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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子评点《萤窗清玩》之叙述艺术论

2021-04-17方红梅杨艳文

关键词:周生月娥下文

方红梅,杨艳文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异于建立在语言学基础上的西方现代叙事学,从本民族文化中孕育而生的、呈现为“评点”形态的中国古代小说叙述理论,有着自己独特的运思方式和术语表述体系,活泼的理论品性使其在清末依然余韵荡漾。

烟花子评点的《萤窗清玩》(1)《萤窗清玩》四卷,为未刊稿,现藏于山东大学图书馆。卷一、卷二题为《新订萤窗清玩花柳佳谈全集》,卷三、卷四题为《新镌古今遇花柳佳谈全集》。不题撰人,每卷均有眉批、夹批及篇末总论,署名为“烟花子”。1994年,《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将其影印出版,在“前言”中,袁世硕根据正文和评语的字体、颜色推断著者与评者或为一人;关于成书年代,袁世硕则根据书中所提及的体制以及描绘的战争场景推断其创作于清朝末年。,即是清代后期作品。这是一部以浅近文言写成的通俗化传奇体中篇小说集,包括《连理枝》《玉管笔》《游春梦》《碧玉箫》四篇,皆以爱情故事为主线展开叙述,情节起伏跌宕:原本相慕的男女主人公,或受战乱影响而被迫各奔东西,或受长辈阻挠而不得不月夜潜逃,往往眼看着佳期可待,却又横生变故,都饱经磨难才得聚首。作品对主人公才情既多“才子佳人”式夸饰,又在情节安排和讲述方式上苦心经营。远而观之,小说文本通过不断的“断”与“连”来结撰故事,在文脉畅通的基础上形成巨大张力;迫而察之,各篇之中包蕴了诸多精心铺展又变幻莫测的具体笔法。烟花子借用传统文论颇具活性的具象化批评术语,“夫子自道”其叙述匠心,不仅彰显出形成情节颖异奇幻、文势起落盘折效果的变化莫测笔致,且明示出使小说内部脉理前后贯连的“伏”“应”映合技法。既揭示了“从某人口/眼中带出法”顺风吹花、一笔两写的笔墨经济效果,又强调了此法在人物叙描上由虚入实、愈入愈深的妙用。

一、折变叙事论

烟花子格外关注《萤窗清玩》极尽离合之变、善于漾开生发的叙事特点,并从“奇”的角度反复称许。行文之“奇”,奇在“恍惚变幻,不可测度”[1]332,奇在文势的突转与委曲回环。烟花子以一些极有民族特色的命题与术语,从多个角度论析了《萤窗清玩》中呈现出颖异新奇之趣、追求文势起伏盘曲之致的“折变”叙事。

1.“全传之中大转关”:论“中途变卦”的情节突转。此指关乎全局的情节之前后大变的关键一笔。《碧玉箫》从男女主人公的相遇相识写到相契相知、相慕相恋之际,乃有老夫人横打一棒,拆散鸳鸯,进而情节发生大转变,男女主人公开启艰难的重逢之旅。烟花子在篇末总论中指出:“范夫人中途变卦,是全传之中大转关处。”一部大文的漾开衍展、无数曲折之事的发生,皆因此“大转”而来。烟花子从反面解释此“大转”的叙述学意义:“若使夫人能体才子深情,佳人美意,将且一见而许,一说而从,文势将于此止矣。又安能使离合悲欢成古今之奇观,启文章之妙境耶?”[1]697-698情节大走向的剧变、突转之笔,正是为极文之曲、极文之奇而设。

有了此情节大结构上的关键一转之设,尚需发挥局部情节的具体衍生开新力与接递延展力,烟花子突出了行文巧在“尽”处、“险”处与“幻”上的着力生发。

2.“山穷水尽、无可生发矣,而下文却又异境大开”[1]44:论忽开生面的“绝处逢生法”。此法指的是在人物陷入绝境、文势也看似无可继续时,又施之以起死回生的仙法,开辟出一番新天地,给人出乎预料的新奇之感。

《碧玉箫》中梅映雪逃婚一着,正是于文境似欲止时而又忽然排荡开来以续出新境的典范。梅映雪与李素云私定终身,嫌贫爱富的范夫人强行将二人拆散,并将素云告入狱中,把映雪许配给杨富豪之子。映雪无力反抗,整日卧床哭泣,到婚期头一天尚如此。顺此发展,则梅、李绝无相守的机会,文境也将随之断绝。但这表面续无可续的“尽”象,正是作者借以辟新的手段。只有写“尽”之后,下文安排梅映雪主仆二人月夜潜逃作为接叙时,方才有异境忽开之感。映雪和丫环碧莲星夜逃奔,“误至山水不分之处”,困顿之际歇于树下,却见李郎入梦曰他早已遇害。映雪惊醒后,料定李生已死,决意为其殉情。碧莲不忍独生,于是主仆二人以绣带系手,相连投水。叙至此处,情节又将随映雪生命的消逝而终结,濒临水尽山穷的绝境。但往下阅去,却是二人恰得楚公捞救、重获新生。烟花子在篇末总论中,突出了该篇在文境“穷尽”处“善于生发”的叙事之“奇”:

行文不写到山穷水尽、无可生发处,不奇;写到山穷水尽、无可生发处,而又不善于生发,亦不奇。如此传写梅映雪迫嫁杨家,星期已至,直是山穷水尽、无可生发矣,下文却接叙踰墙夜遁、绝处逢生。及写到日落途迷、连手投水,更是山穷水尽、无可生发矣,下文又接叙楚公捞救,异境天开,所谓绝处逢生之法也。[1]696-697

诗歌追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不尽之象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颖之感,小说亦以此为异趣,将“止”却“续”、欲“尽”又“延”,总能力挽狂澜,不断开新出奇。

3.“作文不到险处不奇”:论“故作惊人之笔”。与于“尽”头“生发”不同,此乃在“险”上着笔力。《游春梦》中,写金月娥女扮男装夜访刘昭,从只身前往“映雪斋”,到被刘生留宿、同寝一榻一枕,直至觉来发现刘生手足放于己胸股,烟花子分别以“三分险”“五分险”“八分险”“十分险”[1]516论之,以赞赏故意一步紧一步地将月娥置于险境的行文之奇。眉批云:“作文必写到绝险的地步,越见奇妙”,“若此时月娥竟去,便见平淡无奇”[1]433。文欲尽惊险之奇,故写月娥夜留,险象层进。文又有化险为夷之巧,故写月娥危而终安。烟花子颇为细致地指出:“同枕一寝,写得险极,而下文又写按手于胸,加足于股,更是险上加险矣。然其按手加足之先,又妙在先着‘熟睡’二字,故不犯实。”[1]434“加之按之”,实乃熟睡中不知不觉的无意之为,所以月娥“能全璧归赵”,虽“似出寻常臆断之外”,“却仍在常情之中”[1]516。

《碧玉箫》中的写“险”之笔,则愈发惊人。梅映雪和碧莲逃出家门后连夜赶路,心力交瘁之际寻树荫而坐,远望见一伙无赖奔入山来,叫喊着“快些找寻”之类的话。映雪大惊失色曰:“追人至矣,如之奈何?”碧莲急中生智,带映雪藏入涧中躲过无赖的追寻。待其走远后,二人方出,穿出山口却又望见那群无赖对面而来,主仆二人“急上石壁背后伏住”,听得无赖们在石壁底下说:“一日寻尔不见,如今尔还走得么?”还说要“送官”或“自己受用”以及要“杀了他”之类的话。屑屑的磨刀声骇得映雪“魄散魂飞,心胆俱裂”。后来无赖散去,“映雪乃与碧莲窥探下来,至石壁下,见地上毛血狼藉,剩有几枚鹿蹄,方知前次寻入山,及此番言送言杀者,乃此鹿也。”[1]598-600映雪和读者原都以为无赖是冲着人来的,结果却是为一只鹿,悬着的心此时方才安定下来。烟花子言此手法乃是“故作惊人之笔”[1]600。

4.“如神龙出现,捉摸不定”:论奇幻恍惚的“委曲变化”。别于上述的将“尽”却“生”、故设“险”而终夷的情节衍生法,此法着眼于“幻”,要营造的是变幻出奇、令人眼目迷离的效果,譬如一条神龙,时而隐没无迹,时而惊现于云间,恍恍惚惚,出乎意料。

《玉管笔》中写张凤仙的再次出场,便是此类奇幻笔墨。凤仙与周生于临江百花巷挥泪作别后,叙事的焦点便在周生一边,凤仙则杳无音讯。直到周生完娶玉兰之后,才突然收到凤仙书信。这写凤仙的久隐惊现之笔,被烟花子称赞:“凤仙屡寻不见,此处忽有书札到来,奇绝。”[1]332-333而周生前后三个不同名讳带来的“奇观”,更是以全篇之力,备显此迷幻莫测之法。穷困潦倒的周生以灌园者的身份初入王御史家所行名讳是“周爱兰”,因与小姐王玉兰相慕,而被王夫人设计驱逐出门。后王御史久居京城的老友杨懋修来信说,已为玉兰觅得佳婿,此人乃“凤逸龙蟠,雅称佳士”的新进探花周德闻,王公亦有意相许。接着,行文一转,“忽叙”王夫人于临江赴宴,道逢一位乘轿出游的“周府尊之公子”而暗自称羡。烟花子于此评赏道:“上文忽叙夫人来此,奇矣。此处又忽有周生在此,更奇外之奇矣。”[1]332-333不过,夫人并未认出“周生”,遂托人替玉兰与随叔父到临江任上的“周公子”定下婚约,于是构成了王玉兰爱慕“周爱兰”、王御史看重“周德闻”、王夫人喜爱“周公子”的复杂局面。各有所私,但一女如何配三夫?当得知三者同为一人时,王御史一家方才醒悟。烟花子于篇末总论曰:

写周生如神龙出现,捉摸不定。……至其写玉兰选的周爱兰,王公选的周德闻,夫人选的周公子,是化一为三。至末后写周爱兰无非周德闻,周德闻无非周公子,是又转三为一。写得委曲变化,幻成一段奇观奇事奇人,可称一快。[1]358-359

叙述笔墨倏忽变换,忽而周爱兰、忽而周德闻、忽而周公子,忽而豫章、忽而京城、忽而临江,行文神出鬼没,给读者带来惊异之趣。

5.“如江上游龙,蜿蜒有致”:论文势之“曲折盘旋”。上述的“大转关”以及在“尽”“险”“幻”上着力的具体叙述方式,带来行文整体上一波三折的婉转迢递势态,烟花子沿用“游龙”之喻来形容。《碧玉箫》总论云:

映雪吹箫,常事也。李生听箫,恒情也。文却于常事恒情之中,叙出一种韵事美情;又于韵事美情之中,叙出一种恨事伤情;复于恨事伤情之中,叙出一种快事芳情。文势曲折盘旋,如江上游龙,蜿蜒有致。[1]697

有别于“神龙”之“奇”,“游龙”之喻着意于“曲”,指的是情节不断盘折反复,跌宕变换,使得整个文势走向,弯弯曲曲,高低起伏,犹如岭路迤逦,别有韵致。

二、照应叙事论

在烟花子看来,《萤窗清玩》笔致的曲折变幻,不但带来新奇之趣与令人急看下文的艺术效果,还合乎叙述逻辑而无牵强或断裂之嫌:一则是从情理中生发,二则是文脉的前后贯通。对此,烟花子不但评之以“奇”,更是连连称“妙”。“妙”也就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在整部《萤窗清玩》评点中出现多达49次。在洞察深细的烟花子眼中,行文之“妙”,首先妙在文本叙事的相互辉映与脉理贯通上,无论是整体结构的首尾相顾,还是情节间的前后联结,抑或是句子与句子的上下感应,都体现了前对后的预透、后对前的致意的绝妙照应。他沿用了一系列相关术语来指述此“妙”法:“伏”“逗”“张本”“应”“注下”“顾上”等。

1.“伏”类术语:论遥透下文消息之隐埋叙事。“伏”,含有隐埋、藏蔽之意。运用于小说评点,揭示的是在当前情节中悄无声息地遥遥预透后文的叙事手法。因为与后文情节间的跨度较大,加之作者在当下行文中,并没有对所预透的消息,刻露地大肆渲染和铺叙开来,而是在本段叙事中顺着文势走向“伏”下小小一笔,故而能够产生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当读者正式读到所预透的后来情节时,方才恍然大悟,联想起前文线索,自觉搭建起一座贯通前后的桥梁。这种于“情理之中”远透后文相关消息的手法,烟花子以“遥为下文伏线”[1]15、“伏笔下文”[1]92、“伏下”[1]176、“遥为下文结束处伏案”[1]376、“此句宜着眼,已为下文埋伏”[1]411等术语和命题点出。

《连理枝》中李水平以年侄身份进牢中探望父亲李英的临别劝慰语“年伯即管放心,异日朝廷自有公论,以伸年伯冤情也”[1]92,正是“伏”笔的典型。烟花子于旁批注:“伏笔下文”。下文写李水平探父之后,恰逢西方英圭黎发生叛乱,宋艺祖广求人才,觅得李水平、桃碧仙二人,命其一东一西征讨贼寇,最终叛乱得以平息。宋艺祖大宴群臣论功行赏,碧仙趁此机会替李英陈情,帮李英洗刷了冤屈,正如水平所言:得到了“朝廷公论”。

“伏笔”妙在自然而然、隐而难察。形成此叙述效果的原因,一是在“伏”之“遥”,即微微预透之后,中间又辗转写了很多其他情节,才正式叙到伏笔所伏内容。二是顺应而非脱离当下文势情理。《连理枝》对桃碧仙女扮男装的描写即是。盗贼迫近江南时,桃侍郎全家欲“进城暂避”。桃夫人顾虑碧仙“深闺娇养”,不好“经见外人”,碧仙便想到“着舅子衣服”扮作男装,摇身变为一个“美貌丈夫”。此即是顺着逃贼之势写去,毫无特设后文之由之嫌,烟花子却敏细地点出:“预为孟城山伏线”。后文写碧仙与家人失散,凭一身剑术,直逃至孟城山,山寨头目柳遇春的夫人见碧仙生得“气宇非凡”,便命其与女儿柳青青作配。由前之“女扮男装”的伏笔,自然生出二女相配的奇观[1]37-49。烟花子指出此“奇观”情节“险而不离其平”、“奇而不失其正”,只因“写来都是情理中人,说来都是情理中事”[1]196。而伏笔的自然无心之巧,亦可借烟花子重视行文情理的话意来如此说:原因无他,只是在情理之中罢了。

2.“逗”类术语:论近挑后文走向之提点叙事。有别于“伏”类术语揭示的隐而难察的远涉之法,“逗”强调的是在当前叙述中,以一两句话总点接文的情节走向。紧接在后的一大段文字,围绕寥寥“逗”语生发,是高度概括性的“逗”语所示意之情节的具体铺展。

《连理枝》写与李水平定下婚约后仍深居闺阁的碧仙,为解寂寞而习剑。一日,父问为何舍女子之常工而习丈夫之术,碧仙答曰:“学此剑术,虽不能安邦定国,亦可以护命保身。若再安不思危,恐此间祸不远矣。”烟花子警觉此句非闲笔,批注曰:“逗起下文。”果然,紧随其后的一段文字叙述的就是天下大乱了:“是年,东粤惠州府霍山贼反……”[1]36表面上看,碧仙的“恐此间祸不远矣”一语成谶,但这实则是作者精心安插的挑逗之法,于一言之中挑明后文趋向。

同篇中,写李水平更名李友兰,潜往汴京探听被陷入狱的父亲的消息,行至兖州,因困顿而暂居,典卖诗画,不过半月,便名声大噪。归家詹事李祥来访,欲请水平为画题诗。互通姓名后,李祥喜曰:“原来也是姓李,这就是一家了。”精于赏悟叙述技法的烟花子,于此旁批:“挑逗下文。”[1]77下文细述水平作成题画诗后,越发为李祥敬重。李祥特置酒宴款待,席间,问及水平身世。怕惹祸端的水平,谎称父母早亡。李祥本无子,听得水平亦无父后,欲结为父子之亲。水平沉思考虑后感恩应承[1]80-82。可见,李祥关于同姓一家之言,预示了二李交往的结果,简括地提引出了两人结为父子的大段接文。

“逗”语虽只微点轻触,却是后文详细展开一段叙述的“总纲”,导牵并掌控着情节发展的方向,从而自然无痕地推进情节,并强化上下文间的关联性。

3.“张本”:论为下文预谋因由的铺垫叙事。“张本”一如“伏”、“逗”,都指在当下叙事中预谋后文的叙述策略。三者意有交叉重叠处,而烟花子使用它们,又各有侧重点。“伏”以隐隐远涉为旨趣,“逗”以总提式挑引一段接文为内涵。“张本”则主要指:特用几个字或一句话来铺设后文情节所出之由。后文某个情节的顺利展开,有赖于前文铺垫好的字句。正是借着这些字句,下文所造文字才毫无违和感。

《游春梦》中,写刘昭被父亲派往吉安拜望父执杨谷,当刘昭问及吉安贼情时,杨谷曰:“……邑中遭害者不可胜数,愚叔纠合近方乡勇之众并力御贼,至今颇获安全。然残暴未休,终觉一无宁日以安耳。”烟花子于此批曰:“‘一无宁日’四字,已为金月娥再抵瑞州张本。”[1]413金月娥本是吉安人氏,父亲早亡,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若此处不写吉安为贼寇所扰以至“一无宁日”,则金月娥母女再抵瑞州白玉环家,便了无依据。铺垫下这四个字,作者便可放心运笔,使金月娥母女前往瑞州,而读者亦不会感到突兀。

同篇写刘昭辞别杨谷,归家途中却被流寇所阻,只得复返吉安。一日,刘生备感无聊,外出射雁,巧遇金月娥。当月娥发现刘生在远处偷窥之时,作者写道:“那佳人惊退花间,以团扇自蔽,却又微露半面,窃窥刘生。”其匠心又为烟花子所觉察,旁批云:“‘以团扇自蔽’句,不是闲笔,却是为下文会于映雪斋,不为刘生认得张本。”[1]418金月娥对刘生可谓一见倾心,但月娥不知刘生是否婚配,便女扮男装夜访刘生亲自探问。二人相会于映雪斋,而其面貌未能被刘生识破,全赖“以团扇自蔽”一句。此种微处皆有所本的文字,更见出文思的精细周密。

4.“应”类术语:论回头致意前文的映合叙事。别于前三类的眼光下注,“应”则着意于回顾,读者因它而能领悟到当前叙事与前文的关联。烟花子将其细分为两类:一是对语句的回应,一是对情节的回应。

具体语句间的前呼后应,如《连理枝》中桃碧仙、李水平打趣的片段。桃、李二人本相爱慕,但二人嬉戏时,碧仙故意说:“天上有玉女,地下有碧仙。若劝得玉女从夫,方劝得碧仙愿嫁。”[1]23-24后经众父执撮合,两人定亲,此时水平诘问碧仙:“玉女果愿从夫耶?”烟花子于此间批注:“回应。”[1]34再如《玉管笔》中,写丫环秀英作为“红娘”撮合周德闻和王玉兰,周生曾感激道:“娘子雅有深情,异日有成,誓不忘也。”[1]320到情节奔向大结穴之际,周生与王玉兰修成正果,作者不忘加上一句“生念秀英旧好,娶于三房”。烟花子评曰:“与上‘誓不忘也’句遥应。”[1]356

对情节的回应,如《连理枝》中,桃碧仙无奈之下与柳青青作配,但是自洞房花烛夜以来,二人迟迟未行房礼,柳青青十分气愤。桃碧仙不便说出真相,只是借口未曾请命于父母故而不敢逾矩。到收煞处,桃碧仙将真相告知柳青青,此时青青“自想曰:我即道昔日花烛夜时,怎么桃白山不晓房事,原来他却也是女身,岂不可笑呵”[1]173-174。烟花子在旁简批:“遥应上文。”[1]173

烟花子以照应类术语,揭示出小说“意脉通贯”的“妙”法,这类作为行文联结性要素的妙法,其重要的叙述学意义正如杨义所云:“要使众多的线头在切断和重提之间不致杂乱无章,就必须精心地在切断时埋下伏笔,在重提时作出呼应……行文无伏应,也就无结构的联结,甚至没有完整的结构顺序。”[2]

三、省笔叙事论

烟花子不但关注叙事的委曲变幻、出人意表之“奇”与前呼后应、意脉畅通之“妙”,还注意到笔墨精简之“省”。这“省”不仅是针对用字的节约而言,更指向将头绪纷繁的故事叙述得不蔓不枝的巧妙技法。烟花子格外赞赏《萤窗清玩》试图摆脱分叙式并列拼连不同情节的“卸”“接”套路而采用顺风吹花式巧便的情节新信息带出法:“简炼揣摩,省却多少笔墨,不似俗本之按下某人、却说某人,分头别讲,苦费了许多唇舌也。”[1]377对此“顺便”带出的省笔叙事,烟花子用“数语点明”、“口中带出”、“眼中点出”等术语来论析。

1.“数语点明”:“旁白”式节叙故事背景。此术语所指叙法,一如交代剧情的“旁白”,是以全知视角、格外经济的语言,向读者简要补充出用以衔接上下文的必要故事背景。

《玉管笔》中自男主人公周生离开豫章王御史家后,叙事的焦点一直在他这一边:他前往九江拜望叔父,后回籍(衡州)待考,进京赴试而金榜题名,就暂寓京城。当杨懋修修书给王御史明言欲为周德闻与王玉兰做媒时,叙事便以此封书信为过接而转到了王御史家一边。随后叙王夫人前往临江为父祝寿,赴同族之宴的路上偶遇“年少翩翩”的“周公子”。上文言在京城的周德闻何以在临江为王夫人所遇,中间定有一段故事未及叙出,作者却并未大费笔墨,只以“周生在京师待诏,诸事务毕,乃返九江,适其叔周祥迁临江之任,故亦随任在此。是日有事外出,达宴回衙,恰为夫人所遇”这四十七字补叙出,烟花子评曰:“数语点明,省却许多笔墨”[1]333。

2.“从某人口中带出”、“从某人眼中点出”:“参与式”节叙人物语言和行踪。此指借助于小说人物的口、眼来完成叙事。当写某人“说”时,便顺借其口交代出另一人物的言语与心思;当写某人“看”时,便顺借其眼以看出另一人物的行踪。烟花子深悟到这种既不脱当下正叙的“某人”同时又兼带出他人言行的乘便趁势之写,不但可避免反复分割的“按下”与“却说”,使行文关联紧密而呈一波未平一波复起之势,且增“空中楼阁”般的虚写韵致,更能节省笔墨。

《玉管笔》一篇中借秀英之口带出周生之言便是节叙人物语言的范例。周德闻爱慕王玉兰,情真意切,却无法亲自对玉兰表达,便求秀英助其谋事。一日,秀英见玉兰倚栏而叹,便和她谈起周生来,并将周生的情意转述给她:“周郎有张敞般情、尾生般信。他说始至之日,睹小姐拍蝶吟诗、美貌高才,倾心爱慕至于今。其钟情于小姐者,切矣;其寄意于小婢者,多矣。”从常理上说,周生不知玉兰是否对自己有意时,不敢冒然面对玉兰自剖心意;从叙事设置而言,在秀英与小姐谈天之时,亦不便于突然插入一个周生,跳出来说一番情话。因此,作者便想出了从秀英口中转叙周生之言的方法,借以试探和感动玉兰。烟花子特别点出其叙述效果:“省笔之法。”[1]294

《游春梦》篇从金月娥眼中写刘昭归瑞州,亦是省叙法。在父执杨谷的撮合下,刘昭与月娥在吉安定下婚约,后瑞州白家派仆人前往吉安探听金月娥母女的消息,顺带给刘昭捎来一封玉环的书信,言刘白两家在瑞州也已定下婚约,刘生惊疑不解,修了一封回书并附先前假书给仆人带回瑞州。叙到此处,叙事的焦点跟随仆人从刘昭一边转移到了金家。仆人将白夫人的吩咐告知金氏母女,而金氏母女亦有再抵瑞州之意,次日便随仆人启行了。此时刘昭也启程返回瑞州,作者却并没有将金氏母女“按下”,重起一段叙述刘昭的归程,而是精简笔墨,借月娥之眼顺便写出:“月娥船上无聊,偶偕小莺俯瞰江水。忽遥见邻船帆下俏立着一位秀雅书生。月娥熟识之,惊谓小莺曰:‘汝谓此郞何人?’莺曰:‘莫非刘郞否?’月娥微笑点头曰:‘然也。’”烟花子评曰:“刘生之归,却从月娥眼中顺便写出,省却许多笔墨。”[1]460-461

烟花子对《萤窗清玩》中此类简便叙事评价甚高,认为这是《萤窗清玩》别于其他“俗本”的一大特色:“真是不浪费笔墨,若落俗手,未免有‘按下’‘却说’许多枝蔓者矣。”[1]476省笔之法的核心在于趁便叙事,所谓“趁便”就是顺势补出,金圣叹曾在《水浒传》评点中说过的“偶借热铛,趁做煎饼,顺风吹花,用力至便者也”[3],正可为此作注。

四、人物叙描论

情节讲述策略,是烟花子评赏《萤窗清玩》叙述艺术的重头戏,而与情节叙述一体化的人物刻描技法,亦被他敏觉细察。在外在行迹与形貌气质的介绍与绘摹上,《萤窗清玩》善于顺借其他人物的手眼来下精描细刻之功,而不只是采取全知视角下的直叙式手法对人物进行简单直接而朴素的描写。借助单一人物手眼时,是“由浅入深”,逐层揭开所刻画人物的面纱;借助多人物手眼时,则一虚一实,“由虚入实”。在人物心理的表现上,则抓住男女主人公互剖心意之际,着力渲染双方一“松”一“紧”的微妙状态。秉有艺术颖悟之资的烟花子,活用了诸多传统术语和命题,颇具独到眼光地揭示出小说精妙的人物叙写方式。

1.“从口中虚画,至眼中实写”:论人物叙描的“由虚入实之法”。烟花子注意到:先从某人口中带出重要角色形象时,妙在“纯描虚影、不着实形”,乃“镜花水月之法”[1]241,而到男女主角直接互现于彼此并从对方眼中写来时,我们才得见“庐山真面目”。这先虚后实、相互掩映而妙趣横生的“由虚入实法”,集中体现于《玉管笔》篇,中有烟花子夹批云:

上从馆主口中虚画一个凤仙,此又从小梅口中虚画一个周生,是虚步着笔;至下文方从周生眼中实写一个凤仙,又从凤仙眼中实写一个周生,是实步着笔。所谓由虚入实之法也。[1]209

以篇中对张凤仙出场的叙写为例,周生奉家母之命,带着仆从前往九江探望叔父,行到临江歇脚,住在旅馆之中。一日听闻旅店门前有人且骂且行,说甚么张凤仙“恃才傲物,凌辱斯文”的话,周生好奇,便向店主人打听。此时,作者借店主人之口,虚画出了张凤仙的形象:百花巷中有一妓女张凤仙,“闻说他生得十分伶俐,又有高才,但他生性忒过硬些。……有贵介公子挥黄撒白,求一夜欢,他全不经心,即管作诗取笑。或有以淫词调戏的,他便拔剑相寻。他说即要考得过他,情愿终身服事。至今考来考去,也没有个中他的意思。方才行过的士人,必是考他不过,被他取笑了。”[1]204-205直到周生闯破“花关”,得见凤仙之际,作者“方从周生意中实写凤仙”:“周生春色迷处,想凤仙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玉体轻盈,琼姿莹洁,有楚氏香莲风致。”[1]215前者虚描淡写,远远勾勒,有引人欲探究竟之效;后者从近处点染,不但实绘其形,还带着浓郁的倾心褒赏情感色彩,更显动人之致。

2.“层层写来,归到身上”:论人物叙描的“由浅入深之法”。烟花子别有会心地意识到:小说人物的推现,妙在徐徐渐出而非径遂直出无掩;对人物的刻画,亦非一次就描尽无遗,而妙在层层递进、愈入愈深。如《玉管笔》中的凤仙,经“馆主口中虚画”、“周生眼中实写”之后,又对周生自述凄凉身世,烟花子批注曰:“此处又从凤仙自己口中再写出一个真凤仙,所谓由浅入深之法。”[1]218而当行文至“上不脱、下不侵”地“从凤仙口中虚虚引起下文一个玉兰”时,“由浅入深法”又表现为只借一副手眼而对人物消息的逐层透露。作者以周生不断追问下凤仙的依次回答之语,从居处、姓名、年纪到体态气质,步步深入地推介出小说真正的女主角,“笔致曲折”地为其揭下面纱[1]241。后周生入王家花园,四处闲逛时,得遇王玉兰。作者又借周生之耳眼层层点染:“忽闻楼上笑声……忽有轻罗小扇向窗拍之……忽而露玉指掺掺,忽而露玉臂皎皎……忽闻吟声……”烟花子指出:“连用数‘忽’字,描写入神”,“忽焉而至其间,忽焉而达其室,忽焉而见其手,忽焉而睹其身,层层写来,归到身上,是由浅入深之法”[1]249。

3.“尔既着急,我且放松;尔若放松,我方着急”:论人物心理的“拉锯”式刻画法。《萤窗清玩》中,男女主人公都比较含蓄、委婉、矜持,不会急切地自表心意;直到察觉对方有几分意思后,才肯和盘托出。因此,男女主人公的吐露心迹,似乎总是以让对方先说为原则,作者抓住这一特点,以拉锯的方式展现双方微妙的心理活动过程。烟花子用“松”“紧”、“浓”“淡”等术语以及“越是放松处,越是吃紧处”等命题来揭示此类写法。

《连理枝》中,李水平与桃碧仙同窗读书,互相倾慕,一日到醉春园赏莲,由并蒂莲谈到男女姻缘。水平问碧仙:“然小姐独无愿望之人耶?”碧仙闲闲答曰:“无之无之。”水平开始着急:“我等一般幼小,尔何太不晓事?”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圣训在昔,小姐焉能外之?”碧仙故意说道:“天上有玉女,地下有碧仙,若劝得玉女从夫,方劝得碧仙愿嫁。”[1]22-24其实,碧仙放松是假放松,从后文两人定下婚约时碧仙喜悦的态度便能察知。作者对两人心理拉锯过程的深入描摹,被烟花子洞悉得极为透彻,他指出桃李二人“一个学乖,一个诈戆;一个着急,一个放松”,并进一步论述道:“尔既着急,我且放松;尔若放松,我方着急,人情大率如是。然而真着急者,尚有三分放松;而假放松者,却已十分着急矣。此又不可不知也。”[1]24

《游春梦》叙刘生夜半鼓琴,玉环窗外偷听,听得“柔肠寸断,不觉长吁一声”。刘生闻声而出,见是玉环,便问:“月色融融,花阴寂寂,小姐夜半至此,不知有何妙意见教小生?”玉环曰:“无心而来,无心而去,那有甚么妙意。”当玉环问鼓琴之由时,生曰:“此不过因春惜春,以曲奏曲,岂故为小姐而云然耶?”玉环吁曰:“虽然,君子多情,莫谓佳人无意。君云尔者,果其为春计耶?抑其为妾计耶?倘有深情,何妨共剖?”烟花子点评此两问两答,云刘生开头“问得极浓”时,“玉环答得极淡”;随后刘生也“答得极淡”,玉环便“问得极浓。”[1]404-405对恋爱中男女的独特拉锯式心理以及小说行文之于刘白二人此心理的活现,烟花子都颇为会心。

除上述所涉及的四大方面之外,文心入微的烟花子,尚有对情节讲述策略与方式的其他诸多精妙表述,如:“映射下文如蜻蜓点水”[1]106;“影下一层”[1]242;“映下处,仍是空中楼阁,妙不占实”[1]383;“再将前文逐层申明,以便下文收煞”[1]167;“安顿一句,方好接叙下文”[1]446;“将两人情事,互相映射,妙从个秀英眼中看出”[1]292;“借刘生口中,将前文伸点一笔,文致方不冷落”[1]419;“事固在乎寻常情理之中,事实出于寻常意料之外”[1]196;等等。可以说,烟花子从前人手里接过了一整套深深契合传统文论之审美趣味的小说评点术语,较为全面地评鉴了情节讲述的开格立局、卸接转递、曲折变换、逐一收束与上下映合、周密贯串技巧,以及冷热详略安排与人物推现策略。而且,在术语的使用及理论阐述上,烟花子在惯性沿承中亦有一定拓展,不但对相似的语言外壳下术语的叙述学指述意义作了新拓或细化,还突出了彰显个人独特眼光的理论聚焦点。烟花子格外关注从他人口中眼中透露重要人物信息的写法所具有的灵活文机与叙述特效。因此,出现在清末的《萤窗清玩》烟花子评语,也是中国小说叙述学及其术语体系架构中不容忽视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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