词仍表示天文仪器中的南北方向。
从上面这两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子午”一词在一个天文仪器中表示南北方向,如此“子午”一词逐渐与天文仪器上南北方向的构件联系在一起。在翻译的时候,利氏和李之藻选择“子午”一词对译“Meridianus”。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子午+ 线”和“子午+圈”这两个词一方面是受拉丁语“Meridianuscirculus”“lineam Meridianus”的影响,属于外来词中的“仿译词”(2)《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的研究》,第153—184 页。;另一方面这个词的构词模式属于“词+词”所构成的复合词生成模式。(3)蒋绍愚:《汉语历史词汇学概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96 页。这种结构具有一定的能产性,如“午线”“子午规”等词也是根据这种构词法组合而成的。“子午线”一词,《汉语大词典》只做了一个简单的解释:“【子午线】为测量地球而假设的北(子)南(午)方向的线,即通过地面某点的经线。”(4)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第4 卷,第5 234 页。《辞海》的解释相类似:“亦称‘经线’。子午面与地球表面的交线。通过地面某点和地球磁南北极的平面与地球表面的交线,称为该点的‘磁子午线’。”(5)陆费逵:《辞海:1999 年缩印本(音序)4》,北京:中华书局,第2 847 页。
二、经线(longitudines)、经度(longitudinalem grad)
在汉语中,“经”字的本义是“织纵丝也”(6)(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年,第644 页。,“纬”的本义是“织衡丝也”(7)同上。。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里还介绍了“经”“纬”的另外一个意思,即《大戴礼记》里说的:“南北曰经,东西曰纬。”(8)同上。可见,“经”和“纬”最初是指织物的纵线和横线,后来引申为指道路,南北为经,东西为纬。
《汉语大词典》对“经线”的解释:“【经线】1.编织品或织布机上的纵线。2.地球表面假设连接南北两极而和赤道垂直的线。又名‘子午线’。参见‘经度’。”(9)《汉语大词典》,第13 384 页。《辞海》对此的解释:
经线:一切通过地轴的平面同地面相割而成的圆称为“经度圈”。所有经度圈都是地球大圆,它们在南北两极相交,并被等分为两个半圆,这样的半圆称经线。经线的方向表示当地的南北方向,故又称“子午线”。1884 年国际经度会议决定以通过英国伦敦格林尼治天文台(1957 年天文台已迁往东南沿海的赫斯特蒙苏)的经线,为全球的本初子午线。在同一经线上的各个地点,都有相同的经度,故经线即等经度线。(1)《辞海:1999 年缩印本(音序)4》,第2 847 页。
《辞海》对“经线”一词的概念解释得更详细,与《沙氏天球论评释》一书所介绍的一致,只是本初子午线的位置定得不一样。在拉丁原本中,latitvdinis(纬线)和longitudines(经线)放在“DE MERIDIANI”(子午线的功能)一节中做介绍,在《坤舆万国全图》《乾坤体义》中,“子午线(圈)”一词并没有出现,而是用经线来表示子午线,出现了“子午环”这个词。
“经线”这个词在拉丁原本中有一个明确的定义:“ARCUS vero Aequinoctialis interceptus inter duos Meridianos, dicitur longitude ciuitatum. ”( 穿过昼夜平分线在两个子午线之间的弧,叫做经线)也就是说,我们翻译成“经线”的这个词实际上是一个弧,上面有很多点。
我们可以看到,《辞海》和《汉语大词典》都没有提出地理学上“经线”一词首次出现的书证。实际上,地理学上的“经线”一词最早出现在《坤舆万国全图》里,该文先是总说“经纬线”,再分别叙述“经线”“纬线”:
其经纬线本宜每度画之,今且惟每十度为一方,以免杂乱。依是可分置各国于其所。东西纬线数天下之长,自昼夜平线为中而起,上数至北极,下数至南极。南北经线数天下之宽,自福岛起为一十度,至三百六十度一百二十八度,则安之于其所也。(2)《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175 页。
实际上,在《周髀算经》讲二十八宿的时候就出现了“经纬”一词:“以应周天三百六十度四分度之一。审定分之,无令有纤微。分度以定则正督经纬。”(3)程贞一、闻人军:《周髀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第112 页。这句话里的“经纬”指的是方向,即“南北为经,东西为纬。经纬:东西、南北方向的十字线”。(4)《周髀算经译注》,第117 页。
经线可以定出不同地方的时差,“用经线以定两处相离几何辰也。盖日轮一日作一周,则每辰行三十度,而两处相离一百一十度。”(5)《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520 页。在《沙氏天球论评释》中“TERRAM, ET APVAM ESSE ROTVNDAS”一章的“COMMENTARIVS”部分谈到了时差问题:“Cum Aequinoctialis circulus diuisus in 360 partes aequales, quae gradus vocantur, totus spatio 24. horarum vniformimotu eleuetur supra Horizontem quemcunq; necesse est, vt horis singulis 15 grad ipsius eluentur.”(6)Clavii, op.cit., p. 143.(把赤道圈平分为360 份,每一份称为一度,总共24 小时,每15 度差一小时。)《乾坤体义》将此段文字翻译如下:“盖日轮一日作一周,则每辰行三十度,而两处相违三十度,并谓差一辰。”(7)《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520 页。因为汉语中的一个时辰是当时的两个小时,所以“一辰”对应的是三十度。这里面“gradus”即“度”,经度在《沙氏天球论评释》中都是用这种形式来表达:“longitudinalem. 数字.grad”,这便是“经度”一词的拉丁语来源。
“经度”一词在《汉语大词典》解释如下:
经度(I)地理坐标之一。某地子午面和首子午面(通过英国格林威治天文台原址的子午面)之间的夹角。在首子午面以东的叫「东经」,在西的叫「西经」。
《辞海》对此解释如下:
经度 地理坐标之一。某地子午面与本初子午面的夹角。在本初子午面以东的称为“东经”,以西的称为“西经”,各由0°起而相遇于180°,通常用度、分、秒表示;有时也用时、分、秒表示(各由0 ~12 时)。例如,北京的经度是东经116°28'或7 时45.9分。参见“地理坐标”。(8)《辞海:1999 年缩印本(音序)4》,第1 071 页。
无论是《汉语大词典》还是《辞海》都没有介绍地理学方面的术语“经度”一词的首见书证。“度”的释义在《汉语大词典》里有很多,其中义项二为“泛指按一定计量标准划分的单位。如:躔度;温度;湿度;浓度;弧度;角度;经纬度。”
由此可见,“经度”一词即“经圈的度数”的意思。“经度”一词是仿照拉丁语“longitudinalem grad”的结构而新创的,也可称为仿译词。用于这个义项的“经度”是联合结构,用例在《旧五代史·周书·王朴传》就有:“是时,初广京城,朴奉命经度,凡通衢委巷,广袤之间,靡不由其心匠。”在古汉语中,与地理学术语“经度”一词词义和结构相似的词如“躔度”,指的就是“日用星辰运行的度数。古人把周天分为三百六十度,划为若干区域,辨别日月星辰的方位。汉公孙乘《月赋》:‘躔度运行,阴阳以正。’……清洪昇《长生殿·觅魂》:‘上包着一周天三百六十躔度,内星辰日月。’”(2)《汉语大词典》,第14 535 页。
在《坤舆万国全图》中出现了“经纬线”“经线”“纬线”,但与“纬度”一词相对应的是“躔度”一词,这是因为“经度”当时有“筹划、经营规划”的含义,所以没有取这个词,但受“经纬”和“经线”“纬线”的影响,利玛窦和李之藻还是选择用“经度”一词来表达与“纬度”相对的地理学概念。地理学上的“经度”一词的首见书证是1607 年利玛窦的《浑盖通宪图说》:“七政所经行者,命曰光道,亦曰黄道。黄道与赤道,如两环相叠然,半出赤道北,半出赤道南。以三百六十度计之,则南北所出经度,各一百八十度,而纬度之最远者,大约二十三度有半。”(3)《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326—327 页。黄河清的《近现代汉语辞源》里也提到了这个书证。
三、纬线(Latitvdinis)、纬度 (latitudinem grad)
纬的本义是“织衡丝也”。(4)《说文解字注》,第644 页。“纬线”和“纬度”一词在《汉语大词典》中是这么解释的:“【纬线】1.纬纱或编织品上的横线。2.地理学上所假定的沿地球表面与赤道平行的线。参见‘纬度’。”“【纬度】地理坐标之一。地球表面南北距离的度数,从赤道到南北两极各分90 度,在赤道以北的叫‘北纬’,在赤道以南的叫‘南纬’”。如文中开始提到的,“经”和“纬”最初是指织物的纵线和横线,后来引申为指道路,南北为经,东西为纬。地理学上的“纬线”一词最早出现于《坤舆万国全图》里,如上文提到的。
“纬线”这个词的概念在拉丁原本中是这样定义的:“LATITVDINIS initium statuitur in Aequatore, ita vt ciuitas quaelibet tantam dicatur habere latitudinem, quantum ab Aequatore siue in Boream, siue in Austrum recedit.”(5)Clavii, op.cit., p. 349.(纬线从赤道出发,所有的点都有纬度,从昼夜平分线出发,或者往南,或者往北。通过子午线测量,事实上,任意一个点的纬度都是一个子午线上的弧穿过昼夜平线,与已有的其他的点平行。)
“又用纬线以著各极出地几何”(1)《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520 页。这一点利玛窦和李之藻在译文里也做了介绍,摘译自拉丁本的“Qvomodo Investiganda sit distantia duarum ciuitatum inter se, quarum vtrinsque longitudo. atque latitudo explorata habeatur”(《如何通过两地经纬度得出两地距离》)一章。(2)Clavii, op.cit., p. 357.因此,南北的纵圈用“经线”表示,东西的横圈用“纬线”表示,这个词也是仿译词。通过某地的纬线跟赤道相距若干度,就是这个地点的纬度。纬度是“latitudinem grad”的仿译词。最早的用例出现在《坤舆万国全图》里:“太阳出入赤道纬度表。”(3)《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220 页。“小图之圈线即大图之直线,所以分赤道南北、昼夜长短之各纬度者也。”
小 结
从上面的词汇看来,耶稣会士创造的词中有大量的“修饰语+中心语”结构,也是我们汉语里所谓的偏正结构。这种结构具有灵活性和能产性等特点,能更精确地表达词汇的意义。这些词的具体形式是以前没有的,构成规则一方面仿照拉丁语的规则,一方面也是汉语中现有的,所以语言使用者对这些新创造的外来词不会有理解上的困难。从明末开始,传教士创造了大量的双音节和多音节词,客观上推动了汉语的现代化转型。正如蒋绍愚先生说的:“近代汉语是如何发展到现代汉语的,或者说现代汉语是怎样逐渐发展来的,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词汇因为偏重于词语考释,就更少注意明清时的词汇如何发展为现代汉语词汇。”(4)蒋绍愚:《近十年近代汉语研究的回顾与前瞻》,载于《汉语词汇语法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年,第342 页。这个问题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