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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抗争与复归秩序

2021-04-16干春松

中华瑰宝 2021年4期
关键词:李逵好汉宋江

作为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的成功之处在于其对人物的生动描摹及对抗争精神的赞扬,其不足之处在于欠缺对生命的观照和对人性的反思。

中国古代小说的四大名著中,就对于人物终极命运的思考而言,《红楼梦》最佳,而就人物面貌的多样性而言,《水浒传》则更为出色。梁山的一百零八位好汉,个个性格鲜明、面目生动,令人过目难忘,如林冲的纠结、武松的豪气、李逵的坦率天真和鲁智深的暴力莽撞……清代金圣叹对此极为赞赏:“《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

《水浒传》对抗争精神的赞扬值得肯定,其在20世纪70年代还一度成为政治读物。当时毛泽东主席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其意是宋江等人在上梁山之后丧失了抗争精神,最终在接受朝廷招安后被陷害,因此通过批判宋江之流的投降来激发国人继续革命的精神意志。

《水浒传》是一部在民间话本和戏剧故事的基础不断加工完成的作品,这导致其艺术高度也受到后世的质疑,如书中大量的打油诗大多宣扬劝善去恶,有些与本章节的内容并无直接的关联,颇有心灵鸡汤的感觉。如三十回开头的“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见机而耐性,妙悟生光明。佛语戒无论,儒书贵莫争。好条快活路,只是少人行”,这样似是而非的劝诫文字既不符合诗词格律,也缺乏逻辑关系,对佛道之理的发挥也似是而非,颇让人对作品的艺术性产生怀疑。

逼上梁山

笔者认为《水浒传》最精彩的部分在各路好汉因各种缘由被“逼”上梁山。这里面最具悲剧性质的当属林冲,这个满身武艺的禁军教头,因其妻子被高俅之子高衙内看上而被设计陷害,发生了误入白虎堂、发配沧州、野猪林被鲁智深搭救、火烧草料场等一系列故事,最终被逼上梁山。与《水浒传》中大多数好汉并无爱情婚姻生活所不同的是,小说中以很大篇幅描写了林冲被判发配沧州之后要休妻之事。林冲对岳父说:“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他希望年轻的妻子不要因为自己而耽误前程。其岳父则表示,一定把林妻接回家,不让她抛头露面,免得被人发现,家里还有积蓄,养女儿三五年没问题。然而林冲却执意要休妻,表示若是岳父不同意休妻,以后也不会回来相聚。在这个情节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林冲与妻子恩爱有加,自己深陷困厄时不想连累妻子。

明代中后期商业发达,社会流动性大大加强,这一方面导致了时人情感生活的多样性,另一方面社会也极为强调妻子对丈夫的忠贞。不过《水浒传》中对男女之间情感生活的描写并不多见。如宋江对于阎婆惜情感疏离,以致阎婆惜因怨恨而勒索,最终为宋江所杀。

《水浒传》中的好汉大多对女性不感兴趣,如第三十二回王英抢了一个上坟的女子,宋江就说:“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燕顺也帮腔说:“这个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这说明不近女色乃是梁山好汉们的共识。宋江要救那女子,便苦口婆心地劝王英“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并许诺以后为他明媒正娶。

梁山好汉的核心纽带是兄弟之情,是“义气”这种可以托付生命的情感,这也是这个团体的凝聚力所在。因此,若他们有了心仪的好汉,便不惜破坏好汉的家庭以达到“逼”他上梁山的目的。如他们设计霹雳火秦明,就假扮秦明谋反,导致秦明的妻儿老小全家被杀。之后在宋江见到秦明,假惺惺地问他为何独自骑马行走,秦明怒曰:“不知是那个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装做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倒结果了我一家老小,闪得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便罢!”……宋江开话道:“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足下的衣甲头盔,骑着那马,横着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余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秦明见说了,怒气攒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他们不过。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

这里秦明先是被设计,然后心不甘情不愿,最终只能忍气吞声。当秦明说害他妻子丧命的时候,宋江却轻描淡写地说,没了夫人不妨,我给你做媒再娶一个。

《水浒传》的人物虽然性格鲜明,但对于文学生命之源的人物情感和内心世界缺乏描摹。即使对于中国古代颇为看重的人伦之情亦缺乏观照,这导致《水浒传》缺少了对人生的思考和对人性的反思,既不够深刻,也无法通过人物的情感来打动读者。

一百零八个好汉上梁山之后,既要对应天上的一百零八星宿,又要根据武功和贡献等诸多因素排座次。他们上梁山是对既有秩序的反抗,但在梁山上他们却不再需要个体的英雄主义,而是被纳入一个新的秩序中。最为吊诡的是,他们最终被招安,复归到世俗的既有秩序中。

暴力美学

文学作品的一大功能是满足人们的审美趣味。审美活动中有一种暴力美学,即通过直面残酷的暴力场面来展现人性中的暴力因素,从而化解现实中的暴力倾向。作为一部以抗争为主题的作品,《水浒传》中出现一些暴力场景是不可避免的,但其中大量对于杀人场景的详细描述,却让笔者感觉到一种对暴力的欣赏和渲染。

如第二十七回,菜园子张青告诉武松,他和媳妇母夜叉孙二娘开黑店杀人越货,“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讲者不为杀人内疚,听者亦觉无妨。随后武松希望张青放了那两个押送他的公人,“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此处描写令笔者回忆起徐克电影《新龙门客栈》中做人肉包子的场景,观影时身心极为不适。

《水浒传》中有许多杀人场景,笔者认为其对暴力的渲染几乎毫无节制。如武松为其兄长武大郎复仇时,谋划十分周详,他要以一种让四邻见证的方式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并在众人的恐慌中割下人头。

《水浒传》里最暴力的当数李逵。此人对宋江极度忠诚,对母亲极为孝顺,在传统伦理观上可谓忠孝俱全,但他同时也非常嗜血,杀红眼的时候,对于梁山好汉的朋友也不管不顧。如“二打祝家庄”中,李逵先砍了祝龙,祝彪便跑向扈家庄,被扈成捉住,扈成正准备将其献给宋江,不料李逵赶到,不仅杀了祝彪,连扈成也要杀,扈成跑走,“且说李逵正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事后李逵邀功,宋江说李逵不该杀了扈家全家人。李逵却说,宋江大概是看上一丈青扈三娘,所以要护着老丈人和舅哥。宋江急忙辩护,李逵的回答令笔者十分震惊,“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

《水浒传》有一些关于道家法术的描写,大约符合宋代道教盛行的状况,但对和尚就很不友好,比如其描述了裴如海这样一个沉迷女色的和尚。即便是鲁智深,他出家是因为赵员外为了让他避祸,让他去五台山寺庙里剃度。他被寺庙收留却不事修行,不仅下山喝酒,还怀里藏着一支狗腿,当和尚们来照顾醉酒的鲁智深时,他还强行把狗肉塞到和尚的嘴里,显示出对佛教戒律的挑衅和藐视。笔者每每看到这里便颇为不忍,总觉得和尚们好意收留他,他却让无辜的和尚受辱。

《水浒传》对暴力场景的渲染,我们可以理解为底层人民对于现实压迫的抗争,但直接以渲染暴力作为发泄仇恨的方式,既无法让人体会到人的自由本性和社会秩序之间的矛盾,也无法真正呈现人在无常命运中产生的精神飘零,这使《水浒传》难以在艺术感染力上更上一层楼。

干春松,北京大学儒学研究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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