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债悄无声
2021-04-14黄靖芳
黄靖芳
负债两字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地引起过共鸣,同时深深地被当作秘密捂在个人的内心里。
豆瓣“负债者联盟”小组的走红,不同的组内成员反应不一。
樊杰迅速删除了自己发过的帖子,生活里,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负债5万的事情。欠下15万的葛红红发现,小组内的成员原本都是些年轻人,小组知名度提高后,倒是拥入了很多赌博、创业失败的人,负债的众生相影影幢幢。
负债两字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地引起过共鸣,同时深深地被当作秘密捂在个人的内心。客观的债务情况引发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尼尔森去年的《中国年轻人负债状况报告》显示,86.6%的年轻人都在使用信贷产品,年轻人平均债务收入比为41.75%,且只有13.4%的年轻人零负债。
“今朝有酒今朝醉”
小组里最不缺的就是樊杰这样的人。
深渊的开端,只是源于一台电子阅读器。大一的时候,爱好电子产品的他看上了一台三代的kindle,网络上的标价是950元。往页面下滑,很快就能看到平台的白条信息,当时白条在做十二期免利息的活动,这对一个囊中羞涩的大一新生来说很具有诱惑力。樊杰的账簿里欠下了第一笔债。
用一年的时间,还不到1000元的债,这笔钱并不难还。很快,樊杰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消费,他陆续买了iPad、iTouch以及各种说不上来的电子产品,账单陆续堆叠。很长一段时间里,债务都没有以狰狞的面目出现,“我就想先不要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
及时行乐的念头,像传染力极强的病毒,蔓延到很多人的脑海里。最初,身上背着车贷的葛红红是为了周转才打开的借呗平台。2017年她买了新车,每个月3000元的贷款虽然不多,但有了小孩,总有着捉襟见肘的时候。
27岁的葛红红有着税前上万元的工资,丈夫做生意,身边的人都羡慕她过着富足的生活。按道理来说,她并不缺钱。但是她有自己的想法,比如觉得“老是伸手问老公要钱”很不好意思。从周转车贷起步,葛红红的借呗额度越来越高,她要还的利息也在渐渐增长。
钱来得太容易了,和樊杰一样,葛红红其实没有将钱用来购买任何大额商品,而只是吃吃喝喝。葛红红喜欢吃东西,没有在多高档的餐厅,一顿饭的花费在一两百块,“但我经常这样吃”。
仅仅这样,最高峰时她的欠债一共达到15万。她不敢跟家人、朋友以及任何一位身边人提到这些,在外人看来她是幸福的太太,“说没钱花没人信”。
这不禁让人想起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就西方社会所呈现的丰盛景象的描述:“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它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
上岸的路
上岸,是小组里人尽皆知的说法,当你还清所有债务之时便是上岸之日,苦海从此与你无关。而醒悟后到上岸前,这段间隔则是最折磨人的。
裸辞后,樊杰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找到了合适的岗位。有了稳定收入后,他才有勇气为负债做清算:旧有债务累计起来,一共是5万块。
几年来,樊杰都小心翼翼地拆分着债务,尽量不让自己逾期。逾期的后果是会接到催收,还会爆通讯录,那意味着手机里的所有联系人都能得知当事人欠债的消息,樊杰说这无异于社会性死亡。
樊杰是温和上岸的类型,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固定的时间节点逃出来,而且能安然保守秘密。但是还有一类人逃无可逃,只能选择“强制上岸”,兰英就是这样的人。
2017年,丈夫看上了开餐馆的机会,员工的工资、债务以及丈夫的一蹶不振,让急需要用钱的兰英相信了朋友圈里的好友。兰英联系对方,去了一个线下机构,这家公司开在写字楼里,看着很正规,还有接待她的专员,她相信了。
露出破绽的是,16万的借款里包括了这间金融机构扣去的20%手续费,回想起来,她只剩下愤怒和后悔,“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相信人呢”。
债务轮转,这一圈下来她再想彻底还清几乎是不可能了。现在加上信用卡的清单,她欠债40万。一个月前,她选择了强制上岸,逾期的后果是征信会很“花”和波及身边朋友的催收电话。
“反欲望”
痛苦和绝望是一面,更特别的地方还在于,上岸者往往从绳索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现在,樊杰还在第三份工作的试用期,工资要打八折,收入到手有8000块钱,其中每月还债数额是4800。按照他的解释,还债的数目会不断下降,如果决心不再负债,负担会日渐变轻。
这样算下来,每个月在北京的生活费只剩一千多,他觉得“能活下来”——尽管这样的日子“比大学时候差远了”。工作的稳定给了樊杰反省自己的机会,他现在成为了一个物欲很低的人,在他的讲述里,终于想明白了“物欲下降,不会变得不高兴”这件事。
他的感悟,来自豆瓣的其它小组,那是他心态的写照,他常逛的小组分别还有“消费主义行为大赏”、“ 如果我们可以不通过消费获得快乐”和“今天消费降级了吗”。
“消费主义行为大赏”是一个“邪魅一笑挂出消费主义言行的小组”,天南海北的网友在这里挂出他们所认定的消费骗局。就像侦探一样,他们在现代社会里对消费主义进行了“反侦探”。这种心态就像是受到蒙骗的受害者的反击:和骗局划清界限,以免自己再失足。
巧合的是,葛红红同样进入了上述小组。她比樊杰更进一步,一气之下注销了借呗和花唄账户,曾经花钱大手脚的她,现在自称是“葛朗台”。按计划,她在明年2月就能上岸。
负债者联盟小组里,不乏列出详细还债计划的网友,当他们幡然醒悟后,那个曾经理智的自己又回来了。只是就他们的经历而言,醒悟的过程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而点燃那根导火线的由头,只是人们在已经习以为常的社会里对身份焦虑的宣扬,对物质享受的鼓噪。引发关注的豆瓣小组,只是众多负债者里显露的一角。
人人向前的社会里样样东西催人向上,但当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一个高强度、高欲望的社会时,发现很多东西都还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