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化研究范式与“社会文本”
——论托尼·本尼特的大众文化观

2021-04-16张逸帆

文艺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尼特结构主义大众文化

○金 莉 张逸帆

引言

托尼·本尼特(Tony Bennett)是继威廉斯、霍加特和霍尔等人之后英国文化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维度、历史维度和实践维度之统一,采众家之长,树一家之言,在大众文化研究领域成绩斐然。上世纪20年代到50年代是大众文化的早期发展阶段,英国有利维斯主义,欧洲大陆有法兰克福学派。到了60年代初期,由于伯明翰研究中心的成立使得文化研究进入了兴盛时期,在研究范式上先有本土的文化主义范式,接着其竞争对手——法国的结构主义也被引进英国。进入70年代中期,结构主义与文化主义之间的范式之争日益激烈。本尼特的大众文化思想就是在化解这场范式之争的过程中逐步形成,他推动了文化研究的“葛兰西转向”,还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创造性地阐发了文本与社会进程之间的关系,为大众文化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

一、文化主义范式与结构主义范式

在英国,1964年“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的成立促使文化研究向学科化、建制化方向发展。此时,研究者采用的是文化主义范式,它是孕育于英国本土的文化研究范式,也是支撑伯明翰学派研究的首要的支配性的研究范式。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漫长的革命》,霍加特的《识字的用途》和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等被认为是运用文化主义研究范式的经典之作。他们的观点虽各不同,但都呈现出文化主义研究的共同特点。

首先,文化主义范式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具有深入民众与深入生活的特征。他们运用民族志和历史主义的研究方法,对工人阶级文化与社会生活进行定义和描述。所谓“民族志”的方法也就是“人种学”,其实最早由Q.D.利维斯所使用,是一种实地调查方法。在该研究中,研究者试图进入某个特定群体的文化生活当中,自内而外的展示这种文化的意义和行为。历史主义的方法则是指研究者以各种史料、数据,多角度的还原工人阶级文化发展的历程。可见,文化主义的基本关注点在于分析工人阶级的“活”文化和生活经验,具有天然的“亲民性”。

第二,文化主义对文化进行了重新定义,使得文化研究仅从含义上就大大地超越了精英主义文化观的研究内涵。他们批判了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的对立,威廉斯将文化定义为“社会的整体生活方式”,在他看来,文化不仅包括阿诺德与利维斯所推崇的“伟大的文明和文学传统”,还包括“历史、建筑、绘画、音乐、哲学、神学、政治理论和社会理论、物理和自然科学、人类学——如果明智的话,我们还可以借助用其他方式记录下来的经验:机构、礼仪、风俗、家族回忆录等”①。于是,工人阶级的文化,商品化的大众文化和亚文化等文化类型都可以被纳入研究者的视野之中。自此,文化研究的范畴得到了极大的拓展。

第三,从文化与主体意义和价值关系的角度,文化主义肯定和重视大众的能动性,强调大众作为主体的能动作用,否定阿诺德与利维斯主义认为文化只是少数精英者事业的看法。在理论上,早期的文化主义研究者区分了文化工业所产生的“大众文化”与“工人阶级文化”之间的区别,认为前者是文化工业生产的商品,包括通俗小说、影视、广播和广告等,而后者是工人阶级自生、自创、自享的民间文化。但在实践中,文化主义者把“大众文化”与“工人阶级文化”都纳入自己的研究范围,具体体现在他们把流行音乐、通俗期刊、大众体育、大众娱乐等现象,都当作一个个文本而加以分析。尤其是随着文化研究的发展,“大众文化”与“工人阶级文化”之间几乎可以划等号了。可见,威廉斯、霍加特和汤普森等人虽然也反对“大众文化”的商业化作用,但他们认为大众,特别是工人阶级能够对大众文化的商业化起抵制和抵抗作用。概言之,工人阶级能够抵制大众文化的控制,这是文化主义的基本特征。

第四,从总的方面看,霍加特、威廉斯、汤普森等人都反对庸俗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和阶级决定论,强调文化的独立性和人类主体的能动作用。汤普森坚决反对无视历史的真正过程,把工人阶级的形成看作是经济力量消极反映的决定论观点,他“通过大量的事实证明,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过程中,作家、革命者,工会组织者,尤其是宪章派思想家发挥过重大而直接的作用”②。汤普森从微观角度凸显了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要义:阶级是历史的形成的,人民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体。

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有些英国文化研究者发现:文化主义范式过于注重深入生活“经验”的分析,强调感性缺乏理性,对文化理论的抽象建构显得力不从心。于是霍尔和约翰逊等人就把视域投向了欧洲大陆理论,在他们的推动下,诞生于欧洲大陆的结构主义被引入英国的文化研究之中。同文化主义范式相同,结构主义范式也注重对大众文化的研究,但是关注的不是大众的“经验”,而是“文本”,挖掘文本里面意识形态的潜在结构是他们的理论旨趣。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最具影响力的结构主义理论家是阿尔都塞。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对文化研究影响巨大,这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国家机器不同,后者指的是军队、警察、政府、监狱等暴力机关,是通过暴力和压制实现统治阶级利益的机器,而前者是指教会、学校、家庭、政党、工会、传播媒介、文化艺术等非暴力机构。统治阶级通过上述机构在潜移默化中把自己的意识形态渗透、移植到从属阶级的个体成员中,每个人从一出生就被这些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所笼罩和塑造。统治阶级借此实现对自身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从而减少从属阶级产生革命的可能性。

因此,深受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影响的结构主义范式,把文化的结构和意识形态特征当作人实践的最终条件或决定因素。结构主义范式认为,人是意识形态的产品而不是文化的创造者,故而在文化研究中要注意以下几点内容:首先,任何人类活动,尤其是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人类活动都是在种种限定性关系中发生的,这些限定关系制约着人们所思、所想和所做的一切事物。其次,必须把理论性的抽象性的批判话语引入文化分析和文化批判中,才能揭示“那些不能被肉眼所见、不能呈现也不能证实自身的关系和结构”③。最后,人类社会是一个复杂的结构统一体,结构主义者强调从大的系统方面来研究社会的结构形式,“认为任何对象都是由一系列事件组成的一个完整的系统,一个具体事件的意义并不取决于该事件本身,而是取决于各个事件之间的联系,特别是该事件的整体结构”④。

由是观之,文化主义范式和结构主义范式的差异是明显的,文化主义过于重视“经验”和主体能动性,有盲目的英雄主义倾向;而结构主义虽然部分地克服了文化主义的“无理性”却又陷入了“结构决定论”,使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都成了“意识形态”生产的被动的产物。此时,霍尔和本尼特等文化研究者发现无论是文化主义范式还是结构主义范式都不能很好地解决文化研究中的理论与实践问题,因为前者过于强调人的主体能动性,而后者又陷入了人是意识形态被动塑造的悲观主义泥淖。

二、“葛兰西转向”:文化研究的新范式

针对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的局限,一些学者开始对文化研究的范式进行新的探索,本尼特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他是最先旗帜鲜明地提出文化研究“葛兰西转向”的学者,在《大众文化与“葛兰西转向”》一文中,他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站在劳工大众的立场分析了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的矛盾根源,阐释了葛兰西霸权理论或领导权理论在大众文化研究中的卓越之处,并将霸权理论作为化解文化主义和结构主义矛盾的新方法。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概念表明:统治阶层在市民社会实现统治是通过协商、让步,在本阶级的文化因素中容纳一定被统治阶级的文化成分。通过“收编”“吸收”和“容纳”,这种不纯粹的“统治阶级”的文化,可以动态地、暂时地联合“被统治阶级”的不同文化和意识形态,从而获得大众对自己统治的“认同”。因此,本尼特认为,“在葛兰西的理论框架中,大众文化既不是大众文化的扭曲,也不是他们文化的自身肯定,或者如汤普森的说法,是他们自己的自我创造;相反,它被视为一个力的场,体现的是确切为那些互为冲突的压力和倾向所形构的关系”⑤。

根据本尼特的分析,结构主义把大众文化看作是一种意识形态传播的工具,它通过对文本形式的分析揭示出一系列严密的文本结构,这些被炮制出的规则专横地统治着大众的思想;而文化主义则受本质主义文化观的影响,主张文化就是特定阶级或性别本质的化身,因为大众文化是来自底层,所以就是下层阶层的“兴趣”和“价值观”的真实表达。从二者与不同学科视野的联系上看,结构主义集中于电影、电视和通俗文学的研究之中,文化主义则善于在历史和社会学内部进行研究,特别是那些关系到工人阶级生活的研究。显然,彼时的大众文化研究似乎已经被分成了两个互不相干的半球。但是无论是结构主义还是文化主义都认为文化与意识形态实践的领域被一种资产阶级性质的主导意识形态所支配,是作为一种异化力量从外部强加给被支配阶级。对于结构主义者来说,大众文化就等同于主导意识形态,研究大众文化的政治使命就是通过阅读大众文化文本去揭开运行于其中的主导意识形态机制,从而武装读者,在实践中抵制类似机制对自己的欺骗和支配。而文化主义者认为大众文化是底层劳动人民的声音,是与主导意识形态相对立的,因此,研究大众文化就是阐释其意义,发扬其文化价值。结构主义与文化主义的共享的预设前提是:文化与意识形态是维持在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两个对立的阵营之中,二者是“一场零和游戏之中,一方有所得,另一方必有所失,游戏的最终目标是一方消灭另一方,从而胜利者得以占据被征服一方的地盘”⑥。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思想彻底否定了结构主义和文化主义在大众文化领域中的对立选择,或者视其为原汁原味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或者视其为大众真实文化的场所,而实际上大众文化应该被看作是两者之间进行谈判的场所,形态各异的大众文化是多种价值与观念的“混合体”。在本尼特看来,葛兰西对阶级决定论的摒弃,把差异和矛盾看作文化和意识形态存在的基本方式,为研究这些领域的文化斗争提供了必要的理论基础。否定阶级本质主义还能够帮助人们理解文化斗争的不同领域都有相对独立性,如性别、种族乃至年龄压迫等等,以及这些斗争在不同历史背景中的那些互为交叠、变化不定的方式,在研究这些文化斗争问题时不能绝对化为非此即彼的阶级对立,而要放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关系中寻求解答。这是经典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发展的一大进步,而且对于福柯视“权力和反抗权力”的弥散无边、各不相干的倾向也是很好地遏制。正是因为“霸权”理论有如此的包容性、辩证性,本尼特才非常清晰地提出大众文化的“葛兰西转向”,很好地化解了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为文化研究的发展找到了新的方法、新的视角和新的范式。

三、重构大众文化的“社会文本”观

当文化研究处于范式之争时,本尼特积极推动大众文化研究的“葛兰西转向”,为文化研究的发展找到了新的理论基础。但本尼特立足大众、关心大众文化的一贯立场使他并未止步于此,他进一步努力重构了一套别具特色的大众文化的文本理论。本尼特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质疑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中的“文本理论”:一是批评欧陆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大众文化与大众文本的忽略,二是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本形而上学”错误。正是在这种批评和批判过程中,本尼特构建并发展了自己既具有明显后马克思主义特征又极力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文本”观。

本尼特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几乎都注重经典化的传统文本,而对所谓“残余之物”的大众文化不屑于顾。卢卡奇的批评注意力在于“世界历史性的文学”,草草地抽打一下西方堕落的“大众文化”;戈德曼提出只有伟大的作品才包含或表达世界观;尽管法兰克福学派对大众文化中的流行音乐倾注了一定的研究热情,但仍然充满了对大众文化批判的要素,对其评价的常用语言是“缺乏控制的中心、审美蒙昧”等等。本尼特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这种对待“文学”与大众文化的态度无非是“反映了资产阶级的批评范畴,接受了它所看中的,重复了它所排除的”⑦。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不外乎是在确证资产阶级批评早已定好的“文学”文本与大众文化(或通俗文学)文本范畴的划分,其区别仅仅在于理由不同而赞同某些文本是“文学”,另外一些文本是“非文学”、是残渣或“残余之物”。

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普遍认为含通俗小说在内的大众文化缺乏艺术价值、缺少思想性、是堕落的群氓文化、或是意识形态机器的话语实践,可本尼特却认为大众文化并没有比其他所谓的经典小说(经典文学)传输更多的意识形态观念,而且,有的通俗小说并非意识形态,“它们不仅突破了传统的叙事形式,而且往往毫无禁忌地颠覆着阶级、民族以及性别歧视等意识形态主导话语”⑧。

本尼特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本”观“表明构成文学的那些文本可以从生产它们的特定历史环境中抽取出来,在‘文学’标题下分门别类,有些文本与其他‘非文学’写作形式的独特区别就在于它们的形式特性”⑨,因此,它是一种无头的马克思主义,因为它超越了任何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决定性,或者成了一种片面的唯物主义,因为它只看到了生产条件,并且将文本从其生产条件中抽取出来而赋予他们“文学”的归类,这忽视了那些把特定文本再生产为有价值文本的消费条件。简言之,西方马克思主义对“文学”与“非文学”文本的划分犯了方法上的“形而上学”的错误。

本尼特注意到,西方马克思主义不仅在对文本的划分上存在着“文本形而上学”的缺陷,还以形而上学的方法分析文本与文本、文本与读者、文本与社会的关系。无论是卢卡奇、戈德曼、还是阿多诺和阿尔都塞都“假定文本具有一种由其来源时的环境所标志和所决定的一劳永逸的存在,和与其他文本的一劳永逸的关系”⑩,将文本视为是静态的、孤立、自足的形式。将文本本身视为固定静止的,就是否认文本会随着历史条件、物质媒体和社会机制的变化而变化,就是否认可能产生新的文本形式;将文学文本视为自足的形式,不考虑文本与文本之间会生产和再生产意义的关系,阻断文学文本与其它文本之间的关联,这是对含通俗文学在内的大众文化持否定态度而持精英主义文化立场的根本原因;孤立文本自身,忽视了文本对象化必须是由读者参与的阅读实践活动,将阅读看作是“学院内”的活动,对普通大众接受和消费文学文本的行为更是视而不见;将文本的意义看作是由产出它的条件所决定的,使得文本的政治可操作性被严格限制了,不利于文本与变迁着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相关联,这是与本质上以历史主义和唯物主义为理论特征的马克思主义相背离的。

针对此种“文本形而上学”文本观,本尼特提出了“社会文本”概念,阐述了文本与社会进程之间的关系。“社会文本”将文本视为多种不同意义来源的文本的有机构成方式,文本总是处于历史地变化当中。在本尼特看来,“社会文本”的意义和作用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不仅仅是由文本所产出时的条件所决定,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文本在社会关系中采取立场的方式,取决于包括负载于其上的话语模式和体制模式在内的整个社会环境,也取决于受众对文本的使用、阐释和理解的各种能动方式⑪。为此,本尼特提出了“阅读型构”(readingformations)和“文本间性”(inter-textual)概念,前者对大众文本和大众阅读持肯定态度,并且注重文本、读者、语境相互作用、相互渗透的关系,后者反对“孤立的、单一的”看待“文本本身”,强调文本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中多种因素(文本与文本、文本与社会、文本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和融合的作用。由此可见,本尼特的文本观念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上深受后结构主义的影响,是反本质主义的,因为它将文本及其意义与作用置于经济、政治和社会文化的背景中,将之诠释为具有永恒变化的特征,该变化受制于文本与其他社会进程之间关系的不同组合方式。

“阅读型构”概念和“文本间性”理论能使文本,特别是大众文本处于历史和社会相互关联形成的互文关系网络中,强调大众阅读文本意义是多种文化因素通过多种途径被激活而产生的;文本的消费与再生产的阅读活动受特定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因此,对文本的理解就需要超越“文本本身”的分析方法,整体地分析文本在社会的、制度的和意识形态的语境中发生的无穷无尽的转变与位移。本尼特大众文化的“社会文本”观进一步表明:大众文化和大众阅读所具有的积极意义和重要价值,大众文化再也不能被看作是统治阶层从上至下向社会从属阶层灌输其意识形态的工具,大众阅读也不能继续被看作是“无教养阅读”,所谓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的交流方式也不是只能从前者到后者,大众文化与大众阅读有其历史和物质基础,它们产生的意义甚至能够遥遥领先于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文化(高雅文化),并对知识分子产生积极影响。

四、本尼特大众文化思想的价值意蕴

在超越了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范式之争的基础上,本尼特开启了文化研究的“葛兰西转向”,并以此为视角,重构了大众文化的“社会文本观”。本尼特的大众文化思想不仅开拓了文化研究的新范式,也呈现出独特的价值意蕴。

一方面,本尼特深化与拓展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大众文化的辩证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虽然聚焦于政治、经济和哲学的研究,但后人还是能在他们的著作中看到他们富有思辨、充满热情的对自己所处时代的大众文化和通俗小说的重视,这突出表现在二人致费迪南·拉萨尔、明娜·考茨基和玛格丽特·哈克奈斯等作家的十余封信中以及其它一些文章中。他们用辩证的方法分析大众文化并总体上对大众文化持肯定态度,如在《德国民间故事书》一文中,马克思指出大众文化往往具有诗意、谐趣和道德的纯洁,可以使底层劳动者缓解其疲惫、获得精神振奋和愉悦⑫,在《道德化的批评和批评化的道德》一文中批评16世纪德国的粗俗文学庸俗之气过于浓厚、语言肉体性过强、造成美学上的反感⑬,这显示了马克思本人对大众文化的辩证分析态度。

但到了20世纪,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大众文化的态度不同,绝大多数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大众文化抱有或忽视、或批判和或否定的态度,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70年代末霍尔和本尼特主持开放大学的大众文化课程之后才有明显改观。正如莱恩所说,“面临20世纪较为新式的大众文化形式,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反应是较为迟缓的”⑭。欧洲大陆的法兰克福学派对大众文化的批判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中最为典型和激烈的,除本雅明以外其它成员都认为大众文化是维持资本主义现存社会极权统治的意识形态工具,它的产生与扩张就是对文化艺术追求崇高和反抗现实的自由超越精神的湮灭,因为它使文化的生产和消费具有庸俗性和平面化,导致大众沉溺其中而失去反抗社会压迫的意识和能力。法兰克福学派对大众文化的批判、否定和敌视导致他们对如何改变现实没有一点建设性的建议,“这就使大众文化的研究,实际上难以为继,变得毫无意义”⑮。而在英国本土,虽然文化研究在60年代已经确立,但大众文化直到70年代末期才逐渐被文化研究者所关注。具体来说,早期的文化研究学者霍加特、威廉斯、汤普森等人被称为“左派利维斯”,他们为了显示与利维斯精英文化观的不同而去关注大众文化,他们对大众文化所持的是一种矛盾的、复杂的、欲迎还拒的态度,正如霍加特所说,大众文化就是大众娱乐,它的新形式就如“内部中空的奶酥作品,是空洞的光明的无尽耗用”⑯。

本尼特与上述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不同,他继承马克思本人辩证看待大众文化的方法,将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引入文化研究中,把大众文化看作是产生话语实践、进行文化领导权争夺的场域,这不仅有利于解决英国文化研究的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之间的范式之争,更是对马克思本人相关思想的深化。本尼特的“社会文本”和“阅读型构”等概念大大地扩展了马克思主义文化研究者对“文本”的内涵和外延的理解,这是对欧陆西方马克思主义“文本形而上学”概念的清算和解构。本尼特所构建的大众文化理论与其他英国文化研究者的研究成果一起确立了大众文化与文学传统一样具有研究价值,这不仅是对欧陆大众文化批判理论进行的逆转,而且更是从理论上肯定了大众文化的独特学术价值,是对马克思主义大众文化观的丰富与拓展。

另一方面,本尼特的大众文化思想对我国的文化建设也具有很大的借鉴价值。无论是欧美日韩等国外舶来的大众文化产品,还是我国本土生产的大众文化产品都是文化全球化和商品化的产物,无论人们主观上持什么态度,它都客观地存在着。如何对待大众文化?本尼特在理论上和文化实践上给出了很好的答案,他根据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指出,大众在消费文化产品时完全可以与主导意识形态进行对话,甚至是解构它,因为大众文化就是各种社会阶层试图将自己的价值施加给大众意识的斗争领域,就是在文化领域通过协商获取大众“认同”的场域。因此,对我国的文化建设来说,大众文化是可以被批判利用的新兴文化形态。利用大众文化传播现代文明理念和我国优秀文化传统,构建新的适应社会主义事业发展的价值体系是必要的和有效的,譬如将文明、平等、自由、法制等理念与我国“仁义礼智信”等文化传统融入人民喜爱的大众文化节目和产品中,引导人民在满足娱乐、休闲的精神需要时具有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重视大众的主体创造精神,引导他们对西方舶来文化进行意识形态的甄别与解构,避免他们陷入西方文化产品所吹嘘的“‘物’‘欲’至上”和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鼓励他们主动利用大众文化中的审美因素自我改造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督促文化机构和知识分子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实事求是精神,创造适应市场、满足大众消费需要而又具有持久生命力的大众文化产品,反对和抵制以满足低级趣味追求的、充满性和暴力的文化商品等。概言之,在对待大众文化时,不能一味打压、排斥,更不能听之任之,而要与西方国家争夺话语和思想意识领导权,与低级趣味文化作斗争,传播先进文化,促进人民在智识、道德和能力方面的全面发展。

①Raymond Williams: Culture and Society 1780-1950,London: Harper Torchbooks, 1958: 225.

②罗刚、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前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10页。

③Stuart Hall:Cultural Studies: Two Paradigms, in John Storey (ed.), What Is Cultural Studies? A Reader.London,1996:43.

④李青宜《阿尔都塞与“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3页。

⑤⑥[英]托尼·本尼特《大众文化与“转向葛兰西”》[A],陆杨译,陆杨、王毅选编,大众文化研究[C],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63页,第63-64页。

⑦⑧⑨[英]托尼·本尼特《马克思主义与通俗小说》[A],刘象愚译,弗朗西斯·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5页,第216页,第206页。

⑩[英]托尼·本尼特《文化与社会》[M],王杰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⑪Tony Bennett: Formalism and Marxis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79:121.

⑫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页。

⑬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322-323页。

⑭[英]戴维·莱恩《马克思主义的艺术理论》[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8页。

⑮陆扬《文化研究概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7页.

⑯Richard Hoggart: The Uses of Literacy,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232.

猜你喜欢

尼特结构主义大众文化
中国当代大众文化的观察与反思
中国社会现代转型与大众文化的内在逻辑
结构主义文论回望与再探
《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的结构主义解读
当前大众文化审丑异化的批判性解读
气排球的大众文化属性探析
语言的牢笼:论詹姆逊对形式主义与结构主义的批判
块茎、流变与解辖域化的语言——得勒兹后结构主义语言观探索
接力棒
勿回首:作为构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