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史家的追求与努力
——《有承担的学术: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论集》后记
2021-04-17钱理群
钱理群
在《反观与重构》的《后记》里,我对自己的研究有这样的陈述:“‘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一直是我的学术研究的主要兴趣所在。这也是一种‘扬长避短’的自我选择与定位:与许多学友着重于某一文体、某一类作家的研究,成为某一方面的专门家不同,我的研究很不专一。樊骏先生说我‘对什么课题都有兴趣,也都有自己的看法’,甚至连所写的文章,也‘各具特色,难以形成统一的印象’,确乎如此。差不多现代文学研究的各个门类,从思潮、理论,到小说、诗歌、戏剧、散文,以及作家作品、文学现象,我都有所涉及,却不甚深入(和专门家相比)。正是这一种没有特色的‘特色’,把我逼上了进行‘文学史’的综合研究之路,近20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文学史理论与实践问题。”在我的研究重心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转向思想史、精神史、政治思想史研究之前,我始终把自己认定为“文学史家”。
作为文学史家,我的关注、思考与努力,主要集中在五个方面。
其一自然是文学史的写作实践。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北京人文函授大学讲课,就整理了《中国现代文学函授讲义》(未出版);同时奉王瑶先生之命,和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一起在《陕西教育》上连续发表现代文学史讲稿,最后整理成《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一书,于1987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后转北京大学出版社,于1998年出版修订本,并在2016年又做了一次修订。此书因成为各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课程的教科书,而产生了很大影响。此后我一直坚持作文学史写作的多种实验。1995年与董乃斌、吴晓东等合作,编写了《彩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担任“新世纪的文学”(指20世纪)部分编写工作,这是一次将现代文学研究“重新纳入中国文学史的总体结构中”的自觉努力。(参看《“分离”与“回归”——彩色绘图本〈中国文学史〉(20世纪部分)的写作构想》,收《反观与重构》)2013年和吴福辉、陈子善等合作,出版了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此书由我提供总体构想、设计,自己又写了80万字的条文,可以说是体现了我的文学史理念与追求的。我还有一个“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现代文学史写作构想,希望在有生之年完成:这样,现代文学史写作,就构成了我的三四十年学术生涯中的一个贯穿性的线索,真正是从头写到底了。
其二,我在进行文学史写作实践时,还有很高的理论创造的自觉。可以说,我的现代文学研究(包括文学史写作)的主要著作,都有进行现代文学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文体试验方面的设想,并及时作理论的提升。收入《反观与重构》第二章、第三章里的文章,就通过对自己写作经验的总结,提出了“典型现象与单位观念”“从一个人看一个世界”“人类共同的精神命题”“‘设身处地’与‘正视后果’”“结构与叙述”“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及审美形态”“多学科的综合眼光”“研究的想象力”“‘分离’与‘回归’”“创作的超前性与评价的相对化”“警惕现代学术的陷阱”等重要的文学史研究的理论与方法论命题。我当时(1998年)说,“我并不奢望构建理论体系与模式,这显然是我自己力所不及的;但又确实期望提出一些能引起人们思考的命题,以为后来者的理论建构提供或许有用的断砖片瓦,如此而已”(见《反观与重构》后记)。到2013年,当我主持写出了能够体现自己文学史写作追求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以后,我又写了《我的文学史研究情结、理论与方法》的长文,作了更进一步较为系统化的理论总结,讨论了“历史哲学中的主客体关系”“历史研究中的时间观”“史料与史识的关系”等重要问题,对于我一直坚持的“典型现象研究”的文学史观、文学史思维和学术话语方式,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这都表明,我的自觉追求也是一以贯之的,就像我在《八十自述》里所说,“要求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上形成独立的文学史观、方法论,独特的结构方式,叙述方式”。现在看来,努力的结果未必完全如意,理论修养的不足,始终是制约我的主观追求的难以克服的障碍,但我依然是“虽不能至,也要心向往之”。
其三是对现代文学学科发展史的关注,而重心又集中在学人研究。这是很自然的:我们考研究生,要进入学科领域,第一步就是“寻师,拜师”,学习和继承学科研究的既定传统;而且一旦入门,最吸引自己的,恰恰是导师的学养、品格、风范,在一定意义上,“学人”的影响比“学问”的传授更重要、更根本,更带基础性。20世纪80年代,我来到北大校园,进入现代文学研究界,最刻骨铭心的,就是前代学人的学术与精神的熏陶:开始只是被动的赞赏、吸引,后来就变成自觉的研究和继承。而且如陈平原所说,我们这一代学人,最幸运的是,在学术研究的起点上,就与创建现代文学学科的,活跃在20世纪30、40年代学界的“第一代学人”相遇,直接承续他们的学术传统。与此同时,作为“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批研究生,我们又得到了成长于20世纪50、60年代,正成为“文革”后学界主力的“第二代学人”的倾心扶植。这样,我们的“学人研究”,自然从对第一代和第二代老师辈的学术思想、观念、方法、风格的研究入手。收入本书的第一代学人中的王瑶、李何林、任访秋、田仲济、贾植芳、林庚、钱谷融的研究,第二代学人中的严家炎、樊骏、支克坚、孙玉石、刘增杰、洪子诚的研究,都是相应的成果。应该说,我在研究设计上,就有意识地、尽可能地涵盖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学人,计划要写的还有唐弢、陈瘦竹两位老先生,最终没有写成,也算是一个遗憾吧。我最为着力的,当然是王瑶先生的研究。这不仅是出于王瑶先生学科史上的开创作用,也是自己作为王瑶先生的弟子和助手的责任所在。记得开始动手写,是在先生受到现实巨大打击,身心陡然衰老的时刻,我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召唤我,要抢先写下先生的历史贡献与精神。那时,王先生似乎也有这样的期待,当我告诉他,我要为他的鲁迅研究写点什么时,他是微笑点头的。后来写成的《“寻找你自己”——王瑶先生的鲁迅研究》一文里,我强调先生这一代鲁迅研究者是“把鲁迅精神化为自己的血肉”,“用鲁迅精神来研究鲁迅”,我相信是能够得到先生的认可的,这也是我最愿意追随,要自觉继承的传统。先生在那样一个非常时刻远离我们而去以后,我怀着“大树倒了,以后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的心情,继续研究先生,讨论“一代学者的历史困惑”,“‘挣扎’的意义”,“学术研究的清醒与坚守”,等等。直到先生诞辰百周年,我依然写《读王瑶检讨书》《王瑶师的十四句话》,都是以先生作为现当代知识分子的典型,研究他在中国当代历史中的命运与坚守的。这或许超出了学科发展史的研究范围,但却是“学人研究”不可回避的。这大概也是显示我的学人研究的特点吧。
我自己成长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和洪子诚先生是同龄人,本应属于“第二代”;但我成为“学人”却是在20世纪80年代,也就自然被看成“第三代学人”。特别是我和远比自己年轻的黄子平、陈平原一起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就更被视为“青年学者”的代表了。直到21世纪,人们才赫然发现钱理群已经成了“老教授”:就像我自我调侃的那样,我是“没有中年”的学人。但我也因此有机会和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第三代学人”同呼吸、共命运,深知其执着的追求、承担与坚守,和另一种形态的挣扎的痛苦;因此写下了收入本书的讨论赵园、杨义、吴福辉、王富仁等人的文字。这些文字更多的是一种评论,而非严格的研究,写作对象的选择也有一定的偶然性,主要限于我所熟悉的北京学界,并没有统一的构思和计划:这都有别于对第一、二代学人的系统研究,其局限性是明显的。
我的错代的历史身份,又决定了我从一开始就有强烈的“历史中间物”的意识——这是当时的第三代学人所没有的,或不自觉的。我在自己的第一部独立著作《心灵的探寻》题词里宣布,新的一代学人出现时,我将“自动隐去”,许多学界朋友,包括王瑶先生都觉得不可理解。尽管后来我也一直没有隐去,但那样的把希望寄托在“第四代学人”即我的学生辈的观念却十分顽固。我也因此把培养、扶植青年一代作为自己的主要职责之一。特别是我拥有了一定的学术地位以后,更是自觉地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第四代学人开辟学术道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出的《新一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评语》《新的可能性与新的困惑》《学术坚守与宽容》等,都别具一种学术情怀。在退休,远离学术界以后,我依然在默默关注我的学生的学生,应该是“第五代学人”的学术与精神成长,偶尔有机会参加在校博士生的论文答辩,也就写下了《从研究生的论文看到的学术研究新动向、新希望》《自觉继承“五四”开创的现代文学研究传统》这样的发言稿,不过,都只是些感慨、感想(限于篇幅,我对于“第四代”“第五代”学人的这些评论文字,将收入我的另外一本“学科论集”中)。不管怎样,我的广义上的“学人研究”也坚持了几十年,涵盖了五代研究者。我说过,这是对樊骏先生开创的研究领域的一个继承与发展(见《中国现代文学史论·后记》);现在最后编成这本《有承担的学术: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论集》,也算是一个交代,而且期待后继有人。
其四是不仅研究学科发展的历史,更关注学科的研究现状和实践;不仅关注个人的研究,更关注整个学科的发展,不断思考和提出具有前沿性的理论与方法问题,倡导新的学术探索。这看起来有些“自作多情”,其实背后隐含着对整个学科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我曾给研究生作过一个《学术研究的承担问题》的报告(收入《中国现代文学史论》),提出了所谓“三承担”:对自我的承担,追求学术研究对自身生命的意义;对社会和历史的承担,追求学术研究的社会价值,历史作用,对人(读者)的精神影响;此外,还要有对学科发展的承担,即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告诉自己,我就是为这个学科所生所用,天生地要时刻思考学科的发展。我在20世纪9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这门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的关键时期,就着眼于学科发展的全局,制定了《我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大纲》(收入《返观与重构》),提出了一系列的新的开拓点与突破口,包括“抓住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有着直接影响与作用的三大文化要素:出版文化、校园文化与政治文化”,开展“20世纪文学市场的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与现代教育、学术关系的研究”,以及“20世纪中国国家(政权)、政党(政治)与文学关系的研究”;“对经典作品进行精细的文本分析,抓住‘有意味的形式’这一中心环节,总结现代作家的艺术创作经验,进行理论升华,逐步建立‘中国现代诗学’”。同时探讨“文学史结构”,进行建立“文学史的叙述学”的尝试。这些具有前瞻性的设想,对20世纪90年代,以至21世纪的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实际影响。我还在2003年提出了“1940年代大文学史”研究的“总体设计”,强调“40年代文学的研究被相对忽略,是一个极待开发而又很有发展余地的‘生荒地’”,所谓“大文学史”是“文化、思想、学术史背景下的文学史”(收入《追寻生存之根——我的退思录》)。可惜这一设想当时并未引起注意,直到最近几年现代文学研究界才逐渐意识到20世纪40年代文学研究的意义和价值,而这已经推迟了数十年。我还写过一篇《全球现代汉语文学:我的文学想象与文学史想象》(收入《活着的理由》),讨论全球化时代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的一个新的动向,提出了“全球现代汉语文学”的新概念,这都有一定的超前性。到2003年我退休以后,研究的重心转移到了思想史、精神史研究,但仍然不忘自己的文学出身,提倡“用文学的方式研究、书写历史”;同时还继续关注现代文学学科发展的新动向,经常想着这门学科应该如何发展的问题,不时冒出新的设想,尽管已经无力过问,只能成为永远的遗憾,但那样一种渗入骨髓的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情怀,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永远也摆脱不掉了。
其五是对国际汉学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关注。我曾经说过,我们这一代学人的最大幸运,是在进入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一开始就“接触到学术的高峰”:“不仅是得到国内学科创建人王瑶、唐弢、李何林那一代前辈直接、间接的指导与培养,而且有机会和国际汉学界进行学术的交流,得到许多教益”。我特别提到了日本鲁迅研究的“三巨头”:丸山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先生,“读他们的著作,没有一般外国学者著作通常有的‘隔’的感觉,就像读本国的前辈的著作一样,常常会产生强烈的共鸣,以及‘接着往下做’的研究冲动”(《我看丸山昇先生的学术研究》)。给我这样感觉的,还有韩国学人的研究。中、日、韩学者之间的这种心心相印,恐非偶然。我在和韩国学者交流中,就提出在20世纪同为东方国家,我们面对着共同或相似的问题,就会有共同或相似的思考,像鲁迅这样的大师就有了超越国界的意义。我因此提出了“东亚鲁迅”的概念:“我们讲的‘鲁迅遗产’,主要是指鲁迅和同时代的东方,特别是东亚国家的思想家、文学家共同创造的20世纪东方思想文化遗产,它是20世纪中国和东方经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鲁迅”的“现在价值”》)这是一种全新的研究眼光:在全球视野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是别一种境界。
现在,我把自己的学人研究系统总结,编为一集,既是对于学术道路的回顾,也是向诸位学科前辈、同道致意,并且期待来者继续我们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