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视域中的政治性写作
——以张平近年小说创作为话题
2021-04-17王金胜
王金胜
内容提要:张平的小说具有强烈的政治性议题、指向和现实主义精神、风格。《生死守护》《重新生活》等作品,通过对现实、生活的体认和辨析,塑造现实感与历史感。小说借助现实主义的现代性历史哲学,通过历史与现实的互动建构历史总体性,显示出矛盾又统一的精神与美学质地。张平近年小说从侧面切入反腐主题,在生活与政治、政治与美学、人性与人民性的结合等方面,进行了独到的思考和艺术表现。在现实主义论域中考察张平的政治性写作,对于理解其小说和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思想、美学资源和精神结构,具有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方面的建设性意义。
作家张平一直以“反腐小说”“主旋律小说”名世,从题材内容、主题表现、人物塑造和美学风格上看,这一定位是合理的。但任何定位,往往也以牺牲作品的丰富性、复杂性为代价。为避免学术研究中标签化、符号化的做法,需要对作家作品做细致解读和深刻理解。本文以《生死守护》(2020)为典型个案,结合《重新生活》(2018)等作品,将张平小说置于现实主义文学论域,从历史意识、总体性建构和人性人民性等视角,历史地考察张平的政治性写作与现实主义传统之间动态的复杂关系。
一 “现实”对“生活”的统摄:现实主义的历史感
20世纪中国文学和文论中的“现实”是“生活化”和“历史化”的统一,它内含一种整体性视野或总体性视域。张平的看法与此类似,无论社会还是现实,总体上是一个有机的、历史的统一体。杂乱无章的碎片化生活,在小说中被整体化和历史化,成为一个有序的合乎逻辑的发展过程。在《生死守护》的副文本《自序》中,作者从主、客观两方面谈到“生活”,一方面是“瞬息万变的生活本身”,是“波澜壮阔、浓郁酷烈、惊天地、泣鬼神、令人惊诧不已、应接不暇的当代生活”,是包括社会民生广阔领域“对我们所有人都具有直接影响的现实生活”;另一方面是作家“生活体验越来越匮乏”。客体的广阔和主体的局促形成让作家难以接受的巨大反差,这是张平极为不满和拒绝接受的现实:“面对着悲壮而生动的现实,写作者距离这样的生活也好像越来越远。”①文学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作家对文学与现实之关系得到持续关注,若说作家们具有难以摆脱的“现实情结”,并不为过。那么,为何张平如此不满于“文学”面对“现实”时的逃避、自我封闭或无能为力?其实张平的看法并非个案。进入21世纪以来,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之所以频频提出,确是表现了人们对文学的普遍不满或者说更急切的期望。
张平之所以反复谈及“文学与现实”“文学与生活”关系的失衡,根源还在于作家,在于主体对“现实”和“生活”的积极介入。“现实”和“生活”皆非外在于主体的客观自然之物,当他用“悲壮而生动”“波澜壮阔”“惊天地泣鬼神”来描述他眼中的现实生活时,我们便看到了作家的世界观、现实观、生活观和文学观,同时也强烈感受到作家对现实生活的理解、价值判断和压抑不住奔涌而出的激情。张平眼里的“现实”和“生活”是充满历史理性和浓郁情感的。他在《自序》中写到自己看到的跨海大桥和立交桥时,感受到的是“世界奇观”,“现代化的中国”,联想到的是为这些基础性工程付出无尽汗水而“我们的文学很少描写到”的无数农民工。他们是创造“现代化中国”这一“世界奇观”的“基础”。透过“现实”“生活”的景观表象,发掘其易被忽视的“深层”“基础”及其存在状态和运作机制,是张平小说创作的动机,也造就了其深度叙事模式。《十面埋伏》《抉择》通过反腐败斗争,揭示现实更深的一面,思考腐败的心理动因和机制性因素,《重新生活》通过腐败分子亲属在“后腐败”情境中的遭遇、心境和处境,写“人性”的深度和“生活”的可能。这些“反腐小说”“主旋律小说”,都有清晰的介入和批判意图。《生死守护》延续和发展了这一“现实”“生活”的深度模式,在追求现场感、时代感的同时,深切思考现实、文学的内涵及其关系。
张平同样感到不满的是,“面对这样一个快速蜕变的历史进程,文学似乎很难走近”。按照现实主义的观点,生活是文学的原材料和“唯一源泉”,但是对“生活”的信仰和还原生活场景、细节的执念,可能会导致细节的膨胀、臃肿和自然主义倾向。因此,主体的世界观、价值观和“典型化”便被作为现实主义的核心要义。近年来,“典型化”重新成为再认识、再评价的问题,丁帆从“再现”和“批判哲学内涵”两点肯定恩格斯的现实主义,并以此作为评定现实主义文学真伪和价值的依据,认为:“只有中国1990年代以后真正尝到了资本市场经济的酸甜苦辣时,真正进入了商品社会和消费市场以后,我们才能深切地体会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对中国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是何等的重要,将其作为我们当下现实主义创作和批评的指南,似乎并不过时。”②
与张平其他小说相比,《生死守护》包含更为自觉的历史理性意识。作者不着眼于对当下现实生活的描摹,他力图在写出生活的“现实”深度和广度的同时,将生活现实化并置于历史的发展中,既忠实于当下中国现实,又赋予“当代性”“时代精神”以深远的历史感。《生死守护》将当下中国正在发生的“悲壮而生动的现实”放在波澜壮阔“快速蜕变的历史进程”中,借助由历史(文化)和未来(远景)建构的历史纵深视镜看取现实生活,便源自历史主义哲学的支持。现实与历史之间的结构性关系,是形成《生死守护》“历史小说”品质的根本依据。小说关联双重历史/文化:古代/当代。连接它们的是“城中村”二道河马家园——龙飞大道开通的重要拆迁对象。它既是各种现实矛盾和利益关系的扭结点,也是古代/当代历史的关联点。小说对这个特定地点的描述在地上的“城中村居民”和 “地下文物群”两方面展开,其中隐含着“现实/历史”的对位与融合。
就前者来说,马家园居民有其特殊性,他们并非土著,而是进城打工的矿工,外出谋生的他们不仅处于农民出身/工人身份的尴尬境地,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这些城市的建设者在经济高速发展、城市急剧扩张的年代,成了市场经济发展逻辑的“他者”和市场化、消费化目光凝视下“前市场”时代的残留物。这些城市建设者、历史创造者,吊诡地呈现了“历史的缺席”,而“现实”的建构却需召回“历史”。如果说市长李任华在城中村探访中看到的是居民的日常生活,那么更接地气的主人公辛一飞看到的却是更深层、更尖锐的现实和被放逐的历史:曾经的领导阶级和主力军在市场化过程中被边缘化、贫困化和底层化。
就后者来说,“地下文物群”首先涉及文物保护与城市发展的关系。这一关系在小说中被叙述为,龙飞大道的开通既是维护群众利益的工程,也是保护文物的工程。与城中村居民“历史/现实”的悖谬和历史的空洞化不同,“地下文物群”的存在、发掘接通了历史/现实,历史不再缺位,百年千年的传统在当下被发现。其意义不亚于辛一飞对当代历史的发现。
二 “现实题材”与“现实感”:现实主义总体性的复杂建构及其批判视野
新世纪文学发展中,一个值得注意的趋势是,现实主义小说在总体上有着从宏大叙事向日常生活叙事的转换的同时,又在对日常生活叙事的不满足中,逐渐积聚起重构宏大叙事的欲望和能量。《生死守护》是在“新写实”“生活流”写作之后提供的当代中国现实图景,也是在“现实主义冲击波”无力建立“生活的整体感”(现实感)之后,重建现实主义总体性视野的政治美学实践。小说以龙兴市为典型环境,以之为中国建设、发展和清除腐败的象喻,书写世界图景和人类文明发展中的当代中国故事,这里的“当代中国”是新历史-时代的中国,它是历史的,又是未来的,是现实(感)和历史(感)的融合与统一。龙兴市充满周折和活力的发展之路,通天寺等历史文化的辉煌、湮没和地下文物的重新发掘,辛一飞的仕途坎坷和人生跌宕,马家园居民的贫困与信仰,刘小江的侠义救人之举,纪委监委部门的贪腐调查,文物公安部门对盗挖文物的江洋大盗的侦缉,无不呼应和回应这个时代的潮起潮涌、风云激荡。
零散的片段的、偶然性随机性的生活场景和细节,需要进入现实层面才会获得典型意义,鲜活生动的“生活感受”处于深沉厚重的“现实感”的下位。现实感体现着作家的发现、思考、穿透能力和意义再造与艺术重塑能力,所以“现实感看上去是‘反现实’的,它表现为在现实之外另造现实的能力,这也是文学在现实之外存在的理由”。③作为一种政治性写作,张平的小说不仅以“反腐”为题材和主题,更是对那些“生活感”十足而“现实感”缺失的文学现状的反驳与批判。他认为:“现实题材文学创作的灵魂和生命线首先是真实,最终也只能是真实。”④文学的“真实”就是由叙事生成的“现实感”。以《重新生活》为例,小说以腐败分子魏宏刚被双规之后,其儿子、姐姐姐夫和外甥女亲属的现实境遇和心理体验为主体内容,展现“腐败文化”影响下人际关系、生活状况和人性状态的复杂性。同时,小说将“腐败文化”放在社会学和人学双重视野中,就超出了对个体经验和情感性、心理性存在状态的展示,具有了人性、国民性和社会性、政治性的复杂内涵。《生死守护》进一步将“腐败/反腐”作为社会现实存在中的一个结构性因素,借助这一因素,小说容纳了现实中的复杂经验因素及其逻辑和历史关联,有意识地建立起更为广阔的历史感和对现实结构性因素的认知。与《重新生活》隐微细腻的生活化、人性化“现实感”不同,《生死守护》的“现实感”凸显得更为直接鲜明,以至于挤压了“生活感”。围绕龙飞大道的开通和所谓主人公“腐败”而展开的对干群、党群关系,政府公信力,人民监督,相关机构和职能部门对腐败问题的调查等“现实”的结构与形势的分析,使作品更多地具有社会史、政治史的向度,而生活史、情感史和精神史内涵则相对匮乏,现实生活状况中的个体生命情态并未得到像《重新生活》那样的重视。
现实主义文学具有认识世界,认识“真正的现实”并改变、改造现实的力量。文学与现实的关系由反映论、再现论转移到生产论,文学的能动性即“文学生产现实”或“文学生产现实效果”的观点得到现实主义作家或“现实题材”创作的青睐。张平被称为“反腐小说”的长篇,可谓文学“生产论”的典型。在《生死守护》等作品中,可以看到,文学是如何通过想象和虚构,以必然性或偶然性的方式解决文学构型中的种种矛盾、冲突,产生相应的思想和审美效果。更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反复强调“现实题材”的“真实性”问题,鉴于某些现实问题的敏感性或贴近描摹生活产生的迷惑性,“现实生活中的社会题材、政治题材,很容易成为虚假的代名词”。甚至不惮于暂且悬置“文学性”,“距离现实生活越近,描写她的文字也许会越粗粝”。⑤文学通过虚构、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认同和复杂的生产过程产生某种“现实”“真实”与某种社会效果。张平对“美”(“文学的美,文字的美”)尤其是对“真”(“真实性”)等曾经被视为文学“本质”却又引发众多争议的概念(观念)的强调,在《生死守护》《重新生活》《抉择》等文学文本中呈现的“真”“美”“善”,同样是意识形态效果的实现。
同时,虽然张平的小说并不掩饰传达意识形态并受其规约,这颇符合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将文学文本视为新话语的生产者以至意识形态的再生产者的观点,却与后者有重要区别。相对于结构主义对“文本”和“文学生产”的强调,张平的小说更具“作品”意味、“文学创造”性和“反映论”色彩。《生死守护》更具现实生活的即时性、纪实性“追踪”色彩甚至有意突出创作的“素材性”,在叙事理念和美学表现上更具对统一性、有机性和完美性的追求。这一点在小说“尾声”有着对各类人物命运结局的富于现代法制政治正义感和传统伦理道义感的表现:违法犯罪者受到党纪国法的严惩,蒙冤受屈者被还以清白,烈士们得到隆重悼念。就像《重新生活》结尾写到漫天寒意中绽放的迎春花一样,透露出春之将至的信息,“春天的脚步虽然有点蹒跚迟缓,但春天的到来,谁也无法阻挡”。⑥这种“希望原则”是人在朝向总体性的历史运动中实现自己命运的象征,它是现实,也是希望和愿景。
“希望原则”更集中地体现在汇聚各方力量和矛盾的“城中村”马家园。素有清官之名的辛一飞的到来,让马家园居民看到了希望。辛一飞作为人民代言人和人民利益守护者,替这一弱势群体发声,讲述他们的故事,承诺美好未来,得到了居民——“人民”的拥戴。《生死守护》再次体现出小说作为“社会的象征性行为”(詹姆逊)的意识形态属性。主人公在马家园饱含人民之子深情和国家干部激情的讲话,以还原居民生存(极其艰难)、心理和情感(对政府信赖、依赖,但也因个别官员的失信、官僚主义、贪腐行为对政府“不信任”)状态和“发掘”展示其历史的方式,将其重新召唤为“人民”——将居民历史化为“人民”。通过贫困人民与奸商贪官、占有权势为非作歹之徒的“区隔”,在有效弥补、缝合了官/民、干/群、历史/现实之间的缝隙或裂痕的同时,也使原本建立在发展主义逻辑之上的现代化叙事(想象)呈现出其缝隙或裂痕。
在这个意义上说,“反腐小说”《生死守护》可谓“另一种改革小说”。辛一飞可看作乔光朴(《乔厂长上任记》)、李向南(《新星》)一样的“新人”。他们在小说中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终结一段历史,开启一个新历史。《生死守护》开篇便在龙飞大道建设的紧迫性上,提出了“工作效率”(发展速度)问题。这与临危受命或毛遂自荐的李向南、乔光朴们非常相似,都体现着对数字、时间和效率的要求,显示着“改革”“发展”的必然性和紧迫性,在深层则是对现代性时间观即历史主义的信仰。但浮现于新历史地平线上的《生死守护》与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小说”已大为不同。《生死守护》中,阻碍城市发展的不再是传统的惰性、落后的思想观念或与传统关联的官僚主义(尽管这点在小说中也作为事实被揭示),而是以市场为主导的发展主义所带来的问题如贫富差距拉大、分配不公和腐败等。这一点集中体现在龙飞大道的开通上,靳如海龙翔集团和城中村的对比,政绩工程和惠民工程的选择,很大程度上便是对“发展/公正”“效率/正义”问题的选择。《生死守护》写出了作为现实建设者和历史创造者的现实生活,不仅复活作为社会主义文化遗产的“人民记忆”,而且将其作为紧迫的现实给予实践性美学“再现”。《生死守护》体现了文学的生产性和历史能动性,而这也是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性书写的重要内涵。
三 “人民性”与“人性”:当代中国现实主义的精神结构
重建现实主义总体性是一个系统工程,这不仅是作家个人的文本创造,也包括对接受主体的“塑造”。张平在分析现实题材写作面临的困境时,谈到网络写作的读者影响力,各门类写作对读者的争夺等,显然这里的“读者”才是生活经验形态的读者——他们未必都喜欢现实题材,也未必关心政治、社会和时代进步。由此可见,不仅作者需要“现实感”,读者也需要“现实感”。这构成现实主义总体性重建的重要内涵之一:它要求作者将“生活”重铸为“现实”,并推动“现实”的生产——通过读者而促生新的现实;它要求读者通过“现实题材的写作”建立真正的现实感,超脱他们平庸弥散的生活状态,成为关心社会、政治和时代进步的历史主体。《生死守护》将“市场化中国”纳入宏阔历史视野便显示了将市场消费时代(散文时代)的“大众”转换为具有社会性、政治性内涵的“人民”(宏大史诗诉求)这一价值诉求的意图。
“人民性”和“现实生活”共同构成张平小说的两大重要资源。吴义勤高度评价《重新生活》“是一部充分彰显人民性和人民精神的小说,是张平人民理念的一次深度阐释和体现,是人民性与政治小说的一次成功联姻,它为政治题材小说开拓了新的路径,贡献了新的经验”。⑦循着这一思路,可以看到这部小说存在着人民性/人性两个看似相互矛盾对立的价值维度之间的对话和互渗。张平的人民性思考是建立在宽广和朴素的“生活”和“人性”经验基础上的。一方面,正如《重新生活》中的武祥一家从腐败官员所制造的虚假幸福感和对自己“未曾从官员腐败中受益”的幻觉中走出来,进入充满艰辛坎坷的“生活”中,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揭发亲属的贪腐行为,在自己的实际生活中同其他无数的人们一样脚踏实地地生活,寻找自己在生活和世界中的价值和意义。如此一来,人民性的表现便不再那么坚硬,小说对人物细腻复杂的心理、情感内容的描述,使人民性获得了切实饱满的人性和文学性支持。
在张平表述中,“人民”与“国民”“公众”“老百姓”等更具涵盖力、内涵更为丰富的语词联系在一起。作为一个强大而具有极大普遍性的理论话语和文学话语,“人民”在《生死守护》中化身为那些生死守护人民利益,把人民放在心中,为群众谋利益,被公众所认可和支持的党政职能部门的公务人员,同时也表现为马家园居民。后者的生活状况和生存境遇,是考验“人民代言人”和“人民守护者”的试金石,是“民心”“民意”的寄托。小说在棚户区的家庭、个人的具体境遇中,发现了“人民的苦难”也看到了“人民的信心和信念”。在市场化、消费化时代的喧嚣和贫困却“自足”的日常生活中,“人民性”隐而不彰。通过市长李任华和市委常委辛一飞的调研探访,“人民性”被发现并被赋予可辨析、可言说的形式。同样,通过刘小江对贫困女孩吴莹莹被黑恶势力拐卖和控制事件的追踪、查访和解救,写出了充满正义感与朴素道义感的人民力量。人民的局促、贫困、苦难,他们的信心、信念和力量,通过辛一飞、刘小江、吴莹莹和居民们,被一次次发现和确认。
与其他文类相比,现实主义文学的独特性和生命力不在于“文学内部”,它肯定自身的方式,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其建构和发展自身的方式和内驱力,不是教条的,而是历史的和批判的。《生死守护》与《重新生活》在内容和风格上有较大差异,但在“侧面”表达反腐主题上却异曲同工。首先两部小说都突破了“反腐小说”常见的腐败/正义两种力量、两个阵营截然对立的叙事格局和人物关系设置模式,更深入地抵达了“生活”和“人性”的深处,写出了贪腐文化对生活的浸染、渗透,以及与人性、人心之间扭结纠缠的复杂情态。其次,《生死守护》延续《重新生活》对“人民性/人性”关系的思考,将抽象人民性主体的建构建立在人性基础上。政治清白、干事创业的主人公辛一飞,虽然与《重新生活》中的腐败官员魏宏刚处于贪官/清官的两极,但其都有明显的“符号性”和功能性。如果说魏宏刚代表了对腐败分子的公诉和审判,那么辛一飞则是以人民、国家和党的名义出现的审判者、公诉人。再次,辛一飞的遭遇是党、国家和人民遭受灰尘般无处不在却难以捕捉的腐败、黑恶势力的隐喻。这样,《生死守护》“全民反腐”吁求便渗入生活的细腻纹理和贪腐文化的笼罩中。所以尽管辛一飞是主人公,但小说主题却是通过其“周边”得到表达的。历史的批判,是张平近年小说“现实主义深化”的标识。
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发展中,革命话语以激进化姿态完成了对启蒙话语的超越,但即使在五六十年代一体化语境中,仍有不绝如缕的关于人性/人民性、人/个人/人民和现实主义问题的讨论与倡言,在柳青、赵树理、周立波、杨沫、钱谷融等作家的文字中仍存在上述范畴之间的裂痕和缝隙。21世纪以来的复杂现实,对20世纪80年代建构的政治/美学(“纯文学”)、人民性/人性(主体性)、生活/政治等区隔提出了质疑,同时,20世纪90年代非历史反历史写作也因忽略了历史语境本身的重力和压力,陷入“不充分的现实主义”“不充分的主体”困境。在此情境下,如何重建文学的社会性、政治性维度,如何通过创造性的想象力重建文学的历史性、总体性视野,文学如何介入和“想象”现实,激发也困扰着作家和批评家。进一步看,文学对现实的介入性、批判性及其有限性,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也得到了清晰的认识,现实主义作为介入现实的典型文学样态,如何面对介入的“有限性”并再次确认其“有效性”?张平的政治性写作作为现实主义之一脉所带来的可能性和意义以及显露的症候,是进入上述问题的一个契机和切口。
注释:
①④⑤张平:《生死守护·自序》,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2、3、3页。
②丁帆:《重树“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现实主义大纛——重读〈弗·恩格斯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随想录》,《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
③汪政:《现实·现实感·现实主义》,《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5期。
⑥张平:《重新生活》,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346页。
⑦吴义勤:《照亮被遗忘的角落——读张平长篇新作〈重新生活〉》,《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5期。另张丽军对《重新生活》的“国民性新批判”的解读,亦涉及张平“人民意识”的独特内涵。参见《文化沉疴、国民性新批判与社会主义新文化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