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鸣”何以超越“加速”:罗萨批判性美好生活观的逻辑演进*
2021-04-15张彦李岩
□ 张彦 李岩
内容提要 “美好生活”是哈特穆特·罗萨批判理论的研究主旨。罗萨在对“什么是美好的生活”“为什么生活不美好”以及“如何实现美好生活”这三个问题的理论诠释中形成了“批判性美好生活观”。其中,罗萨将美好生活定义为主体与世界的“共鸣”关系,这是其以往支持的“自治”基础上的发展,实现了对“什么是美好的生活”的建构性诠释的方法论转向。与此相应的是,罗萨在对“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反思性诠释中经历了从“社会加速”到“动态稳定”的认知深化,但在这一过程中,“社会加速”未失去其核心地位,而是以“增长”“加速”“创新”的概念三元组呈现其核心内涵。针对现代社会的共鸣危机,罗萨提出了“后增长社会”这一社会形态范式,其核心旨向是以“适应性增长”模式代替“强迫性增长”模式,从而为如何走向美好生活提供一种社会构想。罗萨对美好生活的建构、反思与探索,虽不能在具体问题上为实现中国人民的美好生活提供既成方案,但仍不失为一种方法论启示。
“美好生活”不仅是人们现实生活的理想图景,也是古今中外无数思想家关注的哲学命题。严格来说,“美好生活”是具有中国特色的话语表达方式,古汉语将“美”与“好”二字并用形容让人心情愉悦的事物,因此“美好生活”的原初含义主要就是指令人愉悦和快乐的生活状态。①而“美好生活”在英语中是Good Life,在德语中是Gutes Leben,从其语言的特有含义来看,实际上“美好生活”在西方话语中主要指 “好生活”。围绕着何种生活是“好”的,西方学者主要从道德哲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教育学等不同视角提出了不同意见,至今为止一直论争不断。其中,德国社会批判理论家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将“美好生活”作为其批判理论的研究主旨,致力于为生活世界提供明确的规范基础,并基于此规范基础分析和诊断阻碍“美好生活”的现代社会病理从而提出解决方案。总体来看,罗萨对美好生活的研究主要指向三个问题:“什么是美好的生活”、“为什么生活不美好”以及“如何实现美好生活”。罗萨在对这些问题的理论诠释中形成了具有鲜明批判性的美好生活观,但其对美好生活的诠释并非一以贯之,而是存在着方法和认知层面上的逻辑演进过程。
一、共鸣与自治:对“什么是美好的生活”的建构性诠释
众所周知,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以下简称批判理论) 是现代性批判的重要理论阵地。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奠基人规定了批判理论的基本纲领,其中,他认为批判理论的目标就是“在批判、反叛、否定社会现实中追求社会的公正合理,以求得人的解放和人的幸福。”②在《批判理论》的序言中,霍克海默强调,驱使他的大部分冲动是:“渴望一种更好的生活和正当的社会。”③可以说,人类解放和美好生活是早期批判理论所确立的理论目标和实践旨趣,而这一理论目标被后继的批判学者所继承。罗萨作为第四代批判理论的代表人物继承了批判理论的传统,并明确将美好生活作为其理论的研究主旨。有学者总结指出,“在罗萨的工作中,关于美好生活的问题或者关于成功的生活和共同体的政治形成问题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罗萨在其学术研究之初就将他对资本主义领域的分析描述为伦理的视角,即从以美好生活的观念为出发点的视角。因此,他弄清楚了资本主义在多大程度上已经实现了成功生活的时刻,以及这些时刻目前被阻碍的程度。”④总而言之,对罗萨来说,美好生活是一个对人类来说最重要的论题之一。
罗萨对美好生活的研究过程,有三个紧密相关的基本问题构成其美好生活观的问题域: 什么是美好的生活、为什么生活不美好以及如何实现美好生活,借用马克思的话语,这三个问题形成了类似“本质——异化——复归”的过程。罗萨既然将美好生活作为其批判理论的研究主旨,那么,批判理论所具有的内在批判性也鲜明地体现于罗萨对美好生活的阐释中,因此罗萨的美好生活观可被称为“批判性美好生活观”。概括地说,罗萨美好生活观的批判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罗萨对“什么是美好的生活”的诠释建立在其对以往美好生活研究范式的批判基础上; 第二,罗萨对“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诠释集中体现于其对现代社会特征及其带来的社会苦难的反思;第三,罗萨对“如何实现美好生活”的诠释鲜明地指向如何突破和解决传统的社会发展范式及其对未来社会想象力的破坏;第四,罗萨在对这些问题的诠释过程中也在不断地自我批判。
在这三个问题中,“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是前提性问题,它为后两个问题奠定了批判和探索的基础,也是罗萨自始至终寻觅的答案,这一答案最终体现在“共鸣”(Resonanz)这一概念之中。简单来说,共鸣就是“世界关系”(Weltbeziehungen)的一种主要模式。在罗萨看来,主体置于世界中必然会体验一定的世界关系,世界关系不仅是一种在认知和评价维度上对世界的想法和态度,而且也是一些更为基础和根本的前反思和前认知的实践与情感。罗萨将世界关系模式分为两种:共鸣型与异化(Entfremdung)型,前者是美好生活的规范性尺度,后者则是典型的社会病理。那么,罗萨为什么将美好生活与世界关系联系在一起呢? 这实际上与其对美好生活研究范式的批判性考察有关,而其考察的焦点就是社会学对美好生活研究的缺位。罗萨认为,社会学界一直避谈关于美好生活的问题,不是将其视为个人主观感受,就是将其视为资源的分配问题。究其原因,既与该领域的历史有关,也与社会本身的历史有关。⑤其中,罗萨通过对现代社会历史的分析指出,金钱、健康和共同体作为幸福的三大要素,被视为构成美好生活先决条件的基本资源,然后悄然成为美好生活本身的标志。⑥而现代社会对美好生活的理解深刻地体现于现代哲学、心理学乃至社会学对美好生活的阐释,它们或显或隐地将资源作为衡量生活质量的标准。罗萨则明确反对资源在美好生活定义中的优势地位,因为资源导向使人们将重心放在了主体如何通过竞争的方式夺取更多的资源,并通过资源的多寡来标识自己的生活质量,而这种对美好生活的理解给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带来了巨大负担。罗萨从卢梭、马克思以及第一代成员批判理论那里得到启示,这些前人所阐释的理论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对现代社会中主体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担忧。罗萨进一步把这些启示与现象学结合起来,明确将主体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作为衡量美好生活质量的核心,由此提出了“世界关系”社会学。罗萨将美好生活的衡量标准从“资源”转向了“世界关系”,从而实现了美好生活研究范式的转向。
那么,共鸣作为一种重要的世界关系模式,它具有哪些特征呢?这是我们理解罗萨对“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诠释的关键,可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理解:第一,共鸣作为世界关系模式的重要一极,主要是一种前反思的概念。此概念借鉴吸收了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共鸣概念所强调的对话主题和反应特性。泰勒认为,“一个充满活力、能够自我更新的政治公众必须构成一个共鸣室,在这个共鸣室里,所有的声音都能被听到,并能被敞开的耳朵听到。”⑦另外,罗萨对共鸣的理解与阐释也深受他的老师阿克塞尔·霍耐特(Axel Honneth)的影响。与霍耐特的承认概念类似,共鸣概念作为美好生活的规范标准隐含着一个强大的哲学人类学论点: 人类在其深层结构中有一种对共鸣体验的渴望和基本需求。⑧而这种渴望和需求主要是客观存在的前反思的事物,而非认知建构出来的。第二,共鸣关系是主体与世界之间的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罗萨的世界关系概念既包含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性关系,也包括了人与植物、动物之间的自然性关系以及人与自身的身体性关系。作为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共鸣关系意味着“两个或多个独立实体之间的对话,不仅允许矛盾而且甚至要求矛盾的对话。”⑨因此,共鸣关系不代表和谐,相反,它承认矛盾存在的必然性。概括地说,共鸣关系需要主体与世界之间产生内向的情感上的触动、外向的自我效能感和双向的革命性转变。第三,共鸣关系不是主观的和短暂的世界关系,相反,它是客观的和稳定的世界关系。作为一名研究世界关系的社会学家,罗萨坚持认为共鸣关系是由社会文化结构决定的,因此他提出了一些社会学范畴来分析共鸣关系即“共鸣领域”“共鸣轴”“共鸣确定性”“倾向性共鸣”等,这些范畴为批判世界关系的病状提供了概念基础。至此,罗萨通过建构“世界关系”概念和“共鸣”概念对“什么是美好的生活”这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然而,共鸣作为罗萨对“什么是美好的生活”的回答并不是在其研究初期就已明晰,相反,共鸣概念是罗萨最终得到的答案,其间经历了逻辑方法的转向过程,这一转向的标志就是《共鸣: 世界关 系 的 社 会 学》(Resonanz:Eine Soziologie der Weltbeziehung,以下简称《共鸣》)的出版。在方法转向之前,罗萨主要赞成一种规范性较弱的即语境主义和解释学的方法来处理“什么是美好的生活”这个问题。罗萨对这种方法的理解和运用受到社群主义,特别是泰勒的强烈影响。以泰勒为代表的社群主义者反对带有普遍主义和本质主义的规范基础,认为这样的规范形式是“家长式”的,甚至是“专制的”。相反,他们认为只有根据特定的即与一定的社会文化相对的价值观念和标准才能合理地批评一种社会形态,也就是说,如果一个社会不遵守其成员所接受的文化规范(包括对美好生活的理解),那么它就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值得批评。⑩根据这一逻辑,罗萨此时并不能具体回答“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因为人们关于美好生活的理解是相对的和开放的,并不存在一个普遍性的和本质性的美好生活定义。罗萨主要思考另一个与此紧密相关的问题: 与一定的社会文化相对的美好生活定义如何确立或者说生活的文化规范如何确立。罗萨正确认识到,尽管资本主义社会承诺赋予人们自主性和自我决定的权利,但是实际上,资本主义的本质取决于所有社会、经济和“生活世界”结构的加速革命,人们必须准备并愿意生产越来越多的东西,消费越来越多的东西,并且认为这些是美好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否则整个制度就会崩溃。在此意义上,如果人们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只是提供了人们可以追求各种生活的安全和中立的基础,这种观点显然是错误的。因此,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定义实际上具有一些结构性限制,这种限制主要是由资本主义经济所确定的,而这明显与自由主义的完全个人或自主的生活概念定义相矛盾。在此矛盾之下,罗萨借鉴了泰勒和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观点,提出了确立美好生活定义的可能方案,即,审议民主或参与式社会模式所建议的“自治”(Autonomie)对策:只有当我们将生活世界的形式重新政治化,停止对经济社会领域放松管制,停止将所有美好生活的问题私有化,转而对美好生活问题进行公开和参与性的审议,即只有阐明和讨论美好生活的概念,才能发现、批评和可能避免意识形态上的偏见和忽视。⑪因此,罗萨实际上将“自治”作为回答“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这一问题的前提条件或者说自治本身是美好生活的重要标准。随着罗萨对美好生活问题研究的不断深入,他不断吸收包括现象学等各个学科的方法和知识,最终放弃了社群主义的语境主义和解释学的方法,发展了自治的主张,在本体论和哲学人类学层面提出了一种规范性较强的带有一定普遍性的美好生活概念即“共鸣”。相较而言,共鸣与自治相比更加强调实质性条件,它至少给出了美好生活的基本定义。然而,这并不是说共鸣概念放弃了自治的要求,实际上共鸣概念中所内含的自我效能感就是自治要求的体现,因此罗萨并没有否定自治的重要性,相反,他认为“自治在共鸣理论的规范框架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实际上是核心位置。”⑫只是罗萨认为自治能力不足以作为美好生活的标准,因为美好生活既要考虑主体的需求,也要考虑世界条件,而共鸣概念充分考虑到这种双向关系的重要性,换句话说,共鸣概念包含了自治要求。
总的来说,罗萨以“世界关系”概念和“共鸣”概念为基础的社会批判形式构成了比社群主义认可的社会批判形式更有力的方法,从而为美好生活提供了明确的界定。社群主义者对社会批判的解释可以被理解为“软弱”,这主要基于以下两个原因:第一,因为它不是一种普遍主义性质的而是一种局限于特定社会形态的语境主义的批判形式;第二,因为它把日常行为者的规范性自我理解当作表面价值,它没有使这些理解受到质疑。相较之下,罗萨后来发展起来的方法对普遍性提出了温和的主张,他对世界关系的批判社会学是建立在对人类生活至关重要的两种世界关系模式之间的对立之上,即“共鸣”和“异化”。⑬这种方法类似于霍耐特的社会批判方式,因此罗萨将自己的世界关系社会学定位为对霍耐特承认理论的承接与扩展。⑭也就是说,罗萨与霍耐特一样主张通过“内在超越” 的批判原则建立一种具有普遍性的得到哲学人类学支持的“规范一元论”,这种规范在霍耐特那里是“承认”,在罗萨这里是“共鸣”,但是共鸣概念比之承认概念,其内涵更为丰富,它不仅包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包含着人与自然以及人与自身的关系。在此意义上,罗萨在对“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的探讨中实现了对社群主义逻辑方法的超越,并且在继承批判理论的基础上实现了思想内容上的推进和发展。
二、从社会加速到动态稳定:对“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反思性诠释
作为批判理论家,对罗萨来说,“什么是美好的生活”这一问题只是其中的前提部分,他的理论重点更多在于对“为什么生活不美好”这一问题的分析。对此问题的分析,罗萨认为,不能从“人类天性或本质”切入,而应该从社会所造成的痛苦切入。在罗萨看来,阻碍美好生活的社会痛苦主要源于社会制度与社会实践因素,而不是个体和家庭因素。“批判理论总坚持认为社会结构、社会制度与行动方式,都应该、 也必须被理解为一种社会形式。批判理论的核心任务,就是对造成社会形式的规律性与发展动力,进行指认与批判分析。”⑮因此,只有正确识别和反思社会形式的“整体特质”即某种社会形式整体的的规律性和发展动力,才能准确指认和批判分析阻碍美好生活的社会病理。同罗萨在回答“什么是美好的生活”这一问题时存在逻辑方法的转向一样,他在对现代社会整体特质的分析和反思过程也经历了逻辑认知上的演变。概括地说,罗萨在对“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反思性诠释中经历了从“社会加速”到“动态稳定”的认知深化。
罗萨一开始主要从时间维度反思现代化进程提出了“社会加速”(Soziale Beschleunigung)这一概念,将其作为现代社会的发展动力。罗萨认为,若要考察人们的生活质量,有必要检视现代社会的时间结构和时间模式,因为时间不仅是一切事物的存在方式,而且也是协调宏观的社会结构与微观的个体行为的中心点。而“社会加速”概念可以恰当地体现现代社会时间结构的诊断结果。罗萨借鉴了马克思和保罗·维希留(Paul Virilio)等社会学家以时间理解速度的思路,并且利用牛顿物理理论公式对加速的定义来界定自己的加速概念。罗萨将加速定义为“时间单位内的数量增加(或者,也可以在逻辑上同等含义地定义为相对每份确定的数量所需要的时间量的减少)。”⑯罗萨以“社会加速”为核心概念建立起的社会加速理论以及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具有较高原创性,为人们理解现代社会的整体特质和反思其带来的社会痛苦提供了新思路,受到学界的关注和肯定,但学者们也从不同角度对其展开了批评。国内学者主要认为罗萨缺乏资本逻辑层面的批判。有学者指出,“他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加速的探索中,忽视或者说遮蔽了资本对‘精神意识’的建构维度,更否定了加速是资本逻辑增值的内在要求。”⑰此外,也有学者对罗萨的速度概念提出了批评,认为其速度概念“仍没有跳脱出物理学的窠臼”⑱。而国外学者主要从罗萨的具体论述中找出矛盾之处。有学者指出,从罗萨对加速与减速之间关系的分析来看,事实上,罗萨对现代社会现状的分析可能更准确地被描述为“疯狂的停滞”(或动态稳定)而不是加速。它描绘了一种现代现实:没有什么东西保持不变,但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⑲这些批评说明了社会加速概念本身的局限性,事实上,罗萨本人也逐渐意识到这些问题,对社会加速概念进行了自我批判,该批判集中体现在《共鸣》一书中。
罗萨在《共鸣》中进一步考察了现代社会的特征并重新审视了社会加速概念。社会加速是罗萨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Beschleunigung:Die Veränderung der Zeitstrukturen in der Moderne)一书中系统论述的概念,罗萨试图通过“社会加速”这样一个单一概念将现代社会不断变化的趋势系统地、一致地结合在一起,即将现代性或现代化的本质理解为物质、 社会和精神关系的动态化的持续过程。然而在《共鸣》一书中,罗萨则认为现代社会的动态化逻辑本身已经成为一种结构性的强迫,即社会只能动态地稳定和再现其社会结构。因此,从结构的角度来看,一个社会只有在动态地稳定自身时,也就是说,当它系统地依赖增长、 加速和不断增加的创新来维持和再现其结构时,它才是现代的。增长、加速和不断创新的三位一体,可以分别理解为单个动态过程的物质、时间和社会维度,这三个概念又可以统一理解为单位时间内数量的增加,而这正是加速的定义。然而,由于加速的综合概念赋予了时间维度特权,从语言上讲,它的物质和社会后果几乎看不见,尤其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对物质增长的强迫,以及21世纪迫在眉睫的环境危机。⑳因此,罗萨主张用概念三元组即增长、 加速和创新或者说用“动态稳定”(Dynamische Stabilisierung)概念来代替“社会加速”概念。此外,社会加速作为现代社会的整体特质,无法说明人们的美好生活观念本身是否有问题以及社会加速与人们美好生活观念之间有何内在关联,也就是说社会结构层面与文化层面之间的关系是模糊不清的。为了解决此问题,在《共鸣》一书中,罗萨将现代社会的整体特质进一步划分为客观层面的结构特质和主观层面的文化特质,二者相互关联但又相互独立。其中,“动态稳定”是对现代社会结构特质的表达,它没有任何规范性的预先规定,因此并不能说它本身是否是好的,也由此避免了现代性认同的负担,它允许“多重现代性”的存在。而文化特质即由动态稳定模式界定的美好生活观念,它促使人们追求(世界)范围的扩增,“亦即试图让世界变得更能被调遣、被支配、被触及。”罗萨称其为追求美好生活的三A 战略(Available,Accessible,Attainable)。这意味着,罗萨对“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诠释在其对现代社会的分析与诊断过程中实现了认知深化。
但是,无论是社会加速还是动态稳定亦或是三A 战略,它们只是社会特征的表达,并不能直接说明生活为何不美好,在此基础上,必须阐释这些社会特征实际上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何种痛苦。对此问题,罗萨主要从结构层面和文化层面等两个层面进行了反思。
从结构层面来说,社会加速导致“去同步化”病状。所谓“去同步化”是指社会领域当中不同速度模式之间的摩擦与张力。在“去同步化”过程中,自然环境、人类的身心状况、政治决策、经济生产、文化建设等领域出现了巨大的时间鸿沟,由此带来了诸多病症,包括自然环境超载、抑郁症和过劳的普遍化、政治决策的滞后、金融与生产和消费之间的脱节、文化创新力的缺失等等,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人们的生活条件,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质量。从中可以看出,“去同步化”病状的核心是“速度”和“时间”问题。与之不同的是,罗萨后来的关注点从“速度”和“时间”转向了“世界关系”,因此,“动态稳定” 模式所导致的社会结构问题被罗萨称为“世界关系危机”,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共鸣危机”。“世界关系危机”主要包括环境危机、政治危机、心理危机等。具体来说,首先,社会为维持动态稳定所消耗的物质能量会逐年增加,这就会导致严重的资源消耗和环境问题。其次,保持动态稳定也需要不断增加政治力量的投入,因为增长、加速和创新并不是自我执行的过程,必须通过政治的手段加以解决,这给现代政府带来巨大的压力。最后,保持动态稳定不仅需要不断调动物质和政治能量,而且还需要无情地投入主体的心理能量,为了融入竞争的逻辑,主体必须不断努力,这给主体带来严重的压力、焦虑和倦怠。从具体论述中可以看到,由社会加速带来的“去同步化”病状和由动态稳定模式带来的“世界关系危机”有很大的重叠,其实质内容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关注的重点有所区别。
从文化层面来说,社会加速逻辑支配下的时间规范是一种具有“极权主义”性质的意识形态力量,这种力量侵犯了人们实现美好生活的“自主性”并造成不同层面的“异化”状态,这是罗萨诠释“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主要方式。具体来说,因为时间规范并不具有明显的政治性和伦理性,它潜藏在人们行为背后作为一种无声的力量,从而让现代社会宛若没有约束,因此它实际上造就了一种具有“极权主义”性质的意识形态。这种带有极权主义性质的时间规范违背了现代性对“自治”的承诺。在加速的社会情境中,一方面社会仍许诺行动者具有自主性,另一方面社会加速又使这一可能性变得越加渺茫,由此便形成一种异化状态。罗萨吸收借鉴了马克思异化概念的批判与反思特质,从现代性对自治的承诺与现实对承诺的违背之间的矛盾的角度重构了马克思的异化概念。罗萨将异化界定为一种扭曲和矛盾的生存状态,“其中主体一方面可以不受到其他行动者或外在要素的逼迫,亦即行动者完全可以实现另外一种行动可能性,以此来追求主体自己的目标或实现自己想实践的事,但另一方面主体却不‘真的’想这么做或赞同这种做法。”在这一定义下,罗萨接纳了马克思关于异化形式的分析,并将其放入社会加速情境中进一步归纳总结为五种异化形式:(1)空间异化;(2)物界异化;(3)行动异化;(4)时间异化;(5)自我异化与社会异化。这些异化形式显著标识着社会加速造成的社会痛苦,而这正是“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主要原因。
与之类似的是,由动态稳定模式界定的美好生活观念即追求世界范围扩增的三A 战略也导致了异化问题。但是区别在于:由社会加速带来的异化问题并不能说明人们的美好生活观念本身是否存在问题,而追求世界范围扩增的三A 战略作为一种美好生活观念在罗萨看来其本身是存在问题的,而且此时的异化概念已不是与自治相对的概念,而是共鸣概念衍生并与之相对的范畴,所谓的异化就是冷漠的、疏离的甚至是排斥的世界关系。化言之,罗萨认为,这种由动态稳定模式界定的美好生活观念以双重方式彻底失败了。首先,目前在世界上有一种越来越广泛和增长的意识,即与其说我们占有并支配了世界不如说我们破坏和使其遭受危害,这种感觉在环境问题中最为生动。其次,这种策略和方针被证明是自相矛盾的。从18世纪开始,当转向动态稳定模式时,现代性就一直被恐惧和明显的经验所困扰,即世界似乎随着我们对它的控制力的增加而后退。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我们似乎失去了我们所能获得的世界。罗萨认为,追求美好生活的三A 战略的失败在“倦怠”的心理状态中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这已成为现代性的标志性恐惧和疾病。现代社会中饱受精疲力尽之苦的人们每天面对这一个对他们来说变得冷酷、灰暗、死寂和聋哑的世界,而他们内心也感到空虚和疲惫。因此,倦怠成为最根本的异化形式,人们完全失去或缺乏与生活和世界的“温暖”联系。实际上,由社会加速导致的异化问题也包含着世界关系的问题,这为后来罗萨界定与共鸣相对的异化概念奠定了基础。
综上所述,罗萨对“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反思性诠释经历了从“社会加速”向“动态稳定”的认知深化过程,但这种变化过程并非意指逻辑认知的质变,而是一种在保持核心内涵一致性基础上的精确化。简单来说,社会加速依然是罗萨批判理论的核心概念,也是动态稳定的核心逻辑,动态稳定模式所表现出的对于物质增长、 科技加速和文化创新的强迫性要求,其核心内涵都是追求单位时间内数量的增加,而这一内涵也正是罗萨对加速的定义。社会加速概念相对来说比较笼统,赋予了时间维度的特权,一定程度上掩盖了社会加速带来的物质和社会后果,也无法准确把握社会的结构特质和文化特质以及二者之间的关联。此外,由动态稳定的结构特质以及由其界定的文化特质带来的社会病状与由社会加速带来的社会病状之间也并没有根本的差异,前者主要是对后者的发展性诠释,前者对“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反思更为精确和具体,因而也是目前罗萨所更为赞同的对“为什么生活不美好”的回答。
三、后增长社会:对“如何实现美好生活”的积极探索
从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罗萨主要将生活的不美好归因于动态稳定模式以及与之相关的追求世界范围扩增的三A 战略。随之出现的问题是:面对这些阻碍美好生活的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做,如何实现美好生活。罗萨在《共鸣》开篇中对此简明扼要地做出了回答:“如果加速是问题所在,那么共鸣可能是解决方案”。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发现,罗萨对美好生活问题的诠释是存在方法和认知层面上的逻辑变化的,因此罗萨的回答并不准确,确切地说,共鸣所要解决的是动态稳定模式以及三A 战略所带来的问题。他如此回答主要是基于其关于美好生活问题的整个研究过程及成果,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其中具体的逻辑演变过程。但是也正如上述所论,社会加速仍然是动态稳定的核心逻辑,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此回答也并无问题。那么,共鸣到底是在何种意义上成为加速的解决方案呢? 或者说,共鸣何以超越加速?
在罗萨看来,共鸣是衡量生活质量的新标准,主体与世界的共鸣关系就是美好生活的应有状态,其根本上是一种理解美好生活的新理念和新的文化范式。因此,共鸣主要是在意识引领和文化范式转向的意义上成为加速的解决方案。罗萨通过分析指出,结构上倾向于不断升级和扩大人类影响范围的社会形态与人们与世界关系的沉默形式之间具有相互稳定、相互促进的关系,这致使晚期现代性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文化能力,甚至丧失了对存在的另一种看法的设想。面对当今社会的各种问题,我们所能讨论的改革方案也受制于世界范围扩增愿望的主导,在这种愿望主导下的文化想象中,无论是何种改革者,他们普遍关心的问题是:世界应该如何,特别是对谁开放。具体来说,他们所关心的问题就是资源和机会如何扩大并合理分配给需要的人。当然,这种改革理念并不是完全错误的,相反,如果没有这些机会和资源,世界关系仍然是沉默的。问题在于,占主导地位的扩增世界范围的战略过于迅速和片面地耗尽了自身,从而在克服升级逻辑和实现一种不同的存在形式方面缺乏制度和文化想象力。在这种情况下,罗萨所提出的共鸣概念就为一种文化范式的转变提供了可能,也就是说,“不是影响范围,而是我们与世界关系的质量应该成为衡量政治和个人行动的标尺。继而,不是升级,而是建立和维持共鸣轴的能力和可能性应该作为生活质量的衡量标准,而异化(在主体方面)和物化(在客体方面)可以作为批判的地震仪。”总而言之,共鸣作为一种新的美好生活观念可以替代由动态稳定模式界定的美好生活观念即追求世界范围的扩增战略,从而引导社会朝向积极的方向发展。
我们知道,对于“如何实现美好生活”这个问题来说,仅仅有意识上和理论上的改变是不够的,还需在理论的指导下切实地开展具体的改革实践。对此罗萨也进行了积极探索,初步提出了“后增长社会”(Postwachstnmsellschaft)这一社会形态范式以代替动态稳定模式主导的现代社会形态,从而为具体的改革实践提供方向。所谓后增长社会是指“一种超越动态稳定模式的社会形态,一种总是能够增长、加速或创新的社会形态,以便朝着期望的方向改变现状(例如,为了克服短缺或解决新出现的问题),但这并不是为了维持体制现状和结构上的自我复制而被迫升级。”那么,这种向后增长社会方向的范式转变如何具体实施呢? 罗萨主要提出了两个具体方案:
第一,用经济上的民主制度取代资本主义剥削的盲目机制。罗萨正确地认识到,我们与世界关系的诸多制度化形式,都是建立在动态稳定模式之上的,而此模式对主体的意识和行为有着显著的影响。因此,如果没有根本的体制改革,克服动态稳定模式是不可能的,在经济方面尤其如此。但是罗萨针对此情况所提出的对策是用经济上的民主制度取代资本主义剥削的盲目机制,这种制度化机制能够使生产目标重新回到美好生活的标准。也就是说,罗萨是用政治的手段对资本主义经济盲目追求利润的行为加以制约,而非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经济体制,他实际上是认可资本主义经济在竞争和市场中所发挥的作用,因而此改革方案无法称其为根本的体制改革,至多是一种改良方案。究其原因,这与罗萨对动态稳定模式的批判有关,罗萨所批判的动态稳定模式的弊端在于它是一种“强迫性增长”模式,它并非不要增长而是为了增长而增长,因此只要改变了这种强迫性,即用“适应性增长”模式代替即可,因此资本主义经济中有利于增长的因素不必消除。但是,罗萨没有意识到,如果不彻底改变资本主义经济体制,这种经济上的政治制约是无法有效实现的,正如国内学者所批评的那样,罗萨“尚未深入到资本逻辑批判的层面”,因此其所提出的对策的有效性值得怀疑。
第二,用无条件的基本收入消除存在的焦虑。罗萨的共鸣概念非常强调人的情感要素,它所回应的就是现代社会日益激烈的竞争和无情的加速对人的情感和心理的损害。针对这种情况,罗萨提出了一个改革建议,即无条件保证基本收入,它将使人们在晚期现代社会中得到心理安抚。无条件基本收入的吸引力主要在于它可以将世界上的基本生活方式从斗争转变为安全,从而消除存在的焦虑,并且也不破坏积极的经济激励结构。也就是说,只有在保障基本收入的生计基础上,才有可能真正发展劳动力水平。然而,这个改革建议还存在着一个问题: 如何为确保基本收入的资源筹措资金的问题。对此问题,罗萨基本同意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在《21 世纪资本论》(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所阐释的观点,即用“全球遗产税”来解决此问题,这种税可以阻止或扭转在全球北部和全球南部的国家和地区之间的日益增长的不平等趋势。然而,这种改革方案其实并不新鲜,它本质上是对西方福利国家制度的改良,并未触动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其有效性仍需交给历史和实践来考验。
罗萨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些改革方案的局限性,因此,他再次将重点转回其最为看重的共鸣理念。他明确指出,关于如何才能大规模地实现向后增长社会转变的问题不可能有总体规划,也不可能有改革的处方,这个问题基本上无法回答。因为这类似于人类如何从“中世纪”的社会形态走向现代社会的问题。在罗萨看来,晚期现代社会所缺乏的并不是改革方案或制度计划,而是一个呈现出不同的世界关系的可感知的、可触知的远景,这一远景的最佳表达就是“共鸣”理念。换句话说,共鸣本身带给人们的文化想象力和对未来的憧憬才是最重要的。但是这种退避和对于共鸣的过度强调也带来了一个后果,就是对“如何实现美好生活” 这一问题的回答趋于理想,丧失了实践的力量,从而变得“软弱”和“无力”。但是,尽管如此,我们应该看到,罗萨的共鸣理念本身确实是一种强有力和具有启发性的美好生活观念,它与中国的发展理念具有一定的契合之处。首先,罗萨运用跨学科研究方法提出的“共鸣”概念强调主体与世界的深层联系和互动关系,反对主体对世界的工具性态度和占有性欲望,并以辩证的态度处理“共鸣”与“异化”的关系,既充分强调了主体自我效能感的实现,也充分关照了世界的自身价值,从而超越了动态稳定模式对主体与世界关系的宰制。它与中国近年来不断强调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是高度契合的,也与中国关于和谐社会的倡导是密切相关的。其次,罗萨在共鸣理念指导下所提出的“后增长社会”这一社会形态范式是对晚期现代社会中存在的异化问题和诸种危机的积极回应,这一社会形态范式反对动态稳定的发展模式,也就是反对社会对增长、 加速和创新的强迫性要求,它主张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适应性增长”模式,因此它更关注人与社会合理的发展需求,而不是在资本逻辑支配下为了增长而增长,这一社会形态范式与中国在新时代所提出的新发展理念主旨相通。正如学者所说,“后增长社会的理念其实对于不再盲目追求GDP 增长,而开始重视创新和质量提升的中国社会来说,也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最后,罗萨对现代社会的分析与诊断对中国来说也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因为无论是社会加速还是动态稳定模式,在中国的发展过程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在此意义上,罗萨所提出的共鸣理念作为解决方案对于中国的发展来说同样具有一定的适用性。
至此,罗萨的美好生活观以其鲜明的批判性通过诠释“什么是美好的生活”“为什么生活不美好”以及“如何实现美好生活”等三个问题得以呈现。在其诠释过程中,罗萨经历了方法和认知层面上的逻辑演进过程。总的来说,罗萨的批判性美好生活观具有一定的创见和特色。首先,罗萨始终坚持“内在批判”的方法,致力于为人们的生活提供新的规范标准,继而基于此规范标准尖锐地反思和批判影响美好生活的社会结构特质和文化特质及其带来的社会痛苦,并积极探索可能的解决方案。另外,罗萨从时间维度和世界关系维度并借用多学科方法创造性地发展了批判理论,使其美好生活观能够较好回应当代社会的现实问题。但是也应该指出的是,罗萨对美好生活的诠释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第一,无论是社会加速还是动态稳定,罗萨试图将阻碍美好生活的社会因素简化为一个结构性原则,而这忽略了社会变革过程中的复杂性。第二,罗萨主要奉行一种明确的以欧洲为中心的叙事策略,对于如今塑造现代性的全球问题和剥削问题关注不够,而这些问题也是影响美好生活的重要因素。第三,罗萨所提倡的共鸣关系比较抽象和理想化,虽然他一再强调共鸣关系是历史的和具体的,但是实际上其对共鸣关系的描述主要是普遍性的,并且共鸣关系也只是一种规范基础,因此罗萨无法为美好生活的实现提供具体的解决对策。然而,尽管罗萨的美好生活观具有以上诸种局限性,它并不能为中国创造美好生活提供既成的具体方案,但是不失为一种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注释:
①参见邓莉:《美好生活观及其现代转变——一个概念史的考察》,《江汉论坛》2020年第11 期。
②王凤才:《从批判理论到后批判理论 (上)——对批判理论三期发展的批判性反思》,《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年第6 期。
③Max Horkheimer,Critical Theory,Continuum,2002,p.viii.
④Christian Helge Peters,Peter Schulz,Einleitung:Entwicklungslinien des Resonanzbegriffs im Werk von Hartmut Rosa,in Christian Helge Peters,Peter Schulz (eds.),Resonanzen und Dissonanzen:Hartmut Rosas kritische Theorie in der Diskussion,transcript Verlag,2017,pp.14~15.
⑦Ulf Bohmann et al.,Mapping Charles Taylor,Philosophy and Social Criticism,Vol.44,2018.
⑩⑬⑬Alexis Gros,Towards a Phenomenological Critical Theory:Hartmut Rosa’s Sociology of the Relationship to the World,Foz,São Mateus-ES,Vol.2,2019.
⑪Hartmut Rosa,On Defining the Good Life:Liberal Freedom and Capitalist Necessity,Constellations,Vol.5,1998.
⑯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 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9 页。
⑰孙亮:《资本逻辑视域中的“速度” 概念——对罗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 的考察》,《哲学动态》2016年第12期。
⑱郑作彧:《社会速度研究: 当代主要理论轴线》,《国外社会科学》2014年第3 期。
⑲George Ritzer,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Contemporary Sociology,Vol.46,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