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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郎主称谓辨析

2021-04-20

关键词:辽金君主时期

程 麒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郎主是中国古代特有的称谓,《现代汉语大词典》有3种释义:其一,旧时奴婢对主人的称呼;其二,旧时妻妾对夫主的称呼;其三,历史上北方少数民族称君主[1]。这3种释义涵盖了“郎主”一词的内含。但中国古代的郎主称谓并非出现伊始就具有3种释义所对应的内含,而是在特定的环境下经过不断变化发展才有了现在的3种含义。这一变化过程涉及多方面的历史因素,郎主称谓的演变也是中国古代文化发展变化的一个缩影。因此,有必要厘清郎主称谓的产生、发展过程及一些相关问题。郎主称谓见于各种史学及文学作品中,不仅非常零散,而且目前学界对其研究也比较有限,如王静的《汉语涉“郎”称谓语研究》[2]对上述3种郎主释义分别进行了举例,《“狼主”和“郎主”》[3]提及郎主称谓传播过程中出现的异写。总之,对中国古代郎主称谓的研究还较为稀少,为此笔者不揣浅陋,试对此问题进行探讨。

一、郎主称谓的产生及早期含义

唐以前郎主称谓已产生,唐代则是早期郎主称谓变化发展以及内含扩大的时期。

(一)郎主称谓的产生

郎主一词最早见于《宋书》:“奴客与符伍交接,有所隐蔽,可以得知,是以罪及奴客。自是客身犯愆,非代郎主受罪也。如其无奴,则不应坐。”[4]由此可见,郎主称谓的产生应不晚于南北朝的刘宋时期,且产生于汉族群体。郎主指身份地位较高的士族地主,这些人往往占有土地并蓄养奴客。这说明郎主称谓的产生与中国古代奴客制度有关,刘宋时期奴客的大量存在是这一称谓产生的社会基础。上述史料是唐以前仅有的郎主记载,因此郎主称谓究竟产生于何时还较难下定论。笔者认为,早在魏晋时期郎主称谓可能就已存在,李天石论述:“许多学者根据魏晋南北朝时期奴客在实际生活中身份的接近,即奴的客化与客的奴化,而认为这是封建生产关系发展的表现。”[5]由此可见,魏晋时期是奴与客身份转化和身份模糊的开始,郎主称谓的产生与奴客的存在有较为紧密的联系。因此,可能早在魏晋时期民间已经存在郎主称谓,刘宋时为了处理符伍问题展开了一场辩论,这使民间早已存在的郎主称谓得以见诸史传。

(二)唐代的郎主称谓

唐以来的郎主称谓发生了变化,郎主称谓在唐诗作品中出现,内含有所扩大。如李贺的诗作“萧骚浪白云差池,黄粉油衫寄郎主”[6]和李商隐的诗作“天更阔于江,孙枝觅郎主”[7]中都出现了郎主称谓。这些并不是家奴对主人的称呼,而是妻妾对夫君的尊称。此时的郎主含义虽有所扩大,但旧有的含义仍然存在。晚唐李济翁的《资暇集》记载:“一说:邦字类拜字,言奴非唯郎主,是实则拜”[8],说明唐代的郎主保有“家奴主人”的内含。元代史家胡三省曾述及:“门生家奴呼其主为郎,今俗犹谓之郎主。”[9]门生呼其举主为郎主的含义是从唐代开始出现的,据记载:“唐人呼座主之子为郎主”[10],其中“座主”即“举主”之意,这说明唐代的门生不仅要称其举主为郎主,对举主之子同样要呼为郎主,这些均是源自人身依附关系。唐以后郎主称谓开始出现于各种文学作品中,也成为文人惯用的词语之一。总之,唐代的郎主称谓大多是文人骚客为了抒发抱负或情感而使用的一个意象,多存在于诗文作品中。

综上,早期的郎主称谓已具备以下3个特点:第一,主要围绕的是人身依附关系。家庭的主人是郎主称谓的核心,这一时期的郎主称谓大抵具有“家主”“夫主”或“举主”等内含。第二,早期的郎主称谓在文学作品中出现。唐代的郎主称谓大都存在于诗文作品中,这为后来郎主称谓大量出现于以小说和诗文为主的文学作品中奠定了基调。第三,早期的郎主称谓因时而变。刘宋时郎主称谓首次出现,到了唐代郎主称谓的内含已有所扩大,这也反映出无论是郎主称谓抑或是中国古代的其他词语,其内含都不会从诞生伊始就完全固定下来,而会随着特定的历史环境或时代背景而变化。

二、宋辽金时期郎主称谓内含的扩大

早期的郎主称谓产生于南北朝,发展于唐代,但其内含并未完全稳定下来,到了唐以后才产生了较大变化。宋辽金时期是郎主称谓发展最为重要的时期,这一时期其变化最为明显,特点也最为鲜明。这主要体现在郎主称谓相关记载的大量出现以及内含空前扩大,这一时期尤其是南宋的郎主称谓几乎成为辽金君主的代名词,郎主称谓新增的含义还令古人产生了一定的误读。

(一)宋辽金时期郎主称谓变化的历史背景

宋辽金时期在中国古代是较为特别的历史时期,这一时期两宋与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辽金政权长期对峙。前辈学者认为:“辽金两朝都是中国正统王朝序列中的一环,辽金两朝和五代两宋南北相峙300多年,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南北朝。”[11]两宋与辽金政权时战时和,就注定这一时期的汉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联系紧密且矛盾突出。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郎主称谓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可谓应时而变。

(二)两宋之际郎主称谓的变化

北宋和南宋是郎主称谓发生变化的主要时期,这两个时期各有特点。

1.北宋之际郎主称谓的变化

这一时期郎主称谓主要见于宋修类书中。《太平广记》载:“仆曰:‘我郎主官已高,诸郎君见修学次。’”[12]《文苑英华》载:“如闻将吏、佣保、奴仆之徒或因愆过发遣之后,辄生怨谤,捃识本使及郎主细微之事。”[13]这些类书中大多是在记录唐代的史事传说时对郎主称谓有所提及,至于宋人内部是否使用郎主称谓则并未找到明确的记载作为佐证。笔者认为,北宋可能并不使用郎主称谓。由于郎主称谓最凸显的是人身依附关系,而北宋时蓄奴之风不如前代,因此郎主称谓弃而不用是有可能的。

2.南宋之际郎主称谓的剧变

北宋与契丹民族建立的辽政权并存,澶渊之盟后宋辽约为兄弟之国,长期相安无事,期间虽有摩擦,但和平基本上成为两国之间的主调。因此,这一时期的郎主称谓变化不大。

靖康之难后,北宋灭亡,徽钦二帝被掳掠北上,宗室康王赵构于南京应天府称帝,建立南宋。国家灭亡,疆域沦丧,空前的剧变使南宋的文人士大夫对灭亡北宋的金国产生了刻骨仇恨,在这种强烈情感的驱使下,郎主称谓产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

这一时期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史学著作中均出现了郎主称谓,且大多是指辽金君长或贵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范成大的诗作:“阴山碛中射生虏,马逐箭飞如脱兔。猖狂若到杀胡林,郎主犹羓何况汝。”[14]诗人对北方少数民族有极为强烈的敌视情绪,诗中的郎主指的是辽太宗耶律德光,“虏”和“猖狂”都是汉族对少数民族的蔑称,“杀胡林”则是少数民族军队被中原王朝军队覆灭之地。以此观之,诗人眼中的“郎主”一词并非尊称。其实,诗人并非是敌视契丹民族或契丹皇帝,而是由于金灭亡了北宋。因此,南宋的文人士大夫阶层对北方少数民族群体产生敌视。分析此诗不难发现,“郎主”在南宋文人眼中的地位是高于普通北方少数民族成员的,使用这一称谓正是为了将其与一般的胡人进行区分。另外,南宋诗人周文璞的词作写道:“燕山雪花一尺飞,胡人胡女夜打围。海东青过流沙西,黄头郎主独自归。”[15]该词描绘了一幅燕山围猎图,词中的黄头郎主实际上是北方少数民族中的贵族,能够放海东青围猎说明此人身份地位很高,显然不是寻常的“胡人”和“胡女”可比。

以上史料均说明,自南宋以来,中原汉族文人士大夫开始有意识地将郎主与北方少数民族的君长或贵族联系起来。因此,现代郎主释义的第三条应当有所修正,即“郎主”一词代表了“古代汉族对北方少数民族君长或贵族的称呼”。从南宋起,在与辽金有关的史料中,郎主这一称谓均大量出现,并且基本是北方少数民族君长的专称。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史料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下简称《要录》)和《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会编》)等。另外,《宣和遗事》等一些话本中也出现了郎主称谓。

《要录》与《会编》中出现的“郎主”主要是指金海陵王完颜亮,如《要录》中记载:“亮醉卧未起,怀忠问宿直将军乐家奴曰:‘郎主夜来有何圣旨。’”[16]《会编》中记载:“先是六月二十九日,郎主驾(郎主谓完颜亮)在汝州界叛了。”[17]1662完颜亮南下伐宋,意欲统一天下,结果为部下弑杀,他是唯一一位亲征南宋的金代君主。完颜亮与耶律德光相似,德光率军攻灭后晋,但由于受到了中原汉人的强烈反抗而不得不北返,为此南宋诗人范成大强烈抨击德光。完颜亮南征起初也颇为顺利,但后来金世宗篡位,完颜亮为部下弑杀并被废去帝号,谥为“炀王”。宋元时期的讲史话本《宣和遗事》中也多次出现郎主称谓,如:“先是,南朝肃王女为郎主妻,前日因妒忌已杀之”[18]84,“因郎主失政,帝所居观中,官给时至时不至”[18]91,郎主分别指金太宗和金熙宗两位皇帝。这里的郎主称谓大抵是“金主”的意思,在《宣和遗事》中金主称谓也大量出现,如“宋绍兴四年(1134)二月十八日金主归天,立太子完颜亶即位,改元天眷”[18]84。以上均是典型的汉族视角下对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描写。

综上,自南宋开始郎主称谓呈现出对内和对外的两面性。在汉族内部,郎主称谓是家人对主人的尊称或门生对举主或举主之子的尊称,在提到少数民族时,郎主称谓则是对其君长或贵族的代称。

(三)郎主称谓释疑

今人或古人都对郎主称谓存在一个误区,即认为郎主是辽金时期臣子对君主的称谓。明代于慎行在《谷山笔麈》中阐释:“西汉臣子称朝廷为县官。东汉称天子为国家,北朝称家家,唐称圣人,亦称大家、天家,宋称官家,胜国即称皇上,皆臣子私称,非对御之言也。西汉私语亦称陛下。辽金称郎主”[19],这似乎说明辽金时期臣子称其君主为“郎主”。今人在阐释郎主时认为:“郎主是当时金人对首长的尊称。”[3]20两宋史籍似乎也认同此观点,如《宋史》记载:“阎进,隶宣武,遣使通问,进从行,既至云中府,金人拘留使者散处之,进亡去,追还,留守高庆裔问:‘何为亡?’进曰:‘思大宋尔。’又问:‘郎主待汝有恩,汝亡何故?’”[20]然而,笔者认为郎主并非辽金臣子对其君主的尊称,主要原因有以下两点:第一,古人和今人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他们参考引用的文献概出自宋人之手,这就使其论证缺少了可信度。前文提到北宋时郎主称谓只是在宋修类书中出现,还不是少数民族政权君长或贵族的代称。到了南宋时期,汉族文人士大夫有意将郎主称谓冠于少数民族君长或贵族头上。因此,他们的描述大多不可尽信。中原文人士大夫以郎主指代北方民族君长或贵族是有其明确目的性的,郎主在中原王朝大抵与家主可以等量齐观。但在家国同构的古代社会,无论是少数民族抑或是中原汉族建立的政权,其统治者都是家与国的双重主人。南宋时宋人称呼少数民族政权的君长为郎主显然是忽视了辽金统治者作为国家主人的一面。若要论证郎主称谓究竟是不是辽金臣子对其君主的尊称,应当从辽金的官方史料中找寻证据。考察辽金的相关史料不难发现,郎主一词极为少见,仅有一例见于《会编》:“一、废齐以前离背郎主,被虏逃走人等。若见在本乡,并与亲眷团聚之人,其郎主更不许识认。”[17]1317这是金国废罢伪齐政权的诏令,诏令中的郎主记载显然是就奴主和家奴而言的。因此,郎主这一称谓并非辽金时期臣下对君主的尊称,而是宋人对其的称呼。第二,结合辽金时期实际情况,郎主也不可能是臣下对其君主的称呼。辽金虽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但辽金统治者实际上都以王朝正统自居,且对汉民族文化的认同较深。中原王朝从未有过以郎主称其君主的例子,文献记载:“以彼之才,较之作《南西厢》者,岂特奴婢之于郎主,直帝王之视乞丐!”[21]这说明郎主与帝王是两个层次的称谓,郎主称谓本来就不会用于称呼君主。正统观之下的辽金臣子对皇帝的称谓大多是“陛下”之类,这才符合封建王朝的礼仪规范,用代表“家主”的称谓称呼君主并不合适。尽管在汉族内部郎主确是对家中主人的尊称,但在称呼北方少数民族时便非尊称了。

有争议的史料见于权衡的《庚申外史》:“脱脱徐曰:‘郎主使奴婢侍亲,今不幸亲终服阕故来尔。’”[22]似乎可以证明少数民族政权中臣子称呼其君主为郎主。但笔者认为这不足为证,主要依据是以下3点:第一,这一时期已是元朝,古人叙述的郎主称谓是辽金时期臣子对君主的称呼,这已经超出了时代的范围。第二,《庚申外史》是汉族视角下的史著,仍带有汉族的主观情感。而且这段话记载的是宫闱秘事,难以证实其真实性。第三,脱脱系罢相后回京,这样一来他的身份就与庶人无二。脱脱在陈述中自称奴婢,因此他看重的并非是与元顺帝的君臣关系,而是主奴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此处的郎主称谓虽是尊称,但实际上仍是奴仆对主人的称呼。

综上,郎主称谓从来都不是辽金臣子对其君主的尊称,而是南宋人对辽金君长的代称,后来才演变为汉族对各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君长的代称。这一称谓也算不得尊称,而是为了与中原皇帝相区分才出现的。

三、明清时期郎主称谓在文学作品中的出现及其异写现象

南宋以来,郎主称谓成为中原汉族对北方辽金君长的代称,到了明清时期郎主称谓又出现了新变化,即郎主称谓在文学作品中的出现及郎主称谓的异写现象。

提及郎主这一称谓,很多人都会认为是指少数民族政权的君主,这主要是因为戏曲作品中频频出现郎主称谓。南宋以来,郎主表示少数民族君长或贵族这一含义的居多。南宋疆域十分有限,还要面对北方强邻的威胁,此时的文人士大夫对北方少数民族存在很深的成见。直至明朝建立,汉民族才重掌权柄。因此,明清时期很多文学作品都包含着强烈的民族意识与民族情感,这些作者往往歌颂中原王朝的明君圣主或忠臣勇将,特别是虚构了许多中原汉族英雄人物与辽金政权的战争冲突。其中以《水浒传》和《说岳全传》等作品最具代表性,这些作品大多是在部分史事的基础上加工而成,其中可以见到大量的郎主称谓。

北宋时期,由于幽云汉地在石晋时已被割让给辽国,因此北宋的边防压力很大,南宋时更是失去了大片的中原汉地。两宋时期武备不盛,历史上的宋王朝也并非以开疆拓土和建立武功而载于史册。正是基于这一点,明清时期的小说作者在作品中为两宋虚构了许多“胜仗”,对其中少数民族人物的形象塑造往往是颇为不堪的。《水浒传》中宋江伐辽的相关情节描绘了梁山好汉奉旨征讨大辽,一路上高歌猛进,不仅斩杀辽国名将而且连连收复失地,最后迫使大辽国主耶律辉纳表请降,这些情节与史实相去甚远。在《水浒传》中,大辽国主耶律辉被其臣下称为郎主,如辽国都统军兀颜光向耶律辉请战时便道“郎主勿忧”[23]783。从作者写作的角度来看,使用郎主称谓并不是对耶律辉表示尊敬,而是为了与大宋皇帝进行区分。作者认为,皇帝只有宋徽宗一人,辽的皇帝只能称为“郎主”。《水浒传》中还有楚王王庆和晋王田虎,这两人不过是僭称帝号的贼寇,尚且被作者称呼为“王”,而耶律辉的称谓不过是“郎主”或“大辽国主”,仅见一处“大辽国王”[23]750,而这也可能是“大辽国主”的误写。可见,在作者心中,辽的地位与这些贼寇建立的伪政权相当。

郎主称谓在传播的过程中还出现了异写现象,“狼主”一词其实就是“郎主”。这一异写可能是有意为之,也有可能是“郎主”一词在传抄过程中产生了误写。《隋唐演义》和《说岳全传》中本应写作郎主的地方都误写为狼主。如果狼主异写是有意为之,则足以反映出作者的情感倾向。现代戏曲作品中也存在一些将郎主误为狼主的例子,这是受古代小说家影响所致。就其本质而言,“狼主”这一称谓就是“郎主”的异写。

综上,就中原汉人视角而言,郎主称谓有对内和对外两方面的含义,对内的含义主要有以下两种:第一种是古代有较强人身依附关系的家庭成员对家庭主人的尊称;第二种则是门生宾客对举主或举主之子的尊称。对外的含义主要是中原汉族文人士大夫对古代少数民族君长或贵族的称呼,但并非尊称,有时带有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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