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景建筑的完型图式及环境心理分析
2021-04-16TangChang
汤 畅 | Tang Chang
吴良镛先生建议将风景园林改称为“地景学”,他认为景观建筑的营造应纳入宏观的地理结构和生态系统考虑,使建筑成为大地景观[1];佟裕哲先生认为,中国地景文化思想的主要内涵是因借自然地形环境的建筑群体、城池等人工工程的选址、布局和营建[2];诺伯舒兹用“地景”和“聚落”描述场所结构,聚落与地景有一种图底关系,具有“集结”和“焦点”的功能[3];王其亨先生在对具有地景建筑性质的清代寝陵建筑的解读中,认为建筑的选址为游客观赏自然风景和建筑本身提供良好的视点和视距[4];李保峰教授对风景建筑的研究,更明确地指出风景建筑选址应体现对自然力量的顺应和对自然价值的彰显,既要发掘外部地形条件,创造被观赏的景点,又要提供良好的观景视点[5]。文中虽然没有采用地景建筑的术语,但列举的案例均为山地风景建筑,故而具有地景建筑的性质。从上述学者的论述中不难发现,地景建筑在外部表象上应与地形环境默契配合,产生同构关系,在内在功能上应顺应自然秩序,彰显生态价值。
张良皋先生从鄂西风土建筑和民间风水习俗中发现该类建筑在地形环境中的补缺作用[6],“补缺”即“完型”的一种形式,张先生的研究揭示了传统民间风水规约与现代格式塔完型理论的契合之处。受张先生研究成果的启迪,笔者从典型的地景建筑案例中总结出聚势、点穴、附崖、押角四种完型图式,结合张先生提出的“塞隘”和“束脉”两种图式,共集成六种完型图式(表1),下面对六种图式中折射的完型心理和蕴含的生态价值分别给予论述。
1 聚势
聚势主要指处在凸地形环境中,且对地形环境起到视觉补偿作用的建筑。自然环境并非尽善尽美,有些山丘顶部秃平,势态松弛涣散,缺乏生气活力,建筑的植入使地形环境神凝气聚、生机盎然。这样的案例在现实生活中不胜枚举:如虎丘云岩寺塔、嵩山二祖庵、杭州宝石山保叔塔、恩施清江连珠塔、韩城司马迁祠、青城山伏龙观、西班牙昆卡古城、法国卡尔卡松城堡、奥地利瓦豪古堡等。假如用现代作图工具抹掉这些建筑,这些景点的美学价值马上就会消失,正是由于建筑的介入,聚合了地形的潜力,点化了场所的精神意义,才使该地成为举世闻名的风景,建筑在此产生了点石成金的效果。另一种情况是,地形本身就比较出彩,建筑的介入使原来的风景锦上添花,如梵净山小金顶、建始石柱观、斯里兰卡狮子岩、希腊米特奥拉修道院、缅甸汤恩格拉德寺院、佳县香炉寺等。
推究聚势类建筑所产生的审美心理根源,不难发现地形环境中隐含的完型图式。丘陵是人们心理意象中的三角形,根据格式塔心理学原理,三角形中最尖锐的一角优先引起人们的关注,而顶部秃平的山丘则与人们心理上所期待的标准形态形成极大的落差,人们期待着通过人工的因素弥补这一缺陷,而地景建筑的植入恰好兑现人们这一心理预期[7]。其次,地景建筑作为自然基底中异质的成分和立面构图中最突出的部分优先引起人们的关注并成为视觉的中心。杜威认为审美经验是有机物与环境反复磨合、交互作用的结果,当这种交互作用达到极致时,就转化为参与和交流[8]。这种交互经验中孕育了审美意识的胚芽,空间变成了一个全面包容和封闭的场景,其中有秩序地分布着人类从事的多种多样的行为和经历。建筑作为生活的容器,在天地之间加入了人、神的因素,聚合了天、地、人、神的四重整体,为人们生活经验的诗意联想提供一个内核,场所的意义由此得到集聚。
现代环境知觉理论表明,知觉是机体在环境中进化适应的结果,机体的很多知觉反应机能都是遗传进化的结果。人类对视觉艺术的反应与其说是基于美学,不如说是基于动物的本能,更准确地说,是来自于远古的生存策略和对栖息地的选择。从生态知觉的视角分析,聚势类地景建筑的选址具有多方面的生态优势。从安全防御的角度看,居高临下的视角有利于提前发现远方的信息,包括狩猎对象和潜伏的危险;也有些学者认为这是资源相对匮乏的一种环境利用模式,山顶的土地资源不像河谷盆地那么富裕,没有天然庇护所可以藏匿,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只有通过宣示自己的实力来震慑和阻吓对方,使之望而却步,因而占据地形的制高点就占据了战略优势[9]。山顶的建筑不但形成了明确的地标,同时也成为宣示自己实力的最佳标志。
2 塞隘
塞隘指处在封闭地形环境缺口处的建筑。在自然风景中这样的案例也很多,苏东坡散文中的徐州放鹤亭即是一例:“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10]。放鹤亭的选址为观赏风景提供了很好的视点,同时其自身也成为自然风景中画龙点睛之笔。利川野猫水宜影塔的选址与放鹤亭有异曲同工之妙:“野猫水一带,冈峦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东一面,不塞其隘则内外地脉不束,爰建塔以实之”[11],宜影塔的选址起到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何晓昕在《风水学探源》一书中以江浙山地聚落为例,分析了封闭地形环境缺口处所具有的“门”的意义,江南山地聚落中村口多是水口的位置,出于风水学的考虑,此处多设置牌楼、文峰塔、文曲庙、魁星楼等建筑,该类建筑往往处在盆地的豁口处,同样具有塞隘的功能[12]。另外谷口和山脉的鞍部也是风景建筑选址重点考虑的位置,山峰的鞍部俗称垭口,作为两个高潮之间的休止和缓冲,在自然风景区内一般都建造供人休息的亭子或楼阁,如庐山含鄱口,泰山的南天门,嵩山的法王寺等。诺伯舒兹认为,场所结构的特质是一种地形性质,与大家所熟知的完型理论的组织原则相符,人工场所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存在三种形式,其一是使自然的特征更加明朗化和形象化(形成明确的图形),其次是人必须对既有的情景加以补充,补足其所欠缺,其三是人必须将其对自然的理解象征化,反映特定的生活情景,集结经验的意义,使场所成为文化的客体。塞隘建筑的选址完美地履行了地形的完型及生活经验的集结两种功能。
在人们的环境心理意象中,塞隘建筑处于圆形地形环境缺口的位置。根据格式塔知觉理论中闭合性组织原则[14],该地景图式与人们心目中期待的闭合圆形产生心理落差,建筑的介入恰好弥合了这个缺陷,看似回应了地形的召唤,实则是契合人们先验心理结构中的完型图式。从立面图上看,塞隘的建筑位于地形轮廓线波谷的位置,该点虽然不是空间上的制高点,但却是空间关系的转折点,同样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从生态知觉的视角分析,该类位置也具有诸多优势条件,从信息获取的角度看,这些豁口和走廊是物质、能量和信息内外交流的通道,具有最高的资源密度和丰富的生物种类,是狩猎的最佳场所,豁口同时使捍域功能得到强化,具有“一夫当关”的战略优势[15]。
3 束脉
束脉主要指处在河流上或峡谷中的建筑,以桥梁建筑为主,同时也包含其他类型的风景建筑。该类建筑一般都选址在河流最窄处,在此建桥,跨度最短,引岸最高,路线最短,公费最省,体现了真善美的高度统一。在风景名胜区、历史文化名城和乡土聚落中,很多桥梁成为标志性的景点,如宜宾龙华古镇廊桥、泰顺北涧廊桥、凤凰古城虹桥、绵阳姊妹桥、海德堡铁欧德桥、日本猿桥等。桥梁的存在不但为人们提供了交通方便,由于其枢纽的位置,也成为很多生活事件的汇聚的焦点,人生的遭遇过往均与此发生关联。海德格尔在《筑·居·思》一文中对桥的场所意义和景观价值做过精彩的阐述“如果没有桥梁,河岸只是两条伸展的陆地边界,桥把广阔的后方河岸的风景带向河流,桥把大地聚集为河流四周的风景,桥以其方式把天、地、人、神四重整体集聚于自身”[16]。除了桥梁以外,很多聚落因其所处的锁钥位置而强化了地形环境的风景价值,如凤凰古城、酉阳龚滩古镇、宣恩庆阳坝等。
一般说来,清晰可读性、可认知的符号系统容易形成环境意向,环境意象是观察者根据环境所提供的线索,按照自己的意愿对所见事物积极筛选组织外,也是由于环境脉络符合观察者头脑中早已形成的模式[17]。在人们的心理意象当中,河流是一束变幻不定的线条,是自然界变化流动因素的直观呈现,作为生物的人除了渴望生活富有变化而丰富多彩以外,还希望在变动不居的生活中寻找一种永恒的秩序,而桥梁建筑的嵌入锚固了这束骚动不安的线条,在变幻不定的自然中建立了可控的秩序,人们焦虑不安的心理得到平息。除了美学价值以外,从生活功能上分析,具有束脉作用的桥梁一般都处在渡口、码头的位置,是物质、信息交流通道的咽喉和中枢,同样具有豁口走廊的效应,还往往成为经济走廊或商业重镇,各种商业活动、交往事件汇集于此,居民的日常生活经验也都与此发生联系。
表1 地景建筑选址的六种完型图式
4 点穴
点穴是在群山环抱的地形环境安置建筑的一种方式,也是中国传统聚落最典型的一种选址方式,它代表了中国古人理想化的一种栖居形态,如武隆仙女山、甘南扎尕那、宣恩彭家寨、京郊爨下底村、德钦雨崩村、平顺井底村等。该类地景建筑的审美效果主要是在俯视条件下产生的,由于位置低下,四周汇水线聚集于漏斗状地形的底部,人们的注意力也被地表径流形成的大地肌理引向盆地的中心,盆地底部的建筑或聚落自然成为视觉的焦点和四周风景拥趸的对象。建筑和聚落作为人造嵌入物,又为人们生活经验的联想提供了线索和内核,场所的氛围围绕建筑而酝酿和凝聚,场所的意义由此而建立。建筑在此扮演着焦点的角色,而环境则被“浓缩”或“诠释”在此焦点中。除此典型的“O”型封闭的地形环境外,该类地形还存在许多拓朴的变体形式,如“Ω”“C”“∪”字形,清晰的结构组织和符号化的空间形象同样能够形成鲜明的场所意象。
此类地形在传统风水学中被称为罗城环绕的环境,因其空间特征与《桃花源记》中记载的地形环境比较近似,张良皋先生称其为桃源模式。立足于生态知觉的视角,该类环境具有捍域、庇护、捕猎多种生态优势。从安全防御的角度看,四山环抱的环境提供了天然的防御屏障,便于躲藏隐蔽;从生活资料获取的角度看,盆地和河谷地带冲积沉淀的腐殖质与风化层比较深厚,土壤肥沃,生机旺盛,有助于农业生产,容易形成内向型、节约型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从小气候环境看,盆地地形能够平衡冬夏两季的极端天气,在冬季,四周的群山能够有效地阻挡寒冷的北风,在夏季,由于地下水源和森林的冷却作用,在盆地形成下沉冷气流,有效地缓解了夏季酷暑;聚落在此选址是先民栖居经验的结晶,故而陈纲伦教授认为风水是中国特色的生态、环境景观科学暨美学[18]。
5 附崖
在自然风景中特异性的形态、异质性的元素在均质化的自然背景中容易形成明确的意象。依附悬崖而建造的建筑,违背力学原理和建造习俗,给人造成一种失衡悬浮的假象,最容易激起观赏者的心理悬念而优先成为视觉的焦点。这样的建筑在风景中不乏其例。如恒山悬空寺、武当山南岩宫、重庆石宝寨、林州金灯寺、井陉福庆寺等都是典型的附崖型建筑。
现代生态知觉理论揭示了人类的环境知觉中存在先验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吉布森(J·Gibson)的对婴儿实行虚拟断崖实验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他认为很多感觉和知觉反映机能是有机体在环境中进化适应的结果。人类生存环境的基本特征如天地、重力、四季更替、昼夜循环等,相对于进化史而言是恒定的。这一恒定的天地大环境提供了孕育生命的条件,精确反映环境的感觉系统也在进化与适应过程中得到发展,因此,凭本能的知觉就能判断环境的安全性与危险性[19]。推究该类建筑的环境心理归属于古典美学中崇高心理的范畴。康德认为崇高心理是由数学量的巨大和物理力的巨大引起的。数学量的宏大即空间尺度的宏大,在能清晰感知对象质感的有效视距条件下,人的正常视域无法统摄风景的全貌,但是人类先验的统觉和理性又存在统御全局的先天使命感,崇高感则源于对人类自身理性这种使命感的敬重[20]。能激发崇高心理的力学的量一般表现为海啸、地震、火山喷发、飓风等肆虐暴发的自然伟力,对人类生存发展产生一种阻遏作用。陡峭的悬崖固然不呈现暴力的主动性,但是它也被动、直观地呈现了人们自由意志追求摆脱地球引力所存在的巨大障碍。
6 押角
押角的建筑一般处在半岛、海岬或半岛式悬崖凸起部位,由于锐角地形本身就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建筑的植入又强化了该地形环境的视觉焦点作用。在半岛形地上营造建筑,能够获得面向水面的多方面的视角,同时建筑自身的形象也能够在水面上得到充分的展示[21]。该种类型的地景建筑在现实中也不少见,最典型的如意大利利古里亚大区拉斯佩齐亚省海沿岸地区意大利五渔村:蒙特罗索(Monterosso al Mare)、韦尔纳扎(Vernazza)、科尔尼利亚(Corniglia)、马纳罗拉(Manarola)及里奥马焦雷(Riomaggiore)。
该类建筑处于地形环境最突出的位置,在捕获信息时最为方便,同时也最易暴露自己,故而在现实环境中往往作为防御和瞭望的前哨,沿海地区的灯塔往往建造在该类地形环境中。在风景区中,该类建筑具有提示、强化、宣示地形肌理和空间结构的转折点的作用,使自然中隐含的秩序更加醒目,往往成为景观中的地标。
结语
风景建筑除了聚势、塞隘、束脉、点穴、附崖、押角几种选址图式以外,在现实的案例中往往以综合的形式出现,如南太行悬崖上的风土聚落便同时具有塞隘、束脉、点穴的功能,由于处在悬崖顶部跌水口的位置具有明显的束脉效果,而悬崖上部山峰又对聚落形成“Ω”字形围合,从悬崖对面看,聚落适当围合空间之缺口,具有明显的点穴和补缺功能。此外,从地形环境寻找定位轴线也是东西方古典建筑常用的一种布局手法,为了能够节制更大的空间,中国传统地景建筑的定位轴线有时长达数千公里,视觉上已起不到任何联系作用,只是求得一种心理暗示而已,其实这也属于完型心理的一种。十字轴线、圆形、三角形这些概念的几何形态在自然中并不存在,是人们心理中的图式,类似荣格所说的原型。生活中有多少典型环境,就有多少原型,无穷无尽的重复已经把这些生存经验刻录进了我们的精神构造中[22]。这些原始意象中沉淀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些碎片,记录了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并且总是遵循同样的路线,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只要重新面临那种曾经帮助建立的原始意象的特殊情景,深埋在人们潜意识深处的原型就会被唤醒[23]。其次,地景建筑中的完型意识反映了人类心理中追求秩序化的顽固本能。矿物质的微观结构、宏观的宇宙系统和动植物的机体组织都存在着某种秩序,黑格尔认为人类负责外部实践活动的功能器官(肢体结构)均严格遵循整齐一律(负责内部心理活动的心、肝、脾、胃 胀器官则呈现无序特征)[24]。尽管他从纯艺术的视角出发,认为秩序感属于外在美的范畴,但是建筑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物质性成果,当其外观图式与人类负责外部实践功能的肢体结构的形式产生某种程度的契合与呼应时,必然暗示了某种功能的优越性,亦必然在人的心目中产生先验的审美心理共鸣,而这种有机体负责外部实践活动肢体结构形式中所体现的组织秩序恰恰是设计美学的形而上学基础;康德认为几何学具有客观形式的合目的性,动植物有机体具有客观资料的合目的性,对整个自然界,虽说人类的知性无法判断其中是否存在某种目的性,但是人类实践理性统御全局的先天使命感,作为一种权宜之计或对知解力的补充,仍然把整个自然假设为一个合目的性的系统。为了使自然科学研究领域的各个特殊规律不相互矛盾,即使从形式逻辑中的矛盾律、排中律和同一律等直观真理出发,也需要目的论统辖自然科学领域的这些研究成果和客观规律。故而自然的形式合目的性是反思判断的先验法则,这种主观形式的合目的性适合主体认识能力的协调活动,因而在形式引起普遍愉快的特点[25]。这种心理倾向可以用毕达哥拉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来解释[26],也可以用库利“镜中我”的理论来解释[27],人们不但习惯从社会环境这面镜子中观照自我,也同样习惯从自然环境这面镜子中观照自我。每一个获得感受性的生物,在发现周围存在一个适合的秩序时,都会带着一种和谐的情感对这种秩序做出反应,当一个有机体与环境分享有秩序的关系之时,才能保持一种对生命至关重要的稳定性[28]。
资料来源:
表1:作者自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