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人性的形而上思考走向“人”的感性生存
——试论新写实小说的缘起及其历史价值
2021-04-16范立红
○范立红
就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中国文坛而言,“新写实”无疑是影响最为广泛的一次文学潮流了。从1987至1993年,池莉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刘震云的《新兵连》《塔铺》《单位》《一地鸡毛》,刘恒的《伏羲伏羲》《白涡》等一批作品先后发表,这些作品相较于80年代初的文学明显地表现出了贴近人的日常生活的特点,引起了文学批评界的广泛关注,著名文学期刊《钟山》于1989年第3期开辟了“新写实小说大联展”专栏推波助澜,并先后刊发了陈思和、於可训、丁帆、王干、李洁非等知名评论家的理论文章。随后,《文学评论》《文艺报》《人民文学》《文学自由谈》《上海文学》等刊物纷纷发表研究文章,掀起了对这次文学潮流的讨论热潮。“新写实”小说因此成为了继“寻根”文学、先锋思潮之后在当代中国文坛产生了广泛影响的一次文学潮流。
“新写实”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次在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自发形成的文学潮流,在相关文学期刊的主动倡导与推介之前,新写实小说的主要代表作已经发表,且在文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钟山》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专栏,更多是从理论上对这次文学潮流进行总结和推介,池莉的《烦恼人生》此前已经在《上海文学》1987年第8期发表,并于当年为《小说选刊》与《小说月报》转载,而刘震云的《塔铺》《新兵连》、刘恒的《白涡》《伏羲伏羲》均先后在1987年下半年至1988年上半年之间已经发表,并引起了批评界的注意,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和《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作为一次自发形成的文学潮流,“新写实”小说创作潮流的形成是来自于新时期文学在一定社会文化环境中的自然发展,而不是来自于理论家们的倡导。就“新写实”小说产生的历史文化原因而言,它的出现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的社会经济文化条件有着紧密的联系,同时,它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新时期文学对于“人”的价值和命运进行探索的一个结果,这突出地表现为作家们认识人、评价人的维度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在新写实小说之前,新时期历次文学思潮立足于时代的特点,从不同视角对“人”的价值和命运进行深入的思考。如果说80年代初期的伤痕、反思文学、改革文学是侧重于从政治、经济的视角去认识人的价值和意义的话,那么,80年代中期兴起的寻根文学、先锋小说思潮则从时代政治、经济环境中解放出来,在一个更为广阔的文化环境中对“人”的价值和命运进行深入的思考。寻根文学、先锋小说的出现体现出了新时期文学在更深、更广的层面上对人的价值和命运进行重新认识的历史要求。但是,它们在不同程度上都脱离了人的现实生存,陷入到对于人性、人的价值的形而上思考之中。“寻根文学主要是从群体意识方面来展现民族文化心态,它所着力表现的或是在一定文化环境中的民族文化心理状况,或是对传统人格理念的反思。它所关注的是作为一定文化精神和人格理想的‘人’,而不是个体意义上的人。寻根作家们在广泛的文化环境中认识‘人’,关注‘人’,固然丰富了文学对于‘人’的认识,但他们却无法填平历史文化传统与人的现实生存环境之间的鸿沟。相反地,他们所努力寻找的民族文化之根反而成为了现实的一种对立物,也就失去了蓬勃的生命力,成为了一个民族的记忆和想象。”①寻根作家们往往疏离了具体的时代背景,或深入到远古洪荒、历史烟云之中,或沉溺于对于人的价值和意义的形而上思考之中,它们在远离时代政治、经济环境对于“人”进行更深入的思考的同时,也阻断了文学与“人”的现实生存之间的深刻联系,也就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与此类似,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先锋小说思潮是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及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先锋作家们试图通过自己的作品表现自己对于人性真相及人的普遍命运的哲学思考,为了突出这种认识的普遍性,先锋小说着力表现的是普遍意义上的“人”和抽象意义上的“人”,而不关心人的现实生活状况。在具体作品中,作家们往往淡化了人物生存的环境,打破日常生活的秩序和逻辑,以怪诞的方式来突出世界的荒诞性。通过对现实生活的夸张性渲染、扭曲来传达自己的哲学认识。因此,在先锋小说中,我们已经找不到了“人”的现实社会关系,作品中人物的性格、身份都十分模糊,作家们甚至有意识地回避了人物生存的时代环境,因此,先锋小说脱离了人的日常生活,它所表现的“人”更多是哲学意义上的“人”、形而上的“人”,远离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状态的“人”。
无论是寻根文学还是先锋小说,它们在摆脱了时代政治、经济环境对于“人”的遮蔽的同时,疏离了人的现实生存环境,也就远离了读者,从而走上自身的末途。作为对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这种疏离了人的现实生存环境的倾向的反拨,新写实小说于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出现了,但它不是对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的简单回归,而是在吸收了中国新时期文学对于“人”的价值和命运的思考成果的基础上,重新回到人的现实生存之中。
新写实小说的兴起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的文化氛围有着紧密的联系,它也是新时期文学对于“人”的价值和命运进行探索的一个结果。80年代中期,中国的改革开放逐渐走向深入,市场经济蓬勃发展,商品经济意识的增强使人们更趋于务实,不再沉溺于抽象的价值理想和人性观念中,而更关注人的现实生存状况。同时,市民文化的兴起对传统的精英意识、启蒙情结带来了巨大的挑战。曾经流行于80年代初的文学中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关注,对于理想与信念的追求遭到了人们的冷落,作家们本身也与芸芸众生一起经历了社会变革所带来的冲击。就当时的社会文化心理氛围而言,“主流意识形态有所衰落,社会的中心化价值体系解体,知识分子扮演的启蒙角色已经无力在历史实践中起到实际作用,主体性及其历史神话也已破灭”②。“回到生活,回到现场”成为了作家们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也成为了文学的一个基本选择。人的欲望、人的诉求、人的生存状态成为了文学关注的中心,这标志着作家对于“人”的价值和意义有了新的认识,以往被历史、时代所遮盖了的人的现实生存境遇、他们的感性生活流程对于“人”的重要意义被突显出来了。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刘震云曾指出:“我们拥有世界,但这个世界原来就是复杂得千言万语都说不清的日常身边琐事。它成了我们判断世界的标准,也成了我们赖以生存和进行生存证明的标志。这些日常生活琐事锻炼着我们的毅力、耐心和吃苦耐劳的精神。”③在他看来,人的日常生活状态本身就构成了“人”的核心内容。他在《一地鸡毛》中借主人公之口进一步表达了这种认识:“渐渐小林有这样一个体会,世界说起来很大,中国人说起来很多,但每个人迫切要处理和对付的,其实就身边周围那么几个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基于这种认识,作家们有意识地抛弃了时代、国家、民族命运等这些宏大题材内容,而着眼于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感性生活流程。在他们看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体现着“人”的基本生存状态,“人”的价值和意义存在于作为个体的人的感性生活之中。因此,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人的日常生活方面,如池莉指出的:“我偏爱生活细节。我觉得人类发展了这么多年,大的故事怎么也逃不脱兴衰存亡,生老病死,只有细节是崭新的,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人群,拥有绝对不同的细节。”④
作为对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疏离了“人”的现实生存的倾向的反拨,“新写实”小说作家们重新回到人的现实生存之中,他们不再像80年代初的文学那样紧密联系时代社会政治、经济风云,把个人的价值和命运淹没在宏大的历史进程中;也不像80年代中期文学那样脱离了人的现实生活环境,沉迷于对“人”的价值和命运的形而上思考中,而是回到人的日常生活,以冷静的笔调反映普通人的世俗生活本相,反映他们的由油盐柴米、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等构成的生存状态,表现他们生存的烦恼。他们有意识地清除了传统理想、价值观念对于人的现实生存状态的遮蔽,而是格外强调“我们今天的这生活不是文学名著中的那生活,我开始努力使用我崭新的眼睛,把贴在新生活上的旧标签逐一剥离”⑤。
表现在对于“人”的定位方面,“新写实”小说把“生存”视作“人”的核心方面,而人的感性生存状态也就成为了作品反映的重要内容,作家们是“以纯客观叙述来实录凡俗人生中的种种本相,以及揭示出生存本身的意义所在”⑥。这是新写实小说的一个基本价值取向,它是回复到了人的现实生存,着眼于人的生存本相,立足于人的日常生活状态中对“人”进行界定,这在“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品中充分体现出来。池莉的《烦恼人生》是对作为一个普通工人的印家厚的感性生活的叙写,作者着重表现的是他在家庭、社会、单位多种矛盾关系的冲突中的日常生活状态;刘震云的《单位》《一地鸡毛》反映的是一个不乏理想的大学生在生存环境的影响下,消磨尽自己的锐气与朝气,逐步沉沦其中,变得圆滑、世故的过程;《新兵连》则反映了一群淳朴的新兵,他们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而不择手段地追求“上进”。就这些作品而言,它们始终都是指向“人”的生存状态的,它们体现着作家对于人的价值和命运的重新认识:“泡在生活的原汁原汤里,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要矫情,不要造作,不要取悦于谁,更不要屈服于什么,用整个身心去感受历史,感受这个世界,感受人类的欢乐和呻吟,也感受自己生命的流程。”⑦从这一目标出发,新写实小说表现出了“视点下移”的倾向,它把目光投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方面,它所表现的人物已经不再是80年代初文学中那种融汇着特定时代人们的理想观念的英雄人物,不是寻根文学中那种作为一定文化人格的代表的、体现着一定群体意识的代表性人物,也不再是先锋小说中那种体现着作家对于人的终极命运的认识的符号化人物,而是生活中芸芸众生的感性生活状况,他们是工人、小公务员、小知识分子、普通士兵等等,作者并不在他们身上寄寓某种理想观念,而只是展示他们在一定环境中的生存状态。
从回归到人的生存本相的目标出发,新写实小说强调“情感零度”的写作立场,它要求避免用主观的理想、观念来代替生存本身,避免作家的主观理想对“人”的生存本相的遮蔽,即池莉所强调的“不动剪刀,不添油加醋”,“把贴在新生活的旧标签逐一剥离”(池莉《写作的意义》)。范小青明确地表达了新写实小说作家们的这种立场:“我对于生活没有什么新的见解,没有能力也没有欲望干预生活,所以干脆放弃思想,写生活本身,写存在,不批判,不歌颂,让读者自己去评价,去思考。”⑧作家们主动放弃了启蒙者的立场,只是以客观的态度展示生活的原生状态。
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文学中,无论是“朦胧诗”,还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抑或改革文学,作家们总致力于理想价值的找寻,人性、人的价值与尊严是贯穿这一时期文学的一个基本主题。作家们强烈的精英意识和启蒙情结在作品中鲜明地表现出来,作家们是站在国家、历史的高度关注人的价值和命运的。他们虽然也展现了人在一定政治、经济环境中的情感、生命状态,但个人的生存状态、他们的情感、欲望这些东西都往往被国家、历史这些宏大的内容遮蔽了。在很大程度上,作家的理想、价值、观念遮盖了文学对于人的现实生活状态的认识。
而在新写实作家的笔下,不再有政治情景,也看不到任何宏大叙事的主题,有的只是世俗的生活,那些曾经有过的崇高理想都已被卑微的世俗生活所取代。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刘震云曾经感慨道:“如何求人将孩子入托、如何将老婆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单位。每一件事情,面临每一件困难都比上刀山下火海还令人发愁。”⑨在他看来,这才是生活的真正状态,这才是生活中普通人关注的问题。新写实小说回到了人的具体生存,回到普通人的社会角色之中,他们是丈夫、父亲、工人、情人,作者是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认识人,确立人的本质的。作家们往往取材于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事件,还原生活的本真状态,琐屑、平庸、疲惫、烦恼,这就是现实中人的基本状况。在池莉的《你以为你是谁》中,作者所表现的不是重大的时代风云、矛盾冲突,而是展示在感性生活中人们的苦苦挣扎,主人公陆武桥面对多病的父母、下岗的姐姐、不务正业的弟弟,在众多的责任中疲于奔命、苦苦挣扎,带着一家顽强地生存着。作者紧密结合人的日常生活,表现在特定的境遇中人的生存状态,它所要求的是作为个体所感知过、体验过的真实。
按照弗洛姆的观点:“一切生命的本质在于维护和肯定自己的生存。”人的自我保存意识构成了人性最基本的一个方面,而吃、喝、性欲等生理需求就成为了人性的核心内容。从反映人的生存状态的目标出发,对人的生存欲求的表现就成为了新写实小说的重要内容。从《烦恼人生》中印家厚在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到《太阳出世》中赵胜天、李晓兰结婚、孕育生命、孩子的成长,《风景》中“七哥”一家的苦苦挣扎,《单位》中各色人等之间的撕缠拼斗,《新兵连》中人们为了追求“上进”的不择手段。这些作品都表现了人在生存欲望的驱使下的苦苦挣扎,人的生命本身就是在这一过程中的以延续和发展的,而人性、人的价值也只有在这一过程之中得以体现。新写实作家们通过对原生状态的生活的抒写反映了他们对于“人”的真实状态的认识,从而逼近了人的现实生存本身。他们尤其强调欲望对于人决定作用,而弃绝了传统文学中我们所熟悉的理想动机和道德动机,如《狗日的粮食》是从人类生存对粮食的依赖方面关注人的,而《伏羲伏羲》是从性、生命的传承方面去关注人,它们都着眼于生存本身。它“以纯客观叙述来实录凡俗人生中的种种本相,以及揭示出生存本身的意义所在”。理想、信念、价值、使命,这些作为传统文学创作中的核心内容,已经被为生存苦苦挣扎的人们无可奈何地抛弃了。世俗生活的压力和烦恼成为了人的行动根由,也成为了“烦恼人生”的核心内容。
失去了理想的支撑,新写实小说不会再去关注英雄人物,而着力表现普通人平庸的日常生活,不再把人物放在政治、经济的重大冲突中,而贴近了生活中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新写实”小说更多地代表着一种“市民文化”精神,它隔绝了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中那种强烈的精英意识和启蒙情结。着重表现由油盐柴米、吃喝拉撒所构成的凡俗人生。对“人”的生存境遇的关注,这本身就是作家人文关怀的体现。
因此,强调情感零度,没有了伤痕、反思文学中那种强烈的家国意识、历史担当,没有了改革文学对于民族未来的热烈憧憬,没有了寻根文学厚重的文化使命意识,也没有了先锋文学对于人的终极命运的悲观性认识,而只关注“活着”的人。人的生存状态是新写实小说的核心所在,《单位》中小林入党、提干、分房、结婚、生子、涨工资,这些都构成了人的生命的基本内容。在《一地鸡毛》中,主人公为豆腐馊了而吵嘴、为偷水而难堪、为工作调动而费尽心机、为孩子入托、接待家乡人而烦恼。政治经济、国际风云这些东西离他们太远,生命本身被现实生活的“一地鸡毛”所淹没。作品不再致力于价值的找寻,而着眼于日常生活本身。如果说先锋小说家们因远离人的现实生存,背离大众审美情趣而走向自身的末途的话,那么“新写实”作家们则从先锋小说对“人”的价值和命运的玄思中走了出来,重新将目光投向人的现实生存。但它不是对现实主义的简单回归,在很大程度上,新写实小说吸收了80年代文学对于“人”的价值和命运的思考成果,寻根文学立足于广阔的历史文化时空认识人的全部丰富性,先锋小说则在西方现代哲学、心理学的影响下对“人”进行重新思考,他们消解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及“朦胧诗”潮流对于“大写的人”的追求,不再在宏大的政治、经济环境中认识人的价值和命运。经历了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的洗礼,新写实小说不再像寻根文学那样在虚幻的历史烟云中找寻人的精神归依,也不像先锋小说那样沉溺于对人性、人的终极命运的悲观性认识之中,它清除了传统理想、价值理念对于人的遮蔽,从而能贴近生活的原生状态,在对平凡的感性生活流程的叙写中展现人的生命状态,它虽然失却了80年代初文学那种振奋人心的理想、价值、信念支撑,但却逼近了人的生存的本真状态,也就逼近了“人”的生存本身。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先锋小说对于人的消解对新写实小说所产生的影响,因此,有论者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新写实主义’得益于西方现代主义的东西,要远远大于经典现实主义,他们那种追求绝对客观化的写实态度,未必是在认同现实主义原则,而更有可能是在向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暗送秋波。”⑩新写实小说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客观化”更多体现在对生活中的人的生存状态的认识方面,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先锋小说对于传统上关于“人”的种种价值理念的消解为基础的。而新写实小说“情感零度”的创作主张与80年代中期深受后现代理论影响的“第三代诗”冷抒情的观念表现出了很大的一致,它们都体现出了80年代中期以后文学放弃了对于理想、价值的找寻,向人的感性生活流程靠拢的倾向。因而有人认为“‘新写实’是先锋小说适者生存的延续和变种”⑪,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揭示出中国新时期以来历次文学思潮之间的历史联系。
值得注意的是,新写实小说在对“烦恼人生”的叙写和对现实生活中“一地鸡毛”的展示中,它写到了生活对于人的塑造,写到了理想在现实中的失落,认识到了生存的琐碎与平庸,但它并没有走向对人的生存价值的否定。它当然写到了人在现实中的异化,人在现实中的随波逐流,但同时也写到了印家厚关于明天的希望之梦,在《不谈爱情》中主人公经历了生活的碰撞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太阳出世》更表现出了对生命的礼赞。这些都是充满着对人的现世生存的肯定精神的,这是它与先锋小说对于人的认识的一个原则区别。它直面人的生存真相,但并未走向对人的生存的消极否定,它当然也写到理想的失落与个性在现实中的消融,但并没有消极地否定理想的意义。它只是调解了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作品的人物往往在无法改变生活境遇的情况下适应现实、顺应现实。我们可以指责这些人物在生活中的消极与被动,但不得不承认这更符合生活中的人的真实面貌。立足于厚重的生活土壤,面对生活的琐碎与平庸,它表现出了一种积极乐观的精神,这在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得到了典型的反映。作品主人公张大民以一种调侃、苦中作乐的方式应对着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照顾老人、帮助兄弟姊妹、处理夫妻关系、建房屋、调工种、协调家庭的各种矛盾、下岗再就业等方方面面,艰难地带动自己的大家庭向前走,在极端困厄的生活条件中依然有滋有味地活着,体现出一个普通人面对生活积极、乐观的态度,他的这种人生态度何尝不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实际上,在池莉等人的作品中,对人的世俗生存的肯定始终是她们创作的一个基本价值取向,在《烦恼人生》中,印家厚并未被琐碎、平庸的生活所压倒;在《太阳出世》中,赵胜天与妻子在鸡零狗碎的冲突中也并没有离婚,相反,在孩子出世后,他更加有滋有味地活着,搞革新,念大学,操持家务,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好丈夫;在《不谈爱情》中,庄建非和吉玲经历了两人的冷战和两家的热战,最后生活还是要继续;而在《一地鸡毛》中“小林”在经历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之后,他所得出的认识——“看来改变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表现出了一种对立足于世俗生活的人生观念的认同。池莉说过:“我写,只希望能切切实实与读者一道咀嚼我们的生活,认识我们的生活,享受我们的生活。”⑫作家对现实人生烦琐与平庸的感叹并未走向对人的生存价值的否定,而是传达出自己对人的生存状态本身的认识。而在《一地鸡毛》中,刘震云通过作品人物之口传达出了他对于人的生存意义的认识:“看,还说写诗,写姥姥!我可算看透了,不要异想天开,不要总想着出人头地,就在人堆里混,什么都不想,最舒服,你说呢?”新写实作家们所表现出的是一种平民化的价值取向,它是回归到人的现实生存中对人的价值的叩问,是对一种筑基于凡俗人生之上的价值观念的认同。
新写实小说对于中国当代文坛的影响是深远的,相较于寻根文学与先锋小说,它回到人的现实生存之中,更加接近了现实中人的真实状态,因而显得更为厚重。然而,在清除了传统价值、理想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的遮蔽之后,直面人的生存本相成为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文学的一种基本价值取向,此后的王朔现象、《废都》现象、新历史主义小说等创作思潮在对传统理想观念的消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当文学进入了21世纪,“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以及网络文学中“个人化”写作立场的确立,我们不得不对中国新时期以来文学的发展流程进行反思,在清除了传统价值观念对于“人”的遮蔽,摒弃了启蒙意识、家国情节之后,文学是否只剩下了生存本身?人的意义是不是仅仅剩下了“活着”?
①范立红《在广阔的文化时空中探寻“人”的生存意义》[J],《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第98页。
②陈晓明《剩余的想象——90年代的文学叙事与文化危》[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5.年,第288页。
③⑦⑧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J],《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第12页。
④池莉《创作,从生命中来》[J],《小说评论》,2003年第1期,第32页。
⑤池莉《写作的意义》[J],《文学评论》,1994年第5期,第58页。
⑥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13页。
⑨刘震云《磨损与丧失》[J],《中篇小说选刊》,1991年第2期,第89页。
⑩陈晓明《反抗危机:“新写实论”》[J],《文学评论》,1993年第2期,第88页。
⑪陈旭光《“新写实小说”的终结———兼及“后现代主义”在中国文学中的命运》[J],《文学评论》,1994年第1期,第8页。
⑫池莉《也算一封回信》[J],《中篇小说选刊》,1988年第4期,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