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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特曼与什克洛夫斯基在俄国形式主义上的对话

2021-04-16焦丽梅

文艺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洛夫斯基特曼形式主义

○焦丽梅

十月革命前夕,以什克洛夫斯基和雅各布森为首的一群年轻大学生在文学艺术领域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革命,他们关于“艺术形式”独树一帜的创新研究为20世纪西方文论的发展带来了新气象,引领了新的研究方向,这就是俄国形式主义学派,它不仅成为西方现代形式主义批评的源头,而且被称为20世纪世界文论史上最著名的批评流派。初期形式主义学派主要包括两个分支:莫斯科“语言学小组”和彼得堡“诗歌语言研究会”,莫斯科“语言学小组”解散以后,彼得堡的“诗歌语言研究会”就逐渐成为整个俄国形式主义的代名词。洛特曼作为莫斯科——塔尔图符号学派的奠基人,他的出生和受教育地都是在列宁格勒(今天的圣彼得堡),在那里,活跃着一大批文艺理论家,文学理论研究异常繁荣、活跃。很显然,俄国形式主义学者什克洛夫斯基、雅各布森、艾亨鲍姆以及日尔蒙斯基等人的思想和学术观点对洛特曼诗学理论的形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一、科学的诉求

俄国形式主义认为,文学性质是由它特有的内部规律所决定的,而不是取决于非文学的外部因素。因此,返回文学本身,构建一门独特的文学科学,就成为了俄国形式主义学者们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在这种理论背景下,雅各布森于1921年提出文学性概念:“文学科学的研究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即能够使文学成为文学的那种东西。”①文学性是使文学能够成为一门独立自主的文学科学的关键所在,它是文学研究的唯一对象,同时也是确立文学科学道路的一项重要原则。形式主义的出发点是把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区分开来,因此,他们主张将文学从社会学、政治学、文化学、历史学等非文学领域中分离出来,提倡进行纯文学研究,从而确定文学研究对象的独立性与科学性。也就是说,所谓文学性就是体现文学与其他科学的差异性,而这种差异性正是能够使读者获得审美体验的东西,是构成文本艺术性的成分,即艺术价值。正如托马舍夫斯基所指出的那样:“有艺术价值的文学是诗学的研究对象。”②为此,俄国形式主义对诗学的复活、对语言学的探求、对艺术形式及技巧手法的推重都体现出对文学性生成机制的努力探索。“文学理论从事的是有关文学内部规律的研究,如果拿工厂生产来比喻的话,那么我所关心的不是世界棉花市场的形势,也不是那些托拉斯的政策,而是棉纱的标号以及它的纺织方法。所以,这本书的全部内容都是关于文学形式变化问题的研究。”③可以说,什克洛夫斯基确立了一条与传统文学研究完全对立的理论原则和突出文学本体性的研究方法,它表明文学研究的唯一对象就是文学性,为此,他彻底实施了“中止判断”的艺术手法,他把文本看作一个独立自足的封闭体,为了取得文本分析的客观性与科学性,他开辟了从文本形式到文本程序再到文本语言研究的蹊径,其研究方法就是对文学现象进行描述、分类及阐释。因此,他的诗学研究以“形式主义”色彩而独树一帜。

什克洛夫斯基的科学实证主义思想及研究方法对后来的洛特曼诗学理论产生了深刻影响,洛特曼在《文艺学应当成为一门科学》一文中明确指出,要科学的认识艺术特性,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范畴,进而实现文学研究的科学化。④洛特曼诗学理论是以文学性为切入口,终极诉求就是建立一门超意识形态的、不取决于个人趣味的、以严格的科学原则作为基础的文学科学模式。关于文学性的研究,洛特曼接受了什克洛夫斯基倡导的“差异论”思想,在学科定位上,试图确立文学不同于其他学科所具有的独立性与专门性。洛特曼诗学理论体现了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的变迁与延展,从固守语言形式逐渐转入话语实践,凸显文学自身生存与发展的规律,深化文学理论学科的建设,对文学与主体关系建构提供了有益启示。

文学性作为构成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大厦的基石,主要表现为构成作品艺术性的各种形式要素:如修辞手法、艺术技巧及陌生化的艺术程序。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文学作品虽然是由作家创作出来的,不可避免地要打上作家个体化的印记,但是当作品创作完成之后,它就具有独立的存在价值,完全脱离作者,只受文本自身规律的支配。什克洛夫斯基完全摒弃非文学因素,将文学科学锁定在自身内部规律之中,促使文学作品回归到文学研究的本体地位,从而带来了文学性质观念的彻底性革命。但是什克洛夫斯基排斥主体的干预,以期对文本进行绝然净化的研究,使作家从创作主体降至为能够熟练驾驭语言和艺术程序的工匠,甚至被排除于文学性视野之外,作家主体地位遭到颠覆,显然未免过于偏激。后期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理论进行了修正与完善,虽然仍保有前期的理论精髓,但理论视野已经有了很大拓展。

洛特曼与什克洛夫斯基一致,均致力于对文学性生成机制的探究,但是二者在“如何评价作品艺术价值”问题理解上却体现出很大差异:什克洛夫斯基认为,作品的艺术价值要通过艺术创造来实现,而衡量作品艺术价值的唯一标准就是人能否“诗意地栖居”?那么如何实现“诗意地栖居”呢?什克洛夫斯基认为,主体能否摆脱日常自动化生活,使心灵感受到“诗意”,进而实现对本真世界的向往与追求。由此可见,什克洛夫斯基的诗学思想具有浓厚的人文主义气息,而与此相反,洛特曼诗学理论则表现出鲜明的科学主义倾向,何谓“科学主义”倾向呢?“遵照自然科学的原则与方法来探求世界的哲学理论,它把人类一切精神文化现象的认识论根源都归结为自然科学,强调研究的客观性、精确性和科学性。”⑤洛特曼成功的将自然科学方法移植于文学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洛特曼借鉴美国申农的信息学理论,探究艺术文本生成信息、储存信息、传递信息的独特机制。洛特曼指出,由于艺术语言的多义性,信息发送者与信息接收者在编码时出现了信息传送的不可逆过程,即使信息发送者与信息接收者使用同样的符号代码进行传送,他们获得的仍然是两个或多个不同文本,如下图⑥所示:

图表显示艺术文本在信息传送过程中包括两套代码系统,即编码与解码。两套符号系统分别代表信息发送者与信息接收者两个主体之间的对话与交流,假设文本T1代表信息发送者,文本T2代表信息接收者,T1的编码与T2的解码使用相同的符号代码K,但是信息接收者在翻译与解码过程中,所使用的符号代码K会表现出不同形态,即k1,k2,...,kn,很显然,这些代码并不相同,还会出现重合与交叉的情况,这就导致文本T2会出现相应不同的文本形态即T2′,T2′′,T2′′′……如果将这些文本进行反向解读与翻译,我们得到的文本也将是一个新的文本集合T3,而不再是文本T1。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文本为信息接收者提供了充满个性与自由的解读空间,其原因就是构成信息发送者与信息接收者双方个人意识内容的符号代码具有差异性,即二者的生活环境、知识储备、文化传统以及对语言的认知都有所不同,所以,二者对于符号系统的任何解读,都不可能完全一致,因此,正是由于文本信息在传送过程中出现缺损或者增生,新的文本才会产生,文本信息才会出现增殖,文本创新机制才得以形成。在此基础上,洛特曼从生物学家维尔纳茨基提出的“生物域”概念得到启发,他把艺术文本看作有生命的活生物体,艺术文本的生命就在于它能以极小的篇幅集中惊人的信息量,这是其他类型文本所无法比拟的。艺术文本的形式要素如语言与结构都是信息的载体,艺术文本向读者提供的信息是无穷尽的,信息就是意义,文本蕴藏的信息量越多,思想意义就越丰厚,审美价值就越高。此外,洛特曼对人脑智能、物理学、数学、控制论、系统论、拓扑学、耗散理论的深耕和借鉴,也为文本结构诗学研究提供了全新视角。

洛特曼在《文艺学应当成为一门科学》文章中,给我们描绘了他心目中理想的文艺学家形象,他认为新时代的文艺学家不仅应该在语言学方面具有杰出的成就,在心理学方面也应该有很高的造诣,同时还应该具备数学家的素养;真正优秀的文艺学家不仅应该掌握广泛的经验材料,还要具有有机结合及独立获取的能力,同时还要具备精细缜密的科学思维。这样的文艺学家具有持久、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不断磨砺自身,不视熟知为真知,在学术思想上能够永不止步。关于文艺学如何借鉴其他学科,如何有效整合并运用科学成果等题域,洛特曼的诗学理论为我们提供了切实可行的实践路径;在具体社会文化语境中,在努力追求科学化的进程中,如何保留文艺学的人文内涵,如何实现文艺学从单一学科到跨学科的理论变迁,如何将经典文艺学研究推向新阶段,洛特曼的诗学理论为当代文本诗学理论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坐标。

二、诗语的难化

20世纪现代语言学理论的发展对于俄国形式主义运动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索绪尔被尊为现代语言学的重要奠基人,他在批判传统语言学的同时提出了一种迥然有别的新的语言观念,即“必须研究语言本身”⑦的结构主义方法,这种研究方法真正实现了现代语言学由外部研究转向内部研究的革命性转换,即由言语转向语言,由历时转向共时,从而为整个20世纪的语言学发展确定了基调。索绪尔是提出语言和言语这一对概念的第一人,语言支配并超越着言语,同时又通过言语获得存在,语言是一个整体,一个系统,而言语则是个别性的存在,语言和言语的关系就如同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很显然,索绪尔对语言与言语的区分以及一分为二的辨证法对什克洛夫斯基和洛特曼诗学理论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什克洛夫斯基语言学基础还受到他的老师库尔德内社会—心理语言学的影响,为此,他在诗语中实现了共时与历时的统一,而且,他尤重历时性研究,这一点体现出与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的区别。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诗歌语言与日常生活语言的主要区别,就是读者能否获得陌生感与新鲜感,为此,他提出著名的“陌生化”理论,“艺术的目的在于使人们对事物的感受成为可观的,而非认知的。艺术方法就是对艺术材料进行陌生化处理,使司空见惯的事物变得新颖的方法,即吸引读者的注意,增强作品感受难度,延长审美感受时间,使艺术形式难化,增强作品的表现力的方法。”⑧“陌生化”理论是俄国形式主义在艺术本质、文学创作、审美心理等诸多方面对传统文论观的颠覆,它画龙点睛地揭示出俄国形式主义对艺术本质的全新认识,迅速获得文艺学同仁的青睐,实现了现代文论对传统文论的开创性突围,事实上,“陌生化”理论早已超越艺术手法及艺术程序的形式主义界阈,被提升到艺术总原则的高度。

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主要指诗歌语言的转义变形,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要想克服认知事物的自动化反映,就必须使事物改头换面,变得陌生,刺激感觉重新变得敏锐。他指出:“正是为了恢复对生活的体验,感觉到事物的存在,为了使石头变为石头,才存在所谓的艺术。”⑨什克洛夫斯基尤其注重对艺术方法与技巧的运用,它甚至将作品的艺术魅力归之于陌生化艺术程序所体现出来的鲜明的形式化特点。所谓“陌生化”变形主要通过语言的节奏与韵律、文本形象与情节、叙事视角及各种隐喻、反讽等修辞手法来体现,什克洛夫斯基将传统文论中忽视的艺术方法推向前台,并将其视为艺术发展的根本动力,他指出,艺术就是方法本身,而且是各种方法之和,我们对作品的欣赏主要就是感受其艺术方法与技巧的运用。为此,艺术家们千方百计地运用各种修辞手法、通过各种艺术程序来实现语义的重组与转换,目的就是给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

洛特曼诗学理论继承了索绪尔现代语言学思想,索绪尔关于语言和言语的区分,直接启发了洛特曼文本结构诗学的理论研究。洛特曼把语言分为自然语言和艺术语言两种模式,他认为,艺术语言是建立在自然语言基础之上的第二模拟系统,因此属于第二性语言,显然,这与什克洛夫斯基关于“日常语言是艺术语言的直接来源”的观点很是相似,但是,关于艺术语言与日常生活语言的本质区别,什克洛夫斯基并没有从诗歌语言本身进行深刻的思索和论述,在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理论中,诗歌语言的声音要素与语义要素往往是分离的,而洛特曼却认为诗歌语言的声音要素负有传递信息(语义或内容)的功能,因此它与其他要素的信息传递是不可能彼此分离的,相反,诗歌的声音要素与语义要素是紧密相联的,二者相互依存、互为前提、缺一不可。洛特曼主张把诗歌语言的音乐性与日常生活语言系统中的语音语调区别开来,因为,诗歌语言的音乐性与其中所蕴含的信息量和语义负荷密切相关,或者说,诗歌语言的音乐性是产生于语言结构的最高水平。

洛特曼接受了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把诗歌语言看作最具有艺术性的语言,并注重艺术语言的陌生化效果。什克洛夫斯基把文本看作是艺术技巧与艺术手法的简单相加,所谓“艺术分析”就是列举文本中所发现的诗歌因素,并以此去评价文本的思想内涵及艺术风格。与“陌生化”的理论方法有所不同,洛特曼也强调文学创作要注重艺术技巧与手法的运用,但是否定“艺术即方法”的观点,而且不主张作家在创作过程中一味使用艰涩难懂的阻拒性语言,而是提倡通过文本结构要素对比对照的方式促使文本意义增殖。什克洛夫斯基在阐释“陌生化”理论时,只简单提出要使艺术形式变得艰深化,但是,如何使艺术形式变得艰深化这一说法有点含糊不清,从形式主义学者后来的文学实践中可以看出,诗歌中的“陌生化”主要是通过违反日常生活语言规范来实现的,而小说中的“陌生化”主要是通过对本事的违反来实现的,可是对规范进行违反的方式怎样进行呢?什克洛夫斯基对此却很少论述。关于这个问题,洛特曼诗学理论给与了重要补充,也可以说是在更高层次上的一种发展。洛特曼比什克洛夫斯基更加重视诗歌的文本结构及内部各要素之间的关系,他把诗歌语言看作是一种复杂的艺术结构,它能够传送日常生活语言所不能传送的巨大信息量,而这种特定的信息内容只能借助诗歌文本结构来传送,如果脱离文本结构,这种信息将无从产生也无法传送。洛特曼把艺术文本看作是复杂的等级结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不同要素之间存在着对比对立的关系,例如,在小说文本中,有时空的对比,有不同人物的对比,有叙事视角的对比等等;在诗歌文本中,有音位的对比、词语的对比、句子的对比、段落的对比、以及语法系统的对比等等。通过这些对比要素的分析,找寻其中存在的差异,差异即意义,这样就会增加读者感受作品难度、延长读者审美享受时间,增强作品艺术魅力,从而达到陌生化效果。洛特曼把什克洛夫斯基对文本结构与形式的认识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即看到了诗歌文本结构各要素之间相互关联,互相映衬,共同构成诗篇的整体结构。当然,这一理论创新也主要得益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信息论、系统论等自然科学的发展,正是借用了更先进的理论武器,洛特曼发现了什克洛夫斯基尚未发现的奥秘。

三、内容与形式的整合

在西方文论史上,“形式”一直是文论家们关注与探讨的重要因素,传统诗学把内容与形式看作彼此对立的两个要素,主张内容决定形式、形式是为内容所服务的工具。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破壁而立,颠覆了传统诗学观。什克洛夫斯基指出:“作品中的一切都是内容”,还不如说“艺术中的一切都是形式”。⑩什克洛夫斯基反对将艺术沦为社会学的附庸,力争确立艺术的独立地位,因此对形式要素格外重视。与陌生化理论相对应,什克洛夫斯基赋予“形式”以本体性地位,它涵括作品的各个方面,甚至就是作品本身,读者欣赏所获得的也只有“形式”;同时,什克洛夫斯基对内容体现出“悬置”态度,它可以存在,但不属于自己的研究范畴,因而对内容避而不谈。虽然什克洛夫斯基前期表现出鲜明的反内容倾向,但是我们应该对此进行全面而正确地评判,应该更多的关注他的贡献。20世纪初俄国文艺学越来越失去独立价值的语境下,什克洛夫斯基运用“形式”要素代替艺术的极端做法,尽管有所偏失,但事实上却起到唤醒人们对艺术独立品格的高度重视,这正如穆卡洛夫斯基所谈到的一样:“就问题的实质而言,什克洛夫斯基的著作是克服形式主义的第一步,而这部著作表面上所体现的片面性则是源于它的论战性质:对于无条件侧重‘内容’的做法,当时必须有一个侧重‘形式’的反题与之进行对抗,进而达到两者的综合——即结构主义。”⑪强调形式的重要性,凸显语言艺术的独特性,是俄国形式主义做出的重要贡献。在传统文论中,作家的生活与作品的内容居于主导地位,俄国形式主义对此进行了头足倒立的颠覆,把作家的生活与作品的内容从文学的核心位置驱除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作品的艺术形式,这鲜明体现出俄国形式主义的坚定立场和理论勇气。但是,一味贬低作家,甚至将思想与语言的关系本末倒置则不免有失偏颇,值得警醒。

俄国形式主义于20世纪二十年代末被迫中断,直到五六十年代,文论界又燃起对形式主义关注的热情,此时的什克洛夫斯基的诗学探索较前期具有了更多的理性精神。什克洛夫斯基一路探索,不断自我否定与更新,后期他很少使用“形式”一词,多用“结构”来取代,甚至有时还使用“范型”一词。前期的“形式”主要指各种艺术方法和艺术技巧的总和,后期对这个问题有了更深刻的思考,认识到艺术作品不只是各种方法的简单相加,而是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艺术作品是比方法的总和复杂得多的层级系统,如果胡乱拆分就会毁坏作品。读者在欣赏艺术作品时不仅为了获得形式,还要感受其思想,而思想要通过形式来体现,因此,无法区分思想与形式孰轻孰重,因为二者共同作用于读者的审美感官,无法分割。当然,与洛特曼诗学思想有所不同,什克洛夫斯基诗学是指向人类未来,试图实现对全人类的关怀,作家需要借助艺术形式产生美感进而实现思想上的升华,从而达到“诗意地栖居”,并由个体疗愈上升为对全社会、全人类的拯救。

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上,洛特曼超越了什克洛夫斯基,也超越了俄国形式主义。格里戈里耶夫在《洛特曼论艺术》中指出,应该没有人能像洛特曼一样做到克服文学理论中“内容”与“形式”这对令人烦恼的矛盾了,洛特曼把思维的辨证法原则引入了整个研究之中。⑫洛特曼反对文学批评把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截然分开的做法,他主张通过对艺术本文结构的研究来实现作品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将文本视为一种结构,是洛特曼诗学思想的基本理念,文本作为意义的生成器,具有生成、贮存与传递信息的功能,如果单纯从语言层次来解读文本,就会忽略文本结构所构成的复杂意义系统。一般来说,艺术文本结构越复杂,它所蕴涵与传递的信息量就会越丰厚,反之,信息量越丰厚,负载它的艺术文本结构就会越复杂,艺术信息的贮存与传递无法脱离艺术文本结构而单独存在,也就是说,艺术文本的内容与形式是有机统一,相辅相成,无法分割的。传统文论的错误之处,在没有真正弄清楚艺术文本结构具有负载与传递信息功能的情况下,抽象地将艺术文本分为内容与形式两个要素,其直接表现就是文论家与学者都有权指导和告诫作家应该如何进行创作,以至于学生们在课堂上也接受了:几条逻辑推理就构成了艺术文本的的本质特征,而其余的要素都被看作是文本的次要的艺术特征。为此,洛特曼尤其反对中学教学中把“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分开讲解的做法,他认为,这种教学和研究方法很容易引导读者形成一种错误的文学认识,即把文学创作看作是在用一种冗长华丽的叙述来取代本来可以简要说明的主要思想内容的写作方法,假如这样,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只需要两页纸就能够叙述完,读者只需要阅读一些简单的教科书,而不再需要花那么长时间去阅读长篇巨著了。洛特曼把文本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比作生命与生物体的关系,二者互为前提、彼此依存,因此,正确的做法就是把文本内容与艺术形式有机统一起来,因为,艺术形式本身也具有意义,例如,文本结构、语言等形式要素都负有承载与传递语义信息的重要功能,都是构成文本内容的重要成分。艺术形式如果发生变化,文本内容也会随之变化,读者获取的意义也会有所不同。

四、文本与外文本的有机统一

自古以来,大多数文论家都会承认文学是一种社会现象。例如美国当代学者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专门论述了文学的外部研究:“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性性实践……文学具有‘再现’生活的功能,而生活在广义上理解就是一种社会现实,甚至包括自然界和个人的主观世界;……诗人是社会中的一员,拥有特定的社会地位……的确,文学的产生总是会与某些特殊的社会实践密切关联……文学研究中的大多数问题都是社会问题……”⑬基于这种认识,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文学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作家的社会学、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以及作品对社会产生的影响。”⑭文学作品的内容与形式都不可避免地要和社会生活发生密切关联,文学的发展变化主要源于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文学作为一个子系统,总是要与社会生活这个大系统不断地进行能量与信息的交换,循环往复,永保生机。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国文坛,传统文论派的文学批评仍然占据主导地位,尤其是学院派理论侧重从社会、心理、神话等角度研究文学艺术,这样,文艺的本质特征完全被淹没于文化价值之中,更有甚者,把文学史等同于文化史,由此,人们失去的不仅仅是文学,而是心灵栖居之所。面对这种糟糕局面,什克洛夫斯基为了恢复艺术本性,突显艺术自身的独特性,提出重振文艺的口号:“艺术永远不受生活束缚,它的色彩绝不反映在城堡上空飘扬的旗帜的色彩。”⑮什克洛夫斯基以离经叛道的姿态,坚定的扛起反对传统批评的“形式主义”大旗,真正实现了对传统批评思想的突围。什克罗夫斯基的诗学理论犹如一匹“黑马”从深山狂奔出来,给欧美诗学领域带来了新气象,不仅具有开创之功,而且引领了新的研究方向。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文学理论所探究的不是文学是“什么”的问题,而是文学是“怎样”的问题,即能够使文学艺术所特有的本质问题。什克洛夫斯基把艺术技巧看作一切艺术创造活动的本质,艺术素材只有通过艺术技巧的加工创造,才能变成使人倾倒的艺术作品,艺术价值也是通过艺术技巧、陌生化手法带来的文学性。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文学研究的立足点就是文学性,不需要考察作家所处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不需要关注作家的生平经历等外部因素,为此,他将艺术与生活完全割裂开来,否定一切外部因素的研究,因此,他的研究范围越来越狭隘,最后陷入形式的牢笼而无法自拔。

洛特曼的诗学思想发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正处于传统文论学派开始衰落,形式主义学派正面临重新被评定的时期,因此说,洛特曼的诗学理论从诞生之日起就受到了传统文论学派与形式主义学派的双重影响。洛特曼努力摄取俄国本土诗学的灵感与养分,对传统文论观念做出实事求是而又切中要害的批判扬弃,同时在传统理论平台上嫁接新思想,促使不同的文论思想异质共生。事实上,以洛特曼为代表的莫斯科—塔尔图符号学派在俄国文论思想由政治化倾向转为以审美倾向为主导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了积极地推动作用。值得注意的是,洛特曼诗学研究方法是一种结构主义社会学方法,它以承认艺术的自律性为前提,但是,在此之前没有人进行过相关尝试。很显然,洛特曼诗学研究做了大胆尝试。洛特曼坚守艺术的自律性,这一点与什克洛夫斯基的追求是一致的,而且符合文学研究逐渐科学化的时代要求,但是,洛特曼在坚守艺术自律的基础上,又进一步考察了艺术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因此说,洛特曼的诗学理论没有局限于文学内部,而是把文学与整体的艺术和文化有机连为一体。当时,洛特曼诗学理论受到很大争议,甚至遭到排斥,有部分学者认为,洛特曼诗学理论忽视对文本外部因素的研究,过分强调文本内部因素,其实这种说法是偏执的,洛特曼诗学理论研究没有排斥社会历史文化等外部因素,只是在理论产生初期必然要经历“共时性”分析,之后很快就转向“历时性”研究,与此同时,他还把读者纳入诗学思考范畴,因此说,洛特曼不仅克服了什克洛夫斯基单纯注重形式因素的弊端,而且还批判了传统文论学派单一的社会学批评模式。

从结构主义视角研究文本形式特征,是洛特曼和什克洛夫斯基的共同之处,但是什克洛夫斯基把文学作品看作封闭结构,而洛特曼在注重文本内部形式要素研究基础上,又将目光拓展到了外文本结构。他把艺术文本看作是一个包含不同层级系统的有机整体,艺术文本整体结构所承载的信息量远远大于该文本各子系统结构要素信息量的总和,在这个整体结构中,某一子系统结构要素的意义只有通过与其它结构要素的联系才能获得,单独的某一子系统结构要素则没有意义。为此,洛特曼执着地考察文本结构与外文本结构的相融共生,从而探究文本意义建构过程。他指出,艺术文本只有通过与非艺术文本进行对比,然后才能更好的被读者所理解,艺术作品之所以具有巨大的信息量与审美价值,其根源就在于外文本的存在,当然,这里所谓的外文本指的就是艺术作品所产生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如经济、政治、历史、文化、道德、宗教等多种因素。如果抛开文本与外文本的这种联系,艺术文本的意义将无从产生,也无法得到阐释与解读。“洛特曼的研究方法不仅分析文学文本的内部结构,还分析文本和社会—文化语境的外部关系。既避免了外部研究的缺憾,又跳出了内部研究的窠臼,成功地将文本的内部机制与外部客观世界有机联系起来,并加以理论化,从而为填平文艺的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之间的鸿沟,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这的确是文学研究中的一场哥白尼革命。”⑯洛特曼新型文本结构分析方法的建构,引起了世界文坛的广泛关注。

在洛特曼看来,文本不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封闭体系,而是内文本与外文本的有机统一,因此,只有把文本放置于广阔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才能得到正确解读。如果把文本比作一个艺术大厦,那么形式主义学者只懂得如何布局安排,却不知道如何进行建构,很显然,这是用砌砖问题替换了建构问题。洛特曼反对把文学与社会生活割裂开来,应该说,这是洛特曼比什克洛夫斯基更为高明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理论后期对待时代、生活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改变,众所周知,他前期完全割裂文艺活动与社会生活之间的联系,直至五十年代中期,俄国整个社会文化语境不断发生变化,什克洛夫斯基个人对自己的诗学思想不断进行修正,他对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较前期有了新的理解和感悟,他认为文艺创作是无法脱离社会生活的,作家所处的时代生活背景以及个人生活经历与累积起来的整个人类经验相比微乎其微,而整个人类经验可以拓宽作家的艺术视野,并增强其艺术表现力,因此,后期什克洛夫斯基与洛特曼一样,开始主张形式与思想的有机统一。洛特曼诗学理论所应用的概念范畴、分析方法和什克洛夫斯基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是在整个发展过程中,洛特曼还是体现了自己独特的理论建树。什克洛夫斯基诗学思想更多的是静态的,而洛特曼则是动态的;什克洛夫斯基更多的是封闭的,而洛特曼则是开放的。洛特曼把艺术文本看作是一个动态的意义生成器,它里面的一切,都不是静态的,而是一个各类意义交叉互相辉映的文本语义场,艺术文本的生命来自于它们彼此之间的张力,而这种张力更多来自于自身要素的对立、冲突与斗争。洛特曼的诗学思想充满了构成和谐之充足的必不和谐因素(如声音、词语、语法、篇章等),只有经历不和谐,才能达到最终的和谐。所以,洛特曼的诗学理论不仅克服了传统诗学忽视文本形式价值的缺点,又有力地批判了形式主义学派忽视思想价值的偏颇之处,促使文学研究更加全面和清晰起来。可见,洛特曼诗学理论观点与其说是形式主义学派的对立面,倒不如说是对形式主义学派诗学理论的重要修正和补充。

后期,洛特曼把整个文化看作是文本间相互联系而构成的整体系统,文本与文本之间互相影响,互相包容,从而形成不断的运动,文本包括内外两种因素,同时还呈现出一种向他文本、历史文本的潜开放性。俄国形式主义学派在把文本纳入视野以后,把读者与作者统统摈弃在研究视域以外,洛特曼则不然,他把文本看作是一种动态的、发展的、历史的过程,反对文本意义的封闭性、确定性与终极性;把文本视为内容与形式高度融合的复杂的艺术符号活动,通过文本与其它文本的对话积极构建文本意义的生成机制,从而实现对传统封闭、静态的诗学观念的超越。洛特曼诗学理论是一个融合了文学史与文化史的宏大观念,只有把握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洛特曼诗学的理论精髓。

结语

什克洛夫斯基和洛特曼基于形式主义的潜在对话,对20世纪西方文论整体走向与发展影响深远,它不仅揭示了以洛特曼为代表的莫斯科——塔尔图符号学派与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的密切关联,而且点明“对话性”成为洛特曼诗学理论跻身于20世纪西方现代诗学的关键所在,这不仅为当代文艺理论的建设提供了方法论的启示,而且对把握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与走向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①[爱沙尼亚]扎挪·明茨、伊·切尔诺夫《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王薇生编译,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页。

②[俄]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76页。

③⑨[苏]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M],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页,第10页。④[苏]尤·里·洛特曼《文艺学应当成为一门科学》,《文化与诗学》[J],2010年第1期。

⑤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⑥Ю.М.Лотман,《Внутримыслящих миров》//Семиосфера[M],Санкт-Πетербург,Искуство-СΠБ,2001г,стр159,стр159.

⑦[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56页。

⑧[苏]Шкловский В.Б,《О теории прозы》[M],Москва.Изд: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1983年版,15.

⑩转引自方珊《形式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2-83页。

⑪[俄]波利亚科夫《结构-符号学文艺学:方法论体系和论争》[M],佟景韩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32页。

⑫[苏]格里戈里耶夫《洛特曼的独到见解》[M],载《洛特曼

⑬转引自《文学与马克思主义》第一分册[M],莫斯科出版社,1928年版,第121页。

⑭[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刘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42页。

⑮转引自《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1页。

⑯佛克马、易布斯《二十世纪文学理论》[M],林叔武、陈圣生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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