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 声闻于天深切缅怀中国近代畜牧兽医事业的奠基者们(三)

田增义

(中国农业科学院兰州兽医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46)

1936年中国畜牧兽医学会成立。会议期间，通过学术研讨，技术切磋，经验交流，与会者收获颇丰。其中上海血清所和合办上海兽疫防治所取得的成就最受瞩目，鹤鸣九皋，声闻于天(1)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诗经·小雅·鹤鸣》。皋，水边的高地。九皋：许多沼泽之地。鹤在沼泽中鸣叫，其声上彻苍穹。用以比喻壮志凌云。。有的省邀请兽防所的专家做指导，有的要求帮助建立防疫机构，还有很多地区遇到疑难问题来寻求帮助，答疑解惑。中国畜牧兽医学会为畜牧兽医事业发展带来生机勃勃的新景象。

一、出诊、流行病学调查，防治策略源于田间

上海是我国经济和文化发达的地区。上海血清所和合办兽防所，成立时间虽然不长，但他们为中国人竭智尽忠的服务精神，赢得了广泛赞誉，在上海有很高的声望。

上海血清所和兽防所以保护中国畜牧业为己任，开展畜禽疫病出诊、流行病学调查。这项工作由程绍迥、寿标、吴赓荣负责。疾病降临无定时，大夫大门从不关。

西湖炼乳公司在杭州设有乳牛场，养黑白花荷兰奶牛数十头，在余杭翁家埠饲养地方母水牛数百头，挤奶制炼乳，并试制奶粉。规模化奶牛场的兽医卫生工作压力很大，是西湖炼乳公司成败的关键。公司诚恳聘请血清所兽医，指导兽医卫生工作，负责检疫、疾病诊断、消毒及疫苗预防注射。血清所将此项任务交由程绍迥负责，每星期去一次杭州、余杭两地指导公司防疫，连续出诊一年多。

对西湖炼乳公司威胁最大的疾病，除牛瘟、口蹄疫之外，还有炭疽。牛瘟、口蹄疫的流行有阶段性，而炭疽传播此消彼生，非常棘手。为了做好炼乳公司兽医卫生工作，程绍迥还深入到牲畜交易市场、肉品集市。周围环境对炼乳公司威胁太大了，原因是：第一，炭疽杆菌在不利的环境下生成芽孢，在土壤里可以存活30年而不死；第二，是群众不了解它的病原特性，病畜随意买卖，病肉舍不得销毁，低价处理，遗害无穷；第三，政府无兽医卫生法规，在疫病面前“不作为”，兽医面对病畜、病死畜禽肉，无执法处理权。兽医本来就少得可怜，人手不够，面对无法可依和老百姓不了解“炭疽凶险”的任性、妄为，该怎么办？

家畜传染病防治的关键在于早发现、早隔离、早防治。农村广袤，仅靠屈指可数的几个兽医是做不到的。

程绍迥反复思考解决办法：调动畜主的积极性、联合畜牧兽医工作者团结合作，攻坚克难。他建议浙江省建设厅支持浙江大学农学院建立家畜病院，病院出台为群众“治好了病的付费，治不好的不收费”的经营理念，并广泛宣传。意在让畜主主动早报告、快报告，主动找上门来、治不好的病畜在病院处理，防止病畜随意转移、病肉满天飞，也让师生在临床实践中学到真知识。

许康祖(1904—1962)，中国畜牧兽医学会第一届理事会候补理事，浙江省建设厅技正、科长，浙江大学农学院教授，对程绍迥控制、消灭家畜疫病的设计大加赞赏，全力支持。程绍迥与炼乳厂、浙江建设厅、浙江大学合作一年多，遏制了炭疽流行大势头，护卫了牛群健康，公司深表感激。

吃苦是良图，用苦心，做苦事，苦境修成乐境。在较短时期内，他们的兽医诊疗服务，赢得了养殖业者的信任。

二、水患无穷思夏禹，瘟疫不绝念扁鹊

1935年长江、黄河、珠江三大流域发生洪灾。长江宜昌至汉口段堤防、圩院普遍溃决，天地黯惨忽异色，波涛万里漂尸体；汉江遥堤溃坝，乱流争迅湍，喷薄如风雷，一夜淹死8万多人；澧水下游漫堤，沅江、澧水水无情，天地之间成泽国，3万多人丧于非命；黄河山东段多处决口，欲识水头高几许，梧桐浑在浪花里。河水横冲直闯淹鲁、苏两省27县，灾民341万，死亡3 065人。1936年雪上加霜，四川省50多县市闹水灾；湖南、江西两省水淹40多县市。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无边天作岸，有力浪攻山。

大灾之后瘟疫四起。新中国成立之前家畜疫病流行病学统计资料残缺不全。记录牛瘟较早、较详的是1931年，几乎全国各地“不留空白”。甘肃、青海两省死牛百万头以上，四川省死牛10万头；江苏、上海、浙江、广西、湖南、湖北、山西死亡不下百万。

1933年民国政府建设部中央农业实验所报告：全国死于牛瘟的牛200万头，死于猪瘟的猪920万头。1935—1939年贵州省北部21县4年里死于牛瘟的牛17万头。绥远省1936—1944年间牛瘟发生4次流行，累计死亡15.6万头。其实旧社会牛瘟流行从不“断档”。

1935年根据22省971个县的农情报告，各省都发生了牛瘟。

1936年估计全国家畜总值35亿元(旧币)，因猪瘟、牛瘟、炭疽、猪肺疫、马鼻疽、鸡瘟等传染病损失6.143 2亿元。

1936年，中国畜牧兽医学会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时而生。同年成立的还有实业部中央农业实验所畜牧兽医系，任命程绍迥为主任。畜牧兽医学会、中农所兽医系诞生是时代的呼唤。

水患无穷思夏禹，瘟疫流行念扁鹊。民国政府临渴掘井，时危始识不世才。实业部呈请行政院，立即培训防疫骨干，组织防疫队伍，阻止各地肆虐流行的瘟疫。

中央农业实验所与上海血清所合办上海兽疫防治所，近年来消灭上海市牛瘟、扑灭徐州至上海铁路沿线的口蹄疫，声望很高。行政院将培训防疫骨干的任务下达给了建设部中央农业实验所，并通知各省建设厅(局)选送从事畜牧兽医的技术人员、大专院校的教员、助教参加。办班的宗旨是提高学员对家畜主要传染病的诊断、检疫和防治技能。

瘟疫肆虐，医术受崇。各省报名踊跃，广西最多，湖南、云南紧随其后，培训班招了230人。这是兽医系试验楼建成后，也是农业实验所建所以来第一次接受的国家指令。实验所极为重视。面对21省选派的230名学员，比大学召收10个班的学生还多，怎么办？所长钱天鹤召集研究所高级研究人员，制订办班的人选、教学方式、课时安排、落实资金等。

程绍迥提出：这么大的培训班，史无前例，研究所独臂难撑。

首先，应当发挥畜牧兽医学会的桥梁作用，与各有关单位、学者、有实践经验的专家教授协作，共同完成培训任务。

第二，按实业部指令，培训班应注重学习操作技能。授书不在涉多，但在精熟。干中学，学中干，活学活用。用实践验证所授理论，不让它成为死记硬背的空洞教条 。

第三，培训班要取得成功，先择于教师。经师易求，人师难得(1)经师易求，人师难得：经师：解说儒家、道家等经典，只会照本宣科的老师；人师：掌握事物发展变化、前沿理论，通晓理论与实践，教学生怎样做人的老师。。畜牧兽医学会人才荟萃，伯乐一顾，价增3倍。

第四，制订培训计划。学习、实习的主要材料是牛和猪，按4个学员1头牛、2头猪，购置试验动物，加其他费用，请建设部拨款。

程绍迥的意见得到与会者的支持。畜牧兽医学会会长蔡无忌号召会员力争参与完成培训任务，而且以商检局血清所具有的条件配合培训。钱天鹤任命程绍迥为培训班主任，主持完成建设部赋予的使命。最后确定的教师、课程安排是：

培训时间：1937年1—5月。

聘请句容种马场场长崔步青、中央大学教授熊大仕博士、清华大学教授、1936年接受民国政府任命的实业部渔牧司司长虞振镛作专题讲座。

罗清生、程绍迥博士讲授《家畜传染病学》。

郑庚博士：《兽医微生物及兽医生物药品制造》的基础理论。

沈克敦博士和贺克先生：《防疫学》。

吴信法、秦和生、吴纪棠、易颐严等分别担任家畜主要传染病接种、症状观察、剖检、细菌学实验、抗猪瘟、牛瘟血清制造、病畜尸体处理、骨肉粉加工等实习指导。

4个月的培训时间是短暂的，然而教学形式新颖，面对实物授课，生动活泼，学得快，记得牢，学员们收获颇丰。

训练班班主任程绍迥在结业式上，总结几年来消灭上海市的牛瘟，控制、扑灭徐州至上海铁路沿线口蹄疫，在奶牛场、农村所做的社会调查的经验、体会，全面阐述了他对消灭家畜疫病的主张。本届毕业在即，各同学以兽疫防治使命之重大，联络感情，求学识与事业之互勉共进。

第一届兽疫防治人员训练班是个创举。

三、1935年广西省主席邀请程绍迥指导防疫

广西省主席黄绍雄特邀程绍迥到南宁，指导广西畜禽防疫。程绍迥智足以造谋，才足以立事，忠足以勤上，惠足以存下，他向蔡无忌局长汇报此事，征询指示。

善用人者必使有才者竭其力，有识者竭其谋。立足消灭全国牛瘟，也是扩大上海血清所的影响，蔡无忌虚怀若谷，欣然应允。

程绍迥乘船，绕道香港，经广州到南宁。黄绍雄指派家畜保育所所长莫干霖陪同，用1个月时间到南宁、桂林、柳州、柳城、梧州等县市调查兽疫流行情况及防治机构。程绍迥认为，广西省家畜保育所牛瘟脏器苗的生产设备，在美国兽医专家罗德尔兽医博士设计、监理下，是全国最先进的。程绍迥对广西兽疫防治提出了书面意见。建议书硁硁之信(2)硁硁之信：(硁keng)。硁硁，击石声，浅见固执，指固执的信念。多作谦词。，鼓舞士气，牛瘟是可以消灭的。举出上海消灭牛瘟的经验：“由上海工部局卫生处之兽医实行隔离规则，实业部中央农业实验所、上海商品检验局合办兽疫防治所之兽医施行预防注射，历时2年，乞今三载牛瘟不复现，是以证明，隔离与预防注射收效之速”。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见《中国实业》第一卷下册，第12期)。

四、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1935年四川省建设厅长卢作孚相继邀请程绍迥，到四川筹建家畜保育所。程绍迥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3)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见”，同“现”、“表现”。自己知道、懂得，但不显摆、张狂。“自贵”：有权有位，自己爱护自己，不以为自己尊贵、了不起。，再次请求上海商检局局长蔡无忌、中农所长钱天鹤做批示。

度德而让，古人所贵。程绍迥的再三“请示”，使蔡无忌、钱天鹤感觉到他有“功高盖主祸难防”的疑惧而不能放手工作。消灭上海市的牛瘟、歼灭徐州到上海铁路沿线的口蹄疫，以及办好兽医专科学校，程绍迥都有过人的见地。蔡无忌、钱天鹤都明白“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人才难得。然而为了发展国家的畜牧兽医事业，应当给他机会大展宏图。四川有“天府之国”的美誉，是出口畜产品的大户，很爽快地批准他入川，协助筹建家畜保育所。

程绍迥1935年到成都，在建设厅的授权下，选定南门外浆洗上街原农业试验场之一隅，约100亩地作保育所所址。提出实验楼等设计方案，请省府拨款9万元建设费。他选贤点将，厉兵秣马，请省府邀请畜牧教授汪国舆任副所长、寄生虫学博士南开大学教授熊大仕任兽医科主任，上海兽防所技术员吴赓荣、杨兴业、彭忠信、潘新权、张保昌等到家畜保育所任技正或技士。1936年3月13日四川保育所正式成立，省府任命程绍迥为所长。

中国畜牧兽医学会成立后，1937年协助中央农业实验所兽医系成功地举办了首届兽疫防治训练班。2个月之后日寇发动了卢沟桥事变，侵华战争爆发。畜牧兽医学会会员只能分散活动，各擅胜场，各竭所长(4)各擅胜场，各竭所长：擅：独揽；胜场：取胜的场所。各人有自己的绝技，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竭其所长，尽其所能，施展才干。。

抗日战争时期，四川保育所为控制川、黔、鄂等省的牛瘟，先后在成都、乐山、广元、秀山、荣昌建立临时血清生产厂，生产牛瘟高免血清和灭活疫苗，供防疫急需。保育所为四川省培训了很多技术人才，还支持了抗战期间流动到四川的中央大学农学院兽医系的教学工作。

结语

中国早在战国时期，扁鹊(前407—前310年)就提出了“上医医未病”、《黄帝内经》也提出了《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的概念(5)扁鹊：名秦越人。战国时期莫地人(今河北任丘县)，号卢医，绰号扁鹊，“灵鹊兆喜”之意。名医，游走于列国之间，德高望重人敬仰，乐善好施名扬天下。魏文侯问他：“子昆弟三人，其熟谁最善医”？扁鹊答：“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魏文侯：“可得闻耶”？扁鹊答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针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间，而名出闻于诸侯”。魏文侯曰：“善”。这就是中医一贯的理论“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典故来源。。16世纪明朝隆庆年间(1567—1573)，我们的祖先率先使用《种痘术》预防天花。此法传播到了亚、欧许多国家，广泛应用，儿童死亡率大大降低，人口快速增长，华夏儿女引以为豪。然而，术者和庶民都是蒙昧而萌动的(6)蒙昧：不懂事理，没有文化的原始状态；萌动：不懂事理的初始状态，随群逐队接受种痘术。：种痘术很粗糙，没有标准种毒、使用剂量，接种途径不统一，有的接种于儿童鼻孔、有的接种于上臂皮肤划痕。可惜的是，从明朝到民国政府，四百来年的历史，官吏庸庸碌碌，庸医不信药，俗僧不信佛，种痘术始终没发展成“政府行为”，仅靠口口相传，自发、自愿接种，只能是一种民间“医术”，百姓的聪明才智没有得到充分挖掘和发挥。

200年后(约1796年)英国医生琴纳发明了用“牛痘病毒”预防天花。“牛痘”进展成牛痘疫苗，有了统一规程，在生物药厂规模化生产，预防工作纳入到各国政府的统一规划。1967年世界卫生组织开始扩大和加强消灭天花的宣传、牛痘疫苗接种运动。从琴纳1796年第一次将牛痘病毒接种于儿童，保护他获得免疫，不再患天花，到1980年5月第二十三届世界卫生大会，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全球已经消灭天花，历时184年。这是世界公认的一项伟大成就。

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西方国家医学取得了长足进步，免疫学成为新兴学科。科技无国界，我国留学生学习国外先进科学技术，二十世纪初回国的学者们带回了《预防医学》。

1937年4月程绍迥在《第一届兽疫防治人员训练班同学录·序》里写到：“察美国农业部有兽医及防疫员约5 000人，全国兽医约12 000人之多。而我国兽医尚不足30人，兽医防治工作无以推动是也。

防治兽疫犹如抵御外侮。御侮必须提倡军事教育，完善军事设施，研究军事问题，厉行军事政令，自给军事用品，五者不可缺一。防疫亦然，曰，促进兽医教育，完密防疫设置，注重兽医研究，颁布防疫法令，制造兽疫血清，五项不可缺一。

兽医教育为培植兽医人才。在兽医人才凤毛麟角之中国，兽医教育之推进，尤为当今之急务。防疫机构为主持防疫事业之组织，在兽疫猖獗之中国，防疫机构尤应力求改进、完密。然后可以兽疫血清之制造兴，防疫之法令立，兽医研究之光大，而防疫之功效可希及也”。

这次培训班的教师集中了中国畜牧兽医学会的精锐之才，他们以精诣之识表达了医治中国兽疫，发展畜牧业，改善民生的主张，绘制了宏伟蓝图，是近代畜牧兽医事业的起步诗。这张蓝图只有在新中国成立后才得以实现。前辈们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