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脱胎

揭方晓

麻姑山仙都观，冬日暖阳。

比阳光更暖的，是伍道士的笑容。

此刻，他就笑容满面，双眸神采奕奕。

“我虽出世修行，可心中有家。换骨易，脱胎难。”伍道士慨然而答。

我心中一凛，深以为是。

那天，带朋友去麻姑山仙都观采风，遇到一位年约三十七八岁的道士，心里有些奇怪。一来这里偶有一两个年长的女道士来打理，说是来自龙虎山的，又说是来自三清山的，也不知真假，这么年轻的男道士倒真没见过;二来我经常来这里，每月总有好几回，以前却从不曾见过他。

心中有疑问，存不了，也遮不住，便委婉地打听起了道士的身世。

那道士自称姓伍，云游过来的，才来几个星期。

道士一般在宫观里隐居修行，不问尘俗，不理人事，但有时候也会云游四方，以增修识。明代朱权的《天皇至道太清玉册》记载：“道家出游寻真问道，谓之云游。道士，奉天之士也。谓本乎天者亲上，故曰云游。”

我以为，道士自是出世修行之人，心中无家，而天地皆为家，故而四处云游，增长人间阅历，领略方外道理，也算是他们的必修之课吧。

可是，伍道士的穿着打扮，又实在与书本上、影视剧里的道士不太类似。他上身穿一件红黑相间的冬装夹克，下身是条灰色的牛仔裤，脚穿白色旅游鞋，十足的世俗模样。不过，及腰的长发、浓密的络腮胡须，还是给人以强烈的仙风道骨感觉。

伍道士善谈，他说这些年自己四处游历、参学，这不，刚离开广东的莲花山，一位姓孟的道长介绍他来到这“洞天”“福地”兼而有之的麻姑山。他对麻姑山最深的印象，就是这儿空气好、水好，还有就是特别安静。

“道长每天都做什么功课？”我好奇地问。

出家道士每日要上殿奉诵经文，这一制度是从宋代王重阳祖师开创全真教，建立丛林制度以来确立下来的。诵经对道士来讲，又称为“玄门功课”“日诵功课”。

我以为他会说自己奉诵《常清常静经》《消灾护命妙经》《禳灾度厄经》《玉皇心印妙经》什么的，毕竟这些都是道家典籍，可他却答道：“看书，主要是神仙传什么的，然后休息。这儿也没什么法事可作。”

看得出，伍道士很有些学问，又洒脱，并不拘泥于一般的条文、规矩。

“你肯定读过不少书吧？”我是笑着问的。

“读过一点儿。我毕业于山东大学威海分校，也曾结过婚，育有一女，后来双方观念不合，就离了婚，相互解脱了，女儿归了前妻。”伍道士也是笑着说的。

“是不是因为婚姻生活不如意，一时忿懑，故看破红尘出世修行？”显然，我掉入了寻常的人生剧本模式中，脱口问道。

“不，不是的，万事都有缘，婚姻有婚姻的缘，修行有修行的缘。”伍道士的回答，显然不是寻常的人生剧本模式。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位伍道士有些神秘，忍不住又追着问了许多问题。

我问他怎么想到出世修行。

他的回答出人意料。他答道：“有一次，朋友拉着我去听一堂课，是位国学大师用道家的五行学说来解释市场营销，尤其是分析人的消费心理，说得非常精彩，我一下子就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了好感，随着钻研的深入，遂产生了出世参学的念头。”

我又问他最早是在哪修行。

他说：“终南山啊，那里有许多修行的隐士，其中就有道家师父。他们在那里随便寻个山洞，或是搭个茅棚，就修行起来。我是在一处荒废的校舍里拜师修行的。当地在家居士经常会对我们这些出世修行的人施舍粮物，所以生活是有保障的。不过也有人不喜欢被打扰，因此后来这样的施舍活动少了许多。”

最后，我说到了家。我羡慕地说：“你们这样四处云游，处处都是家了。”

我以为我说的很符合道家理念，没想到他正色说：“不，我的家在山東，那儿有我父母、女儿，我每年都得去看他们一次，再过几天我就得回家过年了。”

“你不是出世修行吗？”我有些吃惊。

“我虽出世修行，可心中有家。换骨易，脱胎难。”伍道士慨然而答。

换骨，是选择另一种活法;脱胎，是切割一切过往。

前者只需轻轻迈步，后者需天崩地裂般摘心掏肺，又万古同悲般毁灭、沉寂、初萌、重生、归来、放下、舍弃、无我……

我不能，伍道士不能，滚滚尘世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