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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探究近代中国社会生活的理论视角

2021-04-17文,小

关键词:费孝通人类学研究者

杨 文,小 田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在社会人类学中,理论既不神秘,亦不高深。费孝通老师马凌诺斯基直接称“理论无非工具”:它“不在道破宇宙之秘,只是帮你多看见一些切用的事实。”[1]37确实,费孝通以功能主义的理论工具,来把握近代中国社会生活变动的特性。以这样独特的理论视角探究社会生活,既体现了人类学专注的共时性,又不失史学强调的历时性,兼具“结构—过程”[2]特点。

一、动态的文化观

功能派人类学认为,“文化为人类生活之手段”,生活是目的,而文化“乃人类用以达到此目的之手段。”[3]275费孝通指出,“任何文化特质必须在人类生活上发生相当功能才能存在,不然就会遗失灭亡。这里所谓功能,就是指满足生活需要的能力。”[4]88就满足人类需要言,文化跟人类的智慧相关,而与低级动物的简单取之于自然界相区别。费孝通对此深有体会:人类把自然界的物质作为原料,加以改造,以满足生活之需,在这同时就塑造了一个独立于自然界的“人文世界”[5]207-208,也就是文化的世界。

人类学专注于普通民众的生活世界。费孝通考察江村人的生活,首在“了解普通生活的必要条件”,即“激励人们进行生产和工业改革的根本动力”何在?[1]150沿着费孝通的生活考察轨迹,不难看出,从“化外”之区到文明社区,从沿海到内地,经过数十年的田野工作实践,晚年费孝通将源自近代中国社会生活的知识,视作基本的研究素材,所谓“从实求知”,凝练了其关于书本与田野关系的知识论。

仅仅在生活中了解文化是不够的,人类学家还必须“概括出一个任何人的生活都逃不出的总框架”,因为只有通过这个总框架,人们才能看清生活的具体“意义”。[5]20720世纪40年代,一位到内蒙古旅行的美国人问费孝通:“你们中原去的人,到了这最适宜于放牧的草原上,依旧锄地播种,一家家划着小小的一方地,种植起来真像是向土里一钻,看不到其他利用这片地的方法了。”[6]108对此情况,这位旅人既非中国人,亦没有在农耕世界中生活过,当然觉得“奇怪”。

当某种文化现象费解时,费孝通毫不犹豫地扎进生活。20世纪30年代,他在调查亲迎婚俗时发现,它并非儒家所创立,儒家对其影响亦十分有限。从调查中他体会到“要明了中国文化的状态和它形成的经过,只有从认识实际生活下手”。普通论中国文化的常偏重于儒家的影响,其实儒家的理论只是实际社会生活的一种反映。这种实际生活的状态包括一切风俗、信仰等,自有其发展的途径和限制。儒家给予一个理论的根据固然可以影响它的发展,但这种影响并不十分深入的。[4]95

费孝通认为,真正的近代学术是探求“有用的知识”。[1]34“有用”即在生活中发挥功能,“有用的知识”即是不断变迁的近代生活:“知识是人对于事物的认识,事物本身是常在变迁的,所以任何人类已有的知识却需要不住地修改和增添。获得知识必须和知识所由来的事物相接触。直接的知识是一切理论的基础。”[1]9

20世纪30年代,在江村,“自从养蚕的科学方法输入之后,以前的种种关于养蚕的迷信和禁忌大多遗失了。”[4]26可见,文化失调便会引发文化的重新调适,而“现有的文化状态就是过去社会变迁的结果,亦是未来社会变迁的开端”,[4]91以新文化代替旧的文化。在彼此联系松散的传统社会,常态的生活难以产生变化的动力,一旦生活发生困难,出现了问题,人们就会注意文化旧样式,考虑对其进行改造,社会由此变迁。[4]124再如,1936年,一位在丝厂上班的江村妇女因为下雨时丈夫忘记给她送伞,竟公开责骂她的丈夫。对此现象,费孝通颇觉这表明了夫妻关系的变化。

在文化调适过程中,当地民众常常徘徊在传统势力和外来势力之间。各有各的标准,在人和人的接触中,相混,相消,造成了一种文化变迁的状态。[4]31马凌诺斯基将这种状态界定为“活着的传统、新的外来势力和接触中事实”,旨在文化互动中去考察社会变迁的过程。费孝通解释道:第一项是推动这变迁的新环境及新势力,在这新势力中常包含着一个方向;第二项是保存在现实社区中的传统势力和环境,是“活着的历史”;第三项是新旧两种势力“相消相成的场合所造下的一切状态。”[1]45近代变迁体现为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替易,“是被社会的和技术的要素所引起的。”[7]2按照上述理论,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的中国社会生活的急剧变动,其原因很简单:“只是西洋新交通器具的发明和利用,把中国所处的环境,在短时期中大大地改变了。以前已‘完成了’的社会组织自然不能适应。马氏的理论解释成为近代中国社会生活变动的‘特定方面的系统化的关联性陈述。’”[8]69

二、具象的生活史观

与社会史一样,人类学是以具体生活为研究对象的,而生活是变动不居的,多表现为“偶然发生的”具体事迹。[4]166早期人类学的进化学派,认为各个民族循序渐进,经历了基本相同的发展阶段和发展路线。这一结论备受质疑,如“进化的尺度,只有以先进国家的标准才能作为最高价值的衡量尺度吗?”[9]12继之而起的功能派承认进化论派在历史方面的思想贡献,但鉴于其西方中心主义的嫌疑,竭力“将人类学从历史性质转变为科学性质”。[4]85-86

作为对进化学派的反动,功能学派者注重考察特定社区文化结构与功能关系,以期“得到一般的原则”。这种一般原则必然是“是抽象的、普遍性的,没有时间性的”,或者具有“科学的性质而不是历史的性质”。在这一意义上,功能派人类学自称其文化研究为“科学”而非“历史”。[4]89美国社会学家派克认为,“一切科学差不多全是从人类普遍的经验中一部分的事迹里,造出它自己的对象来。每种科学第一步工作是将事迹变为事物,这专欲研究的事物。”[4]166“随着人类学家更多地关注文明社会,问题将变得更加突出”。[10]10620世纪30代后期,费孝通指出,以前功能学派是避免这个问题,但是从澳洲到非洲,民族接触的事实愈来愈重要。“土著文化”已经深深地印上了外来的影响,而在急变之中。除非功能学派不走进这园地,他们一定要制下一套理论和方法来应付。[1]27

关注社会变迁由此成为人类学的一个重要方向。在具象的近代中国社会生活中,费孝通发现,现实的生活总是绕不开历史传统,或者说,现实生活的态度寄寓了“活着的历史”,这历史大部分可以得自“语言行为”的观察。在20世纪20年代的江村,一到养蚕的季节,每家都用芦席挡门,拒绝陌生人进门,生怕自己养的蚕被打扰了,每次提到蚕,都称“宝宝”。而1936年费孝通去的时候,发现陌生人可以随意进门了,只是说到蚕时,还都称“宝宝”。由此得知“拒客的风俗是‘已死的历史’,避讳的风俗是‘还活着的历史’。”[1]29-30不过,“活着的历史”与“死的历史”并无明显界限,而且“死的历史”也可以复活。费孝通认为“文化中的要素,在对人们发生‘功能’时是活的,不再发生功能时还不能说是死……因为一时失去功能的文物、制度也可以在另一时期又起作用,重又复活。”[11]352这是不同于传统历史学的生活史观。

社会人类学的关注对象“本来是人类的社会生活,生活本是活的、动的、变的。”[4]113近代与传统文明的区别外显为动与静。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其“生命活动的方式和欧洲的都市无异。上海街道上拥挤着的都是群众里陈列着无奇不有的装束和行为,他们不受习俗的拘束和训练,只是任意地生活。但是在北平就不然了,在那里中国旧有的秩序照旧的流行。”[4]115近代文化的基础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动”字。在不断发展的工业社会里,货物和人不断流动,关系不断重组,所以说,“一个怕出门的民族,也永远不会达到工业社会的程度。”[12]2191938年10月,马凌诺斯基赞赏费孝通的博士论文“并不满足于复述静止的过去。它有意识地紧紧抓住现代生活最难以理解的一面,即传统文化在西方影响下的变迁。”[1]278

经过历史意识的否定之否定过程,费孝通视野中的近代中国社会生活变动情形,当然是具象的历史,亦包括了必要的理论抽象,后者强调的就是之前功能派一再声称的“科学”。早在1937年,在《显微镜下切片素描》中,费孝通就提出两种方法并举:“Firth提倡了所谓‘显微镜下切片的素描’……生物学者在观察细胞时,他们用切片放在显微镜下,仔细地素描下来。我们观察社会生活也该用这方法……素描本身在人类学中是不够的,因为我们在事实的叙述之外,还要有理论上的归纳”。[1]66-67

1934年5月,他就曾呼吁人类学家,“详细地把中国社会的结构,就其活动的有机性,作一个明白的描述,使从事建设的人能有所参考。”在他看来,当时的社会研究者“社会知识太缺乏。社会知识的缺乏,会引起不良的副作用,甚而会影响到建设的本身。”[13]两年后的江村调查不妨看作是为了弥补近代“社会知识的缺乏”的缺憾。1947年初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不再做实地调查”,而集中于理论分析,意图“借助理论的分析与总结,进一步开导实地研究”[14]108。

人类学的理论抽象不完全是对事实的最终归纳,也包括事先的理论假定。20世纪40年代,费孝通从两个方面规定“变(动)”的含义:一是地域上的变动,由乡村移至城乡。一是生活习惯上的变动,由独立的、悠悠的农村方式变成合作的、紧张的都市方式。他更进一步地假定,工厂里工作效率低、工人退出率高等阻碍现代工业发展的现象是“出于农业习惯没有脱尽的原因”。这些理论只是假定,研究者需要在实地观察中,“用他的眼光和头脑去校核我们提出的看法,并且修改我们所依据的理论。”[4]365-366因此,对云南昆厂劳工的观察便是具象生活,而工业化定律的假定及其校核便是理论抽象。

三、主位—客位的认识论

在不明了文化结构时,随意评判其文化特质是“文明”或是“野蛮”,这是很容易的,但也是社会生活研究的大忌。20世纪30年代的广西,费孝通发现这里的妇女并不觉得堕胎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她们中的“十之七八都懂得堕胎的办法”,如果研究者一进瑶山,就断定是一种野蛮的行为,那“何必再去推求他们为什么干这种事呢?”[4]368从这个角度说,“一个严谨的研究者”刚开始接触研究对象时,最好放弃批评的态度,先撇开价值问题,用极客观的态度来观察,进行“体悉的欣赏”。当“透彻了解了一个文化的结构”之后,当然“可以根据他的立场来讨论文化的价值问题了”。[4]374以花蓝瑶杀婴习俗为例,若以维持族团生存为文化的最高标准,就会进行这样的判断:凡是引起族团灭亡的就不是“好”文化。由此,我们就能判断瑶人限制人口的习俗在价值准绳上所处的重要地位。瑶人的人口限制固然解决了财产、婚姻等许多相关社会问题,但因此使人口处于停顿或下降的状态,劳动力数量减少,影响到他们族团的力量,使其永远没有希望在山外扩张土地。同时,相邻族团的人口逐渐增加,使花蓝瑶人的压力日益增强,最后总有失去生存空间的一天。如此说来,杀婴习俗对于花蓝瑶族团的生存是“不好”的。[4]483社会研究者对生活价值进行讨论时,首先得尊重客观事实,从现实生活出发进行价值判断。1935年,费孝通直言:“对‘孝’的理解,中国人根本不会对‘孝’产生质疑,可是看到澳洲土人把年老的父母杀死之后当成食物时,孝的意义和方式就成问题了。”[4]432

由此可见,要消除误会的价值判断,关键在于了解和理解生活本身的知识,尤其是地方生活知识,所谓“地方性知识”。人类学强调知识生成的地点,他们将地方性知识比喻为一张“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知识的意义需要在这张网中获得解释。[15]1620世纪30年代,江村使用三种历法,即西历、阴历和节气,各有各的作用。西历通常使用于新式的机构,如学校、工厂和行政办公室等,这些机构使用西历以便与外界协调工作。阴历最广泛地使用“在记忆动感情的事件以及接洽实际事务”等场合,比如在宗教活动的日子里。只有在当地语境中,这三种日历对于村民日常生活的意义才能获得理解。

当地语境产生于民众生活的基本单元——村庄共同体。你想了解它,“必须首先知道人类怎样使用他的土地;怎样使得民间传说、信仰和神秘的价值围绕着土地问题起伏变化;怎样为土地而斗争,并保卫它;懂得了这一切之后,你才能领悟那规定人与土地关系的法律权利和习惯权利体系。”[1]190在传统社会,土地封锁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外乡人不能经营本村的农田。这凡是在一种以家庭或个人为单位的移民,进入一人口已很稠密的地方,土地已经被该地人民占有了的时候,外来者常是只能接受佃户和佣工的地位。”[1]297此外,土地买卖存在着障碍。在江村,“土地权已大量地流出村外,可是他们却保持着永佃权,而且排斥外村人经营本村农田”。而在禄村,“不但外村人不容易买田,连外姓都不容易,他们的规则是农田在可能范围之内,不准流出宗亲团体的。凡是有人需要钱不能不出卖农田时,应当先和同族的人商量,有没有人愿意收买。”[1]298这是长期历史形成的地方语境。

无论是地方性知识还是地方语境,社会人类学强调的其实是文化认识的方法。主要的认识有两种:主位观和客位观。前者指研究者努力习得被研究者所具有的地方性知识和世界观,将自己置于被研究者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它强调能用本地人的观点来理解当地人的文化,而后者是以研究者本身的立场为出发点来理解文化。[16]34只有兼顾两者,才能对文化作出科学、客观的评价。[17]16举例说,1932年,苏州太湖流域有些地方,天热雨少,大有发生旱荒的危险。在这种情形之下,农民本来是最忙碌的,一天到晚要踏水车灌田。普通的水车,除了养牛的人家外,都是由人工来转动的。三四个人一天不息地工作,并不能灌多少田。这时,地方官府“因为注意了农村事业,所以预备了许多电力打水机,低价租给农民。[4]115一般来说,用电力代人力,既便宜,又省力。任何经济学家都会赞成这种办法,而且认为一定能让农民幸福。但事实并非如此:农民“宁愿使用旧水车,不愿缴纳动力泵费用而自己闲搁数月。”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有了机器,可以不必工作,便到城镇的赌场去赌博,害了自己,弄得农村中六神不安。”这大大出乎政府和经济学家的意料之外,不过,村民依然按照自身的逻辑我行我素。乡下人有此看法并不奇怪,因为他们更看重道德的纯正性,而非法律的合法性。不管怎么说,要进行计划变迁,研究者必须按照农民的逻辑去看问题,“知道在改变生活形式中的农民对于这些新形式的认识是怎样的”。[4]131惟有懂得当地人的思维逻辑,计划变迁才能有的放矢。也正是这一认识论,使得社会人类学富有鲜明的学科特色。费孝通自陈:

参与观察、用研究者本人的感受,去体会被研究者行为和思想在其生活上的意义,则是和前一代依靠书本记载,别人的书信以及通过翻译间接取得资料,来引申理论的研究方法在科学上是有质的差异。而这个差异,正是把这门学科推进了一个时代。[5]202

结语

何为理论?在不同的学术家那里有不同的理解。费孝通并没有拘泥于这些不同的解释,而是根据不同的场合活化理论。对于费孝通来说,他一开始便热衷于在实践中印证理论。因此,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一直到40年代后期,费孝通基本上都在进行实证考察。他承认,1936年在编写《花蓝瑶社会组织》时,“极力避免理论上的发挥”,甚至认为,“实地研究者只要事实不需要理论”;江村调查时,他“还是主张调查者不要带任何理论下乡”;到英国,在马凌诺斯基的门下,他发现了“原有认识的错误”[12]4,等等。因此,在20世纪40年代,调查云南小农社区时,他已经有相当程度的理论自觉了。总而言之,费孝通的理论成长源自长期以来形成的学科传统,更重要的是,根据功能主义人类学的知识论,又来源于实际社会生活:“从实际调查中出思想,出理论。”[11]254在他那里,理论由此逐渐自觉起来。费孝通的生活考察由于理论滋养而富有深度,而其经过校核的理论又不断指导着中国的近代化实践。就此而言,功能主义的理论视角对于提高近代中国社会生活研究的理论自觉性,当有重要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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