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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斯蒂格勒与工业经验图型*

2021-04-15泰勒斯米勒

浙江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海默阿多诺霍克

□ 泰勒斯·米勒

内容提要 斯蒂格勒认同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所提出的康德式经验图型被捕获和扭曲、文化产业对个体的时间殖民等问题,但他认为其中技术的角色并未被充分认识。 同样,胡塞尔对时间意识外化的忽视、 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抽象化解读, 都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技术的教条理解。 斯蒂格勒强调持存技术贯穿人类历史, 人类心智本身就是某种技术秩序的产物。 身处电影、电视及录制音乐等第三持存已然深度构成人们日常生活的时代,斯蒂格勒回顾了阿多诺提出的“艺术作品的技术化”,认为应当理解技术作为“已在”在艺术作品时空生成中所发挥的作用。 当关涉技术与艺术、技术与审美的问题时,更加多样的、差异性的关系应当被我们思考和探索。

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将20 世纪诊断为这样一个时期: 技术媒介记忆的工业组织不断增长,他将这种记忆称为“第三持存”(tertiary retention);为了大规模出售与消费,标准化与共时化(synchronization)的工业时间经验被持续制造,例如电影、电视以及录制音乐。 在由胡塞尔现象学、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本体论、法国后结构主义以及法国技术理论(包括吉尔伯特·西蒙栋和安德烈·勒华-古尔汉①)构成的理论风格下,斯蒂格勒批判性地重复和拓展了“文化工业(culture industry)” 这一在20 世纪中期由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提出的理论。

众所周知, 阿多诺并不是简单地出于艺术性的缺失而批判文化工业产品,在他来看来,这种缺失是由文化工业产品本身所供养出来的, 是更广泛的文化生产和消费体系的症状。更重要的是,考量这些产品对审美经验的影响时,核心判断方法之一就是:资产阶级社会中的个性化(individuation)得到保护。 随着可消费文化商品的工业生产和标准化加强, 可能的审美经验的潜在图型(schemata)变得越精确, 这种体验就越不可能帮助构成任何凝聚的、个性化的整体,难以再包含个人的判断、记忆和愉悦。 而且,阿多诺认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 个性化主体的分解意味着鲜活的经验时间从属于一个外化的、 工业化的时间性(temporality):新奇与过时的经济节奏, 即在发达消费社会中同步发生和加速的时尚循环。 文化工业的典型特征并非仅仅表现为产品的质量或文化水平,可以说,这些产品只是一个使工业生产、 传播与消费整合为闭环的辅助工具。

文化“消费者”是工业计划与生产中审美经验的主体。通过触及到主体自身真正的根本结构,即准-先验的和稳定持久的图型 (但实际上是偶然的,并且内植于社会-历史之中),消费者们也将被同化进入这个系统。 图型构建了主体及其综合经验的可能性。 正如阿多诺在《大众文化的图型》中所言:“大众文化的图型现在作为一种综合生产的行为模式的准则而流行”②。他对“综合(synthetic)”一词的使用借鉴了康德式想象力的综合作用,但在这里暗示着这种综合是被生产的、 是人为制造的。在利润的驱使下,想象力的综合被工业化过程所捕获并扭曲。此外,阿多诺还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模型阐释文化工业带来的“反向精神分析”。 他将文化工业嵌入表征、 驱力和症状的模型中:“多层次人格的精神分析概念已经被带入文化产业中, 并且……这个概念被用来尽可能彻底地诱骗消费者, 并使他在心理动态上参与到有预谋的效果中去。 ”③不论这个心理模型是康德式的还是弗洛伊德式的,关键之处都很相似:文化工业的产品不仅限制了文化消费当下的经验,还限制着主体能力的可能经验,从而制约了过去作为记忆的结构以及对未来的想象。 在对文化工业产品的经验中,一个镂空的、重复的时间预示着对真实绵延与发展的排除:“消费者……被简化为一个抽象的现在。 ”④

基于以人类学视角对持存技术的长期关注,斯蒂格勒强烈赞同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关于文化工业对个体的时间性殖民这一基本诊断。

电视往往会消除个体第二持存的多样性,因而图像独特性的观念就崩塌了。电视的使命是共时化属于身体的个体时间意识,控制这些行为,从而强化大众消费主义期待。⑤

以电视为载体和范例的社会经济与审美趋向被斯蒂格勒称为“超工业的(hyperindustrial)”,也就是说,“一种超越生产之域的扩展运算, 同时伴随着相关工业领域的扩展”。⑥他在这种动态中发现了一个内在矛盾——使消费共时(syn-chronize)的超工业驱力阻碍了个体化过程。在个体化过程中,个体主体和主体间社会性的凝聚形式都可以被构建。 但对这个过程的阻碍意味着个体和社会都遭受着情感连结贫瘠的危机:

超-工业化带来了一个新的个体的形象。 但是,这正是我题目的悖论(“蚁丘的寓言”), 这是一个发现自身被破坏的个体形象——超工业的普遍计算给个体化过程制造了障碍。⑦

阿多诺曾提出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主体的社会-精神分析理论。斯蒂格勒对此进行了部分再现,并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进一步阐释超工业社会对个体主体的攻击。 他关注“工业时间物”——典型的文化工业产品——在破坏个性化时间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个性化时间里,通过与他人持续的、情感与力比多投入的互动, 自我经验到了自身的凝聚。 随着自我与他者之间历时切分(diachronic syncopation)的丧失,取而代之的是外部共时的时间性——由广播与经验对象(诸如电影、音乐录像等) 带来的标准化时间——个体自我面临着破碎与消失的威胁。

诚然, 将斯蒂格勒与阿多诺并置似乎是反直觉的。 斯蒂格勒深受埃德蒙·胡塞尔与马丁·海德格尔哲学传统的影响, 而阿多诺激烈反对这一传统。然而,有几个原因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乍一看不可能的相遇在理论上可能是富有成效的。首先,至少在一般意义上,阿多诺对许多问题(尤其是音乐问题)的处理大体上是现象学的:他以描述性的方式关注现象的自我显现, 而不是相反用一种更加形式主义的处理方式。 阿多诺关于(音乐)无调性、 十二音体系以及系列新音乐的作品大多存在明显的现象学偏好。他侧重耳朵所听到的、作曲过程的现象学显现, 而不是理性作曲系统的数学倾向, 他强调非理性地创造出自然清晰的序列与原始的声音、无关完善的形式和技巧,甚至矛盾地、不经意的音调片段都会使听者留下强烈的印象。在这个案例中,阿多诺的研究超越了概念,是对现象显现世界的非概念物质性的反转。同时,对概念和现象的不和谐音的密切关注可能会揭露这个“更多且不同的”剩余物。对于倾听的主体来说,这也是物质性本质中一个非概念的原点。 这反过来又启发了阿多诺的跨学科方法论, 它不仅强调跨越不同的知识学科,还强调理论与具体现象学的、实证-科学调查之间的丰富互动。 值得注意的是,斯蒂格勒的工作也有一种相似的特点, 他在哲学研究与所应用的问题之间不断往复, 包括数码文化、艺术、政治经济、社会心理学、教育和政治。 显然, 他的研究已经包含了大量跨学科研究项目与文化机构,而不仅仅是哲学学术部门。

其次,正如一些评论家所指出的,阿多诺与胡塞尔, 特别其是与海德格尔的交战, 应被予以重视。⑧事实上, 就像阿多诺自己在《否定辩证法》(Negative Dialectics)里提到的,海德格尔思想中的真实性(facticity)问题,与阿多诺哲学思考中的一个要素具有明显的关联。 物质世界超越概念的非-概念化溢出,对于任何试图以理论或概念来解释世界的学说来说, 都意味着不可约减的经验剩余。萨米尔·甘达莎(Samir Gandesha)曾指出,这个基本的哲学假设甚至让阿多诺勉强承认,他“被降级的经验(unrelegated experience)”这个概念与海德格尔的生存(existence)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两者都构成了思考个体和经验、 思想以及行动可能性的方式;它们都反对实证科学、技术工具和经济计算带来的理解和情感的减少。⑨

最后,但也是最直接的是,斯蒂格勒在其《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Technics and Time:3.Cinematic Time and the Question of Malaise)“意识犹如电影”这一章中,援引并讨论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启蒙辩证法》(Dialectic of Enlightment)中的内容,谈论了借由技术持存的现代形式(如电影)实现意识共时化的问题。 他还进一步认为,电影是20 世纪心理-时间经济转变的一个因素,例如,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电影作为一个“去个性化的过程”,“比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⑩斯蒂格勒对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关于文化工业的分析致以敬意,同时将其与自己的观点做了批判性区分。在斯蒂格勒看来,文化工业的经验-制造动力学这一观点是有问题的,这涉及到康德的综合概念。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ure Reason)中将本构性角色归因于理解(直观)、复制(想象力)、认识(概念)的先验综合图型法。 在对斯蒂格勒工作的轨迹进行更加整体性的讨论以后,我将回到这一点。

斯蒂格勒关于20 世纪和21 世纪早期工业意识共时化现象的诊断——就像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启蒙的自我毁灭动力的阐释一样——源自一个更加广泛的思辨哲学人类学。 他在几本不同的书中都曾提及这一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多卷本《技术与时间》。⑪斯蒂格勒论述了时间的记忆“持存”的技术基础结构以及时间中所记录的经验的外化媒介。 他关注记录记忆的各种方法以及它们对个体、集体时间经验的影响(这些历史地发展着的技术改变了记忆的踪迹-形成、保存以及作为记忆的经验储存), 还有被留存的踪迹复活的可能性,以及对生成中的未来的期待投射。 持存的技术包括各种形式的手工艺品、写作,还有摄影和电子媒体中的记录,这些已经结构化了的人类经验、个性以及共同体,以可变的方式贯穿了人类历史:从工具制造中的人类起源,到助记-技术(诸如写作和图像-制作),再到当代“超工业”世纪的模拟和数字复制技术。 不过,由于特定技术媒介的影响,以及它们本身作为商品所具有的组织时间经验的能力,20 世纪构成了人类发展的拐点。

斯蒂格勒对20 世纪持存技术的发展与时间经验的转变进行了深度分析, 在思考这部分内容之前, 我将简要地阐述他关于持存结构的一般观点。 最重要的是,斯蒂格勒借鉴了埃蒙德·胡塞尔的时间意识现象学(以及雅克·德里达对它的批判质疑),区分了持存的三个秩序:第一持存、第二持存和第三持存。⑫“第一持存(Primary retention)”指知觉(perception)自身需要保存前刻的知觉并预期即将到来的知觉的方式, 第一持存保证了对知觉对象的意识连续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比起纯粹的现在, 当下的知觉经验事实上需要一个更加复杂的时间性; 记忆和期待构成了经验对象存在的可能性,这些对象经历着一系列流逝与涌现中的现在而依然存续。 胡塞尔将其描述为一个“广阔的”或展开的现在,充满了持存和预存(protentions)的现在。⑬这对理解胡塞尔的“时间性对象”尤其重要,例如旋律——它的对象性被本质地规定为在时间中的展开。 “第二持存” 即一般我们所认为的记忆——过去经验的再生性回忆与现在的经验相互渗透和影响。这种“回忆”或“记忆”不仅指向过去,它还影响着我们对于生成中的现在的期待, 被唤起的记忆丰富着我们的知觉。相较于原初经验,知觉的重复事实上是差异化的,是新的。施蒂格勒的创新聚焦于持存的“第三级”秩序,即在材料物与媒介中被外化(exteriorized)。对第一持存与第二持存来说,“第三持存”是“补充的”和“修复的”。

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看似是第三持存人工(技术)复制和储存能力的对象(“内容”),事实上它们相互依存, 并受第三持存技术历史关系的制约。 内在时间意识动力学的形成对于面向外在世界的知觉来说至关重要。 胡塞尔忽视了记忆的外化维度,而在斯蒂格勒看来,这是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的先决条件, 因而对于现象学具有更为普遍的重要性。 鉴于人类作为工具-使用者的基本事实,第三持存从根本上来说根植于古人类学进化,但这点被排除在胡塞尔对时间-意识的描述之外,这使得他未能理解技术在时间意识中构成性的、划时代转变的作用。 胡塞尔将给予时间的时间流描述为:一种矛盾性的非-时变、非-绵延且非个人的时间-意识层。 他将其归因于一种前-现象、前-内在、自我构成和自我显现的“绝对主体性”,绝对主体性潜藏在所有其他时间性形式的统一之下。胡塞尔留下了这个神秘的非个人主体性,它“给出了时间”而最终无法被命名。⑭这激发了海德格尔,他将时间的涌现重新置于存在自身之中,把这种重置作为方法论途径,在偶然(“被抛”)生存之在中去照亮存在与时间的关系,“此在”(Dasein) 之“此”(Da),以其自身生存可能性的时间去理解时间。

在细读海德格尔 《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的基础上,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中认为海德格尔抽象地混合了技术与非本真、 技术工具的时间与“常人”的沉沦日常时间,以及时间测量与工具性的工具-目的计算。 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谁”总是已经与器具的“什么”缠绕在一起,他被抛入这个上手物的世界, 然后遭遇到了先于其自身而存在的生存时间性。 但是,此在坚决的“向死而生”打破了这种时间模式,并将自身理解为非关系的、从本体论层面理解的绽出(the ec-stases)时间的纯粹之“在”。 海德格尔断然摒弃技术的世界-历史的“时代特征”,并支持基础本体论层面的时间-概念,因此可以说他依然秘密地与胡塞尔的时间意识现象学合谋。海德格尔和胡塞尔一样,在对时间存在的存在主义分析中没有发现内嵌于第三记忆技术领域中“已在”的根本位置,因此他错误地理解了在经验生存的可能性中技术的整体性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我们将看到的,斯蒂格勒同样指出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文化工业的分析未能充分理解意识工业化中技术的作用。

在《技术与时间》第三卷中,基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文化工业概念, 斯蒂格勒关注工业对想象力的捕获。 他们运用了康德的图型和图型法这两个概念, 不仅暗示着文化工业中幻想生活的退化,还有某些对于精神生活来说更根本的东西,即感官知觉和概念理解之间的想象性中介, 这制约着主体性经验的可能性。斯蒂格勒引用了《启蒙辩证法》的一个重要段落,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其中阐述了文化生产消费的工业机器对康德式纯粹理性的剥夺:

一个人只要有了闲暇时间, 就不得不接受文化制造商提供给他的产品。 康德的形式主义还依然期待个人的作用,在他看来,个人完全可以在各种各样的感性经验与基本概念之间建立一定的联系;然而,工业却掠夺了个人的这种作用。 一旦它首先为消费者提供了服务,就会将消费者图式化。⑮

斯蒂格勒曾提到“在康德思想中的一个迷——图型的秘密”⑯,这个秘密已被文化工业“破译”:

康德认为,心灵中有一种秘密机制,能够对直接的意图作出筹划, 并借此方式使其切合于纯粹理性的体系。然而在今天,这种秘密已经被揭穿了。 如果说这种机制所针对的是所有表象, 那么这些表象确实由那些可以用来支持经验数据的机制, 或者说是文化工业计划好了的,事实上,社会权力对文化工业产生了强制作用, 尽管我们始终在努力使这种权力理性化, 但它依然是非理性的; 不仅如此, 商业机构也拥有着这种我们无法摆脱的力量, 因而使人们对这种控制作用产生了一种人为的印象。这样,再也没有什么可供消费者分类的东西了。⑰

这篇文章至少有两个关键论点。首先,想象图型中的认知综合已经被文化工业的工业机器所替代。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强调, 文化工业的经验图型化包含了可能经验的整体, 不只发生在电视屏幕前或电影院里,也发生在“真实生活”中。 它植根于可能经验的条件,并不断殖民未经控制的区域和“自由时间”(参考阿多诺后期的广播放送,在其中他限定了一些早期的关于文化工业总体效果的假设⑱):

整个世界都要通过文化工业的过滤。 正因为电影总是想去制造常规观念的世界,所以, 常看电影的人也会把外部世界当成他刚刚看过的影片的延伸, 这些人的过去经验变成了制片人的准则。 他复制经验客体的技术越严谨无误,人们现在就越容易产生错觉,以为外部世界就是银幕上所呈现的世界那样,是直接和延续的。 自从有声电影迅速崛起以后, 这种原则通过机械化再生产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⑲

文化工业的内在力量根植于“图像-”与“声音-”录制技术的再生产精准度,反过来,这些技术又在它们所生产的文化产品上打上了本质烙印:

对大众媒体消费者来说, 想象力和自发性所受到的障碍不必追溯到任何心理机制上去; 他应该把这些能力的丧失归因于产品本身的客观属性, 尤其要归因于其中最有特点的产品,即有声电影。 不可否认的是,有声电影的如此设计, 是人们需要借助反应迅速的观察和经验才能全面欣赏它; 而电影观赏者如果不想漏掉连续的事件, 就不可能保持持续的思想,即使反应是半自动的,但也没有留给他们任何想象的空间。 ……工业社会的力量留在了人类的心灵中。 ……整个文化工业把人类塑造成能够在每个产品中都可以进行不断在生产的类型。⑳

然而,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所强调的,文化工业所表现出的能够想象、思考和体验的局限性,本身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它假定的“纯粹理性”事实上只是盲目的社会机器的非理性力量的一种变形。因此,文化工业剥夺了个体想象的能力, 根据康德的基于先验想象的综合能力, 文化工业实际上在个体的精神生活中嵌入并强化了集体非理性。

斯蒂格勒认为,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虽然正确地认识到意识被文化工业的工业机器同化的危险,但并没有充分讨论技术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他认为, 问题并不是技术带来的纯粹精神自发性的污染(在感性和概念理解的想象性综合中),而是一个技术领域的划时代转变,即第三持存(图像和声音的技术性复制) 为可能经验的记忆基础带来了新的“选择标准”。斯蒂格勒认为,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技术分析的细微不足在其对康德的解读中显现出来, 他们接受了康德的图型概念,“似乎这一概念显然正确, 概念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或可批判之处”。他认为,意识图型工业化不当被理解为一个原初性前技术或者反技术的心智技术化过程,相反,心智本身就是某种技术秩序的产物,而意识图型工业化意味着一种工业-技术的秩序强加于心智原本所携带的秩序之上。

斯蒂格勒并未提供阿多诺对康德的完整解读,这需要进一步进入《否定辩证法》,在这里康德的理性、 科学客体和技术将更加充分地被说明与批判。 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中对康德和黑格尔“时间的去时间化”作出了评论,其中提出了与斯蒂格勒一致的要点: 康德图型表面上纯粹的逻辑要素依赖于经验变化带来的可见时间的增补(例如对艺术作品官能上的可知觉)。他认为,“凝结的时间关系”或“去时间化”的时间动力学,被康德抽象为先验结构的“纯粹法则”。尽管有这些相似性, 但是斯蒂格勒还是成功地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一组对立,即阿多诺和他与霍克海默合著作品中关于技术问题的不同理解。 一方面,阿多诺——特别是和霍克海默一起——像海德格尔一样,使用了一个高度抽象的、否定性的技术概念:技术沦为工具, 技术作为一个计算目的工具而使得意义在认知、伦理、精神以及审美等诸维度上消散。 这个教条的技术概念源自乔治·卢卡奇(Georg Lukács)的物化(reification),让人联想到马克思主义分析的概念元素, 包括异化劳动与劳动的技术分配,还有西美尔(Simmel)的研究,如外化(exteriorization),以及生活、活的经验与生命活动的对象化(objectification)。我们可以在霍克海默1944年春天于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工具和目的”(Means and Ends)中看到这点,这也成为了《理性的消逝》(Eclipse of Reason)的开篇,其中影响深远的“工具理性”概念被表述出来:

放弃了自主性,理性就变成了工具。在实证主义(positivism)强调的主观理性形式主义方面,客体内容的无关性被强调;在实用主义(pragmatism)强调的工具性方面,屈从于他律内容被强调。 理性已经完全被社会进程所驾驭。它的操作价值,它在对人与自然的支配中所起的作用, 已经成为唯一的标准……概念变成了“流水线化”、合理化、省力的设备。 这就好像思考本身已经被降低到工业生产的水平,受制于一个严格的时间表——简言之,成为了生产的一部分。

他接着指出,思考本身被物化为物(things),成为服务于工业商品生产中工具-目的机器的工具:

思想越自动化、工具化,人们就越难从思想中找到自己的意义。它们被认为是东西,是机器。在现代社会巨大的生产机器中,语言已沦为另一种工具。

但是在艺术领域,阿多诺把手工技艺(technique),甚至工业技术(technology),理解为一个外化的物质领域, 它影响着艺术的创作以及对过去艺术创造伟大遗产的接受。 手工技艺构成了外在于创造性主体的“已在”,它制约并指导着创作行为,甚至如果它真正适合于这个技术传统的话,它将会被当代作品转化。 在论文《新音乐的衰落》中,阿多诺提出了“艺术作品的技术化”,它远非将艺术作品简化为一个工具概念,而是引入了艺术作品差异性的空间和时间——通过拟态的再折叠(a mimetic redoubling)——进入到技术化现实的终结中:

介绍这些技术元素的目的并不是对自然的真正统治, 而是意义纽结必要且明显的生产……物质的审美理性既没有触碰到其数学理念,也没有统治现实:它仍然是对科学流程的模仿,一种对科学至上的反思,它甚至让艺术与科学的区别更加鲜明, 面对着现实的理性秩序,艺术呈现了自身的无力。

在此基础上, 他将适用于艺术的技艺(technique)和纯粹服务于工具-目的理性的技术(technology)区分开:

技术在审美之域的边界之外, 在游戏(play)和表象(semblance)之域的边界之外,它的意义在于一个真实功能的执行: 减少劳动。 由于今天的艺术总是宣称自己独立于实践因果关系之外的领域,它与技术毫无关联,但必须实现其自身内在的秩序, 即使在其中它参与了技术。

我无法进一步追问: 在一个工具化的和技术统治的现实面前, 艺术突出自己的无能是否真的是艺术与技术唯一可能的真实关系。但是我注意到,关涉到技术时,将游戏和相似性问题限于审美领域,是阿多诺思想中狭隘而教条的时刻,这过分夸大了人类-技术关系推定的一致性,因此大大地低估了其差异性关系模式的多样性。 在《单行道》(One-Way Street)中,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也在题为“建筑工地”的章节中提到了孩子的形象:

世界充满了最大限度地各不相同的使孩子们感兴趣和供他们玩弄的物品。 这些物品独特无比,也就是说,孩子们尤其喜欢出没于可明显看出正在生产某样东西的地方。 他们被建筑、园艺、家务劳动、裁剪或木匠活产生的废料深深地吸引。从废弃的垃圾中,他们看到了物世界直接向他们, 而且唯独向他们展现的面貌。在摆弄这些物品时,他们很少效仿大人的做法, 而是按照自己游戏时的情形将不同的材料置入到一种往往使人愕然地全新组合里。由此,孩子们就创建出了他们自己的物世界,一个大世界中的小世界。

本雅明在这里并不是要说, 城市中孩童游戏所揭示的、 与技术对象的具体接触必须被隔离在一个特殊的区域里,只供玩耍或孩童专用。 相反,重要的是孩子们与可解构和可重建的材料之间的创造性关系, 这种同技术的差异化关系被模仿性地保存在成人的能力中,适用于其他语境和物质材料。本雅明当然不认为技术是一种不合格的商品;事实上, 在技术主导的社会性关系和技术带来的新的意识形态中,他觉察到了极端的危险,例如:恩斯特(Ernst)和荣格(Friedrich George Jünger)所言的那些意识形态已经在周围涌现。 跟着德里达的脚步,斯蒂格勒将其描述为“药理学的(pharmacological)”,pharmakon 是毒也是药。 本雅明寻找了,我认为我们应当继续寻找, 去发现新技术关系的可能性,这或许要抵抗时下的主流,在技术中介的世界中发现正在生成的变革和解放的潜力。

注释:

①吉尔伯特·西蒙栋(Gilbert Simondon),法国技术哲学家。安德烈·勒华-古尔汉(André Leroi-Gourhan),法国人类学家,斯蒂格勒长期与古尔汉团队合作,认为工具、技术是构成作为生物的人与人类社会的关键中介,希望能够建立一套关于技术的论述。 参见王程韡《“技术”哲学的人类学未来》,《自然辩证法通讯》2020年11 期。 (译者加)

②④Theodor W.Adorno, The Schema of Mass Culture,in The Culture Industry: 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J.M.Bernstein e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1,P.91, P.69.

③Theodor W.Adorno,How to Look at Television, in The Culture Industry: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 J.M.Bernstein e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1,P.166.

⑤⑥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Volume 1: The Hyperindustrial Epoch, translated by Barnaby Norman,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4, P.88,P.47.

⑦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Volume 1: The Hyperindustrial Epoch, 48.See also, on this point, To Love, To Love Me, To Love Us: From September 11 to April 21, in Stiegler, Acting Out, translated by David Barison,Daniel Ross, and Patrick Crogan, Stanford, 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37~82.

⑧See,for example,the essays in Adorno and Heidegger:Philosophical Questions,Iain Macdonald and Krzysztof Ziarek eds.,Palo Alto,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Alexander García Düttmann, The Memory of Thought: An Essay on Heidegger and Adorno, New York: Continuum,2002.

⑨Samir Gandesha,Leaving Home:On Adorno and Heidegger,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Adorno, Tom Huhn e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07.

⑩Bernard Stiegler, “The Organology of Dreams and Arche -Cinema,” in The Neganthropocene, translated by Daniel Ross,London:Open Humanities Press,2018,P.164.

⑪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trans.Richard Beardsworth and George Collins,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Technics and Time, 2: Disorientation, translated by Stephen Barker,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Technics and Time,3: Cinematic Time and the Question of Malaise, translated by Stephen Barker,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

⑫在国内胡塞尔研究中一般被译为“滞留”,也被称作“第一性回忆”;在斯蒂格勒的研究中,retention 被译为“持存”或“持留”。 (译者)

⑬Protension,或译“前摄”。 (译者)

⑭Edmund Husserl, The Phenomenology of Internal Time -Consciousness, translated by James S.Churchill,Bloomington, India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64, P.100.参见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79 页。

⑮⑰⑲⑳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 渠敬东、 曹卫东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111~112、113、113~114 页。Horkheimer,Max and Adorno,Theodor W., 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 translated by John Cumming,New York:Continuum,1972,P.124,PP.124~125,P.126, PP.126~127.

⑱Theodor W.Adorno, Free Time, in Critical Models:Interventions and Catchwords, translated by Henry W.Pickford,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167~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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