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骆一禾《先锋》《为美而想》二诗的版本及其他

2021-04-17于慈江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长空新诗先锋

于慈江

内容提要:新诗发展已逾百年,在传布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就出现了版本问题。版本的出入或不一不仅是研究者的障碍,也为诵读者带来了困扰。而后者水平的参差不齐和态度的有失严谨加剧了新诗版本方面的混乱。以北大诗人骆一禾为抽样对象所做的微观版本分析不仅颇具代表性和普遍性,可以一窥冰山的一角,也揭示了版本问题的多样化因由——既可能来自作者,也可能来自编辑、诵读者和诗评人等不同类别读者,更演绎了新诗版本考订的难度与价值。

进入一位诗人的诗歌世界当然可以有多种方式,但若不首先扫清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障碍,至少笔者就迟迟无法踏实地进入,更不消说向诗的堂奥与纵深深入了。

这个障碍就是版本的出入或不一。从一个诵读者满足听读需求的角度来看,他或她诵读一篇诗文作品,无疑是为了以富于表现力的人声为媒介,立体地、可感地、精准地、有仪式感地逼真呈现经典文本的质地与情怀,传播真善美,但如果连对自己所要呈现的作品与文本都草率以对、不去下功夫仔细比对原文、慎重甄别版本,那么又遑论其他?

而这却恰恰是目下一些诗文诵读者的通病或短板。譬如,在一场盛大的晚会上,笔者非常欣赏的知名央视主持人张泽群受邀朗读徐志摩(1897—1931)的著名短章《沙扬娜拉》时,情绪饱满而适度、诵功细腻而深厚,不承想却偏偏把“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一名句中的“水莲花”一个不小心误认、误读成了“水仙花”,登时意象由极之匹配到完全相拧,大煞风景,诗意、诗味乃至意境全无——这与央视另一位主持人方琼把陈敬容《雨后》中的“当一只青蛙在草丛间跳跃/我仿佛看见大地 着眼睛”误读成“……大地在眨着眼睛”的情形恐怕还不太一样。

笔者下文便以英年早逝的北大籍诗人骆一禾(1961—1989)的《先锋》《为美而想》两首诗为例抽样切入,展示一下新诗的版本考订及其意义与价值。

与北大的同级同届同学兼同道好友海子相比,骆一禾至少与之共拥三个相类似的特征:同为北大知名校园诗人出身;同属英年早逝且逝世于同一年;存世之诗皆堪称颇丰。

早在笔者写于1986年的《文化反思的缩影与人格嬗变的圆雕——未名湖学院诗歌略观》①一文中,骆一禾便被誉为新时期北大校园诗第一阶段里最优秀的两个跨阶段诗人之一:

必须承认,每一时代、每一阶段、每一社会都会或多或少出现那么一批超时代、超阶段、超社会的人物,他们往往成为从此岸向彼岸变潜或过渡的中间形态物。由于承前启后,他们往往是此岸的否定与失望(不排除他们身在其中的善意挣扎)意识、彼岸的肯定与期待意识。也正因这种双重意识,他们往往具有较为明显的双重人格与性征。

纪泊与骆一禾便正可称得上这一阶段超阶段的诗人。他们比他们的同阶段诗人不仅在内涵深度上,而且尤其是在诗艺追求上要先行了一大步,因而毫不费力地汇入了下一阶段的发展。两人相较,视角的专注与情绪的固执是共同的个性。

然而具体说来,纪泊是沉湎多于期待(《恬淡的往事》),而骆一禾却是追求多于期待(《突破风雪》《歌手》)。纪泊淡泊中时刻难以忘怀人生的忧伤与失意(《那时》),而骆一禾则用理想冲淡痛苦,沉迷于牺牲的壮美(《先锋》),不时又点缀着“野鹿”似的柔情——“人们啊/一路平安/长颈鹿合上眼睑/转身跑去”(《钟声》)。

一个感受细腻,一个想象开阔,合起来却正令我们不由得想起那个“以忧伤的明亮透彻沉默”、信奉“理想使痛苦光辉”(《会唱歌的鸢尾花》)的南国女儿,那个被荣格称为双重人格的东西所深深困扰的女诗人舒婷。无怪乎我们总能感受到纪泊、骆一禾两人身上隐隐的女性气质,更无怪乎他们在不同的氛围下,几乎同时地受到了最重要的甚至多少过分了的注目与青睐。

正是他们承担了为浪漫主义正名并将其升发到极致的中间过渡。而作为浪漫主义的余绪与现代倾向的开启,在特定的时期,他们以一个最佳角度迎受了激进的、保守的、温和的……各方面的人们共同的情调脉脉的温抚并为之坦然。

不过,与诗人海子近年来越来越受读者重视形成鲜明反差,诗人骆一禾辞世多年以来,影响力始终不温不火。这与由其突发急症辞世等原因造成的某些诗歌版本问题可能也不无关联。

譬如,早在数年前,笔者就曾打算应一些读者和听众要求,撰文赏析并诵读骆一禾广为人知的诗《为美而想》(1988)②——

在五月里一块大岩石旁边

我想到美

河流不远..靠在一块紫色的大岩石旁边

我想到美..雷电闪在这离寂静不远的地方

有一片晒烫的地衣

闪烁着翅膀

在暴力中吸上岩层

那只在深红色五月的青苔上

孜孜不倦的工蜂

是背着美的呀

在五月里一块大岩石的旁边

我感到岩石下面的目的

有一层沉思在为美而冥想

可是反复体味该诗文本并对比不同版本之后,笔者最终还是望而却步了——倒不主要在于诗中“闪烁着翅膀”有的版本写为“闪耀着翅膀”之类。最令笔者大感困惑的,是该诗首句“在五月里一块大岩石旁边”和倒数第三句“在五月里一块大岩石的旁边”的同与异——无论如何都弄不懂,完全一样的行文逻辑和背景,为何后者会比前者多出个“的”字来。

不论有的论者如何煞费苦心地将那个“的”字说成诗人的刻意为之、匠心独运——所谓舒缓节奏与气息之类,都无法令笔者完全信服。笔者倒更愿意相信,这是骆一禾本人的一个小小笔误或编辑的一个小小疏忽——英文所谓typo。

虽然如此,对原文一向抱持的慎重和敬畏毕竟令笔者无法干手净脚地径直将这一个看似可有可无的“的”字轻轻划掉或添加,只好抱着存疑的心理暂时搁置。

无独有偶,骆一禾的成名作《先锋》(1982)③与其《为美而想》句字数相差不多,也其实存在着差相仿佛的问题——让人纠结不已的也主要是文本中一个字、一个关键字。

世界说需要燃烧

他燃烧着

像导火的绒绳

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当然不会有

凤凰的再生……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

他就在长空下

最后一场雪……

明日里

就有那大树的常青

母亲般夏日的雨声

我们一定要安详地

对心爱的谈起爱

我们一定要从容地

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这是张玞《骆一禾诗全编》里的《先锋》原稿。其第二诗段第二、三两行“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在有的选集或杂志里被写为“他就是长空下/最后一场雪”。

这里的疑问在于,骆一禾《先锋》一诗的权威版本究竟是哪一个——是张玞编《骆一禾诗全编》的“在”字派,还是西渡编《骆一禾的诗》④的“是”字派?

与前者站在一起的是臧棣、西渡编《北大诗选(1978—1998)》⑤等,与后者站在一起的是老木编《新诗潮诗集》⑥和《青年诗坛》⑦(1983年第4期)等。或者更准确地说,西渡编《骆一禾的诗》里的《先锋》版本是对这后两者的“从善如流”之举:“‘是’原作‘在’,据《青年诗坛》《新诗潮诗集》改。”⑧而2019年最新出版的陈东东编《骆一禾诗选》⑨亦从是说。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差异或“从善如流”,大概主要是语感在起作用——乍一看,“他”字后面的“就在长空下”作为明显表示地点的状态语[“在……(之)下”],很容易就会形成对一个谓语动词的期待(诸如“他就在长空下/闻歌起舞”之类,类乎骆一禾《星(二)》中的“我将在山楂树下/仰望满天的星斗”);而这句诗后面紧接着的名词性片语“最后一场雪”却无论如何满足不了这一预期。于是乎,“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这两行似乎怎么读怎么别扭,越读越别扭。

而若把介词“在”改成联系动词“是”,也即是说,把“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改成“他就是长空下/最后一场雪”,“他”和“一场雪”便因系表结构而一而二、二而一地产生了平滑而紧致的联系,语气也因之感觉一下子通顺了起来。

不过且慢,为了尊重原作者骆一禾的原创,最好还是慎之再慎。

不妨再细读细品一下原诗,不妨把原稿的这两行用诵读的方式放慢了多读上两遍……我们或许就会发现,“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中的“下”字其实不是乍看上去中规中矩的方位词,而是表示雨雪降落的动词——所谓“下雨”“下雪”。或者说,“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就是“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也就是“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其骨架正是斩截的“他(主)下(谓)雪(宾)”!

这里必须指出的是,“在长空”这样的表达是成立的,不一定非得表达成“在长空里(或中、下)”,一如“在会议室开会”不一定非得表达成“在会议室里开会”一般。当然,若有人非得或只把“在……下”当成一个表示方位的固定搭配,那么无妨说,“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或“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其实省略了一个表示方位的“下”字——原本可以写成“他就在长空下,下最后一场雪”或“他就在长空下/下最后一场雪”。也正是为了在诵读时或语感上避免歧义或别扭感,笔者特意将《先锋》第二诗段这两行诗断行或断句为“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既未改字,也未添减字。

客观而言,“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作为一种动作,远比“他就是长空下/最后一场雪”的静态描述要更符合或支持整个诗段所构成的语义逻辑——发生了什么动作,或有了什么动静,就(才)会产生某种后果(下了雪,就会有未来的树茂雨沛)。

而纯从诗意、诗味上来体会,“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也远比“他就是长空下/最后一场雪”更富于动态感、更生气盎然,也与第一诗段的前几句“世界说需要燃烧/他燃烧着/像导火的绒绳”实现了动态上的遥相呼应——无论是“像导火的绒绳”那样应命“燃烧着”,还是为迎接春天的到来而“……在长空/下(着)最后一场雪”,都是在反复点题,都是在渲染和刻画一位“先锋”牺牲和殉道的形象及其牺牲和殉道时的悲壮与至美。或者说,虽然生命像燃烧过的导火绒绳不可再生,虽然春天前下的最后一场雪会迅疾化掉,但却为新生命的到来、为春树夏雨的繁郁做了接引和奉献。也因之,“我们一定要安详地/对心爱的谈起爱/我们一定要从容地/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先锋》最后这一诗段无疑是诗眼,也是广为流传的名句。这一诗段里的“安详”“从容”两个形容词意味深长,不仅仅是灌注了诗人气质上的那一份浪漫而沉稳、邈远而淡然。唯其“先锋”,才会一往无前、壮怀无侔;唯其“先锋”,才与光荣与致敬搭界;唯其“先锋”,才有宁帖、深厚、坦诚的爱,也才更值得沉浸与珍惜……

不完全是题外话,也与版本问题相关,人们可能会这样发问:作为因听读需求越来越旺盛而在当下越来越受到关注的一名诵读者,究竟应该如何面对诵读版本或诵读版本的选择?为了具体而微地阐释这一问题,不妨就以骆一禾这首《先锋》为例,以目前受众巨多、影响甚大的“为你读诗”微信公众号平台为例。

2017年10月14日登出的“为你读诗”第1548期以《一定要对心爱的谈起爱》为题,由知名青年演员杨烁诵读骆一禾的这首《先锋》,并特意标注这一诵读版本“选自《骆一禾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样的一种标注在网络时代其实并不多见,在在见出“为你读诗”微信公众号与众不同的郑重与严肃。

然而,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为你读诗”第1548期里的《先锋》诵读版本与本文前面讨论过的人民文学出版社《骆一禾的诗》里的《先锋》一诗其实有着明显的出入,不免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

出入大致有三处:一是首两个诗段被合并为一个诗段(不关键,有的选本就是如此呈现);二是原诗“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被改写成“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三是“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被改写成“当春天到来的时候”。

逻辑上说,这三处改换都属微末之举,无伤文本之大雅与本质。但笔者这里为什么要特意强调第一处改换更不关键呢?因为这里有个尊重原文和原典的问题。标点符号和断句、分行、分段之类说归齐属于技术性处理,虽然也自有其意味,但对文本的触犯毕竟最少。

而后两处的改换却明显是对原文文本的“冒犯”(这里特意加上引号,是为了标明这一冒犯的中性或非刻意性质)!对于一位诵读者而言,尊重原文的不可更易性、原汁原味地呈现一篇作品是底线。最好的处理当然是找到一篇诗文最原始的出处并最好注明出处,至低限度也应找到众多版本的其中一种并注明出处。当然,要尽量可丁可卯地呈现原作的原貌,力戒如上所说的挂羊头卖狗肉之举。

注释:

①于慈江:《文化反思的缩影与人格嬗变的圆雕——未名湖学院诗歌略观》,北大中文系《启明星》第14期(1986年11月出刊),第1~26页。

②骆一禾:《为美而想》,张玞编《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69页。

③骆一禾:《先锋》,张玞编《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2~33页。

④骆一禾:《先锋》,西渡编《骆一禾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

⑤骆一禾:《先锋》,臧棣、西渡编《北大诗选(1978—1998)》,中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页。

⑥骆一禾:《先锋》,老木编《新诗潮诗集》(下),北大五四文学社1985年版,第648页。

⑦骆一禾:《先锋(外一首)》,《青年诗坛》1983年第4期,第81~82页。

⑧西渡在骆一禾《先锋》一诗下所作注释3,引自西渡编《骆一禾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⑨骆一禾:《先锋》,陈东东编《骆一禾诗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6~7页。

猜你喜欢

长空新诗先锋
逐梦长空
长空万里
——为女高音而作
新诗之页
激战长空之联合击杀
新诗之页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新诗之页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