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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与黑土地
——论中国东北电影中的地方意象与红色记忆

2021-04-16李思扬

文艺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北大荒黑土地知青

○李思扬

中国东北电影作为东北地区历史社会发展与变革的镜像反映,一方面客观保存了该地区真实面貌的种种横截面,另一方面又通过电影创作人员和演职人员的层层加工而呈现出相对稳定的对外传播样式。在由电影影像建构而成的关于上世纪五十到八十年代中国东北地区的特定记忆空间里,围绕北大荒展开的红色记忆的视觉化呈现占据主体位置,这些影片以屯垦戍边的知识青年群体为叙事核心,展现出极具地域特色的“黑土地”景观和特定时代风貌的“北大荒”精神。

1958年,国家有计划地在东北平原地区组织大规模开垦,大批转业官兵来到北大荒,促成本地的军农队伍建设;到1960年,东北地区已经成为全国最大的产粮基地。据统计,在六十年代中后期,共计14万转业官兵、10万知青和20万来自北京、上海、山东等地的支边青年来到北大荒。①1968年,中央批示建立“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上百万青少年响应“上山下乡”的运动号召,以解放军官兵、初高中学生等知识青年为主体的数目巨大的“移民者”涌入东北,组建生产建设兵团、开发大片荒地沼泽形成的无人区,立志完成“屯垦戍边、建设边疆”的革命任务,使得东北地区从荒草成片的无人之境逐渐变成全国最大的商品粮生产基地。这群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和复员官兵作为“文化他者”参与到东北意象的影视化呈现之中,而这一群体自身也以“北大荒人”成为独具时代与地域特色的银幕形象在东北电影中得到集中展现。

东北电影的空间影像呈现关涉其独具地域特色的地方审美经验之建构,本文通过分析《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北大荒》《腊月雪》等相关代表性影片中对于“北大荒人”的群像塑造、“黑土地情结”的文化怀旧与“北大荒精神”红色记忆的传承与续写,以挖掘全球化背景之下中国东北电影“地方性研究”的内在价值。

一、“北大荒人”:东北地方意象与知青的“跨地性”身份认同

从地理区域来看,“北大荒”一般指位于黑龙江省的三江平原、松嫩平原、牡丹江平原和黑龙江谷底的广大荒原、森林和沼泽区域,这片区域地广人稀、黑土肥沃、自然生态完整,历史上鲜有大规模的农耕开垦活动,其现代开发史可以追溯到始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的东北垦荒潮。纵观中国东北电影近百年的影像创作现实,虽然早有风光片、科教片等题材的专题纪录片将镜头对准了极具地域特色的北大荒,但是真正有意识地向全国展现这片边疆荒地的开垦过程,尤其是部队官兵、知识青年等“外乡人”的艰苦生活和精神风貌的电影作品最早可以追溯到1984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电影《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风雪》。这两部影片都是根据知青文学代表性作家梁晓声的小说改编,梁晓声常以“北大荒人”自称,从1968年起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度过了七年的知青生活,对于北大荒有着深沉且复杂的情感,并以发表于黑龙江省本土纯文学杂志《北方文学》的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获得了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自此从文学青年正式迈入了专业作家的道路。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电影业迎来了新一轮的创作高潮,中国东北地区的电影创作以长春电影制片厂为典型代表,从“北大荒知青作家群”的文学创作中汲取养分,借助原作者自身多年在北大荒参与垦荒劳作的现实体会,以东北地区的人文与自然景观作为影像创作土壤,集结了当时一批优秀的演员与电影工作者共同完成了对于“北大荒人”这一具备较高身份认同的文化共同体较为真实、立体而打动人心的影像叙事。

电影《神奇的土地》由高天红编剧、导演,本片以诗意饱满的镜头语言和写实主义的情节叙事展现了一代青年在北大荒的满盖荒原上开垦戍边的艰苦生活和他们在垦荒中探寻人生价值的奉献与成就,塑造了以“垦荒者”自居的北大荒人群体画像。故事围绕五团三营七连的十人先遣队展开,他们是一群从祖国各地前来垦荒的知识青年,在全连因开垦地选址失败而面临解散危机的紧迫关头,以上海姑娘、副指导员李晓燕为代表的一众知识青年主动请缨,意欲跨过凶险的“鬼沼”,完成开春前在广袤的满盖荒原上寻找合适开垦地的先遣任务。主人公陈思作为故事的讲述者,以亲历者的身份回忆了这段为后世所致敬的垦荒经历。在十人团体里,陈思热爱阅读与绘画,擅长观察、思考与总结;妹妹陈姗姗虽然年轻柔弱但认真为大家做好后勤保障;“摩尔人”王志刚枪法精准、勇敢无畏;李晓燕则是先遣队的精神领袖,她从上海芭蕾舞学校毕业后毅然奔赴北大荒并且立誓三年不回家。

同年上映的电影《今夜有暴风雪》由孙羽执导、陈道明和于莉主演,相对全面地塑造了军垦队伍里存在的各类知识青年群像。他们之中既有通过了严格审查、光荣奔赴革命的先进青年(如女排长郑亚茹),也有出身“黑五类”家庭的边缘人群(如裴晓芸);既有主动请缨、心怀坚定理想的积极分子(如曹铁强),也有个性软弱、被家人送上列车的“胆小鬼”(如单书文);既有来自哈尔滨的本地知青(如曹铁强),也有从遥远的上海而来的南方知青(如裴晓芸)等。即使动机缘由各不不同,在来到北大荒以后,知青们的在艰难困苦中做出个人选择才能体现各自人性价值的差异。

影片中的“北大荒人”代表的是一代青年群体,其中既包括从全国各地来到东北荒原地带的转业复员官兵、外来知青、下放干部等“外乡人”,也包括东北地区农场里的农民、工人等“本地人”。在数量庞大的移民潮的席卷之下,北大荒突然之间接纳了拥有不同身份背景与生活经历的大批人口,而在此之前人烟稀少的状况中并未形成牢固的本地身份认同形态。他们作为“移民者”,以国家号召的组建生产建设兵团为共同目标,必须面临共同的挑战。在物资极度匮乏但劳动强度极高的集体生活中,他们推崇坚定的意志品质、尊重群体劳动成果,以完成粮食生产为目标、保护国家共有财产为己任,甚至不怕危险、不怕牺牲。除上述人物角色之外,“外地人”如影片《北大荒》(2011)中的方婉之等,“本地人”如影片《腊月雪》(2008)中的秀娥和乡亲们等,这些青年形象借助电影的多维视觉性建构,共同促成了有关“北大荒人”这一文化身份的“跨地性”书写,个体身份的差异性经过东北荒原上劳作之艰苦与生存之凶险的考验,形成了同甘苦共患难、相互扶持共同应对凶险的高度群体性认同。“北大荒人”这一身份认同的“跨地”(trans-locality)视野与传统电影研究视角中的“跨国”(trans-nationality)意识互为参照,其文化身份的建构基础并非来自民族国家的宏观层面,而是存在于以北大荒这样由特定历史地理条件而形成的、汇集多样化人群构成的地方性文化群体之中。“跨地性”包含三个层面的意义:“一是情感依附和认同的地方;二是在不同规模中实际上或想象性地流动而连接各异的空间与地点的人群;三是促进这类情感依附、认同、流动与连接的技术与传播方式”。②中国东北电影中对于北大荒人的影像化塑造建构起了超越本地而具备更加广泛传播效力的“跨地性”文化身份,即大卫·古德曼(David Goodman)所说的那种超越单一地区的认同感,其形成“是一个由多个地点之间的人群通过不断流动而建立起依赖关系的过程”③。以电影《今夜有暴风雪》中的“跨地性”为例:知青们来自全国各地,而在北大荒的单一环境中形成无差别的整体,他们需要建立宿舍、食堂和劳动据点,从事垦荒、伐木、种田、开矿、捕鱼打猎、修建水库等生产任务,面临包括沼泽、洪水、山火、干旱、暴雪、狼群野兽侵袭等大自然的生存挑战。由于特殊的半兵半农的组织管理性质和军事化的政治体制,在日复一日的同甘共苦之中,面临严酷的自然环境和繁重的生产压力,他们形成了根植于本土地理区域而有异于其他边陲建设团体的特殊集合。这种严整的集体主义精神和特殊的经历在七十年代末知青返城大潮之后仍然长久停留在已经返回各地的知青个体精神之中,以“北大荒人”为共有称号形成了强大的认同性联结。

二、“黑土地情结”:知青对“第二故乡”的文化乡愁

进入新世纪以后,当知青们的真实经历成为往事,时间的流逝在淡化创痛与伤痕的同时,也在不断渲染和美化他们青春之中冲动、热烈和美好的一面,留存于知青们集体记忆中繁重的劳作被自然的壮美迭代,在影像作品中尤其明显地体现为怀旧情绪的上扬。李文岐导演的两部知青题材电影《腊月雪》(2008)与《北大荒》(2011)与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拍摄的电影《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在气质上具有明显的对照,无论是《腊月雪》中留守知青的感人又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是《北大荒》里对于黑土地瑰丽壮美的自然风光的大肆渲染,其本质上都带有一种主观性的文化乡愁特质。

文化乡愁,即“怀旧”情绪是中国电影生产创作中的一种显性情感基调,尤其是新世纪以来日渐严峻的种种现代性症结给人们带来断裂、剧变、压力与孤独等负面情绪,使人普遍产生不安定感,而能够慰藉心灵平衡、制造稳定归宿感的怀旧情绪就作为防御手段在现代社会弥漫,因此,“怀旧”既是现代性造成的必然后果,也是解决由现代性带来的冲突与焦虑的一种心理机制。④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数十万来到北大荒的知青心中的伤痕有所平复,而即使是那些留下不可平复创伤的知青们也不得不与生活和解。2005年凤凰卫视制作的纪录片《北大荒青春纪事》中回访的一众知青就是当年上山下乡运动中的真实缩影,其中大部分回访的人都声称难忘北大荒作为一片辽阔天地的壮美,并袒露自己一生的经历都无法与青年时期北大荒的体验所隔绝。他们开始回忆并怀念过去青春年少时的美好,并且认定北大荒就是他们的“第二故乡”,进而产生一种近乡情怯之感。这种可以概括为“黑土地情结”的情感模式扎根于北大荒知青群体心中,他们作为“中国支援边疆建设中规模最大的知青群体,在北大荒发展生产、建立家园、担任基层干部,个体意志与集体律令较为契合,价值实现度较高,由此形成了北大荒知青难忘北大荒、眷恋黑土地的‘知青情结’”⑤。

电影《北大荒》展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正处于开发初期的北大荒的荒野面貌,片中的黑土地梦幻瑰丽,有如小女孩的天真幻想。暴雨、沼泽、草垛、河流、齐腰高的连绵荒草地、栖息在自然环境中的各类水鸟、一望无际的平原和积云堆叠的夏秋天空,这些壮美的原始景观在片中以饱和的色彩和流畅的全景运动镜头精心描画,而开垦部队七连成为这片广袤荒野中唯一的住民。片中奔赴北大荒的官兵们征服自然的男子气概和豪情壮志被寓于建设祖国的革命激情之中,而浪漫主义的创作风格则使得作为主人公回忆的北大荒过往蒙上了美化的滤镜。相比于通过把自身植入现在来继续发挥作用的指向未来的怀旧,片中的怀旧性情结更多地是停留在不可复返的过去幻象之中。美国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按照怀旧的心理机制以及目标导向将其区分为修复型和反思型的两种,其中“修复型怀旧意在唤醒民族过去、规范集体记忆,通过从事历史的反现代神话创造来发明一套传统,试图重建一个完整的、可以返回的故乡,过去对于现在的价值在于成为一个完美的、可供消费的快照;而反思型怀旧更注重个人的和文化的记忆,承认过去的不可返回性,只是因为眷恋而在时间的废墟之上徘徊,相信现在基于过去拥有新的可塑性”⑥。片中对于黑土地的展现偏向于修复型怀旧,跟随极强的主观视角和文学性的回忆旁白,自然生存环境中的恶劣如夏季突如其来的暴雨、冬季极端低温的严酷环境、农耕设备的老旧损坏、收粮运粮过程中的重重困阻在方婉之的回溯视角里都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与此相反,七连将士们开垦北大荒过程中的劳作点滴,如拖拉机陷入沼泽地、暴雨之前挥动镰刀争分夺秒地抢收、洪水爆发后修捡被冲垮的帐篷和物品、冬季运粮时路桥坍塌继而人力运送等等,都用更长的镜头和篇幅着重交代。尤其是片中对于夏季抢收麦子的浪漫化镜头设计与《今夜有暴风雪》的写实主义风格形成强烈对照。前者是通过女主角的青春视角做一种观赏性回忆,金晃晃的麦田里,无数把镰刀有韵律一般地挥舞,“我被那割草的声音深深迷住了,不知道怎么形容,只是一个‘美’字就足够”;而后者则表现出知青们连腰都直不起来的机械而重复的艰辛劳动,这种烈日下高强度的劳作对小瓦匠产生刺激并致使他最终的濒于疯癫和崩溃的爆发。

电影《腊月雪》中的故事则发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后知青时代”,其中对于诗情岁月的闪回镜头简化了劳作场景,只保留了一群稚气未脱的北京“混小子”在北大荒释放青春与收获友谊,尤其是李晓安对农村姑娘秀娥忠贞不渝的动人爱情故事。影片的独特性在于,不同于以外地知青为关注对象的大部分相关题材作品,本片选取了本地人秀娥的立场与视角。从年少时的活泼烂漫,到被逼婚时因为保有个性的“犟”而被生生逼“疯”,一方面体现风卷残云一般的知青浪潮对于本地生活的介入和影响,另一方面也毫不留情地揭发了落后乡村里年轻女子共同面临的可悲现状。秀娥对于爱情的追求本来是人性最自然的释放,然而在当时的环境中却遭受了抑制和谴责。本片在影像呈现上的色彩搭配也有明显的象征意味:秀娥性格果敢泼辣、鲜活倔强,红绿配色的花棉袄代表着她强烈而灿烂的生命力,虽然这种过剩的能量在特殊的艰苦环境中显得不合时宜,但她张扬、自主、捍卫爱情、藐视“妇道”的种种行为都象征着北大荒青年群体直面艰苦恶劣环境的果决勇气。另一方面,与曹铁强、王志刚等英雄硬汉式的知青典型形象不同,李晓安代表了人性之中另外一种柔和善良的可贵品质:在人人争做英雄的年代,也有一部分人就像深沉不语的黑土地一般只是默默第承受艰难,他们的不被诱惑动摇的包容力和不被苦难摧毁的忍耐力形成了知青黑土地情结的隐性书写。

三、“北大荒精神”:红色记忆的传承与续写

现如今,一代青年开垦戍边的历史虽然逐渐远去,但“北大荒人”的称谓与“黑土地情结”的情感却能通过电影影像凝结为一种仍然具有传播力与感召力的“北大荒精神”,这也是新中国青年群体有关红色记忆的传承与续写。

“北大荒精神”是指在特定时期里担负国家屯垦戍边的历史使命、以拓荒产粮为最高任务、为了共同的理想与目标而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之中劳作和战斗的群体性精神,包含无私奉献、艰苦奋斗、勇于献身的精神信念,带有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革命激情,并且上升为崇高悲壮的集体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而红色记忆则是一种集体记忆,是中华民族对于革命时代艰苦奋斗、顽强抗争、团结进取、无私奉献等爱国主义精神与民族国家历史的共同性记忆建构,相关学者指出,“红色年代形成的爱国主义、立党为公等价值观能够使每个社会个体体会到个体与国家休戚与共……红色记忆中崇高的价值记忆对个体的价值选择与行为取向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⑦。在北大荒的生产建设工作无疑是艰辛的,当时参与“上山下乡”运动的青年群体中绝大部分确实受到老一辈红色革命精神的感召,因此踏上了向遥远的东北荒原进发的时代列车。

文艺创作者以相对理性的态度剖析这一时期在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留下的遗憾,希望借助文艺作品来总结历史教训、展望未来发展的方向,致力于发掘中国民族传统中的心理认同与文化自信。《神奇的土地》与《今夜有暴风雪》这两部影片就是在全国知青返城大潮的时代背景之下力图为北大荒知青的劳动价值和精神力量正名,将当时开垦戍边过程中血与泪的时代面貌以影像的方式重新创作,在唤起一代人的红色记忆同时并不沉湎于迷惘与苦痛之中,而是立足人性之根本,对于知青远赴边疆的行为做出了价值观念上的积极肯定,一扫时下社会对于知青群体歪曲和轻视氛围的阴霾,带有积极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也为一代人重拾信念做出了一定贡献。进入新世纪,李文歧导演的《腊月雪》和《北大荒》两部影片则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新时代对于北大荒精神的承继式解读,同时也提供了以电影影像宣扬北大荒精神,为新时代的新青年提供重新回溯历史、学习红色精神的媒介路径。

德国哲学人类学家卡西尔认为,人类既没有与生俱来的抽象本质,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永恒人性:“人性并不是一种实体性的东西,而是人自我塑造的一种过程,真正的人性无非就是人的无限的创造性活动。”⑧在展现时代集体主义精神的宏大视野之内,“北大荒精神”中的个体人性价值同样得到有意识地塑造与显现。电影《今夜有暴风雪》中,知青们在返城通知书下达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人性试炼,这是极具戏剧性和舞台感的高度浓缩的文学写作样式,让人不禁联想到堪称中国现实主义话剧奠基之作的《雷雨》:同样是暴风雪这样恶劣的天气条件,同样在短短一夜之内,近八百名在北大荒艰苦奋斗了十年的知识青年们在即将青春不再的人生转折点里获知被团长扣押的返乡通知,于是群情躁动不安,他们多年不敢表露的积怨终于在最后一刻脱离束缚,险些酿成一场群体性暴乱。期间仓库失火、公共财产面临严重损失,那些早就忍受不了北大荒繁重的劳动和开垦过程中潜在的危险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早日离。但主体人群还是继承了北大荒精神的知青们,他们在与恶劣环境的不断对抗中与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沉的羁绊,恪守着内心的准则毫不动摇。那些坚定信念继续留在北大荒的知青在这个暴雪的夜晚必须对抗回乡的诱惑和大批同伴的焦躁暴动,其中工程连事务长刘迈克就为守护公共财产而被刺伤牺牲,主人公裴晓芸也因站岗无人换哨而被冻死在暴风雪里,主人公曹铁强更是为了组织救火维护秩序而始终奔忙无从喘息,最终失约于在哨所等待的爱人裴晓芸。戍边青年们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挥洒了青春的理想、信念与激情,甚至以牺牲生命为代价践行了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承诺,虽然他们不乏迷惘、动摇与自我怀疑,但恰恰是在克服一个个具体困难的过程中,他们的行为具备了崇高性,亦能在东北地区的发展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电影《北大荒》中的北大荒精神集中体现为青年群体对于劳动价值的高度认同。影片中,最朴素的体力劳动得到最高赞美,维修和保护拖拉机一类的集体财产成为优先使命,而人类的物质需求则被降到最低,这在女主人公方婉之突然以闯入者的姿态出现在七连时,通过这个来自上海大都市富家女生活习惯上不适应和好奇心得以展现。同时,方婉之引出了中国式的南丁格尔传说:她前来寻找的小阿姨、北大荒开垦建设的第一批知青方鸣——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军队护士有着动人的歌喉,人称“北大荒白百灵”,是众多官兵将士都倾慕却未必见过的荒原女神,更是一位无怨无悔的国家建设者。本片着力表达这样一个主旨,即环境塑造性格、环境改写境遇,这片荒原有种无可言状的魔力,使得曾经作为追求音乐梦想的富家女在无意间陷入其中,并且甘愿为这片荒原奉献一生。但也必须指出,作为主动要求脱离城市和优渥生活的知青代表,方婉之的形象是有意塑造而成的,她小女孩儿一般的天真鲁莽在北大荒精神的强烈召唤下进化为一种坚定的行为信念。本片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中国东北地区在特殊年代里被革命激情所主导的持久性高昂精神,也即借主人公之口传达出的“无怨无悔的北大荒情结”,具有高度的理想主义色彩。

不同于电影《北大荒》对于黑土地直抒胸臆的告白式礼赞,电影《腊月雪》则是北大荒精神的隐性展现,涉及到作为时代少数派的“留守知青”的生活困境,以及大批知青作为闯入者对本土居民带来的全方位冲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个体命运只得随波逐流。虽然以秀娥父亲为代表的本地乡亲们并不信任李晓安这些外地来的城市小子们所做出的承诺,但李晓安作为一名理想主义者,他的抗争与坚持则展现出了外地知青的可贵的纯善,即使在二人成婚多年之后,秀娥父母还会规劝他“城乡有别”“另谋前途”,但他对秀娥始终不离不弃。同样地,秀娥的“疯癫”也只是一种隐晦的保留自我的途径,她的善良与坚韧才是人格的坚实底色。秀娥救下因为情伤而欲跳楼的中学女生就是例证,而丈夫李晓安也常说“我往往分不清,她哪些是明白话,哪些是糊涂话”。以秀娥和李晓安为代表的留守北大荒的青年们不畏环境之艰苦,勇于与不公正的命运相抗争的精神,虽然不如王志刚、李晓燕、裴晓芸等壮烈牺牲的北大荒人那般轰轰烈烈,却更能代表大多数默默无闻正直生活在北大荒土地上的普通人。

结语

概括而言,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两部北大荒题材代表性影片《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风雪》是中国电影遵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拍摄传统所完成的代表之作,意在借助视觉影像传扬北大荒知青的爱国情怀与精神风貌,片中青年遭遇的困苦、迷茫和自我怀疑都有相应的现实原型,在展现他们正面昂扬的英雄形象同时并没不刻意弱化生活中的现实困局以及他们不断与之抗争并保持自我的不懈努力。较之其文学原著,北大荒与黑土地自然景观的粗粝狂虐以及艰苦环境中的人性困局也都通过电影影像相对丰富地传递出来。新世纪以来,对于北大荒题材的回顾性创作则体现出怀旧的历史重述性,影片《腊月雪》注重刻画了激情岁月沉淀之后知青的个人选择与其漫长人生,而《北大荒》则虚构了一批理想主义的北大荒建设者、专注于对于黑土地壮美风光的浪漫化展现。革命激情逐渐隐去、大批知青返城期间的喧嚣逐渐沉淀,东北电影的创作主体在重新聚焦于过去在北大荒与黑土地上谱写少年壮志的知青年代之时更加关注到那些并未返城的留守知青。

如今以中国东北地域文化为创作核心的优秀影片不断涌现,东北地区曲折复杂的发展历史亦通过持续的影像建构而发挥出更为深刻的现实作用。其中,北大荒知青群体以其粗犷豪迈的性格特征指涉中国特定年代里不畏艰难、越挫越勇的群体性壮烈气概,而作为自然环境、历史境遇与人文气质紧密结合的典型意象,黑土地的地方意象也在东北电影乃至中国电影的影像建构历史中都独树一帜。可见,“北大荒”作为极具代表性的东北意象具有多重面向,其内涵与意义跟随影像创作的时代背景与表意动机而不断发展变化;而“黑土地”则以其土壤特性上的肥沃象征东北地区风土人情中的包容力。总之,有关北大荒的影像书写不仅是空间地域里特殊的自然风貌的再现,更蕴含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诗性型铸力量,并能作为一种红色记忆在当代青年群体中继续发挥其积极的精神引领作用。

①王欣睿、张福贵《〈北方文学〉与北大荒知青作家群》[J],《文艺评论》,2015年第3期,第112-117页。

②③张英进、苏涛《全球化中国的电影多地性》[J],《电影艺术》,2009年第1期,第74-79页。

④参见笔者发表论文《反思与怀旧:顾长卫电影影像中的文化乡愁》[J],《当代电影》,2016年第5期,第176-179页。

⑤黄大军《北大荒知青文学的多维阐释——〈北大荒知青文学:地缘文学的另一副面孔〉评骘》[J],《呼伦贝尔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第49-51页。

⑥[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M],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46-63页。

⑦龙柏林、潘丽文《文化整合的红色记忆维度》[J],《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第129页。

⑧[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人类文化哲学导引》[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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