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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脱贫攻坚主题文学研究

2021-04-15张堂会

江苏社会科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攻坚文学

张堂会

内容提要 面对宏伟壮阔的脱贫攻坚图景,当代文学工作者深入脱贫攻坚主战场,讲述脱贫攻坚故事,塑造脱贫攻坚典型,记录脱贫攻坚实践,全面总结脱贫攻坚的中国经验,向世界展示中国形象,以文学不可替代的影响力助推脱贫攻坚。脱贫攻坚主题文学有着自己独特的生产传播机制:一方面,中国的扶贫实践催生了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出现了一批时代新人形象;另一方面,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又呼应着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询唤,激发人们脱贫攻坚的斗志,把文学的审美特性与政治功用有机结合起来,为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提供新的材料与言说空间。

从《诗经》中的“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到《管子》中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从《后汉书》中的“物阜民康”到《天朝田亩制度》中的“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中国人民对丰衣足食的期盼从古绵延至今。为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打赢脱贫攻坚战,中共中央、国务院先后出台了《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定》《三年行动指导意见》等文件,明确了脱贫攻坚的目标任务与行动指导意见。全国累计选派300多万名干部参加驻村帮扶,近千万乡村党员干部战斗在脱贫攻坚决战第一线。截至2020年11月23日,全国所有贫困县全部脱贫摘帽,先后有7亿多人口摆脱了贫困,中国提前十年实现联合国可持续发展议程目标,为全球减贫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面对宏伟壮阔的脱贫攻坚图景,新时代文学工作者深入脱贫攻坚主战场,讲述脱贫攻坚故事,塑造脱贫攻坚典型,记录脱贫攻坚实践,以文学不可替代的影响力助推脱贫攻坚。脱贫攻坚主题文学立足扶贫大地,以厚重的现实主义精神书写时代,总结脱贫攻坚的中国经验,向世界展示中国形象,展现文学工作者对乡村振兴的思考。

一、脱贫攻坚主题文学的内容和范围

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内容丰富、文体多样,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影视剧本等文体兼备。仅出版的长篇小说就近百部,代表性的有《战国红》《经山海》《乡村第一书记》《山盟》《安农记》《雪莲花》《迎风山上的告别》《一湖丘壑》《高腔》《北京到马边有多远》等。报告文学更是蔚为壮观,代表性的有《大国扶贫》《国家温度》《时代大决战——贵州毕节精准扶贫纪实》《人间正是艳阳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等。这些报告文学几乎覆盖了全国各地的贫困区域,其中既有表现东部发达地区乡村振兴的《中国有个滕头村》,也有表现脱贫攻坚主战场四川大凉山重点贫困地区的《悬崖村》(昭觉县支尔莫乡阿土勒尔村),还有反映内蒙古兴安盟扶贫攻坚现状的《扶贫干部》。其中,全景式地反映全国脱贫攻坚进行时的《乡村国是》还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方面有纪立功的诗集《青龙脱贫诗记》、何京的《诗写贵州脱贫攻坚战》等。戏剧方面有话剧《十八洞》《闽宁镇移民之歌》等,还有民族歌剧《扶贫路上》和《马向阳下乡记》等。扶贫题材的影视也很火热,代表性的有《山海情》《江山如此多娇》《毛驴上树》《一个不落》《岭上花开》等,《山海情》《江山如此多娇》等电视剧的收视率屡创新高,扶贫事业获得了广泛的关注。此外,反映扶贫攻坚主题的网络文学也是层出不穷,其中以小说为主,代表性的有《七叶一枝花》《初心——扶贫者》《老憨我脱贫了》《爱心扶贫款》《海红飘香》《大山里的青春》等。

脱贫攻坚主题文学从内容上来看,既有描写物质贫困的,也有反映精神心理贫困的。在《乡村国是》中,纪红建没有回避现实矛盾,直面人们人格与信念的贫困。“一些贫困农民,拿到政府发的救济款后,不是筹划如何走脱贫致富之路,而是立即打酒买肉大吃一顿再说。还有一些贫困农民领到救济的被褥后,不是对党和政府的关怀心存感激,二十伸出一根手指头说,农民共产党还欠我一床棉被,某某年没有救济我。”[1]纪红建:《乡村国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页,第299页。一些人争吵比穷,争当“贫困户”。“个别贫困群众争当贫困户的现象也在告诫我们,对贫困户的物质扶持不是解决贫困的关键,扶贫先扶志,否则永远扶不起来,精神贫困比物质贫困更可怕。一味地物质扶贫,可能无形中培育了不思进取、坐享其成的庸人,导致的可能是丧失斗志的循环贫困。”[2]纪红建:《乡村国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页,第299页。扶贫攻坚主题文学描写了政府、社会、企业等不同主体的扶贫实践,广泛涉及政策扶贫、科技扶贫、教育文化扶贫等主题内容,把扶贫与扶志、扶贫与扶智结合起来,不仅仅倚重外部力量的输血式扶贫,更注重激发贫困人口的内生动力,帮助他们摆脱心理与精神的贫困,让他们能够自身造血。长篇小说《山盟》中的贫困户凯子在第一书记石承的帮助下,不但在物质上脱了贫,还在精神上脱了贫,改掉了身上的“二流子”气息,在给乡人操办红白喜事中获得做人的尊严。脱贫攻坚主题文学高度关注物质扶贫与精神脱贫,既增强了作品的现实感,又强化了脱贫攻坚任重道远的主题意旨。

从描写的范围上划分,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可以分为全景式叙事与局部地域性叙事。其中既有描写整个中国扶贫战场总体情景的,如《国家温度》《乡村国是》等;也有记录各个省的扶贫现状的,如《掷地有声——脱贫攻坚山西故事》《挺进大石山:广西精准扶贫纪事》《庄严的承诺——甘肃脱贫攻坚纪实》《大道兴川》《一个都不能掉队——云南脱贫攻坚之路》《打赢脱贫攻坚战:湖北省精准扶贫行动纪实》等;既有描写市、县级层面扶贫场景的,如《大国扶贫:来自巴中市扶贫一线的报告》《时代大决战——贵州毕节精准扶贫纪实》《“三西”脱贫记》《相约2020——丹寨县脱贫攻坚实录》《通江水暖——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造血”之路》《井冈山的答卷》《庄严的承诺——兰考脱贫记》,也有描写乡镇扶贫场景的,如《决战沙子坡:一个乡镇的脱贫攻坚纪实》《百里洲纪事:一线脱贫攻坚实录》。此外还有聚焦一个个具体村庄扶贫情形的,如《我的十八洞村》《赵家洼——一个村庄的消失与重生》《中国有个滕头村》《高高的元古堆》《骆驼湾》《塘约道路》《心无百姓莫为官——精准脱贫的下姜模式》《精准扶贫工程探访纪实——古村告白》等。

脱贫攻坚战涉及许多老少边穷地区,出现了许多少数民族作家描写少数民族地区脱贫攻坚的文学作品,展现了形态各异的少数民族地区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代表性的有瑶族作家红日的长篇小说《驻村笔记》、羌族作家谷运龙的长篇小说《几世花红》、土家族作家彭学明的长篇报告文学《人间正是艳阳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彝族作家英布草心的《太阳照进“无人村”》等,其中彝族作家阿克鸠射的长篇报告文学《悬崖村》荣获了“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扶贫攻坚主题文学中有一些是奋战在扶贫攻坚一线的乡村第一书记所写的纪实类文学作品,他们用日记、笔记、札记等形式书写日常工作中的所见所闻和所思,具有鲜活的现场感和真实感,代表性的有张鑫华的《第一书记驻村日记》、杨一枫的《扶贫笔记》、姚高峰的《扶贫手记》、杨志勇的《追寻初心——我的扶贫札记》。第一书记们敢于直面乡村贫穷的真相,以一个外来者的视角打量乡村的精神风貌,关注村庄的发展,真实再现一线干部走村入户、扶贫济困的道义担当与事业情怀。第一书记们的日记带着个体的生命体温,让我们看到了脱贫攻坚背后的酸甜苦辣。他们用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个个小故事,生动呈现扶贫攻坚的大历史,既真诚记录下自己在扶贫攻坚实践中的成长足迹,又从中见证感受到中国脱贫攻坚事业的伟大。“作者的扶贫态度、扶贫精神、扶贫情怀、扶贫心血、扶贫苦乐、扶贫成效,一一跃然纸上,流淌字里行间,令人感从心出,敬佩由然。这些挺在一线的基层扶贫干群,以及刚刚走出校门的青春扶贫力量,他们中的大多数,日常的状态基本与写作无关,对写作的选题、选材、剪裁、布局,也大多缺乏技术的训练与处理。但是,他们笔下的‘扶贫日记’,却一样具有扣人心弦、打动人心的文字力量,甚至超过某些专业作家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扶贫文字。”[1]罗光成:《我的扶贫日记》,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现实扶贫生活中的故事丝毫不比虚构文学逊色,接地气的活生生的现实直接进入当下的文学生产场域。奋战在扶贫一线的第一书记们的手记、笔记、日记、札记等纪实性作品,为当下的非虚构写作增添了新的维度。

二、脱贫攻坚文学中的新人形象

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在描写脱贫攻坚事迹过程中,为当代文学画廊增添了一系列性格鲜明的时代新人形象,其中既有一心一意为民谋福祉的扶贫干部、志愿者、乡村第一书记,也有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农民典型。

赵德发的长篇小说《经山海》讲述了乡镇女干部吴小蒿的成长历程,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具有时代精神品质的新女性形象。吴小蒿出身贫寒,由于父亲重男轻女,贪图金钱牺牲女儿的幸福,她上大学时就被迫与官二代由浩亮同居。大学毕业后,吴小蒿到了隅城区政协文史委工作,辛辛苦苦编撰出《隅城文史》却得不到出版。她饱尝不幸婚姻的折磨,丈夫不仅在外花天酒地,还经常对她进行家暴。面对机关单位庸常无为的生活,她不愿低迷消沉下去。为了逃离家庭,摆脱凡庸的生活,她抓住了干部招考的机遇,通过竞争考核上岗被选拔为楷坡镇副镇长,来到了海边小镇楷坡开启了全新的生活。她负责分管楷坡镇的安全、拆迁、环卫、文化等方面的工作,在工作中兢兢业业,依靠组织的帮助扶持,妥善处理了许多棘手的事情。大年初一值班,遭遇了贫困户老人的上访,她请上访老人吃饺子,然后访贫问苦,真心实意地谋求困难群众的生存之道。她清正为民,廉洁自律,不为镇长的拉拢所诱惑,毫不畏惧黑恶势力的陷害,打击垄断海上渔业的恶霸。作为一名历史专业毕业的本科生,她身上又有着深厚的历史和人文情怀,她特别注重保护和开发利用传统文化,发掘了海上高跷,挖掘出地方打击乐鼓谱《斤求两》。在发展地方经济时,她不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从孔林引进楷树进行复植,致力于“香山遗美”“挂心橛”“霸王鞭”等文物遗址的保护与开发,积极倡议建立海洋博物馆,引进深海无人养殖设备“深海1号”。吴小蒿投身于扶贫攻坚的时代洪流,在繁忙的基层工作中锻炼成长为一名有担当、有作为的基层妇女干部,同时自己的精神状态也为之一变,改变了过去柔弱隐忍的性格,敢于正视自己的不幸婚姻,毅然地决定与丈夫离婚。《经山海》将主人公吴小蒿个体的成长经历放置于当今时代潮流与“历史上的今天”这样一种开阔纵深的背景下,运用鲸落这一特殊海洋现象引发深思,赋予艰苦奋斗的基层工作者以高远的情怀,弘扬全心全意为民谋福祉的理想主义精神。

忽培元的长篇小说《乡村第一书记》讲述了第一书记白朗带领上牛湾村民众脱贫致富的故事,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新时代“乡村第一书记”的典型形象。白朗作为第一书记来到江北省颍川县牛头镇上牛湾村驻村扶贫,面对一个封闭落后不通水电的山村,上任第一天就遭遇下马威,一些被煽动起来的村民围堵他,要求解决吃饭穿衣看病之类的难题。面对困境,他勇于担当,开拓创新,积极利用乡贤文化凝聚人心,恢复祠堂拜祖传统,宣传新时代下的村规民约。同时,他大力加强基层党组织建设,着力发展培养年轻党员,注重村委班子建设,恢复党组织生活,解决了长期以来基层党组织软弱涣散问题。他积极争取两代前任支书的支持,热心帮扶残疾退伍军人姜战斗树立生活信心,组建新的家庭,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他积极寻求县委书记石坚的支持,赢得了民营企业家的信任与扶持,多方争取筹措资金,打井、修路、通电、改造厕所、建立循环沼气发展庭院经济。他超越了经济指标至上的狭隘眼光,致力于地方生态环境的保护,帮助刘秦岭发展壮大绿叶公司,带动回乡青年创业,指导姜珍珍发展中草药种植加工基地,利用扶贫车间解决贫困妇女就业问题。他带领村两委会成员开展精准扶贫,大大提升了基层组织的服务水平和治理能力,赢得了群众的信任和支持,密切了基层干部与村民之间的关系,展现了一个基层扶贫干部的政治抱负与人格魅力。

像白朗这样的第一书记还有很多,比如李明春长篇小说《山盟》中的石承、滕贞甫长篇小说《战国红》中的陈放等,他们是农民眼中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广大农村人口大量流入到城市,乡土社会渐渐失去活力,一些偏僻乡村党组织涣散,缺少能够带领大家共同致富的带头人。为了加强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十九大以来,党中央选派了一大批“乡村第一书记”到农村一线扶贫扶智,组织带领大家发展经济,极大地提振了乡村士气。同时,在基层扶贫的大熔炉中也培养了一大批优秀党政人才。“他们像火种,在沉寂多年的山川大地播撒下复苏振兴的希望之火,点燃起亿万农民的创业热情。乡村第一书记,他们不仅成为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中的骨干力量,更是新时代培养造就千百万优秀党政人才的重要有效途径。”[1]忽培元:《乡村第一书记》,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390页。

脱贫攻坚主题文学除了塑造这些外来的带领民众脱贫致富的领头雁之外,还注重发掘乡村涌现出的内生动力,描绘了一个个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农民形象。《战国红》在塑造第一书记陈放、驻村干部李东、海奇之外,还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在柳城村乡村振兴中成长起来的乡村新人杏儿和李青等形象。杏儿是一个天真纯朴的农村知识女性,喜欢徐志摩的诗歌,酷爱写诗,平时放养大白鹅,是柳城村的精灵所系。她原本也渴望到大城市发展,因为母亲腿脚不便,只好留在家里尽孝。在村干部海奇和陈放的熏陶培养下,她性格变得顽强起来,勇敢地站出来竞选村主任,带领大家摆脱贫困,共同致富,成为一个开拓进取有担当的时代女性。

长篇小说《乡村第一书记》则刻画了另一个乡村青年刘秦岭的形象。刘秦岭是一名退伍军人,怀着一腔热血回乡带领乡亲脱贫致富,成立了绿叶公司,不畏艰辛保护生态环境,开发牛尾河沟,发展循环经济。他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大力发展集体经济,振兴乡村产业,带动贫困民众发家致富。他帮助村民建立沼气池,改旱厕为水厕,长期救助残疾退伍英雄姜战斗。他不仅一身正气,还有勇有谋,敢于和黑恶势力金鑫集团作斗争,巧妙地协助省报记者吴刚搜集到副县长李宏伟等人的违法犯罪线索。作为带领农民脱贫致富的领头人,刘秦岭代表了乡村振兴的新兴力量,被吸纳进村委会,逐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农村基层干部。

以杏儿、刘秦岭等为代表的农村新人代表了乡村社会未来发展的希望,扶贫不仅要借助外来力量,更要培养薪火相传的农村接班人。《战国红》中驻村干部李东就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觉得驻村收获不仅仅在于扶贫,重要的是发现了底层蕴含着诸多可能,生活最底层永远有挖掘不尽的矿藏,杏儿的成长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陈书记不止一次说过,他们这些人早晚要回去,柳城的未来是柳城人的,能把杏儿这一茬年轻人培养起来,比上几个项目还重要”[1]滕贞甫:《战国红》,春风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78—279页。。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农村新人形象的塑造,已经超越了脱贫致富的单一主题,扩展到了乡村人才培养层面,让人看到了未来乡村振兴的曙光。

三、新时代乡村的民俗风情

扶贫开发以来,乡村的发展日新月异,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对乡土中国的书写继承并超越了传统的文学模式,既有五四以来启蒙精神传统的回响,也有延安文学中对时代新人的赞歌,更有多种多样的乡村民俗风情的展演。由于中国的扶贫区域地域广泛,从北国的大兴安岭到南方的云贵高原,从东部的沿海省份到西部三边地区,反映在扶贫文学创作中的风土人情因此也就面貌各异,给当代文学带来了一股浓郁的山风海韵。扶贫攻坚主题文学接续了以往乡土文学创作中的风俗画描写传统,在描绘新农村积极向上、创新图变时,展现了各地奇异的乡风民俗与语言习惯,刻画了性格各异的地方乡贤,书写了多种多样的乡村政治生态,赋予了当下乡土中国新的内容与新的时代精神。

在脱贫攻坚战中,促进农村快速发展、让农民尽快脱贫是历史大势所趋。在扶贫开发的历史洪流中,如何保持乡村既有的风物民情与文化形态,在现代化进程中保留一份乡村的文化记忆,拥有一份慰藉人心的精神家园,也是作家们关注的重点。长篇小说《经山海》对此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主人公吴小蒿既注重经济发展,又注意滨海渔村的文化保护与开发,将“海里高跷”搬上舞台,发掘“香山遗美”,推动鼓乐“斤求两”申遗,举办楷坡祭海节,建立渔业博物馆,支持丹墟遗址考古,复植楷树,建成“楷园”,全力打造“楷坡记忆”。《经山海》全面描写了滨海渔村楷坡镇的民俗文化,接续上了现代乡土小说的风俗画传统。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大多是以外来者的眼光打量这些乡风民俗,注重表现其历史文化的内涵和价值,并且与当下的旅游观赏经济结合,彰显其新时代特征和当下意义。《经山海》中的楷坡镇得名于楷树,楷树的树干疏而不屈,刚直挺拔,自古以来就作为尊师重教和为人师表的象征,因此被称为圣树。鼓乐“斤求两”则是诚实守信的象征,“称上亏心不得好,秤平斗满是好人”,用锣鼓把斤两化算敲打出来。“香山遗美”赞扬了人穷德高的品行,讲述了清朝年间香山石屋农人拾金不昧的故事。《经山海》描绘了楷坡镇丰厚的乡土文化遗存,在追溯历史传统时又赋予其新的意味和价值。

长篇小说《李光荣下乡记》展示了新时代背景下的乡风民俗,特别是带有地域色彩的穆斯林文化。小说通过清真美食节上美食技艺比赛,展示了清真村的餐饮特色与地方风俗民情。小说精细描摹了菱塘的风俗民情,诸如具有鲜明回汉混居特色的开斋节、古尔邦节、清真美食节等,还有高邮湖的跑鲜、张墩寺的烧香等,以及热情泼辣的乡野小调《高邮西北乡》。清新秀美的湖光山色回荡着质朴粗野的民间小调,铺展开了一幅生动的苏北里下河地域风情图。李光荣作为第一书记,能够真切地面对新农村发展进程中的问题,感受到了那些逐步消失的村落和文化传统带来的难以言说的乡愁。他决心要做乡愁的守护者,潜心研究地方民间文化,深入挖掘地方历史掌故,采访书写好人故事,寻找新农民精神,歌颂回汉之间的乡民团结,抒发新时代的美丽乡愁。在周荣池的书写中,我们感受不到以往乡土作家所常有的那种痛苦愤懑的激情与批判启蒙的理性眼光。

红日的长篇小说《驻村笔记》在营造小说地方情景与氛围时,对桂西北山区风情习俗与地域民族文化进行了生动的描绘。小说展现了红山村富有特色的居住环境与饮食习俗,让我们了解了少数民族如何过“丰收节”、中元“鬼节”的情形。小说描绘了山民办丧事做道场时的情景,对抛“猪耳朵”和踩“莲花灯”的习俗进行了详细的介绍,有些地方直接引用桂西北老百姓方言口语,突出了桂西北山区特有的地域文化色彩。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展示了中华民族各种各样的地方文化、风物习俗和乡村生活方式,具有极大的民俗学价值,不仅可供民俗学者去研究,还可以促进当地文旅产业的发展。

脱贫攻坚主题文学描绘了一幅幅山乡巨变的壮丽画卷,也带来了文学表达上的新变。“我这样寻寻觅觅,也是一个探求叙事语境的过程。西部就是西部,元古堆就是元古堆,元古堆人的很多语言习惯、生活方式和民风民俗是有别于普遍性的,我有责任自觉跳出大而无当的‘公共叙事语境’,适度凸显原汁原味的民间风味。”[1]秦岭:《高高的元古堆》,浙江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3页。地方风俗画的表征使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为文学民族化的探索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四、脱贫攻坚主题文学与时代互动

脱贫攻坚主题文学鲜明地反映了文学与时代的互动关系,凸显了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关联。“文学是意识形态上层建筑的组成部分,文学离不开政治,对脱贫攻坚这一重要的政治举措进行艺术的反映和描写,也是文学可以承担而且应该承担的一项意识形态任务和职责。”[2]李朝全:《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国家大事的时代表达》,《中国文艺评论》2020年年第9期。脱贫攻坚主题文学作为一种新的文学书写类型,有着自己独特的生产传播机制——一方面,中国的扶贫实践催生了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另一方面,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又能够激发人们脱贫攻坚的斗志,以文学的力量来助推扶贫攻坚的伟大实践。脱贫攻坚主题文学有着自己鲜明的理论特征,呼应着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需要,把文学的审美特性与政治功用有机结合起来,为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提供了新的材料与言说空间。

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创作热潮既缘于作家个人的内心感动,也是作家对国家主旋律话语询唤的响应。各级作协和宣传部门积极组织动员广大文艺工作者奔赴扶贫一线,深入实地进行采访和体验生活。中国作家协会2019年启动“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派出秦岭、罗伟章、王松、艾平等25位作家奔赴贵州、内蒙、山西、西藏、新疆等全国重点扶贫区域进行采访,整体推出了《高高的元古堆》《凉山热土》《春风染绿红山下》《出泥淖记》等20多部来自脱贫攻坚第一现场的优秀报告文学。作为全国扶贫任务最为艰巨的省份之一,四川省作协从2017年就开始启动文学扶贫活动,开展了文学扶贫“万千百十”活动,先后组织4000多名作家开展了180多次主题创作采风活动,征集400多个重点选题,扶持117部重点作品,营造了良好的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创作氛围,发表出版了《几世花红》《一湖丘壑》《北京到马边有多远》等脱贫攻坚主题文学作品900多部(篇)。四川省作协每年确定一个重点地区,遴选一批重点选题,有针对性地进行脱贫攻坚主题文学的创作培训、扶持与作品的研讨推介等,在脱贫攻坚主题文学的创作与传播方面形成了一套较为成熟的文化生产机制。

这种组织动员的文学生产方式在文学史上并不陌生,早在20世纪四十年代延安解放区就开了组织作家深入生活的先例。丁玲、周立波等正是因为有了乡村土改生活的体验,才写出了《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暴风骤雨》这样的佳作。魏巍、巴金等作家没有抗美援朝战场的生死考验,不大可能写出《谁是最可爱的人》《团圆》(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等影响几代人的作品。新世纪以来,为了加强舆论宣传工作,这种组织化、集团化的文学生产方式更加强化,文学生产在民族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询唤下出现了新的风貌。2003年“非典”期间,毕淑敏被派到小汤山一线采访,后来写出了《花冠病毒》;2008年南方雪灾中,陈启文被湖南作协派到抗冻救灾前线采访,创作出了《南方冰雪报告》;汶川地震时,中国作协组织了李鸣生、何建明、徐剑、李春雷等中国作家抗震救灾采访团,他们分三批赶赴四川、甘肃、陕西,用笔记录下抗震救灾的精神影像,写出了《震中在人心》《生命第一》《遍地英雄》《夜宿棚花村》一批较有影响的作品。2020年2月,正是武汉疫情最严峻之际,中国作协派出纪红建、李春雷、李朝全、普玄、曾散等作家到抗疫一线采访,创作出了《生命之舱》《铁人张定宇》《2020年春在武汉》《他们的名字叫美德》《挺起青春的脊梁》等作品,为抗击新冠疫情留下一份真实的历史记忆。这种组织作家深入生活的文学生产方式在当下已经很成熟了,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具有自己独特的价值,用文字记录扶贫攻坚的伟大实践,塑造众多的先进典型,把扶贫与扶智结合起来,形象地总结提升了扶贫实践中的理论思考。安顺市市长曾永涛高度评价王宏甲的创作,认为正是《塘约道路》的文学实践点醒了大家思考的问题,教会大家如何去做。“塘约这条路,对市、县、乡、镇、村都有激励,能够激励大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塘约的精神面貌变了。干部、群众的精神面貌变了,乡村也精神了。”[1]王宏甲:《塘约道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1页。郑赤鹰的报告文学《通江水暖》生动讲述了革命老区的脱贫故事,里面塑造的拼搏奋斗的党员干部和群众形象给人以极大的精神鼓舞。文峰乡党委书记赵习东的做法形象地说明了脱贫攻坚主题文学是如何助推扶贫实践的,“他把书中其他乡镇脱贫攻坚可借鉴的成功经验用于文峰乡的脱贫攻坚实践,把书中周红梅、刘群才等无私无畏、一心一意致力于脱贫攻坚的干部用作文峰乡党员干部比照的镜子,以书中李国芝等‘宁愿苦干、不愿苦熬’向贫困宣战的群众激励文峰乡贫困群众,推动文峰乡的脱贫攻坚”[2]刘裕国:《书写脱贫攻坚的壮丽诗篇——四川省作协为助力脱贫攻坚,实施“万千百十”工程》,《人民日报》2018年5月24日。。

五、文学与现实的互文关系

好的故事还需要有与之匹配的好的讲法。如何写出令人满意的脱贫攻坚主题文学,特别是让文学始终在场,而不仅仅是记录与报告,这对于当代作家来说也是一个艰巨的考验。“田野,对于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精品的产生十分关键。田野的投入,决定你的视野。心入、情入的第一步,就是身入。检验一部报告文学作品的质量首先看的是脚力与眼力。脚力、眼力也才能带动脑力、笔力。深入之心,真诚之为,是成就一部好作品的关键。”[3]何向阳:《一个作家和他的第二十一次进藏的收获》,《中国青年作家报》2021年3月5日。一些文学工作者也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避免同质化的表达,力求深入事件现场去寻求表达的切入点,掀起了一股人类学田野调查式的乡村志创作热潮。丁燕在报告文学《岭南万户皆春色》[4]丁燕:《岭南万户皆春色》,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中写道:“仅仅眺望,便像是隔着毛玻璃看世界,一切都显得朦胧而模糊。你要从楼上走下来,你要穿过镇子,你要进入村子,你要站在田间地头,才能看得更清,看得更多。”她为了写作这部报告文学,特意选择韶关仁化县、汕尾海丰县、清远连樟村作为自己田野调查的重点地区。“只要我的脚步能走到田野的更深处,那么,我笔下的文字便会更绚丽。”她在田野采访中不但寻找到了写作的内容,同时也寻找到了合适的表达方式。书中“连樟村词典”一章用词典的方式来写作,打破了那种平铺直叙的方法。“每一个词都像一个磁铁,吸附着和它有关的那些信息。无论是村民,还是村里的各种物件,其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小宇宙。将这些‘小宇宙’组合在一起,最终会呈现出一个网状结构。用事物自身的视角来展开叙述,在貌似无意中袒露那些变化,这样既可避免强行图解,也可避免简单讴歌。”[1]康春华:《“那些普通的平凡人,是撑起整个世界的基石”——访作家丁燕》,《文艺报》2020年6月10日。

长篇小说《李光荣下乡记》的创作得益于作者周荣池本人的工作经历,李光荣的身上明显带有作家本人的影子,小说文本与作家现实生活之间有一种深刻的互文关系。与作品主人公李光荣相似,现实生活中周荣池也是地方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这部小说是他申报江苏省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项目的成果。不谋而合,作品主人公李光荣也是因为申报作协定点深入生活计划,于是作为第一书记被派驻基层扶贫。小说以其下乡扶贫中的所见所闻为线索展开叙事。在小说中,李光荣不但是故事的倾听者,也是一个讲述者,同时还是一个演出者。“他常常想到自己回乡做第一书记以及定点深入生活,不是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是到达这里的人群,到达他们的故事,到达他们的内心。这样的到达才是真正的深入,这样的离开才会让到达有意义,而让分别不至于无助与伤感。”[2]周荣池:《李光荣下乡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64页。扶贫攻坚主题文学创作中涌现了一大批像周荣池这样的在地性写作,他们与乡民吃住在一起,能够真正体会乡民的所思所想,同时又不囿于狭隘的乡村经验,时刻用一种外来者的眼光审视笔下的乡村世界,避免陷入那种空洞的乡愁牧歌式写作,他们的写作往往能够抵达乡土中国的真相。

作家王松穿行在四万平方公里的赣南大地之上,深入崇山峻岭与田间地头,寻找事物的真相,创作出了长篇小说《暖夏》。小说表现了东西金旺两村从竞争到互助融合的经历,通过两个村庄的发展来反映时代的宏大主调,在具体生活细节中构建中国人民脱贫奔小康的人间史诗。王松从一只思绪翻飞的“飞鸟”变成了“穿山甲”,掘进大地深处探寻真相,吸取滋养创作的真实养料。“这样感受了真实的力量之后,当我再由穿山甲变回一只鸟,它的每一根羽毛就都会坚实起来。当它重新飞向蓝天,它的飞翔虽然还是飞翔,但姿态和高度肯定就不会同日而语了。”[3]张滢莹:《倾听中国大地最有力量的心跳,书写乡土中国的巨变》,《文学报》2021年3月7日。

扶贫攻坚作为国家的一项战略,在扶贫目标和实施的政策手段上有很多都相类似,作家在采访和写作时也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同质化的问题。所以,尽管出现了大量的优秀脱贫攻坚主题文学作品,但也有一些作品流于平面化、概念化,创作上的同质化、模式化倾向严重,缺少相应的文学意蕴,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许多作品都是以外来者的视角反映乡村生活,很少从被扶贫者的视角去观察生活,这种写作视角难免会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当然也就与本真的生活状态存在一定的疏离感。一些作家囿于思维定势,对扶贫的复杂性和艰巨性认识不足,驾驭不了繁复庞杂的现实生活,不能在更为开阔的历史时空中展开新时代的乡土叙事,作品显得过于简单明朗与理想化。“当下的脱贫创作多为局部性、中国式的讲述,缺少面向世界和人类的、具有人类共情性、共通性的描写,故事不够生动形象,人物命运和性格特征不够突出鲜明,作品缺乏打动世界、打动读者的力量。”[4]李朝全:《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国家大事的时代表达》,《中国文艺评论》2020年第9期。

脱贫攻坚任务虽然已经完成,但脱贫攻坚主题文学的书写还远未结束,时代呼唤伟大的史诗性的作品去记录、印证脱贫攻坚伟业,期待更多的作家能够沉淀下来,在扶贫领域展开全方位的坚实书写,为当代文学增添更为亮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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