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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也不能少

2021-04-20徐秀丽

同舟共进 2021年2期
关键词:曹聚仁桐庐兰溪

徐秀丽

世间的一切灾难,似乎都是突然而降的。地震、雷电、火灾、龙卷风、泥石流等自然灾害自不必说,不在战争爆发点的人们,明明听到、看到、感知到战火或快或慢地靠近,在真正烧及的一霎那,往往仍然是猝不及防的。

抗战时期丰子恺家族流亡的起点是他的故乡石门湾,是他精心经营的缘缘堂。浙北小镇石门湾地处嘉兴和杭州之间,1937年上海壮烈的“八一三”抗战,几乎近在咫尺,但人们仍心存侥幸。从上海、松江、嘉兴、杭州各地迁来许多避难人家,更让当地人误认此地为桃源。这个小镇远离铁路,一派平和,全不设防,乡人们用他们的常识设想:“真的!炸弹很贵。石门湾即使请他来炸,他也不肯来的!”

1937年10月29日(农历九月二十六日)是丰子恺四十岁生日(虚岁)。此时,松江已经失守,嘉兴被炸得不成样子,但丰家还是做寿,“糕桃寿面,陈列了两桌;远近亲朋,坐满了一堂。堂上高烧红烛,室内开设素筵。屋内充满了祥瑞之色和祝贺之意”。宾客的谈话已不同以往,但亲切平和的石门湾似仍让人安心,寿宴结束后大家欣然地散去。

但这却是缘缘堂无数次聚会欢宴中的最后一次。一星期之后,1937年11月6日,农历十月初四日下午,石门湾遭遇日机轰炸,当场炸死三十余人,伤无算。其中一枚炸弹落在缘缘堂后门外不远处。

大轰炸当天,丰子恺一家辞别缘缘堂,开始从浙江,到江西,到湖南,到广西,到贵州,到四川的9年流离生活。

外婆“失而复得”

丰子恺的妹妹雪雪嫁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滨。听见炸弹声,妹夫蒋茂春立刻同他的弟弟摇一只船,到镇上接丰家到乡下避难。这支逃难队伍共有十人:丰子恺夫妇,恰好在他家做客的七十岁岳母,三姐丰满,正在上中学和小学的六个子女。在南沈滨住下后,丰子恺每日遣人去十五里外的练市镇借阅报纸,了解日军的动向和进展。他打定主意,只要嘉兴不失守,决不轻去乡土。村居旬日,嘉兴仍无失守消息(事实上丰家离开前两日嘉兴已失守),然而风声却紧起来。抗战军人开到,在村前掘壕布防,一位连长告诉丰子恺,“贵处说不定要放弃”。邮局先迁到邻近,这时又要迁往别处,送来的最后一封信是丰子恺一向敬仰的当世大儒马一浮先生所寄,告知他已由杭州避居桐庐。

石门湾已毁于敌手,南沈滨也肯定不能久居,逃难,逃向哪里?丰子恺曾想过投奔金华附近的汤溪,那里是他们的老家,他们这一支是在明末清初迁居到石门湾的。但他只认识一位族兄,而这位族兄长居上海闸北,闸北糜烂后不知所往。丰子恺不敢冒然到汤溪,更担心长期生活在城镇的一大家人在“皆业农”的汤溪无以为生。收到马一浮先生来信后,他决定经杭州到桐庐,再定行止。

决策甫定,机缘即至。11月20日下午,丰子恺的族弟平玉带了他的表亲周丙潮来访,询问丰家的行踪,表示周家有船,丙潮将带妻子和三岁的孩子与丰家一起逃难。次日下午,丰子恺全家十人和族弟平玉、店友章桂,乘丙潮放来的船离开南沈浜,驶向十里以外吴兴县属的悦鸿村(丙潮家)。这时,离石门镇陷落只有三十余小时。

傍晚到悦鸿村,在丙潮家晚餐并稍事休息之后,一行人于半夜沿运河开向杭州。次日下午,船近塘栖,这是离杭州很近的一个著名古镇。一艘满载兵士的船从对面开来,交错间,一个兵士大声问坐在船头的章桂“鬼子在什么地方”?显然敌兵已经逼近。忽然,另一艘兵船一面大声喊他们停船,一面向他们靠近。船夫说“要拉船了”,拼命地逃,丰子恺见兵士已经举枪瞄准,急命停住。幸好对方只是要借一个船夫,说是“摇三十里路就放他回来”。他们强行拉走了把大橹的“丫头”(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工)。

半夜,船到杭州郊外拱宸桥,得知此去桐庐,不但不再有公共汽车,船也难以雇到,便再度精简行李,全家胡乱休息半宿,五点钟即起身上岸。从杭州坐船溯富春江到桐庐,以六和塔为起点。拱宸桥在杭州北面,六和塔在南面,中间距离三十六华里,没有交通工具。丰子恺雇请船工阿芳背起岳母,一行人迤逦向南。忽然西湖在望,这是丰子恺从少年起就熟识之所,是他时常与家人朋友盘桓游栖之地,也是他背着画箱探幽览胜之处,如今山河破碎,西湖却一如往昔地美丽,浑然不觉浩劫将至。丰子恺忽然悲从中来,自离家后,第一次流下眼泪。

走到南山路,遭遇空袭警报,一行人各自逃命,彼此失散,幸好下午二时许都到了六和塔下的一个小茶店内。茶店老板夫妇设套高抬船价,未得逞后冷言恶语相向,令丰子恺感受到平生未尝过的恐怖、焦灼、狼狈和屈辱。等平玉、章桂终于雇到船,正要离开,阿芳又被兵士拉去挑担,幸好拉他的士兵守信,确实“一下子就放他回来”,未如丫头般借而不归。行到半夜,又经历一次凶险:船老大将船靠岸,要求加价,还好平玉有江湖经验,将船家稳住。次日清早,船到《富春山居图》所描绘的富阳,天气又晴好,各人苦中作乐,坐在船头欣赏沿途风景。到马一浮先生所在的桐庐时,已是晚上十点半。

三天后,丰家搬到离桐庐县城二十里的河头上村,在这个“新巢”里居住了二十三天。但显然这里也非久居之地。当丰子恺与马一浮先生在冬日里“负暄谈义”的时候,听得到远处的炮声,知道火线正在逼近。再往哪里逃?桐庐为山区,可以“避深山”。河头上小学的美术教员黄宾鸿家在二十五里外的一座高山——船形岭——的顶上,豐子恺曾两度上山察看,但终于决定远行。

到达桐庐的十五人逃难队伍中,最能干的平玉、阿芳已经回家。从石门湾到桐庐,行路难”已有实感,尤其对于七十岁的老太太而言,颠沛流离实难胜任。更何况,上一次,他们投奔马一浮先生而来,这一次,前路茫茫,形势更危迫,交通一定更困难,江湖也只会更险恶。丰子恺与妻商议,准备把老太太寄托在船形岭黄家,老太太也同意这个安排,于是雇轿子把她送上山去。

12月21日,这支逃难队伍黎明即下船出发,到桐庐后即找到一只较大的船,言定二十八元送到兰溪。比起来路,顺利得出乎意料。从杭州到桐庐,小茶店的老板要价七八十元,用二十五元雇定的那只船,半道上加价至六十元,而且半夜停船靠岸,岸上似有同伙,一度情形紧张。这一次,不但他们的船溯钱塘江而上一帆风顺,显然公共汽车也还通着。船上诸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想起留在桐庐山上的外婆,不禁愀然不乐,一个孩子说“外婆悔不同了来!”丰子恺果断让船夫靠岸,派章桂步行回船形岭,迎老太太下山,搭公共汽车到兰溪会合。这时富阳桐庐一带交通秩序混乱,杭州即将失守,能否顺利接老太太到兰溪,实在不敢确定。

12月23日上午,船到兰溪。丰子恺的妻子和长女陈宝即刻登岸,奔向汽车站。约一小时后,两人回来,站在岸上向船里欢呼:“外婆失而复得!”原来章桂竟不负所托,带着老太太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与他们差不多同时到达兰溪,“好像是天教我们一家始终团聚,不致离散似的!”

丰家逃离的时刻,几乎紧贴着战争的前锋。丰子恺四十寿宴一周之后,1937年11月5日,日寇在杭州湾北部登陆;他们离开南沈浜的前两天,11月19日,嘉兴陷落;石门湾现今所属的桐乡县和当时所属的崇德县,11月23日沦陷;一起逃难的周丙潮家所属的吴兴县,11月24日沦陷;惹起他无限伤感的杭州,在他们离开桐庐三天之后,12月24日,陷于敌手。

添得娇儿一口

丰家的目的地是长沙,第一站到兰溪。兰溪位于浙江省中西部,地当要冲,多有文人墨客遗痕,素有“小小金华府,大大兰溪县”之说。到兰溪,也就是到金华。而金华,此时是浙江省政府所在地。1937年11月初,日寇在杭州湾北部登陆,杭州告急。11月中旬,省府各机关陆续迁到金华,文化机構和文化人随之聚集该地。

到兰溪,果然有了一次丰子恺一生中很不寻常的偶遇。此时丰子恺已名满天下,他在兰溪旅舍登记的是上学时的姓名“丰仁”。没想到,他的老同学曹聚仁就住在同一家旅馆。两人是浙江第一师范的先后同学,曹低两级,此时正“握笔从戎”做战地记者。两人交情一向不错,但当天晚上“一饭”之后,公开交恶,终生绝交。丰子恺性情温和,广积善缘,多次公开对某人毫不留情,恐怕是唯一的一次。他甚至说出“我们中国有着这样的战地记者,无怪第一期抗战要失败了。我吃了这顿‘嗟来之食,恨不得立刻吐出来还了他才好”这样绝情的话。这顿晚餐究竟有怎样的“恩仇”两人分别有题为《一饭之恩》和《一饭之仇》的文章发表)?前人已从多个角度尤其是宗教观的差异进行解读,但笔者认为,主要原因并不在此。

两人的宗教观确实大相径庭,曹聚仁对《护生画集》有所批评也是事实。以艺术手段宣扬佛教慈悲的“护生画”在丰子恺生命中占据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位子,即使说这是他生命的一个重要支撑也不为过。《护生画集》第一集五十幅是为庆贺他的人生导师和宗教导师、他一生最敬爱的弘一法师五十之寿(1929年,弘一大师虚龄五十)而作,此后,遵法师之嘱,丰子恺分别在其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岁时各作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幅画出版发行。弘一法师1942年在泉州圆寂时才年过六十,但丰子恺遵从了与老师的约定,从1927年第一集起意,到1973年完成第六集绘画,前后持续46年,总共画了450幅“护生画”,最后一集更是在他自知世寿难到1979年,因而提前绘成的。护生画的配诗和请名家书写、出版都历经磨难。不管世人如何看,从一开始,“护生画”在画家本人心中即具有神圣性。但细绎相关资料,丰曹二人兰溪相见时,并未提到《护生画集》,而丰子恺显然在当时即相当不快。

曹聚仁在1938年《少年先锋》第2期和第3期连载的《数月来的繁感》中,写到“我和丰子恺兄在兰溪一家小旅馆中相遇”时的谈话及作者的感想。这篇文章情绪昂扬,他转述丰子恺父子的话可能不确切,但均为正面。譬如他说丰子恺表示“要积极地站在时代的浪头上”,说“眼前的瞻瞻,是这么肃然沉着表示要担当这大时代的肩仔,不复作逃难有趣之想,然而半点儿也不畏怯”。丰子恺先后有数篇文章提及或专门写这次饭局,均明确说“xxx说你的《护生画集》可以烧毁了”这句话是在汉口听说的。但在形诸笔墨之前,丰子恺已经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不快。旅馆初见时,曹聚仁就断然表示丰家决到不了长沙、汉口:“你们要到长沙、汉口,不能!我们单身军人,可搭军用车的,尚且不容易去,何况你带了老幼十余人!你去了一定半途折回。我为你计,还是到浙江的永康或仙居。那里路近,生活程度又低。设或有警,我会通知你。”丰子恺接受他的意见,打消了西行去长沙的决心。两人约定,次日丰子恺在旅馆等曹聚仁从乡下归来,一同把丰家送到仙居,投奔他们的老同学黄隐秋。但丰子恺爽约了,他再度决定去长沙。他在旅馆老板处给曹留下一张字条,谢他招待的厚意,并道失约之歉,携了老幼十余人和两担行物,雇船开向衢州。此处可注意者有两点,其一,一饭之后丰子恺再度决定去长沙;其二,丰子恺一向礼貌周全,如此不辞而别,颇显突兀。

笔者以为,两人产生不快,主要原因在于曹聚仁对老同学拖家带口逃难不以为然,对丰子恺及其子女或许还有所轻视。旅舍相见,他即断然说“你们要到长沙、汉口,不能!”邀宴过程中,除了对丰家子女不爱好文艺大赞“很好”以外,还注视着丰子恺说:你胡不也做点事?”还有一件刺激更深的事,丰子恺一直到第四次写到这次相见时才说出:

座上他郑重地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件故事。这故事其实是很好的。”他把“很好”二字特别提高。“杭州某人率眷坐汽车过江,汽车停在江边时,一小孩误踏机关,车子开入江中,全家灭顶。”末了他又说一句:“这故事其实是很好的。”

丰子恺对此的理解是:“像你这样的人,拖了这一群老小逃难,不如全家死了干净。”这是极为严重的指控,正说明他受了很深的刺痛。丰子恺是一个十分“儿女情长”的人,这群儿女,不但给予他无穷的快乐和幸福,而且是他绘画作文的灵感来源和重要内容,曹聚仁说这段故事可能无心,但确实令其极为不快。

兰溪偶遇的两位老同学处在完全不同的状态中。曹聚仁一身戎装,以战地记者身份奔波于各地,口中笔端充满“大时代”之类豪言壮语。逃难中的丰子恺,则一袭长衫,留起胡须,自称“老弱”,身后跟着十几个亲属,老的七十多,小的不到十岁。其实他们是只差两届的同学,年龄也只相差两岁而已。

两人其实无所谓对错。曹聚仁的讶异很正常。暴敌侵凌,先国后家,加上客观条件的限制,政府公务员和知识分子只身随机构、学校迁移很正常,当时仆仆于道者多“单身先生”。丰子恺同样无可非议。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依靠自身的力量“移兰”避寇,以求免于“被发左衽”的命运;他竭尽所能地庇护老幼,“恨不得有一只大船,尽载了石门湾及世间一切众生,开到永远太平的地方”。何况他多年卖画卖文为生,不从属于任何机构。曹问他“胡不也做点事”,更是误解。且不说他的抗战漫画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率家眷到长沙后,他又带两个女儿到武汉直接参加抗战宣传工作,并改穿中山装,朋友说他“返老还童”。

有些戏剧性的是,“一饭”之后,丰子恺的妻子怀孕。1938年,丰子恺四十整,他的妻子还长他两岁,而且已经“十年不育了”。丰子恺写道:大肚皮逃难,在流亡中生儿子,人皆以为不幸,我却引为欢庆。”全家对孩子的到来格外期待,决定无论男女,都命名为“新枚”。这个名字来源于丰子恺在汉口所见所感。有一天他看见一棵大树,仅留半截主干,却生出许多小枝条,生气勃勃。他画了一幅画,题诗曰:“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并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中国就像棵大树》。

“新枚”于1938年10月24日在桂林平安出生。

1944年中秋,丰家十人在重庆“沙坪小屋”团聚,欢庆之余,丰子恺饮酒大醉。次晨醒来,在枕上戏填《贺新郎》首,其词曰:

七载飘零久。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去日孩童皆长大,添得娇儿一口。都会得奉觞进酒。今夜月明人尽望,但团圞骨肉几家有?天于我,相当厚。故园焦土蹂躏后。幸联军痛饮黄龙,快到时候。来日盟机千万架,扫荡中原暴寇。便还我河山依旧。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儿恋此山城否?言未毕,齐摇手。

“艺术的逃难”

有过战时流离经历的人,大概个个都能写出一长篇曲曲折折的“行路难”。丰子恺率领的逃难队伍,老的七十多,小的才出生,主体是十几岁的青少年,“行路难”别具一格。

1938年10月丰子恺就聘桂林师范教职,颠沛流离近一年的一家人才在离桂林不远的两江粗粗安定下来。后来,这一大家子又从两江迁宜山,从宜山迁遵义,从遵义迁重庆。一路波折,尤其是从宜山到遵义的迁转,状况百出,丰子恺指挥若定,一家人安全转移,被朋友美称为“艺术的逃难”。

因战火蔓延,桂林时遭轰炸,1939年2月底,丰子恺从桂林师范辞职,受聘于浙江大学,担任艺术指导。浙江大学当时迁在宜山,桂林宜山都在桂北,并不很远,但一个大家族在战时搬迁决非易事。丰子恺从3月初即开始谋划从两江到宜山的交通。先找船欲走水路,复准备搭邮局便车,仍回复到船行,再谋坐第三十一集团军汽车,又转回雇船,一切不顺。到3月16日,丰子恺在日记中写道:“欲行不行,今日已不知是第几次。半月以来,天天准备走,而天天不走。初则懊恼,继以忍耐,今则成为习惯,无所动心。”3月22日,所雇的两只船终于开到的同时,接到浙大消息,说将派校车来迎,请勿雇船。丰子恺不敢相信,也不敢与船户解约,25日派人到桂林,询得浙大确有车来,次日便遣送了船户。但等到3月底,“校车杳无消息”,“遂打叠烦恼,准备在两江闲居一学期……不复作赴浙大之想矣”。然而,4月5日,校车和校役忽然来到,才知上月24号校车确来桂林,听闻丰家已起程,便返回宜山了。当天下午,丰家从两江出发,途中又经历波折,终于于4月8日下午抵达正在空袭警报中的宜山。战时交通之难、之不确定,由此可见一斑。

1939年11月,日军在广西北海登陆,全省形势顿形紧张,浙江大学准备迁往贵州遵义,师生各自设法前往都匀集合。宜山时常有空袭警报,有月余时间,丰子恺不管有没有警报,每日携带书籍点心到四里路外的九龙山读书,傍晚方归。这种“跑警报”的生活显然不适合老弱。他将岳母、妻子、三姐及三个幼小的孩子送到近百里之外的思恩,自己与十六岁以上的儿女四人住在宜山。全家分处两地,传递消息都困难,如何一起行动,一个都不少地迁到贵州,实在是一个难题。

12月3日,迁移行动开始实施。收拾行李的同时,丰子恺千方百计打通电话告知思恩的家人,让其连夜收拾行李,后日破晓赶到45里路外的德胜站候车,同赴都匀。12月5日,丰子恺自言“可谓平生最狼狈之一日,全日在焦灼,疲劳,饥渴,不快中度送”。约好的四家人一大早便到公路边候车,但预约的车辆始终不见踪影,老板托言“车坏”,借学校电机修好后又发现根本载不下约定的人数和物件,司机还成倍加价,显然上当受骗。但四家人已无家可归,只得返城住旅馆。

12月6日,丰子恺做出了分批行动的安排。后一家人几经辗转,最后终于抵达目的地都匀。丰子恺生长于江南富庶之地,书香门第,家境小康,从小并未习劳。他性格温和,体质文弱,两年前逋逃离家乡之时,在老同学曹聚仁眼中不免未老先衰。两年的流离生活,满腔的家仇国恨,拓展了丰子恺生命的边界。这一时期,他的文学创作达到一个新的高峰,同时创作了大量漫画。他在迁移途中沉着冷静,指挥若定,还创下日行近百里的个人记录。丰家的儿女也着实了得,又能听命,又能独立,人人都是团体的有机分子。

结语:交融地带的和谐生活

抗战流亡中的丰子恺家族,虽也忧患坎坷,然而总体而言生存状况良好:一家骨肉始终团聚,衣食无虞,儿女受到良好教育,个人创作达到新的高度。他自己说“天于我,相当厚”。除了运氣这个不可控的因素,丰子恺在绘画、文学、音乐各方面的出众才华,他温和调融的个性特质,都是人生幸福的重要原因,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不可思议地处在多重紧张的交融地带,而且左右逢源。

譬如出世和入世。丰子恺生性敏感,一根树枝的前生,一个不倒翁的后世,一句诗的灰烬,都引起他无尽的遐思和惆怅。他20岁时,最敬爱的老师李叔同遁入空门成为弘一法师,数年后,丰子恺正式从弘一法师皈依佛门,法名“婴行”。他一辈子保持了佛教情怀。然而,他又是一个人间情极其浓重的人。他很早便结了婚,二十多岁就有了一大群儿女。他只在短时间内教过书,1930年母亲去世后,便闲居著述作画,1933年后更以故乡石门湾的缘缘堂为主要生活场所。他精心营造的缘缘堂,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春天,朱楼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秋天,葡萄棚上硕果累累,儿童们在底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香。如此诗意小康的生活,环视当时的中国,大概举不出多少例子。

譬如都市和乡村。丰子恺出生的石门湾,是个四五百户人家的江南小镇,虽非农村,也非城市,广义仍为乡村。他对城市和对乡村同样亲近。他的爱城市,主要是爱风景。少年和青年时代生活居住过杭州、上海、嘉兴,他最爱杭州。缘缘堂落成后,他在杭州尚有一处“支部”——朋友们戏称为“行宫”,作为年长的儿女在杭州求学以及他本人春秋佳日盘桓之地。对故乡石门湾的深情更是常常溢出纸墨,故乡的气候好,物产富,人情美,连离火车站三十里也成了优点。他特别重视人情乡谊,与亲戚乡人相处愉快,毫无知识人与乡土社会的隔阂。缘缘堂室外的芭蕉荫下,经常摆起与客人小酌的座位。他最喜欢而一再重复的画题之一,是王安石《示长安君》中的两句诗:“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甚至为了与乡村的环境相匹配,缘缘堂的照明用油灯。

譬如传统和现代。丰子恺的漫画,工具(纸笔)是传统的,画题中古诗诗意图引人注目。但丰子恺无疑是现代之子。他接受现代教育,到日本深造,有众多翻译作品,出版物中有大量介绍西方美术、音乐、建筑的内容。即使看起来“传统”的子恺漫画,也直接承袭了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画风,构图也是西式的。他的文章,从内容到形式,都是现代的。传统和现代,中国和世界,在丰子恺笔下体现了浑然一体的和谐。更为奇妙的是,子恺漫画好像专为现代报刊而生,它的小幅、简笔,完美契合制版印刷的技术要求,很快风行天下。

譬如通俗和高雅。对艺术作品难有共识同感,“雅俗共赏”是极高的标准。但丰子恺的漫画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马一浮先生给他的赠诗中,有“但逢井汲歌耆卿,到处儿童识姓名”之语,他原不敢相信,但抗战流离中的经历,让他知道马先生的赞扬“洵非虚语也”。他们一家人“艺术的逃难”,一方面是指全家首尾相顾的巧妙安排,另一方面也是实指。途中几次困局,正是借“艺术”解开。从区长到街长,从小学教师到军校学生,从汽车站长到饭店老板,几乎都知道丰子恺的大名,也都乐于用帮忙来换取他的书画。子恺漫画笔触简单,然而意趣无穷,因此深得高人雅士的欣赏和珍爱。他最早的作品贴在浙江上虞白马湖中学“小杨柳室”的壁上,他的杭一师老师、此时的同事夏丏尊先生偶然看到,惊奇地笑了,连赞“好画!好画!再画!再画!”同事朱自清正与北京的俞平伯办一种不定期刊物《我们的七月》,他们登载了他的一幅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被上海的郑振铎看到,十分喜爱。郑振铎说,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他向朱自清打听作者的情况,多次向他约稿,并结识了这位面貌清秀、态度谦恭、不善言谈的青年,还为他出版选集,命名为“子恺漫画”。

无疑,只有极少数具备天时地利人和的幸运儿能在这样的“交融地带”和谐地工作和生活。不过,有这样的“交融地带”存在,即使对无缘身处其中的人们,也是件好事。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近代史研究》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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