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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干创作的二元性与汉魏之际的文士转型
——从《典论·论文》中的“齐气”说起

2021-04-17○李

文艺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辞赋曹丕文人

○李 伟

建安时期是我国文人五言诗发展的第一个高峰,建安七子也自然成为“五言腾涌”时代的人格化象征。而在七子之中,来自于青土之地的徐干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留传后世的诗文作品可谓寥寥,但一部《中论》奠定了他在汉魏之际思想史和学术史的重要地位。更为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创作和人格行为方面也具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尤其是与七子中的其他人相比,这种特点更加突出。本文试图从《典论·论文》等文献出发,结合《三国志》和围绕徐干的相关资料,勾勒徐干创作的二元性特征,将之置于汉魏六朝时期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予以考察,说明其具有的文学史意义。

一、徐干之“齐气”及其创作趋向释证辨析

我国自古即有“文如其人”的说法,文章的艺术特征与创作主体的人格紧密相连。因此,如欲全面地考察作家的人格特征,必然从其文章作品和生活习性入手最为直接。“建安七子”作为汉魏之际著名的文人群体,他们在当时的诸多活动与曹氏父子密切相关,其中尤以曹丕和曹植为重,因此七子与曹氏彼此往来的生活和创作都深刻反映在一些文章书信中,这之中当推曹丕的《典论·论文》和曹植的《与杨德祖书》记载的最为生动详实,其中有关徐干的部分内容主要出现于曹丕的《典论·论文》。先看曹丕的《典论·论文》中关于徐干的评论: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①

这段评论在历史上影响深远,后世基本就是以曹丕的观点来确定了“建安七子”的人选。曹丕在此不仅将这七人明确定义为“今之文人”,而且从创作特点、擅长的文体和人格特征等方面对七子进行了相当精细的评价,其中围绕徐干的“时有齐气”便是后世文论研究中争议的焦点之一。

魏晋六朝是我国文学批评蓬勃发展的重要时代,当时的文士不仅在文章中不时流露出对文学创作的个性看法,而且形成了一批具有深远影响的文学批评理论著述,诗学理论方面以锺嵘的《诗品》为最,而刘勰的《文心雕龙》则是对此前时代的文章创作的经验教训进行了全面的理论总结。在《文心雕龙》的《风骨》篇,刘勰就对曹丕的“文气说”进行了深细的发挥和引申,几乎大面积引用了曹丕《典论·论文》中对建安七子的评价,尤其是涉及以“气”的概念去认识七子的人格和创作特点。徐干之有“齐气”的说法便被延续下来,但曹丕和刘勰并未对“齐气”有明确的解释,此后隋唐之际的李善注释萧统主编的《文选》,而《典论·论文》被选入《文选》中,因此李善自然就对文中的“齐气”有所阐释,即“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干亦有斯累”。这种从负面批评的角度去认识“齐气”的内涵,基本成为后来研究者的大致意见。近三十年来,当代学者对徐干“齐气”的辨析有所推进,其中以曹道衡、刘跃进和范子烨三位先生为代表。曹道衡先生在《〈典论·论文〉“齐气”试释》的短文中曾对“齐气”和“逸气”的文献差误以及“齐气”的内涵进行了大概的解释,他认为“齐气”应该更符合曹丕文章的原貌,“逸气”为后来传抄所误。而关于“齐气”的内涵,曹道衡先生则以《礼记·乐记》中的“齐之诗”的特征解释“齐气”,即“温良”和“见利而让”,这与徐干人格中的谦退恬淡有相似之处。因此,曹先生认为此解比李善的“舒缓”和“俗气”更为贴切。②而刘跃进先生则在《释“齐气”》一文中从文化的地域性入手,指出“齐气”的内涵应是齐人风俗中的“舒缓”特征,而徐干来自于齐地的北海(今山东潍坊),自然“时有齐气”,进而刘先生从齐地的文化特性和历史渊源方面予以全面的论证。③相比于曹道衡先生的短文,《释“齐气”》一文显然更具材料的全面性和论证的深入性。范子烨先生在《曹丕〈典论·论文〉“齐气”发覆》一文中综合前说,指出“齐气”为“逸气”的传抄之误。既然“逸气”应为原貌,那么就没有探讨“齐气”的必要了。④

纵观前人对《典论·论文》中“齐气”的研究,确实影响到我们对徐干这一历史人物的关键性判断。就历史资料的旁证而言,前辈学者都已做到尽力搜求,务必竭泽而渔,这对正确而全面地理解“齐气”的内涵以及徐干的创作和人格确有裨益。除了通过研究“齐气”来深入理解徐干的创作之外,通过作品具体分析也是了解作家创作倾向的重要途径。刘跃进先生在《释“齐气”》中曾结合李善注“齐气”的观点指出曹丕是以“齐气”之“舒缓”评价徐干创作的整体性特点,认定徐干有“舒缓”之累,当然这是代表曹丕一人的审美取向,并不能据此论定徐干创作及齐地风俗的优劣问题。而且徐干流传至今的诗作确有“舒缓”的“齐气”特征,至于其赋作则有另一番艺术风味,体现出自负而具气势的特点。

如若我们回到《典论·论文》的原文,则会发现除了“齐气”的问题外,曹丕对徐干的评价还有待发之覆,其中隐含着曹丕眼中的徐干在文章创作方面所具有的复杂特征,而且后人的理解在此也有争议,亟待辨析。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指出徐干“时有齐气”的前后,实际是在拿徐干和王粲进行比较: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关于这段话中的前三句,郭绍虞先生曾有精辟的说明:“由于齐俗舒缓的生活环境,影响到作家的个性和作品风格。所以说‘徐干时有齐气’。逸气是赞美之词,齐气乃是不足之称。所以本文于‘时有齐气’一句之后,又来一转笔,说‘然粲之匹也’。”郭先生在此揭示了曹丕眼中的王粲和徐干在辞赋创作上不相上下,王粲擅长辞赋,已为文学史所共知,曹丕说徐干“时有齐气”,后一句则是“然粲之匹也”。“然”字为转折之意,即为郭绍虞先生说的“又来一转笔”,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王粲擅长辞赋创作,徐干虽然“时有齐气”,但在辞赋创作上是与王粲相当的。这个意思贯通之后,才能与后文相衔接,王粲的《登楼赋》等作品和徐干的《团扇赋》等都是上乘之作,即使张衡、蔡邕这样的辞赋大家都不能超过。⑤后一句的“然于他文未能称是”则说明徐干的其他创作还难以入曹丕的法眼。后文还是曹丕继续就七子中的其他人所擅长的文体进行评论,这为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文体论”提供了现实的参考依据。

综上而言,曹丕在上述段落中实际是通过王粲与徐干的对比,指出了徐干所擅长的创作文体就是辞赋。关于徐干擅长辞赋创作的问题,就现存的作品而言,我们已难以形成更深入的判断,毕竟徐干流传至今的赋作实在很少,且多是断简残篇。不过,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曾评价曰:“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⑥这说明刘勰认为徐干在辞赋创作中是偶露峥嵘,“时逢壮采”,某些篇章写的气势雄壮,文采飞扬。据现存的徐干赋作来看,其《齐都赋》和《西征赋》与此特点相符合,这可为徐干擅长辞赋创作的论点提供一些佐证。更为关键的是,刘勰评价徐干辞赋是“时逢壮采”,曹丕《典论·论文》中说徐干是“时有齐气”,而“齐气”之“舒缓”与徐干辞赋的“壮采”在艺术表现上相距甚远,这就说明徐干的人格特征和创作取向具有多元性的特征,他本人在创作上并非一副笔墨,而是兼擅至少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体创作。因此,结合前人的研究和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曹丕眼中的徐干不能以“齐气”一种风格简单地概括。

二、徐干创作的二元性及其人格特征

正如前文所言,曹丕《典论·论文》中以“齐气”评价徐干和褒扬徐干的辞赋创作,加之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以“时逢壮采”高度评价徐干的赋作,而徐干在学术史上写出了影响深远的《中论》,就可以明显看出他在创作上至少具有两种创作笔墨,即以文学审美性特点见长的辞赋和以哲学思想为主的论述性作品。关于这一点,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曾指出:

琳瑀以符、檄擅声,徐干以赋论标美,刘桢情高以会采,应瑒学优以得文。⑦

这些评价可与曹丕的《典论·论文》相比照。刘勰在此明确指出了建安七子中的人物所擅长的文体创作,陈琳、阮瑀擅长符、檄之文,这与曹丕所言之“章表书记”等应用公文大体不差,而刘桢以五言诗见称于世,自然是“情高以会采”,应瑒学识深厚,曹丕言之为“和而不壮”,符合学者之文的温柔敦厚之旨趣。而徐干则是“以赋、论标美”,可见刘勰的论断与徐干擅长的创作完全一致。回到曹丕的《典论·论文》对徐干的评论,“齐气”之“舒缓”对应的应该是徐干创作《中论》这样的哲学思想类著述,需要冷静细密的思考和恬淡适然的心态;而“然粲之匹也”的徐干则是另一幅笔墨创作的态势,那就是崇尚铺张扬厉、文采飞驰的辞赋。当然这两者完全可以统一于徐干的身上,毕竟是“时有齐气”和“时逢壮采”。随着创作心态、个人情感和具体环境的变换,徐干可以随时调适自己的创作笔墨,哲思才智来临时就投入到《中论》的创作中,而遇到需要张扬情感和抒发情怀时,则可以写出《齐都赋》那样的类似于都城大赋式的作品。

徐干这种具有多元艺术特征的作家,在刘勰看来就是“博通”的体现,这基于他深厚渊博的知识储备和通达无碍的识见。流传至今的《中论》和其擅长辞赋创作,已然表现了徐干在文章写作上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特点,即《中论》体现出的沉潜思索的冷静和辞赋作品中的夸饰张扬的“壮采”,按照传统的“文如其人”的观念,那么在他身上自然就应该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特征。根据现存史料的记载,徐干留给时人的人格印象偏向于《中论》所代表的恬淡沉潜的君子人格,如曹丕《又与吴质书》中所言:“而伟长独怀抱文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词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⑧《三国志·魏书·王粲传》中的裴注引《先贤行状》中也曾评价徐干“轻官忽禄,不耽世荣”,⑨可见徐干平日的人格表现确实多为温良恭敬的谦谦君子之气。除了这类人格印象外,徐干在辞赋中所表现出的“时逢壮采”应该是不为时人所注意的另一侧面,尤其是他在《齐都赋》中彰显的文采飞扬之势,虽然只留下片段的材料,但后人仍能感受到其中的鼓荡气势,就其风格而言,偏于汉大赋之铺张扬厉一路,模仿的是汉赋大家司马相如的作品,据推测其原文的字数规模应该比较大。这种文学风格在徐干作品中虽不是主流,却也不失为一种体现其个性的选择,而且明显体现出“文人化”的人格色彩。⑩正如曹丕在《典论·论文》和《与吴质书》中把“建安七子”统归为“文人”的序列,而徐干作为“建安七子”之一,必然也会受到当时风气,特别是周围友朋的影响。因此,徐干的创作风格所投射出的人格,就具有君子之风和文人之气两种特征,两种人格在日常行为的表现上看似矛盾,但又能统一于徐干的身上,这其中就不能不从时代性和徐干周边的生活去寻求原因了。

自鲁迅先生以“文学自觉”的认识评论魏晋风度起,后世基本认同我国偏于审美自觉的文学创作贯穿了魏晋六朝近四百年的发展历程,而“建安”恰好就是由汉代入魏晋的转折时代。透过“文学自觉”的观念,后人更多地从文人型态、文学批评以及对审美特征的持续关注为切入点,构建起魏晋六朝文学发展史的时代特征。这其中“文人”阶层的出现成为一些学者关注的焦点,马良怀先生曾指出文人阶层的出现应该是在汉魏之际,即东汉末年到曹魏之间,而且他明确把邺下文人集团看作文人阶层形成的典范,因为这些人的身上体现出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和理念,尤其是与汉代崇尚经学和文章学术的士人相比,有着显著的差异。⑪

结合汉代以来“士人”和“文人”的区分日益明显的趋势,那么徐干在创作《中论》和擅长辞赋所体现出的君子品格和文人做派,就可以被视作汉魏之际“文人”阶层日益凸显而“士人”传统依然存有强大生命力的一个典型个案。作为“文人”阶层登上历史舞台的标志,“建安七子”确是由一批具有鲜明个性色彩的“文人”所组成,他们冲破汉代以来传统儒学礼法的束缚,追求自由浪漫的人生理想,特别是在诗文创作中彰显了一种个体觉醒的生命意识,这也是自东汉末年以来《古诗十九首》就已开启的创作传统,只不过在建安七子的身上得到了发扬光大。“建安风骨”之所以会成为我国文学史上创作高峰的永恒象征,主要在于邺下文人及其创作中饱含浓郁的重个体、强调个性体验的鲜明特征,以及将理想人格追求与艺术表现形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身为“建安七子”之一,徐干写作辞赋的“时逢壮采”,正是受到这一文人集团及其时代风气的感召所致。

在一般的印象中,建安文学是以五言诗的创作最具代表性。但纵观建安文人之间的往来书信,其中对“赋”的创作和评价也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总结而言,汉魏之际的时人对“赋”的看法集中于以下三点:第一,写赋是否出色是判断“文人”的创作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如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曾提及陈琳“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这说明在擅长写作公文的陈琳心中,辞赋创作也很重要,写好辞赋才能代表一个文人的创作水平,并以汉赋大家司马相如作为比肩的对象。第二,“赋”的文体价值在当时的“文人”心中可与儒学经典相媲美,这以杨修为代表,他在《答临淄侯笺》中说:“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赋颂创作在杨修看来可与《诗经》相提并论,文体价值之崇高可见一斑。当然,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曾贬低辞赋创作为“小道”,但这是由于曹植过分强调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并非完全轻视辞赋创作。⑫例如曹植曾在《玄畅赋序》中称许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控引天地古今,陶神知机,摛理表微”,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第三,在建安时代,文人相互交流创作经验时也时常以“赋”作为标本,如陈琳在《答东阿王笺》中曾说到曹植以《龟赋》相赠,请陈琳赏玩,杨修在《答临淄侯笺》中提到“是以对鹖而辞,作《暑赋》弥日而不献,植为《鹖鸟赋》,亦命修为之,而修辞让。植又作《大暑赋》,而修亦作之,竟日不敢献”,即他看到曹植创作技艺高超,自己写了《暑赋》也不愿拿给曹植看,曹植与杨修之间以写赋比较创作技艺的高下,由此可见“赋”在建安时代的文人创作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卞兰在《赞述太子赋并上赋表》中称道曹丕的辞赋“逸句烂然,沉思泉涌,华藻云浮”,显然是以审美的眼光高度评价了曹丕的赋作,这也说明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的“诗赋欲丽”的说法在当时并不孤立,而是基于大量创作经验和时人观念的总结而成。徐干置身其中,其写作辞赋达到“时逢壮采”的地步,必然是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

除了受到“文人”阶层崛起于汉魏之际而形成的追求辞赋丽彩的风气之外,徐干创作《中论》体现的君子人格,则是汉魏之际子书创作传统的反映,也是先秦以来士人追求不朽理念的文化延续,后世对徐干这一人物更为鲜明的历史印象正基于此。我国自春秋战国就有“三不朽”的文化观念,《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⑬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理念支撑,先秦诸子百家是以著书立说的形式发表各家各派的理论主张,以“道”高于“势”的超越姿态实现“立言不朽”的人格理想。在诸子百家争鸣之后,堪称子书创作的黄金时代的就是汉魏之际了,这不仅体现于数量规模上的宏富,而且对后世影响深远,因此今人多认为汉魏时期是继春秋战国之后子书创作的第二次高潮。⑭在建安时期,曹植在《与杨德祖书》就曾鲜明地表达过自己的志向和理想:

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而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⑮

曹植向杨修表明了自己志向的三个层次,即建功立业、著述子书和创作辞赋,而且其重要性是逐层递减。除了第一个“建功立业”的层次属于事功而与文章写作无涉,著述子书和创作辞赋则是汉代以来“士人”传统和新兴的“文人”阶层不同的写作内容了。曹植的这番言论,其实正表明了“士人”传统重视文章学术的思想在汉魏之际依然有很大的市场,即使象曹植这样文采斐然的辞赋大家,在表露自我理想心迹时必须以著述子书为高,辞赋却为“小道”。曹丕在《典论》中曾云:“余观贾谊《过秦论》,发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义,洽以三代同风,润以圣人之化,斯可谓作者矣。”可见贾谊《过秦论》所体现的“作者”意识是得到曹丕称赏的关键,“作者”必然意味着思想的原创性和其创作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当时人对徐干的《中论》予以高度评价,恰是站在这一立场而发。曹丕在《又与吴质书》中指出: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词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

这里将创作《中论》的徐干看作具有谦谦之风的君子,而与那些不拘小节的“文人”区分开来,并说明《中论》具有成一家之言的特色,达到了立言不朽的境地。这就将徐干创作《中论》所继承的“士人”传统明确化了。而且《中论》书前的序中也曾评价:“见辞人美丽之文,并时而作,曾无阐弘大义,敷散道教,上求圣人之中,下救流俗之昏者,故废诗赋颂铭赞之文,著《中论》之书二十篇。”⑯可见,徐干的《中论》与当时“文人”阶层涌现后辞赋美文大行其道是截然不同的创作态势,这不仅体现出时人对子书写作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和批判性倾向,而且从创作特点上区分了强调“作者”理念的子书和辞赋代表的审美性文章。⑰

此外,徐干选择创作《中论》作为立身之本,还与当时的政治形势有一定关系。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徐干进入曹操的政治阵营中,被任命为司空军谋祭酒掾属。在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徐干和刘桢转到新任五官中郎将的曹丕帐下,充当文学侍从。后来的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他又曾担任临淄侯曹植的文学侍从。而自建安十六年至建安二十二年,曹丕与曹植在立储问题上争夺激烈,徐干身处其中,势必感受到斗争的残酷,明哲保身的办法唯有退隐而著书立说。吴质在《答魏太子笺》中尝云:

陈、徐、刘、应,才学所著,诚如来命,惜其不遂,可为痛切。凡此数子,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若乃边境有虞,群下鼎沸,军书辐至,羽檄交驰,于彼诸贤,非其任也。往者孝武之世,文章为盛,若东方朔、枚皋之徒,不能持论;即阮、陈之俦也。其唯严助寿王,与闻政事,然皆不慎其身,善谋于国,卒以败亡,臣窃耻之。至于司马长卿称疾避事,以著书为务,则徐生庶几焉。

徐干不愿做附庸风雅、娱乐点缀的文学侍从,更不愿身陷争储夺嫡的残酷斗争中,只能“称疾避事”,以创作《中论》的著书作为退避的借口。对此,吴质作为当事人,看的应该很清楚。由此可见,徐干在当时兼具“文人”式的辞赋创作和著书立说的追求,正反映出时代转型背后的整体风气和政治风云带给时人的艰难选择。⑱

当然,徐干的创作给后世留下的印象中,《中论》式的子书写作更为鲜明,例如谢灵运在《拟魏太子邺中集》中对徐干的总体认识是“少无宦情,有箕颍之心事,故仕世多素辞”⑲。这就是基于徐干创作《中论》而来的印象。身处建安时代文学蓬勃发展的风气之中,徐干在辞赋上的创作也有值得肯定之处,只是流传后世的这方面作品少之又少且多残篇断制,难窥全貌了。但我们从曹丕《典论论文》和刘勰《文心雕龙》的评价中还是依然能够感受到徐干在辞赋创作上的才华,因此对徐干的认识不应局限于《中论》影响下的君子人格,而是应该注意他创作上的二元性及其复杂的人格特征。

三、余论

“文人”阶层自建安时代形成之后,出现了“自魏氏膺命,主爱雕虫,家弃章句,人重异术”⑳的趋势,“雕虫”代表的正是偏于审美一路的辞赋诗文创作,这说明东汉末年至曹魏初建,世人的创作观念渐由重视经子之书转向崇尚丽文华章,而这其中的原因确实非常复杂,但曹氏父子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提倡和鼓励不容忽视。而且随着世人对文章创作探讨的深入,“文学自觉“的趋势已成时代的总体走向。“文学”所包含的意义也逐渐出现变化,即由汉代的“文章学术”的宽泛意义而演变为更加强调文采和审美特征的因素,由此引发对于从“文学”审美价值出发而推崇诗文创作的观念开始深入人心。

徐干在创作中的子书和辞赋兼擅的特点,正是汉魏之际这一过渡时代的鲜明体现。在徐干身上,兼具君子人格和“文人”个性的现象,也正昭示了过渡时代的知识阶层在选择怎样的创作才能体现个体独立价值上所面对的多元性。不过放眼于魏晋六朝近四百年的发展历程,就时代总体创作倾向来看,以理性思考见长和强调社会批判的“子书”创作渐成式微之态,对“文学”审美性和抒情吟咏的关注却是与日俱增,这对深入认识“文学”特性大有裨益,很多创作观念已经近于我们后世所谓之“纯文学”的内涵。就这个意义而言,将“文学自觉”的论断用于认识魏晋六朝时代确有合理深刻之处。需要指出的是,汉魏之际的“文人”对辞赋的热衷推崇在后世仍有延续,特别是到了南北朝时期,对辞赋的评论反映了时人对“文学”个性特征的基本认识。

经历了东晋玄言诗的低谷后,南朝迎来了“性情渐隐,声色大开”的创作高潮。这时期的文人五言诗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与辞赋相关的认识也层出不穷。而北朝文学在五胡乱华的十六国时代之后,则开始了文学复苏的进程,当时北方文人对辞赋的观念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大体而言,南朝文人对辞赋多从词采、音律和审美风格等角度出发进行评论,北方文士则从学问的方面认为辞赋是在涵容学术基础上才能创作得法。南方文人关于辞赋的经典认识,如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著名的辞赋“文体三变”说,从纵向的发展角度勾勒了辞赋在词采、审美和抒情达意上的嬗变历史,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以《诠赋》名篇,涉及辞赋创作的发生渊源、文体性质、艺术特征、历史发展、代表作家和形式美感等诸多重要理论问题,极大地推动了辞赋批评的理论进程。而萧绎则是通过《金楼子·立言》,以“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评价“今之文”,当然包括当时的辞赋创作在内,这是以艺术美感的角度去理解辞赋诗文等文学创作的特点。

相比于南朝文学的深入发展而言,北方文坛则显得起步较晚,且“章奏符檄,则粲然可观;体物缘情,则寂寥于世”。㉑十六国时期战乱频仍,有关辞赋创作的史料较为稀少,《隋书经籍志序》中曾云:“其中原则战争相寻,干戈是务,文教之盛,苻、姚而已”,指的是前秦和凉州地区的文章创作稍有起色,其中苻坚曾大宴群臣,当时有洛阳少年作《逍遥戏马赋》,苻坚大为称赏说“绮藻清丽,长卿俦也”。㉒此后到北魏中后期,随着孝文帝汉化改革的推动,北朝文学开始全面复兴,当时著名的文士魏收曾评价温子升和邢邵时说:“会须能作赋,始成大才士。唯以章表碑志自许,此外更同儿戏。”㉓这就把赋的创作地位抬得很高,超过一般性的公文,而且作赋的好坏决定了作家水平的高下。㉔更为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一些著名的赋作中存有不少知识性的内容,涉及到军事制度、都城建制、天文历法和文字学等领域,这些赋作就被北朝作为朝堂上讨论典制的依据和材料。而且通观南北朝时期朝堂之上涉及作赋的重要场合,“赋”作为一种创作文体,都受到统治阶层的欢迎,但南朝多是以娱乐消遣为主,而北朝则是更多地强调庄重礼仪的用途。可见魏收突出“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的观点,正是由于北朝确实会发挥“赋”的政治实用性,不论是利用“赋”中的内容作为朝议的理据,还是在礼仪场合中作“赋”以显庄重之势,都需要作“赋”之人必须熟稔典章制度等很多知识,“才”与“学”是分不开的。㉕就此点而言,魏收所处时代对“赋”的认识还基本停留于汉魏之际以赋隶事的博物观念,㉖正如冷卫国先生所言之有“偏宗汉晋”的倾向,㉗而与南朝重视审美、音律和词采的旨趣有一定距离。但魏收之后,南朝文学对北朝文学的影响逐渐加剧,南北文风的历史距离在经过庾信、徐陵等人的努力下日趋拉近,最终形成南北交融、刚健气骨与绮丽词采兼具的崭新文风,辞赋作为审美性文体的代表成为时代的共识。

不管怎样,辞赋这一文体在“文人”创作生活中的地位依然崇高,是许多文人表达文学观念、探讨创作经验的焦点,这与徐干身处的汉魏之际重视辞赋创作的倾向是基本一致的,这也说明自汉魏以后,辞赋作品及其理论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六朝“文人”阶层创作演进的态势,“文人”也正是通过辞赋创作和评论深刻地参与到“文学自觉”的历史进程中,

综上所述,徐干作为“建安七子”中一位特殊的文士,创作《中论》所形成的君子人格给后世以突出的印象,而他擅长辞赋的“文人”品格则被文学史所忽略,后人应该从“子书”和辞赋创作两个方面去认识徐干的文学成就才更为全面客观。至于徐干兼擅于“子书”和辞赋,则是对汉魏之际“文人”阶层从“士人”群体中逐渐独立出来的过渡时代的鲜明反映。虽然徐干作为“文人”的特征并不明显,但他擅长辞赋的“时逢壮采”已昭示出建安时期“文人”阶层日益崛起的历史进程,而“子书”写作崇尚思辨理性的特点,在“文学自觉”成为魏晋六朝文章创作主旋律的背景下,也显示出可以自成一家的趋势,而与审美性的“文学”形成完全不同的创作趋向。从这个意义来说,徐干创作的二元性特征是汉魏之际体现过渡时代整体风气的典型个案,而为后人所忽视的徐干擅长辞赋的创作倾向,实际表明了当时“文人”阶层已登上历史舞台,这才是此后深刻影响魏晋六朝文学发展的关键。

①刘跃进著,徐华校《文选旧注辑存》,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10503-10506页。

②曹道衡《〈典论·论文〉“齐气”试释》,《文学评论》,1983年第5期。

③刘跃进《释“齐气”》,最初发表于《文献》,2008年第1期,后收入氏著《秦汉文学论丛》,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500-516页。

④范子烨,《曹丕〈典论·论文〉“齐气”发覆》,《中国文化》第三十七期。关于“齐气”和“逸气”的文献学探讨,曹道衡先生在《〈典论·论文〉“齐气”试释》中有简单的探讨,他主要是吸取了刘文典《三余札记》(黄山书社1980年版)中的意见。近年来的研究可参见傅刚先生《〈典论·论文〉二题》,最初发表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19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后收入氏著《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从已有研究而言,究竟是“齐气”还是“逸气”,在现有的文献证据基础上很难有确定的结论。我个人更倾向于傅刚先生的意见,即“应该说作‘逸气’和作‘齐气’的两种依据都不能轻易推翻。但很显然,‘逸’和‘齐’既不通假,字形又不相近,不会是形误所致,那么,二者到底何者为是,除了需要新的材料证明外,也还是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的。”因此本文还是依据《文选》中的《典论·论文》,暂依“齐气”作为讨论的材料。

⑤关于徐干赋作的评价问题,刘跃进先生在《释“齐气”》一文中指出:“所谓‘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可惜的是这里提到的四篇赋,多已失传。唯独《太平御览》卷七〇二还保留《团扇》残存的四句,据此而论,他的辞赋创作自然无法与张衡、蔡邕相比。”刘先生在此是从流传至今的作品出发,判断徐干确实无法与张、蔡相比。而曹丕则是立足于当代,极力褒扬徐干的辞赋之作,当然这其中或许含有友朋之间的溢美之意。今人较早揭示徐干作为辞赋家的学者当推顾农先生,他在《徐干论》(发表于《山东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3期)中曾比较《典论论文》和《与吴质书》中的“徐干”形象,认为“前者称赞他的辞赋,是肯定他的文学才华;后者称赞他的‘恬淡寡欲’,则是肯定他的人格之美”。本文是在吸收顾农先生的意见基础上,从汉魏之际文化转型的角度继续探讨徐干的创作和人格特征。

⑥⑦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5页,第700页。

⑧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七,中华书局,2000年版。

⑨陈寿著,裴松之注《三国志》,卷二十一,中华书局。

⑩关于徐干创作《齐都赋》的问题,徐传武先生在《左思〈齐都赋〉发微》(发表于《文献》1998年第1期)中曾有一定的研究,可供参考。

⑪参见马良怀《魏晋文人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马先生在本书中系统梳理了魏晋之前“文人”发展的历史脉络,他明确指出“文人”与“士人”虽同属于中国古代的知识阶层,但其个性有着显著的特征,他归结为四点:1.文人重视的是个体生命;2.重性情;3.注重理想人格和精神意境的塑造、开拓;4.注重文学艺术的全面发展。(见《魏晋文人讲演录》第7页)。而且马先生对“文人”阶层出现的时间作了界定,他认为“文人”阶层的出现是在汉魏之际,如果有一个标志的话,就是曹魏的邺下集团的形成。

⑫关于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流露的思想,张可礼先生在《建安文学论稿》(山东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一书中的《曹植文学思想述评》中已有研究,另外冷卫国先生在《汉魏六朝赋学批评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一书中也有涉及,可参阅。

⑬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088页。

⑭有关汉魏子书创作的研究,可参见尹玉珊《汉魏子书研究》中的相关内容,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

⑮刘跃进著,徐华校《文选旧注辑存》,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

⑯[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页。

⑰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称徐干“时有齐气”,根据《文选》李善注和李周翰注,“齐气”指的是“齐俗文体舒缓,言徐干文章时有缓气”。而徐干创作《中论》,词义典雅,与其恬淡纯粹的人格相仿,后世据此以徐干的《中论》风格对应的是“齐气”的个性。汪春泓先生在《“徐干时有齐气”新解》(发表于《中国诗学》第5辑,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一文中结合徐干在《中论》中具有儒家学术修养的角度,论证了徐干受到“齐地旧学”的深刻影响,特别是《公羊学》的影响,这使得徐干的“主体能动精神受到理智大闸的限遏”,典雅有余而激情不足,徐干的“齐气”与此密切相关。汪先生显然是从“齐气”的舒缓特征出发阐释徐干《中论》的“子书”式创作。所谓理智限遏主观能动。

⑱有关中古时代士人心态的研究,可参阅田恩铭《元稹与中唐士人心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页)。

⑲李运富编注《谢灵运集》,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27页。

⑳沈约《宋书·臧焘等传论》,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552页。

㉑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78页。

㉒《太平御览》,卷587引《十六国春秋·前秦录》,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645页。

㉓《北齐书·魏收传》,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492页。

㉔关于魏收这一文学观念的研究,可参见胡大雷《“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辨》,发表于《怀化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

㉕关于北朝胡族文学创作的历史影响,可参阅田恩铭《胡姓士族文学群体与中唐文学格局之形成》,发表于《北方论丛》,2020年第2期。

㉖辞赋创作中引事以助文,大约起于两汉之际的扬雄等人,而到了汉魏之际,时人就将某些汉赋看作“博物之书”,见于《三国志》卷一一《魏书·国渊传》。

㉗参见冷卫国《汉魏六朝赋学批评研究》中的第十章《北朝:赋学批评从偏宗汉晋趋向南北兼融》,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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