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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父亲桂蓬

2021-04-14桂宇宁

党史博览 2021年2期
关键词:游击队监狱敌人

桂宇宁

近日,我在整理一些保存的老物件时,看到了1986年9月《人民日报》和《安徽日报》发表的有关我的父亲桂蓬逝世的讣告和有关追悼活动的报道,不由得回忆起父亲的许多往事。屈指算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5年了,但他那慈祥和蔼的音容笑貌依然如昨,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在这里,我把听父亲说过的几个故事,复述一下,以此怀念我的父亲。

少年有志,追求革命

1905年6月,父亲出生于江西省德化县赤松乡夏家山(今九江市柴桑区港口街镇生机林村16组)一个农民家庭。父亲是家中的长子,自幼天资聪明、勤奋好学,尽管当时家中比较贫困,爷爷还是坚持让父亲上学读书,而我的叔叔等却只能在家中帮爷爷种地。

听父亲说过,他在小的时候就喜欢阅读历史上的一些名人传记,对历史上的那些英雄人物非常敬仰,也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成为济世救民的英雄。他在读私塾时写的作文常被老师当作范文诵读。父亲走出私塾学堂后,又先后到当地教会办的辅仁学校和南昌黎明中学继续读书。在黎明中学读书期间,父亲在一位进步老师的引导下,接触到了《新青年》等进步杂志,加上目睹了社会的黑暗和对土豪劣绅的不满,开始与一些进步青年探讨马克思主义和国家民族出路等问题。

桂蓬

一天,从黎明中学返家休息时,父亲目睹了一件事情,这件事让他开始走上了一个彻底革命者的道路。那是1924年的春荒季节,父亲从学校返回家中,正好碰上地主到家中催粮催款,因为家中一时拿不出催要的粮款,地主便赖着不走,还让家里做鸡汤招待他。家里不忍心杀掉正在下蛋的鸡,恰好我叔叔捉到了一只甲鱼,便做了甲鱼汤招待。但这个地主看到是“王八汤”,立刻翻脸大怒说:“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并把饭桌给掀翻了。我的父亲见状怒不可遏,走上前和地主论理。地主就把我的父亲给打了。我父亲拿起一把菜刀要和地主拼命,地主和随从便吓跑了,但扬言要和我父亲算账。随后,地主便带着几个随从到家中来抓人。奶奶把我的父亲从后窗推出去,告诉地主说父亲已经回到学校,并四处借钱偿还了地主的粮款,此事才算罢休。

父亲曾多次和我们说过,此事是他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反抗和“武斗”,也是他彻底走上革命道路的人生转折点。

父亲从家中逃走后,于同年(1924年)夏在南昌黎明中学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积极参加反帝、反封建斗争,参加支援国民革命军北伐的学生运动等。父亲从黎明中学毕业后,便由团员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在一片白色恐怖中,有的革命者叛变了,有的革命者脱党了,有的革命者消沉了,而我的父亲却在这时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职业革命者的道路。

急中生智,死里逃生

1928年初,父亲受党组织秘密派遣,回家乡九江港口区,在中共港口区委领导下从事农民运动,并担任茶岭党支部书记。他在老家赤湖一带建立党团组织,创办了第五区农民协会,发展革命武装,建立了赤湖游击队,坚持武装斗争,并开辟了以九江赤湖边、老屋张村为中心的根据地。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赤湖曾是赣北皖南红军游击队的主要活动区域之一。

1930年春夏期间,因国民党军对皖南赣北边区根据地发动“围剿”,中共港口区委、赤湖游击队和第五区农民协会机构的所在地——赤湖边的老屋张村,也经常受到当地土匪武装和反动民团的骚扰。同年5月,赤湖游击队主力配合红军主力反“围剿”作战,奉命出发到外地打仗,老屋张村只有少数队员留守警戒。一天,老屋張村的群众跑来向游击队报信,说瑞昌方向有敌人要来进犯。当时,我的父亲和一个叫叶瑞堂的人,共同负责留守和为游击队筹备给养的任务。得到这个情报后,父亲决定转移出村,隐藏游击队行踪和给养财物等,躲避敌人来犯。但叶瑞堂认为游击队几次出击都获得胜利,敌人不会轻易再来进犯赤湖根据地,于是贴出布告,让大家安心生产。不料数日过后,敌人大部队突然直扑过来,游击队留守人员措手不及。老屋张村坐落在赤湖岸边,三面环水,敌人从陆路方向打过来,游击队面临强敌,无力抵抗,只有从水路撤退。叶瑞堂被敌人追得无路可退,最后在撤退途中不幸中弹溺水牺牲。

父亲在游击队里是个文化人,平时分工负责赤湖游击队给养和财务等工作,掌管游击队的活动经费。在应急撤退时,分工保管财务的人仓促跑到村外,才想起钱袋子还留在村里,没有带出来。父亲知道袋子里不仅装着游击队的经费,还有一些重要的资料,绝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如果落到敌人手中,不仅是钱财的损失,还将会造成别的重大损失。父亲急得跺着脚说:“这个钱袋子一定不能丢,一定要拿回来。”旁人极力劝阻:“为了这几个大洋不值得,回去不得,回去了就冲不出来了,以后我们再想办法吧。”但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死也要把这个钱袋子拿出来,因为这不仅仅是几个大洋的问题。”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飞奔到村中,迅速找到隐藏处,把钱袋子背在身上,火速往回跑,这时随后赶来的两名游击队员也接应过来了。

敌人发现父亲戴着眼镜,身上还背着一个袋子,便向他扑来,眼看就要追上。千钧一发之际,父亲急中生智,为了保护袋子中的机密材料,便从包内抓了一些银圆向后面抛撒。敌兵见到银圆后,便忙着争抢银圆。另外,在两名接应队员的掩护阻击下,敌兵便不再追击。在战友的掩护下,父亲虎口脱险,游击队的活动经费和有关机密材料保住了。不幸的是,接应他的两位战友却在掩护他的作战中牺牲了。父亲说,两位战友为掩护他而牺牲在赤湖边的一块高地上,是他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场景。因此,多年后父亲在他的遗嘱中专门提到,要把他骨灰的一部分撒到赤湖边,送到那两位牺牲的战友身旁。我们便遵照父亲的遗嘱,把他骨灰的一部分撒在了他生前战斗过的赤湖岸边,与他的老战友相伴。

大嫂施计,父亲得救

1930年夏,为了扩大红军武装,进行反“围剿”作战,赤湖游击队与赣北红军游击大队奉命开赴湖北阳新龙港,与驻守该地的红8军留守部队合编为红8军第5纵队。

在合编前,受党组织委派,父亲从赤湖南下,前往瑞昌、阳新等地执行通联任务。在路过一个村镇时,碰见敌军正守在路口进行大搜捕,所有外来过往身份不明的人都要被抓走审讯。父亲在这里人地两生,正在进退两难、犹豫不决之时,路边一位素不相识的农民大嫂,看到父亲戴着眼镜,便上下打量一番说:“这位先生,看你不像本地人,前面有白狗子在搜捕人,你赶快到我家躲起来吧!”父亲便进入她家屋内,躲在阁楼上一个稻草堆里,这位大嫂用稻草把父亲盖好才下楼。

此时,正好有几个敌人来到她家门前,见到大嫂便凶狠地问:“你看见有赤匪往这里跑吗?”

大嫂回答:“看到了。”

敌人问:“往哪里去了?”

大嫂指着村外答道:“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戴着眼镜往那边跑了。”

敌人信以为真,顺着大嫂指的方向追去。父亲一直等到敌人走远了,才匆忙地谢过这位大嫂上路。因为情况紧急,父亲当时没来得及问这位大嫂的姓名。

后来父亲听说,由于赤湖红军游击队和赣北红军游击队合编的消息被敌人知道,敌人专门布置了沿途的搜捕,准备抓捕我联络人员和游击队员,以破坏我红军游击队的合编。但在当地人民群众的保护下,父亲在从赤湖南下前往瑞昌、阳新等地执行通联的任务中,化险为夷。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回到故乡曾打听和寻找过这位救命恩人,但由于年代久远,当地人员流动变化很大,几次查询无果。多年以后,父亲每每提到此事都心怀感恩地说:这位农家大嫂虽然今生不能相见报答,但我会在心中永远记住她的救命之恩。

七年铁窗,威武不屈

1930年底,根据中共九江临时市委的安排,父亲离开红军游击队,出任中共九江临时市委组织委员,并根据上级的有关指示,负责整理赣北革命斗争情况,准备去上海向党中央汇报。

1931年4月,受九江临时市委书记汪仲屏指派,父亲化名黄育贤,以经商为名前往上海,向党中央汇报赣北革命斗争情况。父亲来到上海和党中央接关系时,由于叛徒出卖和党中央《红旗日报》印刷机关被敌人破坏,父亲在上海的临时住处被发现。4月17日下午5时许,在法租界康梯路一个亭子间,父亲被突然而来的特务逮捕。

父亲被捕后,被关在上海龙华看守所。龙华看守所是当时国民党在上海关押共产党人最重要的监狱,可见国民党对此案宗的关注和重视。为了得到共产党人的机密,敌人对父亲严刑拷打。但父亲坚持自己就叫黄育贤,来上海就是经商,并无不良行为,与共产党人也没有什么联系。

10月,父亲的身份被敌人查明后,便被从龙华看守所转押到第二监狱。第二监狱地处上海近郊漕河泾镇弼教路(今习勤路),故又称“漕河泾监狱”。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这个监狱曾关押过不少中共重要政治犯,如邓中夏、恽代英等。父亲说,他当年也是被国民党列为重要政治犯送到这里的。

1932年1月下旬,父亲又从漕河泾监狱被转押到杭州陆军监狱。敌人为了从父亲口中得到情报,多次对其进行严刑拷打。父亲曾对我说过,监狱中的严刑他几乎都经历过,除我们知道的皮鞭抽打、老虎凳等刑罚外,还经受了“三上吊”“荷兰水”“下油锅”“烟火烤”“钢针插指甲”等稀奇古怪的重刑,父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无论敌人用什么刑罚,父亲也没有说出九江地区党员名单和组织情况,他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每次受刑归来,面对战友的安慰,父亲总是坚定地对狱中的战友们说:“我们共产党人要具有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的革命气节。”

父亲说,在敌人的监狱里,他除受到严刑拷打外,在生活上也受尽了虐待。监狱里的伙食非常差,为了改变监狱的生存条件,父亲就和监狱的战友们一起开展反虐待斗争。他在狱中以黄育贤的化名写了一些声讨国民党当局的战斗檄文,愤怒揭露鞭挞国民党反动统治和监狱内非人待遇,倾诉“政治犯”要求出狱参加抗日,为救民族危亡献身的决心。其中有一篇文章发表后广为传阅,政治影响很大。为此,国民党当局又以所谓《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非法判处父亲有期徒刑10年。

1937年,全国性抗战爆发后,国共再次合作,在共产党和全体国民的共同努力下,国民政府被迫释放各地监狱和“反省院”中的政治犯。由此,父亲于1937年8月19日才有幸得以走出国民党的监狱,以铮铮铁骨战胜了6年多的铁窗折磨。

大江南北,浴血转战

父亲走出国民党监狱后,经过组织政审,于1937年11月受党组织派遣回到皖中工作,并任皖中工委委员。1938年4月,父亲出任安徽省舒城中心县委书记,在当地组织抗日游击队,配合新四军打击日伪军。后来,父亲等人组建的皖中抗日游击队被编入新四军第4支队第2游击纵队,父亲出任该游击纵队政治处主任,随后又被任命为新四军江北纵队政治部主任。

1940年4月,父亲因为眼睛高度近视,不能适应部队行军打仗等行动,又先后被调任中共江苏盱眙县委书记、中共仪征县委书记、中共高邮县委书记等职。他转战淮南地区,领导当地抗日政府和人民群众积极参加抗战,动员广大青年参加抗日武装,多次配合新四军主力部队积极开展抗击日伪军的“扫荡”和“清乡”作战等。

1942年12月,淮南地区抗日战争进入最为艰难的岁月。父亲所在的抗日根据地,在日伪军的多次“扫荡”和“清乡”中,虽然也受到了一些破坏,但依然是淮南地区抗日战争的中心区域,坚持抗战的旗帜不倒。由于父亲的工作成绩比较突出,他被组织调到淮南路东地委任组织部部长。1944年11月,父亲又出任淮南路东地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和党校校长等重要領导职务。

在父亲的履历表中,我见到他曾当选为党的七大代表。父亲当年是否去延安出席了这次党的代表大会,他生前没有和子女说过,又因为我们对党史了解得不多,也没有刻意地去问过,所以,这件事情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有待考证的问题。

1945年11月,父亲出任淮南区党委常委兼组织部部长,与淮南地区其他领导成员一起,积极做好对日伪政权的接收和新政权的建立工作。1946年初,根据党中央的指示,淮南地区成立了华中军政干校,父亲又受命出任该校副校长,为适应抗战胜利后新形势下的工作需要,加强组织建设和党政军人才的培养,做了大量的工作。1948年10月,在淮海战役即将全面展开之际,为适应战役的需要,做好繁重的军需运输保障工作,华东局成立了华东铁道总局,并任命父亲为华东铁道总局党委书记兼政委。听父亲说,淮海战役从11月6日开始,到1949年1月10日结束,其间他始终战斗在铁道运输线上,为保证淮海战役兵员和战略物资的运输作出了重要贡献,并为随后渡江战役的胜利展开奠定了铁道运输的基础。

鞠躬尽瘁,一生忠诚

1950年,父亲受命任济南铁路管理局党委书记兼政委。此时,正值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时期,大量的战备物资、兵员运输等,全靠钢铁运输线保证,而济南铁路管理局正处于我国南北交通运输线的中心枢纽,位置非常重要,父亲在这一时期基本吃住在工作岗位上,多次亲临重要路段,保障铁路交通的畅行无阻。

1952年10月,铁道部部长滕代远陪同毛主席视察济南,毛主席召见了父亲。父亲在汇报济南铁路管理局的工作情况和战争预案时,虽然手里拿着汇报提纲,但因为眼睛高度近视,没有看汇报提纲,是完全脱稿向毛主席汇报的。在汇报中,他对毛主席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给予了详细的回答。特别是当毛主席听到他汇报大力做好铁路员工的政治思想工作,舍家为国,全力支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时,频频点头微笑,对济南铁路管理局的工作予以充分肯定。

为此,父亲曾和我说过,这是他一生中同毛主席最近距离的接触。也许是这次向毛主席和滕代远部长当面汇报很出色的原因,1953年初,父亲调任铁道部政治部副主任。1956年9月,父亲作为铁道部的党代表,光荣地出席了党的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

1958年11月,父亲结束了在铁道部的工作,被中共中央任命为安徽省委常委,并担任常务副省长、省人大常委会秘书长兼省交通厅厅长等职。在“文革”期间,父亲和很多老干部一样,惨遭批斗,后又被迫离开工作岗位,靠边站近10年。

“文革”结束后,在1978年1月至1983年4月,父亲又被任命为中共安徽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安徽省政协第四届副主席等。在此期间,父亲老骥伏枥,坚持在工作岗位,为民生疾苦呼吁,四处奔走,平反了许多历史上的冤假错案。父亲当时双目已近乎失明,不能看卷宗,就让秘书念给他听。

记得在20世纪70年代末,我从北京回合肥老家休假,在回京时父亲曾让我带一封信,并叮嘱一定要亲手送到××处,这封信的内容我当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心里知道这肯定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于是,我回到北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父亲的叮嘱,把信及时送到××处。后来,我再次回老家看望父亲时,恰好得知高敬亭的冤案被平反的消息,父亲便和我说,你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有功劳的。这时我才知道,我为父亲送交的那封信与高敬亭的冤案平反有关。父亲心情沉痛地对我说:高敬亭是我在新四军时的老领导,他在坚持三年南方游击战争中,坚持大别山红旗不倒,使大别山成为中國革命中的一个重要支点。国民党30万大洋没有买走他的人头,他却冤死在自己人手中。这是我党我军历史上的一个沉痛教训。

“文革”十年,父亲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磨难,保存多年的文字资料及照片等被造反派毁于一旦。所以,现在父亲革命一生留下的历史资料极少,想起来非常令人痛心。父亲晚年在积极做好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中,特别专注,付出很多。特别令我敬佩的是,在“文革”中,有几个批斗并动手打过父亲的造反派,后来见到父亲时无颜以对,但父亲宽宏大量,主动打招呼,以释前嫌旧怨。对此,父亲说:“那是一个时代的错误,错误的根源不在个人。”

1986年9月8日,父亲病逝于合肥,享年8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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