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睁眼看世界
2021-04-20李镝
李镝
万历三十五年(1607),上海,徐光启和来自意大利的利玛窦一起,将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六卷翻译完毕,翻译内容包括至今仍被广泛运用的直角、钝角、平行线等数学术语,为中国现代数学的研究进程奠定了最初的基石。“百年之后,此书必成学子必读之经典”,徐光启如是说道。
曲折科举路
徐光启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上海人。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他的话,那大概是中国“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以及中国“知日第一人”。
徐家祖上是苏州人,从徐光启祖父那一辈开始迁到上海。徐家靠着经商发家致富,成为松江府赫赫有名的豪商。但到了父亲徐思诚这一代,徐家开始家道中落,等到徐光启出生时,家里已经不再做生意,而是改为务农。学界一些研究者据此认为徐家此时已几近贫困,其实这个判断并不客观。虽然经济条件不若从前,但徐家依然算得上是小地主。
徐光启出生在今天上海黄浦区的乔家路,不过从小却要在数十公里开外的龙华寺上学念书。19岁时,他考中了秀才,第二年,他信心满满地去参加乡试,结果落第了。科举考试除了费时、费精力外,还很费钱,学费、路费、食宿费加起来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这让本来就不算富裕的徐家雪上加霜。于是,徐光启以秀才的身份成为一名私塾先生,以积攒学费。
三尺讲坛,一站就是五六年。万历十六年(1588),徐光启和同乡、后来著名的书画家董其昌一起,去安徽太平府(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和芜湖市一带)参加第二次乡试。结果董其昌高中,徐光启再次落第。这次落榜对徐光启的打击很大,以至于他决定背井离乡,换个地方寻找出路。
万历二十一年(1593),徐光启远赴广东韶关教书。时值16世纪末,全球大航海时代已经进入终段,西方很多事物都已漂洋过海传到了亚洲——无论是科技还是思想,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在韶关,徐光启遇见了一个叫郭居静的人。郭居静,号仰风,穿着中国服饰,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但他实际上是个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
郭居静与徐光启仿佛他乡遇故知,郭居静钦佩于徐光启的智慧与人格,徐光启则在郭居静的描述中感慨于世界之广大,两人一拍即合。但无奈彼此都很忙碌,一个要四处辗转播撒福音,另一个则要准备进京赶考。在短暂的认识和相知后,只能惺惺告别。离别前,郭居静告诉徐光启,自己有一位叫做利玛窦的同行前辈兼好友,他可以帮助徐光启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徐光启记住了这个名字。
万历二十八年(1600),已经高中举人且考到解元的徐光启在南京拜会恩师焦竑时,顺道与同在南京的利玛窦见了面。利玛窦向徐光启传教,思考着如何把这个读书人变成天主教徒,但事与愿违。在这个过程中,利玛窦领悟到,要想说服人们信仰西方的宗教,就得先让他们了解西方的文明。徐光启对宗教并无兴趣,只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在利玛窦那里,徐光启第一次看到了地球仪,知道了经纬度,也第一次了解到更为先进的西洋历法和数学知识。
万历三十五年,父亲徐思诚病逝,已坐馆翰林的徐光启回乡守制。守制期间,他在上海法华镇的边上买了几块地,建起了一个农庄,用于进行以红薯、烟草为主的农作物引种和耕作试验。因为农庄位于肇嘉浜和法华泾这两条河的交汇处,于是后世将此地称为徐家汇;再后来,徐家汇周围的一大片区域被划为今天的徐汇区。也是在这期间,徐光启开始和利玛窦一起翻译《几何原本》。
万历三十八年(1610),三年守制结束,徐光启回到北京任职。此后,他将主要精力放在历法、农业及军事研究等方面,并继续和诸多西洋传教士一起,用科学探索世界。与此同时,他开始逐渐将目光移向东面的邻居:日本。他应该算得上是中国古代第一个正式研究日本的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知日派”。
“知日第一人”
明朝是一个跟日本有着诸多纠缠的朝代。撇开大明始终引以为患的倭寇不谈,万历二十年(1592),丰臣秀吉侵略朝鲜,大明派援军跟日本打了7年的仗,才总算把对方击退。万历三十七年(1609),萨摩(鹿儿岛)岛津家入侵琉球并攻占全岛,琉球从此不得不向中日两国双向称臣。万历四十四年(1616),日本又冲着台湾而去……一系列事件让大明朝野上下震惊一片,议论纷纷——日本人的最终目的何在?毫不夸张地讲,在当时大明的臣子里,十有八九会认为日本人的最终目的是要攻取中华。
就在朝堂弥漫着一股日本就要向大明开战的气氛时,徐光启却异常淡定,在他看来,日本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无非一个,那就是“互市”,即通商。所以,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满足他们的要求就可以了。当然,这个建议肯定不能为绝大多数持海禁态度的官员所相容,所以,没有谁真正把徐光启的建议当真。
如果说,徐光启仅仅只是看穿了德川幕府三番两次挑起战争的真实目的是通商,那么,他最多只能算是睿智,还远远称不上“知日”。之所以称他“知日”,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有一部叫《海防迂说》的著作。
在《海防迂说》中,徐光启首先回顾了日本战国时代的历史,并着重介绍了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在他看来,织田信长“为人雄伟,多智略”,远远胜过丰臣秀吉,如果不是因为被心腹家臣谋反而自杀,将来“必为我大患”;而丰臣秀吉虽不如织田信长,却擅长“以威力智术驾驭人”;至于德川家康,徐光启虽然没有像写前面两者那般费笔墨地写他,但也明确指出,尽管德川家康夺取了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基业,可是他却并不会对大明有什么野心,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通商赚钱,其“志在休息”。
不过,即便德川家康没有什么大的野心,徐光启也承认,对于大明而言,日本不得不防。怎么防?徐光启引出著作的第二部分——防御日本的办法,其实就是四个字:通商互市”。他认为,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一衣带水,在这种大航海时代里,绝对做不到互不相见,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打开国门,你来我往,互通有无。
通商互市的好处是:“靖”知”“制”“谋”。“惟市而后可以靖倭,惟市而后可以知倭,惟市而后可以制倭,惟市而后可以谋倭。”徐光启解释道,首先,中日两国如果公开贸易,日本的需求明显更大,中国完全可以利用对方的这种需求,制定出一套有利于自己但也不失公平的制度。日本要想做生意,就得按規矩来,一旦开始遵守规则,自然相安无事,打不起来了。此乃“靖倭”。
其次,徐光启认为,大明王朝对于日本这个千年近邻几乎全然不知,即便双方在朝鲜打了7年的仗,明朝方面也依然是“彼中情形未获明了”,究其原因,就是由于双方互不往来。只要互市,那么,在你来我往中,必然能获得对方的情报,这便是“知倭”。
互市通商后,日本较为先进的各种技术,比如造刀、造洋枪等,都能为大明所学到,而大明的国力、物力又远远在对方之上,假以时日,自然能生产出数倍于日本且质不相上下的利刃和枪炮,如此一来,制倭”也就不在话下了。
最后,日本虽然为丰臣秀吉所统一,但这种统一极不完全,“比邻之邦互相猜二”。同时,老百姓的生活也因常年战乱而苦不堪言,因此,大明只要在做到“靖倭”知倭”和“制倭”这三步后,派出精锐三四万,自萨摩登陆,直插京都,则“必取秀吉之首”。
客观地说,除去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这部《海防迂说》堪称甲午战争前中国看日本看得最明白透彻的著作,而“靖”“知”“制”“谋”四字箴言,可以说仍有启发意义。因此,毫不夸张地说,在中日两国两千年的交往史里,第一个提出“知日”这个概念,同时也是当之无愧“知日第一人”的,正是徐光启。
未竟事业
万历四十八年(1620),法国传教士金尼阁抵达南京。他是郭居静和利玛窦共同的好朋友,同时也是一名中国文化爱好者,他曾将《伊索寓言》译成中文。随金尼阁同至的,还有7000多册囊括了欧洲古典名著和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神学、哲学、科学、文学艺术等方面最新成就的书籍。金尼阁计划召集人手,将这7000本书如数翻译成中文。
作为当时西学领域的领头人,徐光启也受到了邀约。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将是一个堪比玄奘取经的浩大工程,一旦成功,将改变国家的文明进程。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在金尼阁来华的当年,明朝接连驾崩了万历和泰昌两位皇帝,龙椅最终传给了年仅15岁的朱由校,元号天启。朱由校继位后,大权旁落在宦官魏忠贤的手里,朝政逐渐失序,国家也趋于混乱。
在内忧外患之下,偌大的明朝竟然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那7000册书籍的翻译计划进展缓慢。崇祯元年(1628),金尼阁病逝。尽管形势恶化,但徐光启依然尽心尽力,慢慢推动着翻译工作。崇祯六年(1633),徐光启病逝,享年67岁,翻译计划也随之搁浅。
1938年,北京天主教堂在整理藏书楼时,发现了这7000多册书的一部分残卷,其中包括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和开普勒的《哥白尼天文学概要》等典籍。后世一些研究者把徐光启称为“历史给明朝的最后一个机会”,这段历史进程总是让人忍不住思考,如果再给徐光启这样具有世界视野之人几年时光,历史会不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