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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疼痛传达大地的喘息
——论雷平阳的生态诗歌

2021-04-16汪树东

文艺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平阳大地云南

○汪树东

在中国当代新诗发展史,雷平阳注定会占据一个卓异的位置。20世纪末到新世纪初期,新诗突然陷入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义气之争,网络诗歌大面积崛起,肉身化、口语化、娱乐化的铺天狂潮席卷而来时,新诗遭遇了难以想象的生存危机。值此危急存亡之秋,雷平阳诗歌裹挟着云南大地的淋漓元气登上诗坛,那种执拗重拙、借重叙事、戛戛独造的抒情调式使得诗坛流行风格显得轻浮,让读者终于在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优异诗歌中感受到新诗的虎虎生气。不过,在评论家纷纷关注雷平阳的地方性写作、底层写作的重要意义时,雷平阳诗歌的生态书写一面却有意无意被忽视、遮掩了。其实,从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发展史角度来看,雷平阳是确立了自觉的生态意识、执著于生态诗歌创作的诗人,他的生态诗歌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可以与他的底层诗歌、云南地方经验诗歌等量齐观,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中占有醒目的位置。雷平阳植根于云南的山川大地,自觉传承了云南少数民族的万物有灵、敬畏自然的生态观,以生态诗歌形式给触处皆是的生态破坏留下了滴血的证词;而且他也关怀各色自然生灵,渴望亲近自然的诗意栖居。他的生态诗歌,无论是对于促进国人的生态意识的觉醒而言,还是对于推进中国当代生态诗歌的发展而言,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万物有灵与敬畏生命

雷平阳倾力于生态诗歌,无疑和他的云南生活经验息息相关。他1966年出生于云南昭通昭阳区土城乡欧家营一个农民家庭,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也许就是饥饿与贫穷,是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同时他也对农村的大自然记忆深刻。他曾说他小时候好像不需要玩伴,“不要玩伴的理由其实非常充分:蓝色的天空是打开的,田野是打开的,夏天的河流是打开的,它们只要腾空一个角落,就足以成为我的天堂;它们只要给我们一根青草,青草上就会有蜻蜓、蚱蜢、青虫、露珠和蜗牛;给我一朵油菜花,花上就会有香味、汁液、蝴蝶和花粉……”①。对于幼年的雷平阳而言,大自然是天堂,如果说贫困艰窘赐给他以忧郁的人生底色的话,那么大自然的阳光雨露则在忧郁底色上洒下了珍贵的几缕光亮。这种大自然的光亮是雷平阳生态诗歌的种子,等到时机合适之际便会萌芽开花。此外,雷平阳曾在云南建工集团当过十几年的记者,既看到了底层人民的生活,也有机会饱览云南山川大地的壮丽雄奇之美。他当文学刊物编辑、专业作家之后,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扑向云南大地。雷平阳对云南山水的热爱,真是一种激情,一种刻骨的思念。这和那些沉浸于消费主义的城市人偶尔到丽江、到香格里拉寻找灵性、到西双版纳去看野象的猎奇,有着天壤之别。雷平阳甚至把他的诗集命名为《云南记》《出云南记》《山水课》等,由此可见他对云南山水的一往情深。

当然,光有壮丽的山水还不够,还需要与之匹配的生态文化。如果让信奉无神论、唯物主义的人看到云南的壮丽山水,他们无非就想着建拦河大坝发电,砍伐林木卖钱,或者留下仅剩的一点山水圈养起来当成摇钱树的风景区。但是对于长期生活在云南当地的少数民族而言,山川大地却别具意义。他们普遍信奉万物有灵论,亲近自然,敬畏生命,他们对待大自然不是予取予求的利用态度,更不是颐指气使的凌虐立场。当雷平阳漫游云南大地时,他一边被云南大地的壮丽风光所陶醉,另一边也谦逊地学习云南各少数民族的文化,尤其倾慕他们万物有灵的原始文化。雷平阳在《〈云南记〉再版序》中写道:“云南是一个神奇的所在,有如此众多的少数民族神灵,有令人惊叹的数不胜数的古代史诗,有状若天堂的山水世界,我什么也不多想了,只想以其作为自己的精神给养地,血管连通大江,头颅靠着雪山,灵魂游荡于雨林,把本身已经充满了虚构与想象的现实元素,通过自己的择选,有节制有标准地书写下来,让其作为自己的精神档案。”②雷平阳所说的众多少数民族,包括白族、傣族、哈尼族、景颇族、基诺族等等,他们信奉的神灵往往是与当地自然环境密切相关的山神、水神、林神、树神等。雷平阳虽然并没有像少数民族人民一样深信诸神,但这种万物有灵论的民间信仰的确赋予他一种别具诗意的生态眼光。

万物有灵论让雷平阳看到万物都有生命,值得认真对待。例如《酒歌》一诗中,他就写道:

“丢一个石头,也会打出血来/这是我理解的神。你们/来到云南,但是,朋友们/我不能杀,不能杀瓜招待你们/它们会疼;我设想过/我该不该提一桶江水/给你们洗脸,噢,我还是放弃了/这罪恶的想法,沾上了你们的风尘/它们将不再纯洁;树木都有它们的命/一个异教徒,他曾动员我/拿出心中的斧头,砍些枝条/为你们燃起一堆篝火/可这怎么行呢?古老的法则是/让它们自己老去,臭在寂静/而和谐的山谷……生活在/伟大的云南高原,你们知道/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碰到神的可能/小鸟会叫春,花朵会叫床/石头会叫魂。”③

在现代城市人看来,这简直是神经错乱的无病呻吟,石头如何流血、叫魂,瓜如何会痛,花朵怎么会叫床,全是无稽之谈。对于信奉机械自然观的现代人而言,石头坚硬可以垒墙,江水流动正好洗涤,树木干燥可以燃烧,所有自然物都是人类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客体,唯有人类这个主体高高在上,气贯长虹。但是雷平阳显然并不认同这种机械主义自然观,他更认同云南大地的万物有灵论,他触摸到了云南大地自然万物的隐秘生命,而且诗人的心灵与它们的鲜活生命一同跳动,获得了更为广阔丰沛的存在感。万物有灵论普遍渗透于雷平阳的大量诗歌中,尤其是他歌咏云南山川大地的那些典型生态诗歌。对于雷平阳而言,大者如澜沧江、西双版纳热带雨林、高黎贡山是神,小者如一花一树、一石一土也有神存焉,因此可以说,雷平阳的生态诗歌在无神论的盐碱地上再次升腾起万物有灵的灿烂荷花。

正是出于对万物有灵论的信奉,雷平阳拒绝接受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立场。在他看来,人类并不能占据着中心位置,山川大地才是中心,人类只不过是山川大地上的寄居者,是转瞬即逝的过客,心怀谦逊乃是必具的生态道德。他在诗歌《听汤世杰先生讲》中就转述了汤世杰先生讲述的古代中国人的地理观、生态观,那时人们把河流、山峰、湖泊、云、海视为生存世界的中心,“以前,大地才是中心/村庄和城市,一直都是/山河的郊外”④。大地才是中心,换而言之,生机勃勃、普遍联系的大自然、生态系统才是中心,人所创造的村庄、城市只是大自然、生态系统上的依附者,因此绝不能算是中心。应该说,前现代的古代中国人在大自然面前比较谦逊,不会主张强硬的人类中心主义,而是提倡生态中心主义。

当雷平阳彻底拒绝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立场,怀着云南少数民族一样的原初心态亲近自然,扑向山川大地时,他的心灵被净化了,他感受了到人的渺不足道,他领悟到了大自然的汩汩诗意。在诗歌《哀牢山行》中,雷平阳写道:

“对不起这些荒草/从春天活到初冬,以为可以/干干净净地枯死,没想被我看了一眼/对不起这些石头和悬崖/虚度的时光难以数计,以为可以/隐姓埋名,却被我想象成/一座座纪念碑。对不起这些/用哈尼语唱出的山歌/原本是天籁之音,是没有/任何向度的一声声叫鸣/却被我理解成爱情歌曲/对不起这一片土地,我以为/我打扰了它的安宁,看出了/它的美,领悟了它的神性/——它不为所动,继续庇护着/不想高出地面的安身立命者/却命令我,继续深入无人的荒野/无条件地接受山水教育/对不起这一座座灵魂居住的/山巅,对应人世,为苦难的命运备下/用之不尽的自由与奢侈/每一寸泥土上都矗立着寺庙/每一个人都不想再回去,却被我/归类于虚无,摆上了无神论的书桌/被人们一一删除”⑤。

对于信奉人类中心主义的现代人而言,他们看一眼荒草是在赋予荒草价值,而把石头和悬崖想象成纪念碑,则更是对石头和悬崖的价值肯定,他们普遍相信自然万物只有对于人类而言才具有使用价值,因此自然万物在他们面前喑哑无声。但是对于雷平阳而言,人看了一眼荒草似乎玷污了它们的干净本色,石头和悬崖隐姓埋名恰恰是与道同体,而被人想象成纪念碑却是一种价值的沦落。雷平阳彻底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颟顸,虚怀若谷,他意识真正需要接受的是山水的教育,是与大地同体,是崇拜每一寸泥土上的寺庙,感受大自然赋予的自由与奢侈。当然,雷平阳也深感悲哀,无神论成为时代浪潮,现代人普遍无法理解云南山川大地的神灵,也无法理解诗人这种与大地同在的生态意识。

对于深处无神论时代浪潮中的现代人而言,敬畏自然更是无法理解的感情,是荒谬的立场。但是对于雷平阳而言,感恩自然、敬畏自然才是做人的本分,才是当前最需要的生态伦理。雷平阳曾说:“多年以来,我就这么一寸一寸地靠近云南,并怀着感恩之心,生活在它的山水之间。承蒙上天的恩赐,落生于此,让我知道,在云南,山上的万千物种,都有神灵附体……我被一再的告知,这是人类的童年期,干净,圣洁,知道敬畏。”⑥雷平阳把云南大地少数民族视为童年期的人类,他们相信万物有灵,感恩自然万物,敬畏自然万物。这种原初的纯净信仰,往往被现代人目之为荒唐、幼稚,但是从生态文明角度看,却是弥足珍贵的生态意识。如果现代人不能在生态文明的高度上重建这种纯净信仰,现代人就无法与大自然重建和谐的关系。

二、生态破坏的滴血证词

云南山高河长,高原湖泊密布,自然生态系统繁复多样,除了热带荒漠和红树林之外的所有陆地生态系统在此都有所呈现。长久以来,云南人民和大自然相处得较为和谐,自然生态得到较好的保护。但后来云南大地的生态状况极大改变了,原始森林大面积消失,生物多样性锐减,湖泊富营养化严重,滑坡、泥石流、洪灾、旱灾等自然灾害频发,农村农业的农药、化肥和塑料地膜污染广泛,矿山开采、公路铁路建设、水电大坝同样造成极大的生态破坏,人口增长过快导致毁林开荒,从而造成大面积的水土流失、石漠化问题,等等。对云南生态恶化的历史,无论是阿成的中篇小说《树王》,还是于坚的《哀滇池》等诗歌,都有着极为生动、惨痛的书写。雷平阳从20世纪90年代后经常漫游云南大地,对触处皆是的生态破坏感到忧心忡忡甚至切肤之痛,他曾说他写诗歌,“以唯美自慰,以疼痛传达大地的喘息、撕裂和哗变”⑦。一方面雷平阳陶醉于云南山川大地之美,另一方面则是对云南山川大地惨遭破坏的恶运大力表现,以期引起关注。

雷平阳在诗歌中坚守着生态伦理的底线,拒绝现代人对大自然、自然生命的颐指气使。例如他的诗歌《底线》写道: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⑧。

雷平阳不会歌唱这些东西,反过来表明他敬畏天地、敬畏山川河流,喜欢汉语的纯粹性,即使对猪这样的家畜也心存悲悯之心,对谎言、邪恶拒不认同,尊重文学,尊重时间、尊重文化多样性,对底层人民的痛苦同样心存敬畏。从雷平阳坚持的诗歌底线来看,他是相当关注生态问题的。其实在许多作家看来,高大的拦河大坝恰恰意味着人类科技的力量,意味着经济的增长,例如刘继明就曾以长篇报告文学《梦之坝》歌颂三峡大坝;至于把天空变黑的烟囱,郭沫若甚至把它视为黑色牡丹、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但是在雷平阳看来,这几乎是诗人背叛大自然、背叛大地的铁证。

对于云南山川大地的各种生态破坏,雷平阳多有涉及。《在安边镇,一愣》一诗中,雷平阳以“一愣”连带全诗,写出了面对多种多样生态破坏的惊诧、惶恐和疼痛。也许平常人早对此熟视无睹,但是诗人以“一愣”再度使得被习惯的世界陌生化,逼迫现代人去关注近在身边的生态破坏。更耐人寻味的是,雷平阳把现代人对大自然的暴力化攫取、掠夺的恐怖场景和人对人的欺骗、蹂躏、残杀并置,似乎告诉人们,他们对待大自然的恶劣态度一定会传染为对人的态度,或者反之亦然。当然,真正造成生态破坏的根源往往是经济发达的城市,就像诗人所说的山神的巨石被运走安置在银行或衙门,城市就这样利用金钱或权力掠夺自然资源、破坏乡村、边缘地区的自然生态。

对于许多乡村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尤其严重的是随着自然生态的破坏,故乡沦陷,无家可回。例如雷平阳在《在坟地上寻找故乡》一诗中写到故乡已经被冶炼厂占据,“一千年的故乡,被两年的厂房取代,再也/不姓雷,也不姓夏或王。堆积如山的矿渣/压住了树木、田野、河流,以及祠堂/我已经回不去了,试探过几次/都被军人一样的门岗,拦截在/布满了白霜的早上。就像今晚/以后的每一年清明,我都只能,在坟地里/扒开草丛,踉踉跄跄地寻找故乡”⑨。贺知章曾有诗云“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前现代的大自然接近永恒,安慰着漂泊终生、落叶归根的游子,像基石一样支撑着沧桑的历史和无根的人生。但当今时代,雷平阳的遭遇更为普遍,有时大自然被工业化的钢铁步履碾碎,有些传统意义上的故乡沦陷,游子返乡无门。

云南省境内河流众多,金沙江、南盘江、澜沧江、怒江、红河、伊洛瓦底江等著名大江流贯全省,因为落差大,富含水能,近几十年遭到全方位的拦河筑坝,大建水电站。面对一座座高耸的水坝,诗人雷平阳心中不平,疼痛难忍,对它们造成的生态破坏感到愤怒。例如在长诗《渡口》中,雷平阳曾写道:

“江水被开肠破肚之后,一座座电站/就是一座座能量巨大的天堂/上帝的牧羊人,在山中迷路了/赶着羊群,沿着电网的线路向前走……”⑩。

在雷平阳的诗歌中,河流也有生命,水电站就是对河流的暴力拦截,现代人为了强迫河流交出蓄积的电能,纷纷拦河筑坝,制造出的电能最后输送到城市里,又转动一个个屠宰场,把千万动物剥皮抽筋。而且拦河大坝对于鱼类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因此雷平阳沉痛写道:

“同样,从大海上溯,鱼群/游至拦江大坝,一点也不相信/世界的尽头不是雪山而是一堵绝壁/它们觉得很反常,前往水源圣地/道路竟然如此短促。它们团团乱转时/蜂拥而至的,是灰色的渔民/来不及回望大海,来不及绝望/它们已经一一被捕/是该有人将鱼的骨刺与冤魂/带回江的下游,那儿的两岸/寺庙林立,另外的一些国度,这条江/还是慈母,还是不可冒犯的/众生和死者永恒的安息处”⑪。

拦河大坝成为洄游鱼类的世界尽头,造成它们的绝境。对于人类而言,水电站是现代文明的象征,是征服大自然的胜利,但对于大自然而言,水电站却是噩梦,是溃败。当然,大自然的溃败迟早会反馈到现代人的头上。

云南也是矿产大省,被誉为中国的“有色金属王国”,其中铝、锌、锡等矿居于全国第一位。从经济角度看,这无疑是好事,但若从自然生态角度看,这是极为恐怖的。正所谓“楚人无罪,怀璧其罪”,云南省丰富的矿产在开发过程中对自然生态会造成极大破坏。雷平阳对此亦留下诗歌的滴血证词,例如他曾在诗歌中写道:

“高山里的一座大山,被人剥开/蚂蚁搬家,大卡车空着进去/拉着什么,喘着粗气,一辆接着一辆/开出来。剥皮抽筋,杀鸡取卵/生产流水线,建在山脚下面/有两个同伴失踪,人们说/他们被压成了锌块,成了机器口中/争先恐后的短跑运动员/原罪:埋了矿石,山峰的峰/原罪:天空的空,流水的电能/原罪:人类的美,但他们很穷/而禁欲的经书,又遗失了,/老和尚老态龙钟,心也苍老了/从来也不关心庙基下面有没有空洞”⑫。

诗人认识到,前现代时期,人们普遍信奉万物有论,相信禁欲的合理性,把生命寄托在寺庙代表的信仰上,但是现代文明到来后,人们废除了信仰,否定了禁欲,也不再相信万物有灵论,于是整个大自然裸呈于现代科技武装的人面前,任人宰割。一座山发现了矿产,山便被掏空,现代工业的暴力所向披靡。不过,诗人雷平阳站在作为弱者的大自然一边,为山呐喊,为水呼吁。

云贵号称高原,山高川深,原本交通极为不便,但经过几十年的大力发展,云南的交通得到极大改观,成昆线、沪昆线、南昆线、内昆线等铁路四通八达。截止2018年底,云南省高速公路通车里程已经达到5198公里。铁路、公路无疑极大促进了云南省的经济发展,但如织的道路又会对自然生态系统产生极大的干扰甚至破坏,许多完整的生态系统往往被一条高速公路蛮横地一分为二,更不要说劈山开路了。雷平阳曾有一首小诗《小山》写铁路穿越一座小山的震撼场景。“铁路笔直地修了过来/将小山的心脏/用洞劈成了两瓣/多小的一座山呀/只比隧洞大一点点/多小的山呀/挖掘机在胸膛里挖掘时/它浑身抖作一团/多小的山呀/它被串在铁轨上/火车轰轰烈烈驶过/它根本受不了两根/庞大异物的同时贯穿”⑬。把一座小山比喻为一个小心脏,绝非多愁善感、痴人说梦,而是万物有灵论者的自然联想,它要唤醒的乃是众人对自然万物的亲近、怜惜和同情。铁路、火车直穿小山,展示的是现代文明堪天斗地的傲慢姿态;而小山浑身抖作一团,呈现了自然生命的弱小和悲苦。诗人坚定地站在小山一边,站在作为弱者的大自然一边,与弱者一同颤栗。

雷平阳对云南森林生态的蜕化也较为关注,尤其是近二十年来西双版纳大量原始森林被伐,被橡胶、桉树等经济林替代,让雷平阳忧心如焚。大面积的原始森林被清一色的橡胶林取代,自然是文化与道德的作案现场,但首先是生态破坏的作案现场,是现代人单纯只考虑经济目的、罔顾生态系统的多样性和稳定性的盲目行为。在诗歌《二00七年六月,版纳》中,雷平阳写道:

“橡胶林的队伍,在海拔一千米/以下,集结、跑步、喊口号/版纳的热带雨林/一步步后退,退过了澜沧江/退到了苦寒的山顶上/有几次,路过刚刚毁掉的山林/像置身于无边的屠宰场/砍倒或烧死的大树边,空气里/设了一个个灵堂。后娘养的橡胶苗/弱不禁风,在骨灰里成长/大象和孟加拉虎,远走老挝/那儿还残存着一个梦乡/一只麂子,出现在黄昏,它的脊粱/被倒下的树干压断,不能动弹/疼痛,击败了它。谁领教过/斧头砍断肢体的疼?我想说的是/或许,这只麂子的疼/是那种疼,甚至更疼——/一种强行施赠的、喊不出来的/在死亡的疼。活不过来的疼”⑭。

橡胶林步步紧逼,热带雨林步步后退,大象、孟加拉虎等野生动物远走异国,麂子在绝望中死去。可以是有谁能够去聆听一只麂子临死前的绝叫呢?热带雨林的勃勃生机早已被迫让位于物种单一、绿色沙漠般的橡胶林。这是生态的大溃败、大悲剧。

面对故乡沦陷、河流截断、矿山被掏空、小山遭洞穿、原始森林遇劫等生态灾难,雷平阳欲哭无泪,无可奈何,所能做的只是以诗歌形式留下滴血的证词,以极具震撼力的诗句再次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生态破坏现场,希冀蒙昧无知之人的生态良知有可能觉醒。在长诗《渡口》中,雷平阳以拟人的口吻让乌鸦扮演警察去寻找空气的罪人、山水的罪人、人心的罪人和历史的罪人,但是最终发现,“难以宽宥的时代/所谓罪人,我,你(您),他(她)/我们,谁都别想狡辩,都是罪人/都是同谋,我们都一意孤行地/预支了我们共有的末日”⑮。的确,在全局生态危机面前,所有人都是罪人,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脱干系。这就像鲁迅在《狂人日记》里的深邃洞见一样,每个人都曾吃过人,没有人是清白的,因此需要全体人的深切忏悔、洗心革面。如果人类不再洗心革面,大自然也有足够的耐心,总会以灾难惩戒人类的狂妄。例如2010年云南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旱灾,大量中小河流断流、水库、湖泊、池塘干涸,庄稼绝收,森林火灾不断,这无疑和云南自然生态破坏有关。雷平阳在诗歌《菩萨眼角的泪水》中就写到当旱灾默然降临,和尚倾听石头里的水声,诗人渴望菩萨眼角的泪水时,人类能否幡然悔悟呢?能否尊重大自然呢?

三、动物书写的生态悲悯

雷平阳不但关注云南的森林砍伐、拦河筑坝、矿山开采等生态破坏,而且也关注各种动物的悲苦命运,展示了品格高尚的生态悲悯情怀。雷平阳看待动物,完全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高高在上姿态,他尊重动物的内在灵性,亲近它们,同情它们,甚至能够从动物那里感受到许多别样的生命乐趣。例如他的诗歌《欢乐的蚂蚁》感受到了长跑蚂蚁的欢乐,诗歌《看麻雀》写看麻雀走路感受到了动物生命特有的活跃、安详、清闲,诗歌《集体主义的虫叫》写黑夜森林的虫叫声让诗人感悟到每个生命只有用叫声来明确自身的身份,诗歌《白鹳》写冬天水田边的三只白鹳寂寥而凄美。雷平阳在诗歌中也写到了动物对人的陪伴,例如《养猫记》写滇东北峡谷江边一座尼姑庵里孤独的尼姑养猫,《狱中哺鼠记》写犯人在牢房里养老鼠做伴,脆弱的人性需要动物性的支撑。而诗歌《存文学讲的故事》则展示动物生命的高贵。诗歌写到张天寿是哀牢山里的电影放映员,养了只八哥,在他不幸坠崖死掉多年后,那只八哥还在不停地询问张天寿。主人死了,八哥还不停地寻找他,这可以说是著名美国电影《忠犬八公的故事》中那条狗的故事的翻版。动物以对人的忠诚,见证了动物生命的内在灵性,也呼吁着人对它们的伦理关照。

然而,日常生活中,普通人总会被人类中心主义遮住双眼,对待动物,即使是伴侣动物都持一种高度功利主义的态度,很少会顾忌动物的权利和生命感受,动物们的悲剧便层出不穷。例如雷平阳的著名诗歌《杀狗的过程》就以极度冷静地语调叙述了一家农贸市场主人杀狗的血腥过程。狗是重感情、有灵性的动物,与人朝夕相处,不知道给人带去过多少情感的慰藉,但是人还是忍不住虐杀它、吃它的肉,人的残忍实在罄竹难书。该诗中,那个杀狗的主人是那么冷酷,那条被杀的狗又是那么忠诚,两者判若霄壤的对比,使我们不由得对人性齿冷,而将一捧热泪献给那条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的狗。雷平阳在极度冷静的叙述语调下暗藏了万钧雷霆,那是替所有被虐杀的动物的声嘶力竭的呐喊,是呼唤人们尊重生命、善待生命的呐喊。

日常生活中无处不暗藏着对动物的虐杀暴力,雷平阳对此极为敏感,但又无可奈何。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自己也不是洁白无瑕的,与那些虐杀动物的人一样残忍无道,只不过他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残忍,而平常人往往还处于无意识之中。例如他在诗歌《卖麻雀肉的人》中曾写到一个卖麻雀肉的人。诗人看到菜市场上那成堆的麻雀,心有所动,想和卖麻雀肉的人交谈一下,但是那个卖麻雀肉的人没有交谈的兴趣,只是沉默着,“把这么多胸膛都剖开了/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终止了/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麻雀堆里,或许藏着/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⑯。诗人无疑对捕杀麻雀,卖麻雀肉,吃麻雀肉,是持反对态度的,但是在面对这种破坏生态的行为面前,诗人也没有办法“劝诫”,因为诗人发现自己也和捕杀麻雀的人一样都有虐杀动物的劣行。

对于家畜,人类中心主义者向来极少考虑它们的生命灵性,更不要说它们的权利和合理需要了,总是予取予求,高高在上。那种工业化养殖更为恐怖,牛、猪、鸡等家畜在养殖工厂完全不被当作生命看待。但是雷平阳却常常转换眼光,去关注一些家畜的生命。例如他的诗歌《疑问》写道:

“多少根青草才能长成一根羊毛/多少亩红土才能约等于一张羊皮/多少个春天,多少条河流/才能换取羊肝、羊肺和羊心/迟缓的羊眼、羊角和羊蹄/它们该耗尽多少光阴才能把/满肚子的羊奶送抵生的反面/在滇东北,在我的故乡昭通/有个疑问我一直无法问:多少柄小刀/才能结束一头羊的性命?多少头羊/才能组合成一个牧羊人?我知道/所有人都会选择终生沉默/因为一个牧羊人和一根草/他们的尺寸相等”⑰。

面对一只羊,雷平阳忽发奇想,追问青草和羊毛、红土和羊皮、羊和牧羊人的关系,这让我们看到任何生命都是自然生态系统中能量波动的一种形式,也让我们不得不尊重每一个含辛茹苦的生命。羊和草都处在生命链的底端,都饱受摧残。但是牧羊人也处在社会的底层,也同样饱受摧残,因此诗人说一个牧羊人和一根草的尺寸相等,底层叙事和生态书写就丝丝入扣地融合一处,震惊着世人的麻木神经。

相对于飘忽的人性而言,雷平阳更喜欢动物生命的安稳和纯粹。例如他在诗歌《在碧鸡关吃羊肉火锅》中曾写到:

“现在我们坐在关口上,吃羊蹄、羊筋/羊血、羊肺、羊心、羊肠、羊尾……/却没吃到羊的温驯和善良”⑱。

人能够吃羊的肉体,但是没有吃到羊的温顺和善良,这无疑是对羊的灵性肯定。在诗歌《大象之死》中,雷平阳写了一只前往象冢接受死亡的大象,它面对死亡安详宁静,顺遂自然,体现出极为高尚的品格。正是对动物生命的青睐,雷平阳看到那些在人类暴虐之下的动物悲剧时就极为哀伤和愤慨。例如他的诗歌《肉做的起重机——看王艺忠专题摄影〈湄公河上的象奴〉》写道:

“有无数的大象被驯化、奴役,瘦骨嶙峋/状如标本。它们的活计:从山中/把巨大的原木搬运到湄公河上,一次/又一次。它们丧失了群居的机会/一生没有配偶,断子绝孙/这么庞大的生命,肉做的起重机/它们也有力量和意志彻底用尽之时/斧头、刀背和棍棒,就会重击在/头颅和臀部。它们曾是宗教里的战神/道不二,德不孤,死了,也耻于/在人间留下擦痕。现在,一切都被取消了/包括自由的山野。它们佝偻着/东倒西歪地向前,像拖着整个世界的尊严/连同我内心仅剩的一丝孤傲,偷生人世/——偶像之象,象征之象,我宁愿/它们活在外地,甚至希望它们/永久地消失了,像一些被秘密处死的人/看着它们走神的、绝望的样子/我像云游归来的老僧,目睹着/一座座寺庙,变成了刑场和牢狱”⑲。

作为最大的陆地动物,大象原本生活得稳重、庄严,但是在一些国家,这些大象被当作奴隶,在森林搬运木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一些国家的人施加于大象的虐待令人发指,诗人看到这种惨相,宁愿它们永久消失。当寺庙变成刑场和牢狱时,佛法晦暗,人性崩塌,尊严沦丧,生命沦为灰尘。

四、亲近自然的诗意栖居

雷平阳性格是沉稳而忧郁的,这大抵与他的出生家庭环境、成长经历有关。出生家庭的贫困让他饱受人生的甘苦,加上生性敏感,心气高昂、耿直,绝对没有司汤达《红与黑》中于连的攀龙附凤式的虚荣感,他更亲近底层人民,亲近悲苦人生,从中体味人生的大悲欢和大痛苦。另一方面,他又会时常对纷纭尘世、沧桑人生产生一种由衷的厌离情绪,他渴望逃离尘世,逃离一切人世的纠葛,也逃离所有底层人民的涕泪和特权阶层的无耻、中产阶层的颟顸,隐遁于大自然中,过上亲近自然的诗意栖居生活。这种情绪,使得雷平阳在骨子里还是亲近古典中国诗人,例如陶渊明、杜甫、李白、王维、孟浩然等。诗歌《高速公路》表达的就是雷平阳亲近自然的诗意理想,“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至于西边,必须有一条高速公路/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就想住在那儿,读几本书/诗经,论语,聊斋;种几棵菜/南瓜,白菜,豆荚;听几声鸟叫/斑鸠,麻雀,画眉……/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⑳。诗人渴望的是最吸引传统中国读书人的耕读生活,希望生命的节奏能够慢下来,能够反复吟咏经典书籍,能够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唯一不同的是一条高速公路,它是现代文明的象征,诗人在这条高速公路上饱受折磨,因此不愿再在上面奔波,只愿把它当作一种审美对象,观看它,偶尔回忆它。

亲近自然的诗意栖居是所有中国当代生态作家的生活理想,只要有可能,他们都希望能够远离都市,进入山水环抱之中,感受天人合一的生态欢乐。例如韩少功在湖南汨罗八景峒的村居生活,张炜在胶东半岛万松浦书院的乡居生活,阎连科在北京丰台区花乡711号园的市居生活,陈应松新世纪初期在湖北神农架的漫游生活等等,都是典型。即使像诗人海子那样没有条件在大自然中卜居,他也会以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达对陶渊明、梭罗的崇高敬意。在长诗《春风咒》第二十四节中,雷平阳写道:

“我一生最大的梦想/——做一个山中的土司/一箭之地,可以制订山规,可以/狂热信仰太阳和山水,信仰父亲和母亲……/老之将至,在水边,筑一条长廊/扶着栏杆,细数江上的波浪、星光和柳丝/鹭鸶飞来三两只,搅乱了方寸,但不惊慌/从头再数,江上的波浪、星光和柳丝”㉑。

雷平阳最大的理想是做一个山中的土司,他对土司的财富和权力不感兴趣,他对大自然感兴趣,制定山规也该是保护山水、保护自然的山规。诗人说信仰太阳和山水、父亲和母亲,信仰的是生命的根源,是返本归根。老年时扶栏细数江上的波浪、星光和柳丝,是返璞归真,是与物为春,是在审美静观中达到天人合一的生态境界。

要想诗意栖居,首要的是必须重回地方,重回特定的处所,与当地的自然生命、生态系统重建紧密的联系;而不是像现代人那样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地方认同、处所认同是生态栖居的首要条件。正是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理解雷平阳的著名诗歌《亲人》,“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㉒。无论是儒家的由己及人、爱又等差的伦理观,还是现代人信奉的博爱观,均表现出一种扩展态势,诗人雷平阳却表现出一种收缩态度,渴望把自己爱的对象和范围日益收缩。在信奉现代性的人看来,雷平阳的爱太过狭隘。但是若从生态批评角度看,雷平阳爱的日益收缩,恰恰是地方感、处所感的日益凸显,是他的生命真实扎根的过程。要诗意栖居,需要的不是那种空洞的人类之爱乃至遍及万物的空泛之爱,而是对身边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的真挚之爱。正是在对身边的地方、处所之爱中,人才能回到真实的大自然、回到真实的生命。

虽然雷平阳现在既没有过上晴耕雨读的隐居生活,也没有做成能够制定山规、狂热信仰太阳和山水的土司,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漫游云南大地,寻找云南大地上的诗意。如果说李白那样的古典诗人以诗歌的方式释放了华夏大地上的盎然诗意的话,无论是于坚还是雷平阳都以新诗的形式释放了云南大地的丰沛诗意。对于云南大地而言,于坚、雷平阳两位诗人注定会永载史册。于坚且不说,雷平阳的《春风咒》、《昭鲁大河记》、《大江东去贴》、《渡口》等长诗吟咏云南大地,把山水纳入诗中,笔酣墨饱,情感丰沛,跌宕起伏,都是不可多得的山水好诗。至于他的一些抒情短制描绘云南山川万物的瞬间之美,也沁人肺腑。例如诗歌《三川坝观鹭》看到白鹭“以出世之美挽回了颓势”㉓,诗歌《我爱苍山》写诗人的睡眠“和几只鸟的睡眠连在了一起”㉔,诗歌《蟋蟀》则写诗人到了蟋蟀的家乡在“蟋蟀的歌唱中安宁地睡觉,嘴里衔着一根兔耳草”㉕,诗歌《双柏县的美学》写诗人在深夜独坐于查姆湖边时同时被水中的月亮和天空中的月亮两个哀牢山女神所爱等等,这些诗歌写出了诗人漫游云南大地时体验到的惊世骇俗之美,也展示了诗人天人合一的高峰体验。

结语:雷平阳生态诗歌的意义

整体看来,雷平阳从他切身的生活经验中重建了万物有灵、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观,他漫游云南大地,以如椽巨笔沉痛批判了现代文明造成的生态破坏,对那些饱受创伤的动植物寄予深切的生态悲悯,也寻觅着大自然残存的神性之美,体验着最后的天人合一之胜境。雷平阳的生态诗歌具有鲜明的两重意义。一是对于生态文明的启示意义。现代人陶醉于日新月异的科技创新和丰富庞大的物质文明,但是雷平阳从云南山川大地的变迁中看到,现代人的物质文明成是以大自然的受伤、损毁为代价的,长此以往是不可持续的,当全面的生态危机爆发之际就是现代文明崩溃之时。因此雷平阳哀伤地说:“强调神灵的高高在上,继而衍生敬畏与悲悯,再带出遍地的疼痛与无奈,都是我建构精神乌托邦的必然条件。问题在于,我的精神乌托邦是失效的,我以其来对抗现代文明纯粹是一厢情愿,面对轧轧开来的推土机,纸上的文字血肉模糊。你真以为云南是天堂?其实,在我的《云南记》这本诗集中,我最想做的并不是从类似作案现场的大地上逃离,也无意于在偏僻的地方供奉神灵。我只是异想天开地想在时代的大涡轮里寻找几声清脆的鸟叫和虫鸣。而且,基于时代的失察,面对一再重复的落后、贫穷和疼痛,我并不反对现代文明,我只是花了太多的心血来哀求神性与人性的归位。”㉖的确,诗人雷平阳并不是简单地反对现代文明,他只是希望现代文明能够重归神性与人性的维度,换而言之就是转向更高级的生态文明。

二是对于中国当代诗歌尤其是中国当代生态诗歌的建设意义。中国当代诗歌曾长期迷失于个人主义意义上的力比多抒情,或者价值虚无主义的无效抒情,但是雷平阳的生态诗歌呼吁人们重新扎根当地的生活,扎根大自然,直面现实的生态危机,给中国当代诗歌带来了久违的自然气息和落地生根的安稳感。此外,对于中国当代生态诗歌而言,雷平阳的生态诗歌以独特的意象、奇崛的想象、高度个人化的语言风格彻底击溃了生态诗歌中长期盛行的模式化、艺术性稀薄的陋相,让读者再不敢小觑生态诗歌。

最后我们来看看雷平阳这段话:“我只歌唱了正在消亡的乡村文明中的某一部分,比如万物有灵的宗教信仰,比如故乡和亲情。它们的好,基于时代的堕落,基于不灭的神性和人性。写它们,我写的是挽歌与投降书,什么都抵御不了,无非是在荒草之中给一个个孤魂野鬼立个石碑。”㉗雷平阳说他的诗歌是挽歌与投降书,相当沉痛,值得我们每个现代人蓦然警醒。不过,我们相信,万物有灵的宗教信仰,不灭的神性和人性,最终回重临大地的。

①雷平阳《1966年之后——个人自述》[J],《诗探索》,2008年第1期。

②雷平阳《笔谈两则》[J],《文艺争鸣》,2019年第9期。

③⑬⑯⑱㉒㉔㉕雷平阳《雷平阳诗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页,第110页,第50页,第139页,第1页,第87页,第120页。

④⑧⑨⑩⑪⑮⑰⑳㉑雷平阳《山水课:雷平阳集1996—2014》[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24页,第35页,第70页,第266页,第266页,第280页,第20页,第2页,第150页。

⑤⑭㉗雷平阳《出云南记》[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6页,第56页,第232页。

⑥雷平阳《诗歌不是高高在上的》[J],《文艺争鸣》,2008年第6期。

⑦雷平阳、温星《83路车上的一个乘客》[J],《诗刊》,2003年第14期。

⑫雷平阳《怒江,怒江集》[J],《边疆文学》,2009年第11期。

⑲雷平阳《睡前诗》[J],《中国诗歌》,2012年第10期。

㉓雷平阳《弹奏》[J],《十月》,2017年第4期。

㉖罗振亚、雷平阳《寻找宁静的力量》[J],《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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