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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身份建构与文化关怀

2021-04-16○黎

文艺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文论批评家文学批评

○黎 爱

郭绍虞(1893—1984),名希汾,字绍虞,江苏苏州人,文学批评史家。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以下简称《批评史》)既是这一学科的开创之作,亦为典范之书。关于郭著《批评史》的编撰特色与成就已有诸多论文评述。①不过是书含纳的身份意识鲜见提及。其实,无论是置于中国古代学术传统的源流脉络之中,亦或是横向对比同时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著作,鲜明的身份意识都足以称为郭绍虞《批评史》的一大特色。

学者、文人二分的文化身份由来已久。古有“文学”与“文章”之别。至汉代,学者与文人的分野更加明显。自范晔著《后汉书》,始于《儒林传》外别立《文苑传》,学术与文学之别在史书中明确确立下来。此后的正史也大体承袭此体例。而“学者”与“文人”分别的身份认知,也逐渐在读书人中成为某种普遍意识。及至民初,“学者”与“文人”之分歧纠葛也仍在文化界延烧。②不同时期的具体类别或有差异,但学者、文人的二元框架基本确立并不断延续。郭绍虞在承继中发展,将这套文化身份用于文学批评史的撰写,也在文学批评史中确立、完善、丰富了这套身份体系。

郭绍虞《批评史》上册出版于1934年,内容述至北宋时期;下册分为两部分,于1947年出版,范围主要涵盖南宋至清中后期。③在20世纪20至40年代间,中国文学批评研究兴起,相继出现四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它们各有千秋,体例不尽相同。郭绍虞自述其《批评史》的编例:“上卷所述,以问题为纲而以批评家的理论纳于问题之中……下卷所述,以批评家为纲而以当时的问题纳入批评家的理论体系之中。”④下册“以批评家为纲”固然为其特色,但此说法犹有可以补充的地方。陈钟凡、朱东润及罗根泽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同样兼顾论家⑤。郭绍虞“以批评家为纲”的显著特点在于,它不止于单个批评家的罗列,更为单个批评家划分类属。例如郭绍虞《批评史》为张戒、杨万里、陆游、姜夔、严羽、刘克庄各开一目,但他们都被统摄于“诗人”节下⑥。虽然诸本《中国文学批评史》也会使用各种类属概念对批评家进行分类⑦,但唯有郭绍虞《批评史》下册有意识地建构出贯穿全书、完整全面的身份体系。

所谓“身份”,在中国古代的“身份”(又作“身分”)主要指“出身和社会地位”⑧。依据不同标准(政治、经济、文化等),“身份”标识了不同群体,体现着人在社会不同领域的归属及位置。在西方,“身份”(identity)的主要词义为“同一性”“个体性”,“原有语义首先是指向内在的统一、协调及其持续”⑨,它关乎个体的自我“认同”。不过,无论身处古今中西,无论“身份”概念侧重于群体性或个体性、社会关系或内在认同,“身份”都是人为区别差异、归纳同属的结果。具体到文学批评领域,各类研究著作既受文化身份意识影响,也在帮助建构着文化身份的体系。

总之,身份建构是郭绍虞《批评史》的突出特点。下面即详细考察是书进行身份建构的方式、内容及价值指向。

一、学者与文人:身份的基本框架与建构策略

根据社会认同理论,社会认同的建立需要经历三个基本历程。⑩《批评史》中建构身份的方法同样符合相似的三个步骤。首先需要确定身份的类别名称,即分类。其次赋予不同身份一定的鲜明“标签”,或曰明确特征。最后即评价环节,社会认同理论多强调势力强弱、品质优劣、地位高低之别,而且默认人们声明认同的目的往往在于以己之弱势认同改变他者强势认同。《批评史》对于身份的价值判断及取向与之不尽相同。不过若将评价理解为借助身份建构传达建构者的价值取向,那无疑是成立的。

(一)明确类别

纵观《批评史》正文反复出现的批评家类别,主要包括:南宋部分涉及道学家、古文家、诗人;明代部分涉及学者、古文家、诗人、戏曲家;清代部分涉及古文家、学者、经学家、史学家,文人、诗人。命名行为即是分类,概念名称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使用,并且被置入明晰的结构体系之中时,类别也由此得到确认。

《批评史》下册的文本范围还包括目录。简洁明晰的类化结果正是借由目录传达。是书目录分为篇、章、节、目、款五个层次。其中篇数为五。除第一篇《总论》外,后面四篇是以时间为线索,根据朝代名称,划分为南宋金元、明代与清代(分为上、下两篇)三个部分。而这三篇虽然因历史差异呈现出纷繁各异的面貌,但抛却初期或末期的差异、过于简略的金代与元代部分,各篇的类目的基本结构层次其实是一致的。

第一层是分别文论与诗论。第二篇第一章、第三篇第一章及第四篇全篇皆为文论;第二篇第二章、第三篇第二章、第五篇全篇皆为诗论。明代第三章、第四章以前、后七子为中心,划分为前、后七子及其先声“茶陵派”,以及不同于前、后七子之诸家。书中述及“茶陵派”领袖李东阳是“分别诗文二者言之”⑪,述及前七子代表李梦阳“先就文言”,尽管“论文非梦阳之所长,即其所作,亦是文不如诗”⑫,再介绍比较精彩的诗的批评;有所偏重、不可兼美的论家则仅就其有特色的批评观念言之。总之,各篇是依文论、诗论两类分述之,自无疑义。

第二层是分别学者与文人(包括诗人)。先看南宋文论部分,共分两节,皆可称为道学家的文论。第一节《道的问题》选取胡铨(楼钥附)、朱熹、真德秀、魏了翁为代表,实际就是道学家的文论:“胡澹庵与楼攻愧之所论,才是道学家的见地”,朱熹是“宋代道学家之权威”⑬,真德秀“可称是考亭嫡传”,《文章正宗》一书“真是道学家论文标准的代表作”⑭,魏了翁《宋史·儒林》有传,又能“由道学的见解以论文”⑮。第二节《法的问题》拎出永嘉学派与永康学派,因为在“道学家便不复以文为事”的背景下,“其比较注意的只有”⑯他们,因此值得关注,但两派既是“学派”,成员自然是学人。南宋文论部分仅详述学者(道学家),但文人(古文家)依然在场。“南宋时代,只见道学家的活跃不见古文家的气焰,故其文论没有古文家的主张”⑰,后者不见的原因大概在于“道学的势力既压倒了古文家”⑱。文人的论调虽则式微,并非无有,提及其不在场反倒彰显了他们的在场,只不过是文人与学者势力悬殊背景下的在场。诗论方面,南宋诗论与明初诗论皆明确示以学者与诗人的差别。

至于明代、清代的文论部分,从明初宋濂、方孝孺,到前、后七子以及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再到明末艾南英、鹿继善、黄淳耀,《批评史》的叙述呈现出风气引领者由学者—文人—学者的变化过程。清代文论的核心内容是第二章古文家(或曰桐城文派及其旁支)之文论与第三章学者(包括经学家与史学家)之文论。第一章第一节讲钱谦益,第二节讲顾炎武与黄宗羲,两节分别为“文人之转移文风与学者之改变学风”⑲的代表。由此可以看到,论及这些时期的批评家身份,依然按照学者与文人的二分法划分开来。

需要说明的是,郭绍虞区别文人、诗人,而他所说的文人偏于狭义,往往对应为古文家。而文人、诗人的区别在于,钻研领域或曰立足的本位不同,一在于文,一在于诗,见解遂有不同。⑳不过当文人与诗人作为学者的相对一方出现时,他们的相通处便呈现出来,可以纳入广义的文人范畴之下。

郭绍虞的文学批评研究遵循学者、文人二分的方式划分批评家身份,是基于对中国文学批评形成及特征之认识。他认为中国“文学批评所由形成之主要的关系,不外两方面:一是文学的关系,即是对于文学的自觉,二是思想的关系,即是所以佐其批评的根据”㉑。这并非意味着学者就代表思想、文人就代表文学,学者与文人身份某种程度上是思想与文学在不同比重下调配出的产物,只是各有偏重罢了。而无论诗人或狭义的文人,具备突出的文学自觉意识正是他们的共性,也是他们符合广义文人身份的原因。因而可以说,《批评史》建构身份的基本框架基于学者与文人的二分法。

(二)区别特征

《批评史》在评述各家文学批评的过程中,传达出学者与文人两种身份所具备的不同特征。归纳言之,主要凸显了文论立场、文论风格、人格特质三方面的特点。

1.文论立场

从文论立场看。郭绍虞发现,学者与文人在文学批评的具体观点上有异有同㉒,他指出区别不可从结果观,而要追溯其立场种子。以朱熹为例。郭绍虞指出其身份为道学家,甚至评价“他始终只是道学家中最极端的主张”㉓;另一方面郭绍虞也肯定朱熹能文、能诗,论文、论诗兼得古文家、诗人之长。朱熹文论、诗论兼善,郭绍虞解说其观念时,比较突出地说明了学者与文人在观念立场上的差异。《批评史》指出,朱熹“能用清晰的头脑,使古文家与道学家的分野划得很清楚”㉔。所谓“分野”包含三个方面:其一,“他先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所研究的虽同一对象而方面不同”㉕,即虽同样钻研古人说话、追求圣贤事业,道学家求是非义理,古文家止文词声响;其二,“他再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所研究的即使是同一对象,同一方面,而所见到的又互异”㉖,具体来说是两者对“道”的认知不同,道学家追求道之体,古文家偏于道之用;其三,“他再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即使所研究的是同一对象,同一方面,而所见到的又相同,然而其方法仍互异”㉗,譬如古文家、道学家皆认同道与文的关联,但朱熹持贯道说,不以理、气为二,亦不以道、文为二,故反对古文家分道与文为二、以末(文)为本(道)的载道说。三个方面略有差异,但其实重复着同一问题,即在道与文的认识上存在差异。

朱熹诗论与诗人诗论的出发点也不同。郭绍虞指出,朱熹部分观念“与沧浪论诗主识主悟之说有些类似,可是,中间有个绝大分别”,之所以“沧浪论诗纯是诗人见地,而晦庵此说则纯是道学家见地”,盖因“沧浪论诗何尝不想认识好底,然于饱观熟参之后,所体会到的只是一种境界。一重在诗人之人格,故以心虚理明为识诗;一重在诗之境界,故又以饱观熟参为识诗”㉘;另外两人还有些似同实异之处,“然而一重在察诗人之情性,一重在玩味诗之声调格律。细细体会总觉朱子处处侧重在‘志’一方面,而沧浪则处处侧重在‘悟’一方面”㉙。可以发现,在郭绍虞看来,诗人留于诗的形式特征,学者更看重人的志性人格。

以朱熹为例可以看到,郭绍虞认为学者探讨文的目的不全在于文,研究文的结果也不止于文。而文人与诗人的研究对象虽有差异,但他们的共性也很明显,即文学是他们学问的出发点与落脚点:他们的学问根基于钻研文学的形式,而钻研的目的、追求也多归于指导文章写作或领略文学本身的特质。《批评史》还用了更为严厉的说法,即“只在文中讨生活”“只在文中开眼界”㉚。此外,《批评史》清代部分比较桐城文人与经学家戴震的学术差异的结果,亦是一例佐证。㉛

2.文论风格

从文论风格看。郭绍虞指出朱熹“这样论诗,所以有道学家之切实而不落于迂腐,有诗人之空灵,而不落于玄虚”㉜,这句话体现出郭绍虞倾向认为学者之论偏实,诗人之论偏虚。而文论评价与文学创作方面的评价可谓一脉相承,例如说“道学家之诗,虽为诗人所不取,然其议论不可谓不正。诗人之诗,道学家也承认其工,然而有所不足者,正因他饰巧夸富,有媚人耳目的嫌疑”㉝,“道学家说理,而四灵写景,道学家直率,而四灵雕琢”㉞,大概以学者之论偏朴正,诗人之论偏雕饰。虽然从中可以看出郭绍虞更加赞赏学者的质朴持正,但他也尽量平心而论,客观评述,指出学者也可能存在末流、落于迂腐。

3.人格特质

从人格特质看。郭绍虞强调两种身份偏具不同的人格。他提出“一部明代文学史殆全是文人分门立户标榜攻击的历史”㉟,从整体的时代特点上为明代文人定性。郭绍虞进一步认为,受此风气影响,明代文学呈现流派众多且随潮流而动的面貌,“文学批评中偏胜的理论,极端的主张,却因此而盛极一时”㊱。郭绍虞解释说,明人之所以如此,始于学风不偏于学而偏于文艺,文人之弊病为“由于空疏好学,于是人物定见,易为时风众势所左右”㊲。所谓无定见,即在于“文人标榜,爱憎由私,所以对于好底与不好底原不想认识清楚。成见所蔽,以耳为目,于是对于好底与不好底又不会认识清楚”㊳,也即文人在认识上的不清楚,既因不想,亦且不能。当文人这一颇有规模、占据文坛的群体变化山头,带动风潮,甚而空前热闹地互相攻击,便徒增争端,造成流弊,甚至造成影响明朝的政治文化生态的严重后果。郭绍虞以历史为背景,揭示出文人的人格弊病。

郭绍虞批判明代文人,不代表历史中的文人都必定具备空疏好学、因私废公、好立门户等人格特质。但是当文人作为一种身份,含指一类群体时,文人受学问、见识、性情所限,易于偏私的弊病还是成立的。这也是郭绍虞从历史教训中总结出来、又希望以史为鉴警示世人的重要教训。另外,郭绍虞也指出学者的负面特质,比如“道学家的偏执”㊴,不过批判力度显然不及对文人的批评。

二、历史与个体的多样性:揭示批评家身份复杂性

《批评史》建构的身份体系以学者与文人之分作为基本架构,但是具体论家的身份并不限于非此即彼的二选一。郭绍虞没有停留于二元对立的身份模式,他以两种身份为基础,进一步构建出更具复杂性的身份体系。

(一)身份的历史多样性

《批评史》在叙述各个时期文学批评的面貌时,也关照了历史维度下的身份变化。不同历史时期同一类身份具有不尽相同的特质,而在同一历史时期同一类身份也具有不尽相同的特质,这正是历史多样性之所在。

以学者为例。《批评史》谈及的南宋学人以道学家为主。前述朱熹的重道轻文可以说代表了他们文论的核心主张。明代由道学渐渐转变为心学,《批评史》于此期提及道学家的理论,其侧重点与南宋时期已经不同。例如《批评史》评述鹿善继内境外境说:“至以君亲为题、忠孝为韵、以纲常为性情,然后内境非冥恣,外境非强缀,则完全为道学家之见。所以他论诗主兴、观、群、怨之说,而不主所谓别材别趣。”㊵道学家之理在此时基本固化为纲常礼义的代言词。而论明代思想界引领风尚者便不得不提陆、王之学,郭绍虞介绍公安派时率先从“思想界的影响”切入,详述了李贽、焦竑的观念及文论。《批评史》论及的清代学者主要包括经学家、史学家。经学家的文论主张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以戴震、段玉裁为代表,主张考据、义理、词章合一,两人对于义理的态度有异,但皆重视考据、轻忽词章。另一种情况是以钱大昕、焦循等人为代表,在义法问题上重事之真实准确而非求新求美。清代史学家以万斯同、章学诚为代表,他们的文论特色,“本不重在词章”,而且强调“本末源流之外,更须求其博览”㊶。要之,南宋、明代、清代的学者学术及文论各有不同;即在同一代学者内部,学术与文论取向也各有偏重。

再以文人为例。不同时代的文人不尽相同,例如与学术的关系方面,“清代文论与明代文论不同者即重在学”㊷。明代文人被冠以“空疏不学”的总体评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清代学术具有实事求是的特殊风气,文学与文学批评也受其影响。作为清代文学批评的中心、古文家中坚的桐城文人之文论也“受清代学风之影响”,“推崇程、朱,而又不废考据,无论如何,较诸明代及清初之为古文者,总是切实一点,总是于古学有所窥到一点,故能言之有物”㊸。不同时期文人的文论也烙印上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特色。从身份言之,即便同是文人,与学者的关系也远近不同,或消极无视,或积极吸纳。

总之,《批评史》注重从历史维度观视批评家身份,身份的确立依据核心特征即可,但围绕核心特征仍有未完成、不确定的多样可能性,而唯一的确定方式是待根据历史的实际情况甄别总结。

(二)身份的个体多样性

历史多样性揭示的往往是群体性的身份特征,《批评史》还注重细致深入地分析论家观点,揭示出作为个体的批评家的身份多样性。

《批评史》拎出的是各个时代能成一家之言的佼佼者,而大多数未能成家者只是附和时风,也便随时风泯没。换句话说,他们仅停留于文人或不及文人的地步。这类人的身份或是单一,或是并未达到史家认可的标准。纵观《批评史》记录的批评家,他们有的仅在文人身份上下功夫,有的坚守身份但能兼具学者、文人或诗人之成。《批评史》中颇多提及兼集不同身份的“跨界”批评家。

最基础的“跨界”者是吸纳其他身份者的观点。其中代表即是公安派。他们“主张之所由形成”来自三个方面:“思想界的关系”“戏曲家的关系”与“诗人的关系”㊹。但是郭绍虞明确说“公安三袁是文人而不是学者”,即因他们与焦竑“自表面言之,有些相类;自骨子言之,又自不同”。㊺还有一种吸纳方式是以己之见“涂泽”于他人看法之上。例如郭绍虞认为,胡铨论文非有什么创见,“不过他能于此涂上一些道的意味,于是虽是古文家的理论而与古文家不同,虽是道学家的思想而说来也比一般道学家为通达”㊻。

更高明的跨界者能够触及其他身份者的成就、境界,并且自己兼有不同身份。纵观《批评史》,学者兼文人有朱熹、刘克庄等。例如刘克庄,郭绍虞评价他为“道学家中之诗人”“诗人中之道学家”㊼并做了详细解释。从道学方面的师承看,刘克庄受业于真德秀,但从学术源流看,则出于重视文艺的林光朝一派;从诗人方面看,学诗受放翁、诚斋影响,而陆、杨论诗超出诗人之格。这就从学术渊源与诗学历程两个方面,为刘克庄的两重身份找到了现实可能性。之后郭绍虞进一步解释刘克庄如何调和融会两种身份的观念意见,建立他的思想体系。《批评史》中文人兼诗人的代表有宋濂、李东阳等,他们既是重要的文学家,又认为诗文一源、文论及诗论相通。至清代,因为学者论文不废文、文人论文不废学,故而古文家、经学家中跨界者更多。

郭绍虞认为,身份既是符合社会标准的客观结果,也包含着个人意志的主观意愿,他进一步揭示了身份选择的多种可能以及不同主体的身份意识。郭绍虞指出,明末以来有一批学者,他们的客观能力足以兼为学者、文人,其主观意愿却不想成为文人。例如顾炎武自言不欲为文人,但他的矛盾之处在于“不欲托之空言而同时又不能不托之空言,不能不托之空言而同时又不愿徒托之空言”,只能“一方面承认文学的价值,而一方面又深恨空文之无用”,其文论便“一方面重在文章的真精神,一方面重在文章的真作用”㊽。又如袁枚,郭绍虞认为其特立独行之处反倒在于不愿追随时风自矜学者,“大家以大贤君子自居,而他则只须为诗人为文人。举凡一切大帽子,足以压倒一般人者独独不能压倒他”,当时宋、汉学争胜,在他看来皆有其弊,前者玄虚、后者附会,而且汉学“附会则搏虚,不附会则蹈旧”,于是“他不宗汉学,却不是便宗宋学”㊾,“甘心为诗人文人以终老”㊿。顾炎武承认文学而不愿为文人,袁枚能为学者而刻意不为学者,这揭示了跨界者身份的另一种复杂性。

《批评史》从客观标准与主观意愿两个方面表明,身份在个体身上可能呈现出的状态是多样的。身份的客观标准来自学问领域及钻研程度,个体身份的差异包括无法达到、达成专家以及兼通诸家三种层次。而个体对于身份也非完全处于被评价的被动状态,人也可以依据自我意志主动选择或放弃。

三、通的境界:文学批评的价值指归

郭绍虞将批评家及其身份记录于史,其秉持的指导理念是客观看待、解读、尊重身份多样性。无论学者、文人、诗人,他都欣赏并尽力呈现他们在学术领域的开创性与独特性,但也冷峻指出他们都可能面临停滞固化、流弊蔓延的消极情况。虽然郭绍虞尽力客观研究各种身份者的文学批评,并不意味着身份的地位在他的价值体系中完全“平等”。

《批评史》始终纠缠于学者与文人的二元关系,而学者较之文人,显然得到更高的评价。比如李卓吾与袁宏道之比较,尤其能看出学者与文人的差异:

大抵中郎受卓吾的影响很深。因此,他的诗集“《锦帆解脱》,意在破人之缚执”。他们都是以新姿态来廓清旧思想的,不过卓吾是思想家,而中郎毕竟是文人,所以卓吾的影响与建树是多方面的,而中郎的影响与建树则仅在文学批评而已。

中郎思想所以不如卓吾之积极,中郎主张所以不如卓吾之彻底,而中郎生活所以会倾向到颓废一路,中郎成就所以会只偏于诗文方面,其原因又全在于此。正因他重在韵、重在趣,于是虽受了新的潮流的洗礼,而不妨安于象牙之塔了。这样,所以卓吾始终是“左”倾分子,而中郎呢,逐渐地成为向“右”转了。

郭绍虞肯定二人廓清旧思想的开创性。但他认为,袁宏道较之李贽的差距在于,一来影响与建树限于文学批评,二来态度与主张不够积极、彻底;而且自限于文学也会影响立场选择,也即承担社会责任的程度。袁宏道在文学批评方面自限于韵与趣,于是现实选择也渐渐停留于个人趣味之中。正如郭绍虞批评明代文人时表明,一个人的行为选择受思想观念指导。文人并不是因为研究文学而低学者一等。学者更容易取得思想上的开阔、透彻、积极,这才是优于文人的根本。

需要说明的是,郭绍虞集中批评了明代文人,对于其他时代的文人未有如此尖锐的批判。究其原因或许在于,郭绍虞目睹了民族危亡、社会危机之下文人的软弱、丧节,批判明代文人包含以史为鉴的意味。《从文人的性情思想论到狷性的文人》一文直言不讳地提出:提倡“为文艺而文艺”的文人到了战时,也更容易堕落为汉奸,盖因他们视文学与社会无关;文人以真性情自我标榜,但真性情也需要思想锻炼,“经历了思想锻炼的性情,则不会情随事转,所以能真挚而永久”。郭绍虞批评明代文人无学、观念短暂易变的思路,正与此同辙。

回到《批评史》,郭绍虞不满足于在单个论家身上寄托褒贬,事实上,他是用文学批评的历史演进逻辑来表明对“学”的肯定。据郭绍虞《自序》:“南宋、金、元为文学批评体系建立的时期,明代是文学批评理论偏胜的时期,而清代则是文学批评理论综合的时期”,总而言之“所以由整个文学批评的历史而言,显然是逐渐在进步着底”。换句话说,郭绍虞秉持进化观,认为南宋至清代的文学批评是逐步发展的,那么清代文学批评较之此前的批评无疑最具优越性。而具体到各个时期的发展态势,郭绍虞认为:南宋时期道学家压倒古文家;明初与明末由学者引领批评风气的延续或变革,中间大部分时间陷入文人分门立户的互相争斗;清代完全是学术占上风且渐染文学、文学批评的时代。因此整部《批评史》是以文学批评的发展历程为证据,证明“学”的源流不绝以及学术思想之于推进文学批评的重要性。

郭绍虞指出,学术的重要作用在于“通”,而他理想的学术境界亦在于“通”。他认为,“通”有三层意义:

一是文辞上的通,文法有不顺,语词有未当,这是不通。一是知识上的通,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其正不明其变,这是不通。又一是思想上的通,以今日之我反对昔日之我,矛盾自陷,漫无准的,这也是不通。唐人之学重在文辞上的通……汉人之学重在知识上的通……宋人之学重在思想上的通,所以以为要贯通万事而无碍。这是思想上的一种进步。文学批评家的思想,也必须如此有中心、成体系,然后才可以论述,而此种情形,在南宋以后始见发展。

郭绍虞认为,由文辞到知识到思想之“通”的变化,是发展的、进步的。《批评史》不多涉及文辞,但通过评述诸多论家及其学术,郭绍虞也揭示了何为知识与思想层面的“通”。

知识的“通”多体现为批评家能够折衷调和不同批评观点。书中不乏此种批评家。比如戴复古的诗论重视自然与理致,是“道学家之诗论与诗人之诗论,折衷调和”的倾向;李维桢的诗论“性灵格调可以兼收并取”;桐城派的古文义法从内容与形式上“融合以前道学家与古文家之文论”,从学作文的方式上融合秦汉派与唐宋派,可谓“集古今文论之大成”。这种通达是从知识上了解不同甚至对立一方的观点,同时保持兼收并取的心态,选择不同观点中可以沟通的内容,组合而出新的观点。不过由于新的观点是从文论到文论,限于文学批评内部的交流,因而算作知识层面的“通”。

思想的“通”需要以知识学术层面兼通不同领域为基础,然后融通于己身,最终达到由学问道(思想、哲学)的境界。“通”不是被动面对已有思想,还需要人发挥才识精神方面的禀赋。郭绍虞评价宋濂“是想从‘中焉者’以进到‘上焉者’的文人”,“但终究只成为文人而不成为思想家”,原因在于“他虽是时代思想的代表者,而论他的成就在思想方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建立。他可谓是思想的继承者,而不是思想的开创者”,没有“开创”,难谈“建立”。而郭绍虞赞扬的对象是袁枚、章学诚,“至于通才达识,能够运用其思想,有独到的见解,有一贯的系统,对于各种学问事理都能衡量适当,绝无畸轻畸重出奴入主之弊者,恐怕只有袁子才、只有章实斋”。郭绍虞认为,袁枚、章学诚可以不失偏颇、持平衡量,有理解,有见解,方成通达思想。而与同时代人相比,袁、章之识高出旁人的地方更表现在不随风气为转移的独立精神,旁人追求时髦、倾轧争胜,他们却能坚守自我,窥学问之全貌。他们思想的高度也助成了人格的高度。

史家撰写《批评史》并不止于如实记录历史,或者说历史的情况本就无法完全如实记录,一经挑择,增添叙述,便意味着文本终究离不开人为建构。而身份建构的原因与用意在于,史家必然秉持着一定的价值取向看待不同身份,他们以历史为凭据,也以历史书写为手段,将不同身份的特质以及在知识、学术、思想世界所能达到的高度,记录、凸显、确立,最终打造出一套批评家身份的秩序。这套身份秩序看似是记录、评价人物,但实际指向的是文化秩序,指向的是史家想要引导的文化价值取向。而由前述可知,郭绍虞推崇的是:知识、思想与人格兼备的论家素养,从执守一家到兼收融会再到“通”的学术境界。

结语

郭绍虞《批评史》的身份建构以学者、文人二元为基本框架,注重个体身份与历史身份的多样性,从而呈现出文学批评史的发展脉络以及个体、群体文论的复杂性。这种包容多样性、尊重复杂性的身份意识,无疑是中国传统身份意识的特点与智慧所在。

郭绍虞借助“身份”更试图在批评史中寄寓自己的文化关怀。作为一个文史学者,郭绍虞面对历史、关怀现实,面对文学、关怀文化。他的批评史兼顾文学批评本身的规律与人的表现,借助身份体系的建构从而将文学批评与具体的人联结起来。他所记录的批评家的观念史,亦是知识、学术、思想与人格的历史。他的历史叙述借助于身份秩序的建构,最终传递出他理想的文化秩序。

①例如,董乃斌指出郭绍虞《批评史》“以问题为中心而旁及其他学科,主要是思想史”,“有很强的综合性、系统性和宏观审视的特点,就给人以一种深沉博大的历史厚度感”。(董乃斌《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成就与贡献》,《文学遗产》,1992年第1期,第113页。)还有论文考察了西方文学思潮、旧学及国故观念对郭绍虞文学批评史的影响,突出纯文学观、进化论、旧学系统化等特质。

②李帆《骈散、汉宋之争与“学者”“文人”的纠葛——学术史视野下北大新文化运动的历史渊源》,《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6期,第46—49页。

③郭绍虞《批评史》此后又经修订、改写再版。本文所引《批评史》为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据商务印书馆1950年版排印。

④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页。

⑤四部《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编例多择取概念界定、时代、文体、论题、论家为目。如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编例以时代、文体、论题、论家及派别为目;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编例主要凸显时代与论家;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亦兼及时代、文体、论题、论家为目,止于宋代。

⑥比较而言,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同样述及张戒等人,是书共七十六目,除第一、第三、第四、第五及第六目以著作或时代题名,其余基本是以具体到人名的批评家为目。据朱东润撰,陈尚君整理:《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 校补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⑦如朱东润《批评史》述及史家、道学家、论词诸家;罗根泽《批评史》述及辞赋作家、选家、史学家、古文理论家;陈钟凡述及清代词曲评及骈散文评的代表论家时,是将他们统摄于以地域命名的派别之下。

⑧《汉语大词典》,第14667页。

⑨钱超英《身份概念和身份意识》,《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第89—90页。

⑩“按照社会认同理论,社会认同由三个基本历程组成:类化(categorization)、认同(identification)和比较(comparison)。类化指人们将自己编入某一社群,认同是认为自己拥有该社群成员的普遍特征,比较是评价自己认同的社群相对于其他社群的优劣、地位和声誉。”王莹《身份认同与身份建构研究评析》,《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52页。

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郭绍虞《中国文学 批评史 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81页,第191页,第19页,第26页,第30页,第31页,第6页,第31页,第332页。

⑳例如,李东阳论诗,“他是真能在诗之体制上去认识诗,而同时即用诗之标准以论诗,所以又不落于学者或文人的见解”。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83页。

㉑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页。

㉒例如,“‘言为心声’、‘诗以言志’,这是任何诗人任何道学家所共同公认的原则”。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75页。

㉓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9页。

㉔㉕㉖㉗㉘㉙㉚㉜㉝㉞㉟㊱㊲㊳㊴40㊶㊶㊷㊸㊹㊺㊻㊼

㉛“戴震于学,分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与姚鼐同,而欲沟通此三者而使之合一,亦与姚鼐同。不过他于此三者之中,以为不能无先后本末之异。以先后本末言,他便以词章为末,而以义理制数为文之大本”,“桐城文人之所得,多在有序之词章”,“他们讲义理、讲考据,都不成为学而只是对某种学问所取的态度”。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467页,第398页,第3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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