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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气”的启功先生

2021-04-20吴敏文

同舟共进 2021年2期
关键词:辅仁大学校长

吴敏文

启功,字元白,也作元伯,生于1912年7月26日,满族人,属正蓝旗。启功先生出身天潢贵胄,是雍正皇帝第九代孙。雍正的四子弘历继承了皇位,即乾隆皇帝。雍正的第五子,即弘历的异母兄弟弘昼,被册封为和亲王。启功先生就是和亲王的后代。

启功先生自认从小淘气,老来亦不脱老顽童的天真;然而,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他却毫不含糊。

淘气的天性

在启功刚满1岁时,他的父亲恒同就因肺病去世,时年不到20岁。启功家自曾祖父、祖父辈开始就有衰落的迹象,其父之死更是揭开了家道迅速衰落的序幕。万幸的是,当时启功的祖父尚健在,而且是进士翰林出身,已是一根独苗的启功受到了祖父的宠爱,祖父亲自做启功的启蒙老师。

启功于1924年进入新式学堂马匹厂小学插班学习;1926年升入汇文中学,读到高三,因故肄业。在汇文学校,启功和同桌张振先都是淘气的孩子。一到课间休息或是自习课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们俩就常常“比武”,看谁能把谁摁倒在长条凳上。一方摁倒另一方,就以手当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说“我宫了你”,以此算作一场胜利。这段经历让两人都记忆深刻,直到几十年后在同学聚会上,彼此的祝酒词还是“我宫了你”。(启功《启功口述历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启功认为,活泼、好动、调皮、淘气是孩子的天性。这种天性在气氛肃杀的私塾中往往会被扼杀,但在新式学堂里,大家地位平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充分的活动空间,这些天性得以释放。这种童真和童趣是非常值得珍惜的,有了它,人格才能完整。开明的老师往往能宽容孩子的这种天性,它对孩子的成长是有利的。

当时,启功所在的班上有一个同学,平时穿日本式的服装,大家都管他叫“小日本”,他自己当然不愿意。有一次,大家都在饭厅吃饭,又有人叫他“小日本”,他急了,追着叫他的人不依不饶。叫他的人往饭厅外面跑,他嘴里骂着“儿子,儿子”地往外追,出门就和路过的校长撞了个满怀。校长拧着他的嘴巴说:“你连媳妇都没有娶,哪里来的儿子?”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这位校长无疑是开明的,他的行动实际上是以一种幽默的方式,参与到了游戏之中。

正是因为启功从小就对孩子的淘气抱一种宽容、接纳、欣赏的态度,使得他在自己成为教师后很快地就赢得了学生的欢迎。1934年,22岁的启功经前辈介绍,到当时的辅仁附中教一年级的国文。当时,辅仁大学的校长是历史学家陈垣先生。陈校长在给启功交派工作时嘱咐说:中学生,特别是初中一年级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也正是脑筋最活跃的时候,对他们一定要以鼓励夸奖为主,不可对他们有偏爱,更不可偏恶,尤其不可随意讥诮讽刺学生,要爱护他们的自尊心。遇到学生淘气、不听话,你不要发脾气。你发一次,即使有效,以后有更坏的事发生,又怎么发更大的脾气?万一无效,你怎么收場?你还年轻,但在讲台上就是师表,你要用你的本事让学生佩服你。”与学生心气相通的启功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教学效果也很好。几十年后,学生回忆起他的课,还称赞课堂生动有趣,引人入胜。

豁达的调侃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北平成为日寇肆虐之地。创办于1925年的辅仁大学,其董事会一直由德国人把持。德国与日本在二战中是同盟国,所以日本人不敢接管或干涉辅仁大学的教务,使得辅仁大学在沦陷期处于一种极其特殊的地位。

1938年9月,启功第三次回到辅仁大学,和陈垣校长一起教大一的国文课。辅仁大学虽然暂时是浊浪洪涛之中的清净之地,但总的来说,还是处于压抑的日寇铁蹄之下,生活很不稳定。对此,本来就有淘气天性的启功,免不了要对时事和当局做些调侃。

当时两个银元可以买一袋白面,但物价不稳,和股票一样时涨时落,学校管财务的、收学费的就要权衡算计:到底是收银元好,还是收白面好。针对这一情况,启功就做起了顺口溜:

……银元涨,要银元,银元落,要白面。买俩卖俩来回算,算来算去都不赚。算得会计花了眼,算得学生吃不上饭。抛出唯恐赔了钱,砸在手里更难办。(晓莉《飞扬与落寞:启功的坚与净》,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

生活难捱,教学条件就更是只能凑合。辅仁大学美术系办得尤其萧条,特别是西洋画,只能开一些石膏素描和模特写生课。模特的水平参差不齐,都是随便花几个钱从街上临时雇来的。

除了当局和时局,一些个性独特的同事也成了启功的调侃对象。当时辅仁大学有一个叫储皖峰的先生,做过国文系主任。他喜欢吸烟,又不敢吸得太重,总是浅浅地一嘬,就赶紧把手甩出去,一边抽,一边发议论。和他接触多了,就能听到他常说的一些口头语,比如提到不喜欢的人,他必说:这是一个混账王八蛋。”他还喜欢卖弄自己知识面广,常跟别人说:“我昨天又得到一些新材料。”听到别人发表见解时,他常常不屑地说:也不怎么高明”,“也没什么必要”。启功就把他的这几句口头语串起来,编成了顺口溜:

有一个混账王八蛋,偶尔得了些新材料,也不怎么高明,也没什么必要。(刘川生主编《讲述:北京师范大学大师名家口述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

想想当时的时局那么诡异,气氛那么压抑,总得找点事情消遣和释放压力。启功淘气的顺口溜,实际上是消遣心情和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

幽默的批驳

改革开放后,启功先生的职业生涯和艺术人生大放异彩。1977年,启功完成了中华书局出版的《二十四史》中《清史稿》的点校工作,回到北师大从事教学和科研,先是参加和指导培养“文革”后首届研究生的工作,后又为本科生和非全日制学生开些专题讲座。学生学习的积极性非常高,每次举办讲座,教室里都人头攒动,启功先生也兴致很高。1984年,启功被聘为博士生导师,从此开始每年招收若干名博士生。

此外,启功先生的社会工作和社会兼职也越来越多、职位越来越高。1980年,启功先生当选为九三学社中央委员;1981年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接任主席;1983年受国家文物局聘请,担任中国古代书画鉴定专家;1986年起历任全国政协第五至第十届委员;1989年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后接任馆长。

不过,即使享有如此之多的荣誉,启功先生仍然不改其风趣幽默的淘气本色。比如,对一些故弄玄虚的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大加炒作的所谓“三指握管法”——三指握笔后虎口呈圆形的为“龙睛法”,呈扁形的为“凤眼法”,启功先生明确说过:“清朝何绍基让人悬空回腕勾成猪蹄状,我叫它‘猪蹄法,执笔这样较着劲,根本写不好字。”他甚至公开提倡“要破除迷信”,“执笔有法可依,但不必拘于法,更无须盲从古人之说,以舒服自如为佳”。(陈启智《启功教我学书法》,百花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另外,对于一些临帖者刻意追求的所谓“金石气”,启功先生也很不以为然。所谓“金石气”是怎么来的呢?启功先生解释得明白晓畅:碑拓要经过书丹(把字形描到石头上)、雕刻、毡拓等几道工序才能完成,每道工序都会有一些失真,再加上碑石不断风化磨损,所以笔画还会出现一些变形,拓出后有的出现断笔,有的出现麻刺。这都是自然形成、难以避免的。但是,现在有人在临帖的时候故意模仿,美其名曰“金石气”。启功先生亲眼见过兄弟二人一起临帖,每写到碑上出现拓残的断笔时,哥俩还互相提醒,嘴里念念有词:“断、断”。这就像是初学做西装,把人家旧西装上的补丁都给照做一样可笑。

对于这种故意造成断笔的书体,启功先生幽默地称作“断骨体”。对于有人故意学那种麻刺的书体,启功先生戏称其为“海参体”。有些魏碑的临摹者故意把笔画临摹成外方内圆的形状,写出的字很像过去常使用的一种烟灰缸,启功先生遂戏称其为“烟灰缸体”。模仿者有所不知的是,这种笔道是刀刻的无奈所造成的结果。

正视过去

莫以为启功先生一辈子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淘气模样,实际上,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毫不含糊的。七七事变后,日军占领北平,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受时局影响,启功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他需要解决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活,还要赡养含辛茹苦把自己养育成人的寡母,以及为了帮助寡母而终生未嫁的姑姑。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启功只得去教一两家家馆(家塾),再靠写字、画画卖些钱,勉强维持生计。

次年三月,启功的八叔祖看他實在生活困难,想帮他找个工作。八叔祖在日本人控制的市政府下层单位做小职员,出于热心,自作主张地从商店里买了一张履历卡,填上启功的姓名、年龄、籍贯等,交给了当时在日本傀儡政权委员长王克敏手下当差的某人。启功迫于经济拮据,正犹豫要不要接受伪职,恰逢此时发生了王克敏与日本顾问被刺事件,日伪政权大为恼火,全城戒严,到处抓捕嫌疑犯,很多人受到牵连。启功的母亲和姑姑吓得乱了方寸,就劝启功说:“不去(履职)怕他们要找茬,去看看再说吧。”就这样,启功身不由己地赴任了。

好在不久后,辅仁大学校长陈垣找到启功,聘他回大学教书。启功迅速以自己患肺病为由,从伪职机关辞职,回到了辅仁大学。

这段在伪职机关当差的经历,总共也就3个多月,但启功终生以此为耻。解放后不久,单位开“忠诚老实学习交代会”,启功积极响应号召,散会后直奔陈垣校长办公室,惶恐地交代说:“我报告老师,那年您找我,问我有没有事做,我说没有,是我欺骗了您,当时我正做敌伪部门的一个助理员。我之所以说假话,是因为太想回到您身边了。”陈校长听了,愣了好一会后,只说了一个字:“脏!”(《飞扬与落寞:启功的坚与净》)这一个字有如当头棒喝、万雷轰顶,启功把它当作一字箴言,终身警戒。

直到启功先生年逾耄耋做口述历史时,他仍然向记录者清楚交代了这段有污点的历史。90多年中的3个多月,在常人看来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再说,到了启功先生的晚年,也没有谁在这一点上和他计较。但人必须正视自己的过去,这也反映出启功先生在大是大非问题面前,自觉、自警、自律以及严肃认真的态度。

在大节问题上不含糊,在个人感情问题上,启功先生也不马虎。启功的老伴叫章宝琛,比他大两岁,也是满人。启功23岁便和章宝琛结婚,习惯叫她“姐姐”。他们属于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婚后感情十分好。章宝琛十

分贤惠,对启功家人的照顾可谓体贴入微。1957年,启功的母亲和姑姑相继病倒,那时,启功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社会活动中,重病的母亲和姑姑就靠章宝琛一人照顾。看到妻子成年累月地劳碌,身体日益消瘦,启功既心痛又愧疚。直到母亲、姑姑都去世后,启功请章宝琛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一个头,叫了一声“姐姐”,以感谢她的辛劳和付出。

从“小淘气”变成“老顽童”的启功先生,就是这样的亦庄亦谐、有情有义。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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