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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经典作家语言运用角度看言语词〔*〕

2021-04-16聂志平

学术界 2021年3期
关键词:索绪尔现代汉语言语

聂志平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一、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是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基础之一

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基础之一,是对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这种区分,是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明确提出来的。

索绪尔把人们通过说话进行交际传递信息的活动,称为“言语活动”;在言语活动中区分出语言和言语:“言语活动有个人的一面,又有社会的一面;没有这一面就无从设想另一面”,语言“是言语活动的社会部分,个人以外的东西;个人独自不能创造语言,也不能改变语言;它只凭社会的成员间通过一种契约而存在”;〔1〕语言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是通过言语实践存放在某一社会集团全体成员中的宝库,一个潜存在每一个人的脑子里,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潜存在一群人的脑子里的语法体系;因为在任何人的脑子里,语言都是不完备的,它只有在集体中才能存在”,〔2〕“语言以许多储存于每个人脑子里的印迹的形式存在于集体中,有点像把同样的词典分发给每个人使用,所以,语言是每个人都具有的东西,同时对任何人又都是共同的,而且是储存在人的意志之外的。语言的这种存在方式可表以如下的公式:1+1+1+……=1(集体模型)”。〔3〕

从意思到语音传递,“个人永远是它的主人;我们管它叫言语”,“言语却是个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为”,〔4〕“它是人们所说的话的总和,其中包括:(a)以说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个人的组合,(b)实现这些组合所必需的同样是与意志有关的发音行为”,“所以在言语中没有任何东西是集体的;它的表现是个人的和暂时的。在这里只有许多特殊情况的总和,其公式如下:(1+1’+1’’+1’’’……)”。〔5〕

在第三次普通语言学课程中(1911年4月28日),索绪尔曾用下边的图表来说明语言和言语的区别:〔6〕

索绪尔认为,区分了语言和言语,就区分开了社会的和个人的,主要的和从属的。对于语言和言语的关系,索绪尔认为它们“是紧密联系而且互为前提的:要言语为人所理解,并产生它的一切效果,必须有语言;但是要使语言能够建立,也必须有言语。从历史上看,言语的事实总是在前的……我们总是听见别人说话才学会自己的母语的;……最后,促使语言演变的是言语;听别人说话所获得的印象改变着我们的语言习惯。由此可见,语言和言语是互相依存的;语言既是言语的工具,又是言语的产物”。〔7〕索绪尔还用交响乐和演奏以及莫尔斯电码和发报机来比喻两者之间的关系:语言是交响乐的乐章,言语是对这个乐章的演奏;语言是莫尔斯电码,言语是用发报机发报的行为。

在语言学史上,对于索绪尔的区分一直有不同的看法,争论不休。20世纪60年代和21世纪初,我国语言学界曾有过两次规模较大的讨论。在对言语的阐述上,索绪尔使用概念不够严密,为后世的争论埋下了种子,但语言和言语的区分仍是对语言学理论的巨大贡献,成为现代语言学的一个基本理论。我们认为,索绪尔提出的言语概念,实际上包括两个内容:(1)从执行者角度与作为交际工具的语言符号系统相对的,作为个人行为的言语;(2)作为语言的客观的外在的存在,亦即人们对语言使用和所产生的话语的总和的言语。

其中“言语①”是“作为个人行为的言语”,而“言语②”就是我们一般所理解的言语:“人们使用语言进行交际的行为和这种行为的结果——话语——的总和”,这也是索绪尔在论述语言和言语关系时所使用的关于言语的概念。很多人认为索绪尔在社会性这个问题上将语言和言语对立起来所产生的所谓的“索绪尔式矛盾”,是不存在的,这也是索绪尔的语言、言语理论尽管遭到很多人批判,但在现代语言学中对这个问题的论述上,仍然摆脱不了索绪尔的真正原因。〔9〕

索绪尔语言和言语区分的理论,对我国语言学的影响,除了20世纪60年代和21世纪初关于语言和言语的两次大讨论之外,在具体学科研究方面的影响,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1)在普通语言学领域,高名凯在我国第一部系统的语言理论著作《语言论》中,将语言和言语的区分作为一个基本的理论问题论述,并在各层语言单位中建立了“位”与“素”的观念。

(2)在汉语语法研究领域,吕叔湘在1979年出版的《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中,区分了语言的静态单位和动态单位,认为“语言的静态单位是:语素,词,短语(包括主谓短语),以及介于词和短语之间的短语词,其中语素是基本单位。语言的动态单位是:小句,句子(一个或几个小句),小句是基本单位”。〔10〕该书是20世纪汉语学界最重要的汉语语法理论著作。同年发表的吕冀平的长文《两个平面,两种性质:词组和句子的分析》,认为汉语句法分析一些引起麻烦和尚未解决的问题都与对词组和句子性质的认识有关,“在进行句法分析时,有必要把区分语言和言语这个观念引进来,并且贯彻到具体的实践中去”,“静态的、尚未体现交际功能的,是语言单位。动态的、已经体现交际功能的,是言语单位”,〔11〕词组和句子是不同平面、不同性质的东西,前者是语言单位,后者是言语单位。这两篇文献,是汉语语法研究进一步深入的理论标志。〔12〕

(3)继1983年发表论文《语言的语法分析和言语的语法分析》,提出汉语语法研究应该区别语言的语法研究和言语的语法研究后,王希杰又在20世纪80、90年代至21世纪初,发表系列论文,主张在汉语语法、词汇、修辞、语义等领域,区别语言的研究和言语的研究。〔13〕这也反映在他2018年出版的《汉语词汇学》(商务印书馆)中。

二、现代汉语词汇学的对象

在20世纪50年代,周祖谟《汉语词汇讲话》〔14〕发表,标志着现代汉语词汇学的开端;而孙常叙《汉语词汇》(吉林人民出版社,1957)、周祖谟《汉语词汇讲话》(人民教育出版社,1959)、王勤、武占坤《现代汉语词汇》(湖南人民出版社,1959)的出版,标志着现代汉语词汇学的形成。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的六十多年间,对于现代汉语词汇学对象的认识,基本一致:研究现代汉语中的词和词汇,“词汇”则是语言中的词和相当于词的固定语的总汇。对于现代汉语,一般理解为普通话,这样,除了专门的方言研究外,现代汉语词汇学,基本上都是以普通话为研究对象,其他不符合普通话标准的词语现象,多被看作生造词之类的需要规范的对象,而诸如“拿来主义、送去主义”之类的,都被放到修辞学中去,作为一种修辞格——仿词——来研究。但现代汉语词汇学,真的只能以普通话规范词语或有修辞意义的固定用法作为研究对象吗?有哪一部作品,能够只使用权威的中型规范词典《现代汉语词典》中收录的词语呢?出现在有影响的作品中而没有被《现代汉语词典》收录的形式,就不应该被关注吗?看下面两段文字:

①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个子几乎与祥子一边儿高,头剃得很亮,没留胡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知道刘四爷的就必也知道虎妞。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作太太。(老舍全集·第3卷·骆驼祥子·四)

②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说不出来的亲热。一向他拿人和厂当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他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来,还让他吃饭,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落下泪来。(老舍全集·第3卷·骆驼祥子·四)

上面①②这两段文字,读后没有不懂的,但有下划线的文字形式,就不会出现在词典里,不会出现在说汉语的人们的日常语文生活中。“刘四爷、虎妞、祥子、人和厂、骆驼祥子”这些形式,在这部小说中,有特殊的指称对象,与老舍以外的其他人也会使用的形式(没有下划线的部分)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句句完整的话语,对《骆驼祥子》这部小说中的三个人物作了介绍。通过这段文字,我们在脑子里就会形成它们所代表的对象的印象,尽管它们所代表的对象,我们并没有见过;它们是老舍想象、描述的,是只存在于这部作品中的,但是,很明显,它们具有固定的语音形式、文字形式,具有指称性,是小说《骆驼祥子》中人物和事物的名称,毫无疑问,是符号;但同时,它们又不符合一般对词的理解:因为话语是由词语组合而成的,但如果把上列“刘四爷”等形式去掉,每句话表意就不完整了;而有了这些形式,人们就能够完整地理解这些话语了。“拉、包、月、散、座”这些词我们知道,也会用到它们,但“拉包月”“拉散座”“座儿”是什么意思?我们就需要对照上下文思索一番,才能明白。“拿起”是手的动作,为什么“走个十里二十里”需要“拿起腿来”?把腿“拿起”,怎么走?而“逃命”“落泪”词典中有,但词典上并没有“逃出命来”“落下泪来”这样的形式。这种依据上下文对话语成分的理解,在中国传统语言学中叫“随文释义”。这种随文释义,被看作不严谨、不科学,也不系统的词义研究,但它的最大好处是实用、方便,能够使我们理解词义、句义,实现读懂的需要。按我们的理解,这种随文释义,实际上就是对言语词的释义性研究。

这些我们以前没有见过、只出现在小说中的文字形式,这些在词典中没有收录的文字形式,它们是汉语中的词吗?在小说中,它们使用了汉语的语音结构,使用了汉字,与前后其他词语组合形成完整表意的话语,有能指、有所指,我们读这些话语,知道它表示什么意思,因此,这些有下划线的部分,我们还是应该承认它们也是语言符号,也是词,只不过不是我们一般所理解的词,也不会被语文词典所收录,它们是作家创造出来的,属于作家,属于这部作品。既然“言语是人们使用语言进行交际的行为和这种行为产生的结果”,作家通过这些形式的创造来写小说讲故事,它们自然是表意单位,自然是话语的构成成分。跟大众普遍使用的词相对比,我们可以把它们叫作“言语词”。

不仅作家创作会产生言语词,普通民众的日常语文活动,也会产生言语词,而且是言语词创造的主体。在具体的交际过程中,作为交际主体的个人,可以根据交际的需要,创造出一些语言系统中没有的词语,或使用一些没有得到社会普遍认可的词语,前者如在春晚小品《打工奇遇》中,赵丽蓉演的角色模仿医托儿等词语,利用“托儿”造出了“饭托儿”;后者如在鞋店中男、女皮鞋的标识牌“男皮”“女皮”,等等。这些词语没有被社会大众普遍接受和使用,没有进入语言的词汇系统,只能算言语中的词语:言语词。

最常见的言语词是只出现在言语作品中,而大众在日常语文生活中不会普遍使用到的形式。但离开这些言语词,文学作品必然是不完整的;离开了对这些言语词的分析,也不能完整、准确地理解作品。我们也可以进一步说,离开了对言语词的分析,词汇学也是不完整的,有缺憾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同一般语文生活中一样,这种存在于文学作品中,代表作品中的人物、对象的言语词,也有转化为被全社会共同理解和使用的语言成分的可能,作为典型形象的名称,鲁迅小说中的“阿Q”被作为一个词语收入权威的规范词典《现代汉语词典》,从1973年印行的试用本到现在第7版这一事实,就是一个明证。

另外,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同样的内容,作为北京人,出身于满族下层旗人市民阶层的作家老舍给我们讲这样的故事,与出身于没落官宦汉族家庭的绍兴人鲁迅肯定是不同的,至少每个汉字的发音会有些差别,也就是说,写下来的汉字是一样的,但它们的发音会有所不同,语音形态不同,具体的意思也可能会有一点差异,那么,它们是同一个东西吗?在现实的语文生活中,人们在不同的话语中所使用的话语成分是A’、A’’、A’’’……,但在语言意识中,则都把它们看作同一个A,这个A会以固定的读音、固定的意思被人们所理解、所使用。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个A,是语言中的一个词。而在现实的具体语文生活中,不同的人所使用的不同的A’、A’’、A’’’这些具体形式,是A的具体表现,我们也可以把它称作“言语词”。它们是不同的具体的人,在具体的交际中,在不同的话语里,所使用的实实在在的具体的表意形式。而作为A’、A’’、A’’’共同的、概括的或者说抽象的语言符号A,我们称之为“语言词”。这种抽象的概括的语言词,被词典学者收录进词典,作为人们语文生活的一种共同的参照。也可以这样说,在语言千千万万的不同的使用者的心目中,在词典的编辑者的心目中,尽管有种种不同的言语词A’、A’’、A’’’,但是还是有一个共同的语言词A。

对于A’、A’’、A’’’进行抽象概括形成了作为语言使用者的人们头脑中的普遍心理实体A,亦即对于具有社会性的语言词的描写来自具有个人性的言语词,那么,合乎逻辑的结论只能是:现代汉语词汇学的真正基点,应该是言语词;通过收集、观察现实语文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具体的言语词,抽象、概括出语言词,找出规律,为语言研究和大众的语文生活提供帮助。

三、经典作家对言语词的创造

经典作家的作品,从语言使用角度,是人们语文生活中学习、模仿的对象;“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个耳熟能详的说法说明,作家是语言文字表达能力强的人,而真正的经典作家,则是语言艺术家;语言运用得好,才能成为人们语文生活的模仿对象。这种“好”,体现在语言运用的各个方面,也包括词语的运用、词语的创造。

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说“闹病”“闹情绪”,在作家那里,却可以“红杏枝头春意闹”。为了表情达意的需要,作家在写作时,常常需要创造一些日常语言中没有出现的形式。在这方面,鲁迅是一个高手,以下是几则鲁迅作品〔15〕的例子:

③一个阔人说要读经,嗡的一阵一群狭人也说要读经。(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读经与读史)

④中国一向是所谓“闭关主义”,自己不去,别人也不许来。自从给枪炮打破了大门之后,又碰了一串钉子,到现在,成了什么都是“送去主义”了。(鲁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后烈实在前进得快,二十五年前的事,就已经茫然了,可谓美史也已。(鲁迅全集·第四卷·三闲集·“革命军马前卒”和“落伍者”)

例③是对照本句内部前面小句中出现的词语“阔人”,而临时仿造出一个“狭人”;例④是对照文外的一些思想体系名称,如“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等,造出了“闭关主义”“送去主义”“拿来主义”;例⑤中的“后烈”,则是对照文章开头句子中出现的“先烈”:“西湖博览会上要设先烈博物馆了……”。“狭人、后烈、闭关主义、送去主义”等,都是参照语言中已有的形式和材料,使用汉语中已有的构词方式和构词材料构成的;正如索绪尔所说的:“类比创新都是表面上的,而不是实实在在的。语言好像一件袍子,上面缀满了从本身剪下来的布料制成的补钉”。〔16〕之所以会给人以新奇感,就是因为这些形式以前没有出现过、没有被人使用过,而例④所在的文章,由于影响很大,作为文章的题目“拿来主义”被大众所接受,成为一个流传甚广的词语;如前文所述的鲁迅《阿Q正传》的主人公“阿Q”成为“精神胜利法”的代名词,这两个形式都被收录进《现代汉语词典》,成为现代汉语中的两个词语。

作家的这种词语创造或创造性使用词语,不应该只是修辞学的研究对象,因为这些形式无疑是言语作品中句子的构成成分,也是词,只是由于新产生或新运用,而使人感到新奇,没有被普遍接受、普遍使用而已,只是还没有进入语言系统而已。换用王希杰的说法,是潜词的显词化。〔17〕现代汉语词汇研究,实在不应该画地为牢,把它们排斥在自己的研究范围之外。词汇学也应该观察这种鲜活的语言生活,关注动态的词汇现象,从中提取研究素材,就会发现许许多多被规范词典所掩盖或遗漏的词汇现象,从而推动词汇学的发展。

四、言语词研究的三重意义

(一)言语词研究的语言学意义

言语词研究首先具有语言学,或者具体说,词汇学意义。道理很明显,对语言现象的研究,必须而且只能从言语现象入手,因为我们所直接面对的,不是现成的语言单位,而是需要从话语中,从言语作品中,剥离出来构成话语的最小表意符号,这些形成话语的最小单位,也就是言语词。对言语词进行分析概括,抽象出一般性的、在社会中为人们普遍使用和理解的成分,亦即语言词。语言词,是“在话语里,处于两个可能的最小的自然停顿之间,具有完整的意义和固定语音形式,不仅能够出现在这个话语里也能出现在别的话语里,亦即具有复呈性,能够作为一个独立单位使用的最小造句单位”。〔18〕这是整个语言社会全体成员共同的财富,是进行交际传递信息的最基本的符号。这种语言词,也是进行语言教育的基础,无论是本族儿童语言教育,还是针对外民族语言学习者来说,这都是应该学习、掌握的东西。

社会民众的语言交际活动,或者说言语活动,与民众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充满了勃勃生机,是变动的;从对言语活动中的言语词的观察,可以看出语言的流变。“在任何时候,言语活动既包含一个已定的系统,又包含一种演变;在任何时候,它都是现行制度和过去的产物”,〔19〕“从历史上看,言语的事实总是在前的。……促使语言演变的是言语:听别人说话所获得的印象改变着我们的语言习惯”。〔20〕言语活动,言语词,是观察语言演变、词汇演变的窗口。

区分语言词和言语词,对于观察、处理具体语言现象,尤其是词汇现象,具有理论上的指导意义。比如处理离合词问题。“高兴”“后悔”两个形式,在意义上有整体性、在语音形式上有完整性,中间不能有语音停顿,符合一般对词的理解,《现代汉语词典》也是将其作为一个词收录的,但在白话文经典作品老舍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中却有下面这种用法:

⑥紧走了几步以后,他后了悔。(老舍全集·第4卷·四世同堂·十四)

⑦看见老二,他不由的高了兴。(老舍全集·第5卷·四世同堂·七十六)

尽管中间插入“了”使“高兴”和“后悔”中前后两个字被隔开,但在意义上还必须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宾不离动、动不离宾”,否则在意义上就说不通了。如依“合为词离为短语”的学界共识,那么势必也要相应承认,同样的“高”“兴”,在“高兴”中是构词语素,而在“高了兴”中分别是词;“后”“悔”在“后悔”中是构词语素,而在“后了悔”中是独立的词:这样无疑会破坏语言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原则——语言单位同一性原则。只有区分语言词和言语词,才能正确认识这种离合词现象,亦即:在现代汉语口语中,有时同一个语言词会存在几个言语词变体,如“后悔”“高兴”存在两个言语词变体:“后悔”和“后…悔”,以及“高兴”和“高…兴”。有的语言词“AB”在口语中甚至存在更多的变体,如“AB”“A…B”“AAB”“A了AB”“A一AB”“BA”“B…A”等等。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标为离合词的词语就有四千多条。

(二)言语词研究的文学意义

刘勰在《文心雕龙·章句》中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21〕词语是构成话语继而构成篇章的基础。作为语言艺术的体现,没有一个作家会忽视词语的运用。贾岛、韩愈“推敲”的故事,就来自对词语使用的斟酌。经典作家对言语词的创造,特别是作为作品人物名字的专名语的创造,以及对已有语言词的运用,无不隐含着作家的良苦用心。因此,词语的使用、创造,无疑是作品分析、理解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角度。比如对《金瓶梅》《红楼梦》人物名字的分析,以及为了考证作者而对《红楼梦》词语使用的统计等等。

小说以讲故事、刻画人物为主;处于中心位置的人物叫“主人公”,故事也是围绕主人公展开的。如果有人问,老舍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的主人公,或者问得更细致一些:第一主人公是谁?第二、第三主人公又是谁?第一个问题还好回答一些:“祁瑞宣”。那么第二个问题呢?实际上,从词语统计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也是比较容易回答的,第二主人公是“冠晓荷”,第三主人公是“祁瑞丰”。根据《老舍全集》(修订本)〔22〕第4卷、第5卷,其中第5卷排除马小弥从美国英文版翻译回来的第八十八至第一百章,除去“老大、老二”之类的排序称谓,请看下面出现300例次以上的专名对比(见表1):

表1 《四世同堂》中出现300例次以上的人物称谓对比表

上列13个专名,从尊称角度来看,可分五类:“先生”“爷”“小姐”“老”和官职。称“先生”最多的,是钱默吟,有422次,因为他是真正的诗人,隐士,文化地位高;第二位是冠晓荷,223次,原因在于他当过官,有钱,家里有佣人,社会地位较高,所以他还有两个旧时代官僚的尊称形式“名中一个字+老/翁”;第三位是祁瑞宣,45次;第四位是蓝东阳,37次。后两者被称为先生,是因为做(或做过)中学教师,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蓝东阳还写“狗屁诗”。

称“爷”的,次数最高的是李四爷,多达385例次,而且只有这样一种称谓,这是由于他人品好、乐于助人,而且辈分高;第二位是祁老太爷,15次;第三位是祁瑞宣,13次。祁家祖孙次数差不多,称“爷”比例不到李四爷的4%,可见小羊圈民众对李四爷的爱戴。

高第、招弟,因为是富人家女儿,所以被尊称为“大小姐”“二小姐”。

称官职最多的是大赤包,有119次;其次是祁瑞丰,当过科长,12次;第三位是蓝东阳,5次。

其他称谓有五种:绰号、文化身份、“小+姓”、年龄段称谓和参照称谓。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赤包”,这个绰号称谓竟被使用了533次,占总排行的第四位;在历史上或故事传说中,以绰号成名的,很多都是江湖人士,如《水浒传》里边的梁山好汉都有绰号,近现代土匪之类的都有名号,作者老舍常用绰号来称呼这个人物,大概主要是想从绰号角度突出她“女光棍”的形象。以年龄段称谓的只有“祁老人”,这是他最主要的特征。作为家里的媳妇,韵梅还有一个以孩子为参照的称谓:“小顺儿的妈”。

没有尊称的有三个人:韵梅、程长顺和祁瑞丰。韵梅是中年家庭妇女,程长顺属于孩子辈,两者社会地位都很低;而有一定社会地位、有官职尊称却没有其他尊称的,只有祁瑞丰,这也反映了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极端厌恶,甚至都不愿意把他作为讽刺的对象。

(三)言语词研究的社会学意义

从上文的表格分析中,我们也可看出,称谓语的使用,实际上也是对其所代表的人物的社会性评价的反映,因此,言语词的研究,也是社会公共评价取向这种社会学研究的一个方面。

言语词的另一个突出表现,是流行语现象。流行语是指报刊、广播电视和网络等媒体形式上流行的或使用频率较高的言语词,它反映了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在某一时期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和事物。新事物、新现象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代表这些新事物新现象的词语,使用频率高,就成了流行词语。因此,不同时期的流行语是不同的,它反映了人们对社会现象的关注,反映着社会的变化。因此,对流行语的研究,更有社会学的意义。

以近几年的流行语为例,有的是词语的新义、新用法,如:

囧、怼、油腻、锦鲤、神兽、飒

但更多都是新产生的形式:

打call、尬聊、杠精、skr、佛系、官宣、C位、土味情话、皮一下、内卷、直播带货、洪荒之力、友谊的小船、定个小目标、吃瓜群众、葛优躺、辣眼睛、全是套路、老司机、厉害了我的哥、确认过眼神

对这种流行语的跟踪、分析,应该摒弃在词汇学学者的研究范围之外吗?肯定不是。流行语反映了一般民众的关注、情感、态度和智慧,它们来自语言文字的约定俗成的用法,有些有了引申、变化。比如,“囧”本来表示“光明”,但在网络用语中表示“窘”“不好意思”;call是“电话”,但是作为网络流行语“打call”却不是“打电话”,而表示为某人或某事加油、呐喊,对其表示赞同和支持;“神兽”本指神话传说中的神异之兽,作为流行语指“因疫情延期开学而在家上网课的可爱又顽皮的孩子”;“内卷”作为流行语,不表示“发展停滞或不能转化为更高级模式”的社会学意译外来词意义,而表示“行业内部非理性竞争”;再如,“怼”本义为“怨恨”,而作为网络流行语表示“用言语生硬地对待或攻击”,反映出新时代人们勇于表达想法、敢于说出不满的人生态度。这种引申,与一般词义的引申,同出一辙。

注释:

〔1〕〔2〕〔3〕〔4〕〔5〕〔7〕〔16〕〔19〕〔20〕〔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6、35、41、35、42、41、241、29、41页。

〔6〕〔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第三度讲授普通语言学教程》,张绍杰译,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7页。

〔8〕聂志平:《异质中的同质区分——论索绪尔语言理论中言语、语言的区分及正确理解》,《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4期。

〔9〕聂志平:《再论语言、言语的区分》,《语言与翻译》2004年第4期。

〔10〕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4页。

〔11〕吕冀平:《两个平面,两种性质:词组和句子的分析》,《学习与探索》1979年第4期。

〔12〕聂志平:《20世纪国内索绪尔语言理论研究述评(上)》,《通化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13〕参见王希杰:《语言的语法分析和言语的语法分析》,《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又载中国语文杂志社编:《语法研究和探索》(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略论语言的词汇和言语的词汇》,《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1期;《抽象的词和句与具体的词和句》,《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3期;《语法研究中的静态和动态》,《语言教学与研究》1993年第3期,又载《语法研究和探索》(七),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论显句和潜句》,《语法研究和探索》(八),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语言的规范化和言语的得体性》,《语言教学与研究》1998年第1期。

〔14〕周祖谟:《汉语词汇讲话》,《语文学习》1955年第4期—1957年第10期连载。

〔15〕鲁迅:《鲁迅全集》(18卷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17〕王希杰:《论潜词和潜义》,《河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2期。

〔18〕聂志平:《从同一性理论看词的分隶》,《通化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21〕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06页。

〔22〕老舍:《老舍全集》(修订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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