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兴趣、技艺到地摊:青年“手作族”的身体实践
2021-04-14张庆梅黄海光
张庆梅 黄海光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中国文化影像传播研究中心)
手作即手工劳作,[1]在日益追求自动化、数字化的现代社会,早已淡出了都市人的日常生活。然而,一个都市新族群——青年“手作族”,却重新关注、热衷于手工劳作。他们喜好和擅长绘画、雕刻、印染等手工技艺,并动手制作出各式各样小巧、精美的手作品,如木艺钥匙扣、陶制创意口杯、卡通手绘布包等,甚至还把满意的手作品拿到市场展示、售卖,从而形成规模不等、形式灵活的族群集聚。如果说,人的感性活动可以当作实践去理解 ,[2]尤其是特纳指出:“身体既是我们实践的环境,也是实践的手段”,[3]那么,青年“手作族”的兴起,不止开启了一种另类、新潮的行为风格,更重要的是凸显出手或者身体的实践意义。由此,本文基于身体社会学的理论视角,以青年“手作族”为研究对象,通过长期的观察、访谈等田野调研,试图厘清、探究这一族群在身体层面呈现的实践逻辑和文化意涵。
一、手作:一个都市青年新族群的身体实践
追根溯源,手作发端于中国古代民间的手工艺,如先秦的鲁班制斧、明代《天工开物》记载的能工巧匠,等等。但是“士农工商”的社会传统重文轻工,手工艺的社会地位逐步衰退,散布在民间的手工艺人越来越稀少。进而在当下机器化生产、智能化技术发展中,都市人大多忽视、远离手工艺或手工劳作。
近年来,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复兴、城市化的发展,传统手工艺逐步从乡村向都市迁移,“手作”也成为传统手工艺的代名词,甚至催生了都市“手作热”现象。其中一些都市青年喜好或擅长手工,利用业余时间或专职从事手作,从而形成了新兴的青年“手作族”。“手作族”作为一个都市青年新族群,一方面不同于早先出现的青年“DIY族”,前者纯粹采用手工制作一些小物件,如果使用工具的话,也仅仅辅助以单一功能的工具,而后者还会动用复杂的机械或电脑技术,组装、改造一些大件物品;另一方面不同于传统的手工艺人,前者追求手作品的创造性、趣味性,虽然工艺不一定完美、精致,但只要自己喜爱或他人认同即可;而后者讲究传统技法,偏重于精湛的工艺和制作的实用性。
针对新兴的都市手作现象或手作族群,除了大量介绍性文章、设计鉴赏、专题采访之外,相关的学术探讨仅见于零星的几篇学术论文。其中,有学者对上海传统工艺手作人开展田野调查,叙事性描述手作人的生存境况。[4]之后,又有学者从文化人类学、社会学的视角对手作进行思辨式的分析,认为手作处于普遍存在却被遮蔽的现实困境,[5]但是年轻一代新兴中产阶级提出手作是个体生活方式的想象与集体文化的认同。[6]由此,研究进一步指向现代都市中追求文艺和生活美化的人群,发现其通过手作技艺的审美化,推崇个人价值和情感,以及创造个性化的日常和完善生活体验。[7]
已有研究初步开启了田野调研方法和文化社会学视角,并提及手作是都市年轻人发起、追求艺术审美的生活方式,但尚未清晰地聚焦青年“手作族”兴起的社会现实,也欠缺深入剖析其中的身体逻辑与意义。而身体社会学从身体的文化象征、社会建构和欲望规训等意义研究,逐步转向考察作为社会实践的身体,如弗兰克提出了身体行动模式,即根据身体自我控制、欲望程度及其与自我、他人关系展开行动;[8]再如吉登斯以其结构化观念认为身体是“一个行动系统”或“一种实践模式”,并以此在日常生活互动中维持连贯的自我认同感。[9]尤为重要的是,特纳在上述研究基础上明确指出,社会互动中的身体实践是能动者的身体体现,同时承载着社会意义或社会象征符号。[10]那么,对于青年“手作族”来说,以手为核心的身体实践是如何展开的?并生成了怎样的逻辑体系和族群文化?
二、兴趣:从身体出发的自我探索
当今高效的机械产品和智能的电子技术,方便快捷地满足了各种日常生活需要。人们双手获得解放的同时,“手”的劳作也变得可有可无。青年“手作族”却花费大量时间从事手工劳作,舍弃了即时可得的快感和休闲、娱乐时间。这首先归因于青年“手作族”内在的主体需求,即从身体出发的兴趣探索。
(一)青年“手作族”身体内生的兴趣:个体动机与社会情境
兴趣,英文词源为拉丁语词根“inter”(在……之中)和 “esse ”(存在), 意思是“在存在之中”。[11]兴趣是内在于人本身的客观存在,它需要个体通过自我觉察、感知等身体实践,从而形成认识和探索外界事物的心理偏好或行为动机。青年“手作族”的兴趣来自其本身具有的天赋或偏好,并以此激发身体实践。从访谈来看,“手作族”大多从小就喜欢绘画、折纸、编织等等手工活动,随后的求学、就业无论是否与兴趣相关,都持续保持、发展自己的手作兴趣。这种从身体内生出来的兴趣,弥补了当下社会“手”的损失带来感官体验的降低或丧失,[12]也丰富着“手作族”的主观体验,即实用感与审美感并存于身体中。以木质手机壳的手工制作为例,“手作族”先根据客户或自己的喜好设计出来手机外壳,再经过一笔一划手绘完成;制作完成的手机壳被赋予客观的实用感,而手机壳图案则包含着主观的美感经验。
同时,人、事、物等构成的社会情境不断介入,青年“手作族”的兴趣得以持续强化。“手作族”中,有的在幼童时期由父母或老师发现其美术特长,除了被鼓励在家多练习,还报名参加兴趣班,予以精心培养;有的则因偶然机会参加手工体验课,发现自己在手工制作上有悟性,上手很快,才逐渐喜欢手作;还有的可能在市集看到一件精美却买不起的手作品,便萌发了自己动手制作的想法……尤其在当前资讯发达、社交便捷的互联网环境下,“手作族”大多会利用互联网平台,收集手作知识,交流、切磋手作技能,还通过组建或加入手作群,获得群体内部的认可、支持,进而激励自己持续发展手作兴趣。
在个体动机和社会情境的相互促进、转化中,青年“手作族”从身体出发的兴趣,不再是一种无意识的或偶发的激情,而是经由身体实践的探索而逐步演化为有意识的偏好、认知和行动。
(二)青年“手作族”自我实践的兴趣:功利性与非功利性
从身体出发的“兴趣”向何处去?如果说兴趣的对立面是厌烦、无聊,那么,如何选择自己的行动方式以应对、克服这种厌烦感,也就成为一个关乎其如何自我实践的问题。[13]故而,青年“手作族”的兴趣探索,实质上也是一种自我实践。按照康德的观点,作为自我实践的兴趣处于人的纯感性与纯理性之间。前者是对行动的对象的兴趣,包含有功利性,后者则是对行动本身的兴趣,呈现为非功利性。[14]
青年“手作族”最初以“好玩”为兴趣驱动。一开始,他们发现特殊、别致的材料,之后不断产生有趣、新奇的想法,再通过精心的制作去实现那些想法,直至完成一件件手作品。“手作族”从始至终都沉浸在玩乐的激发、愉悦与满足中。这里的“好玩”“不以需要的满足或幸福等外在于理性自身的东西为目的”,而是纯粹地“对于行为本身的兴趣”,[15]也可称作一种非功利的自我实践。
手作品制作完成后,青年“手作族”经常在朋友圈展示、分享,不仅获得了周围朋友、同学和家人点赞、认可,还有人询问是否可以购买,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兴趣、爱好可能带来经济收益。于是,他们或者到校园、闹市区摆摊,或者创办手作品牌、工作室,并通过网络、市集等展示、售卖自己的手作品。由此,主观的“好玩”催生“赚钱”的客观后果,“手作族”也愈发关注手作品本身的质量、顾客满意的程度,即“行动的对象的兴趣”。当“手作族”获得经济回报,这种自我实践的兴趣也具有了功利性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主流观念长期以来将劳作与玩对立,劳作本身具有的精神愉悦性反而丧失,爱好、兴趣从劳作中剥离出去,成为一个专门花费时间、金钱和精力去消费的活动。就如阿伦特所言,劳动是相关生命的、人的身体的生物过程,但是却被剥夺伴随生命新陈代谢的平等、自然与乐趣,成为玩的反义词,进而出现了与劳动无关的爱好。[16]不过,只有当人们的兴趣与事业、理想结合到一起的时候,劳作才是一种真正的享受。[17]所以说,面对玩乐与谋生的冲突、矛盾,青年“手作族”能动地将玩与手工劳作结合起来,将非功利性的好玩与功利性的赚钱联结起来。一方面,从好玩的非功利性出发,青年“手作族”更加专注于手作过程,也能充分发挥自由想象;另一方面,有趣、精美的手作品受到更多人的喜欢,“手作族”从中获取一定的经济回报,功利性的赚钱成为好玩的副产品。
青年“手作族”的兴趣从身体而来,其身体实践反过来又以兴趣为根本驱动力。换言之,在个体与社会的互动、功利性与非功利性的杂糅中,“手作族”不断追问“我喜欢什么?”“我擅长做什么?”“我想要成为怎样的人?”等问题,自觉将身体内生的兴趣拓展为自我主体性的探索。
三、技艺:内化于身体的日常惯习
内生的、指向自我的兴趣如果得以持续发展,必然将落实为日常化、惯习化的身体实践。这恰如莫斯所谓的“身体技艺”,即经过教授习得而成为身体的总习惯,[18]青年“手作族”的身体实践也从兴趣聚焦于“技艺”上来。那么,“手作族”的身体技艺如何内化为一种日常惯习?其本身又构建着怎样的文化意涵?
(一)青年“手作族”的技艺习得与身体记忆
在古希腊哲人看来,技艺就是一种知识和智慧,青年“手作族”的技艺习得,也始于技艺知识的获取、积累,且偏向于现代意义的内在于行动的知识,[19]如领会、体悟木艺、布艺、陶艺等等手作的基本技法、技巧知识。从访谈发现,青年“手作族”的技艺习得主要来自以下三种渠道:其一,师徒相授。这种渠道适用于传统手工技艺,如烙画、木刻、刺绣等;师傅采用口传心授的方式,徒弟认真吸收知识、领悟技法,不断修正错误,进步较快,但是容易陷入固定的、传统的技艺框架中,阻碍自己探寻新的突破点。其二,培训班学习。“手作族”通过参加技艺培训,获得工艺技师的专业指导;在高效率学习相关技艺知识的同时,还可以结识兴趣相投者,相互交流、切磋;不足之处在于付出相对较高的经济和时间成本。其三,利用互联网平台自学。来自海外新兴的手作技艺,国内没有专家、培训班指导,“手作族”只能上网查找文字、图片或视频资料,再反复琢磨、模仿制作;大多几经失败后,才逐渐摸索、掌握新的手作技艺知识。
“手作族”的技艺知识不仅从外部学习而来,还需要通过反复、大量的日常训练,才能把外在的知识转化为内在的技能、技法,如剪裁、刺绣、点焊、打磨、刻画等。具体在技艺训练中,“手作族”首先把握好从手到身体其他部位的动作娴熟、协调,比如钩针,每一个针法、走线,都必须从练习每个手指的舒展、弯曲开始,并配合好手、眼、腰身坐姿,等等,直至熟练到手指自由腾挪、翻飞在绳线之间。其次,为了延伸手的活动范围、精细度,他们需要使用功能单一的简单工具,如钳子、剪刀、镊子和锉刀,等等,而如何拿捏、运用好工具也需要多次练习、体会。最终,青年“手作族”将身体投入到一种专注的心境状态,在身心合一中完成手作品的制作。
可以说,通过长时间、反复的日常训练,青年“手作族”将外在技艺逐步内化成为身体记忆,即抽象的技艺知识真正被身体认知、记录,并转化为一系列娴熟的技法操作,从而达到庄子所谓“体性抱神”的内省境界。而从实践意义上看,这种身体记忆使得“手作族”的技艺内化于身体,转化为惯习化的日常实践,并随着时间积累不断巩固和提升。
(二)青年“手作族”的技艺提升与身体创造
技艺习得偏重于技艺中“技”的知识积累和方法训练,而技艺中的“艺”则需要创造性的技艺提升。这里的“艺”,即手工的艺术性,强调重启“机械复制时代”缺失的“灵韵”,进而实现“此时此地”“独一无二”的身体创造。[20]那么,青年“手作族”的身体创造是如何展开的?首先,选材阶段需用眼、用心观察材料,包括材料的形状、颜色、纹路等,从而甄别、选取独特的手作材料;其次,设计阶段则运用头脑的想象、联想,不断地将材料与技法结合起来,完成手作品的构思;再次,制作过程不仅要动手实现每一个想法,如果有新的灵感涌现,还会及时捕捉,并尝试通过技巧表现出来;最终,一件件“独一无二”的手作品经过反复打磨、完善,在“手作族”手中诞生。
在身体技艺提升中的创造实践,也蕴含着青年“手作族”个体的理解、情感和故事,逐步形成了多样化的艺术风格,如原宿系、田园森林系、传统古风、小清新、英伦风等。尤为注意的是,每一种风格都将趣味化贯穿其中,以此来表达青年人对生活世界的观察、态度和主张。例如,传统古风的手作品出现卡通人物造型,实用性的马克杯、手机壳绘制搞笑的图案、文字,甚至在手作品中加入朋克、丧文化、佛系等亚文化元素。
基于这些个性化和风格化的身体创造,青年“手作族”没有像传统的机器生产被分解为生产过程中的一个个零件,而是参与从选材、设计到制作的每一个环节。如果从“去异化”劳动来解释,作为劳动活动的手作过程就是“自由发挥”“体力和智力”,而作为劳动对象的手作品则不再是“异己的存在物”。[21]从而,在艰辛的技艺提升中,“手作族”努力探索、实现相对完整的人格,其间也获得了愉悦感、成就感。
(三)青年“手作族”的技艺生产与身体损耗
手作技艺的习得、提升,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订单,青年“手作族”因此进入相对稳定、大量的技艺生产,并建立自己的手作品牌或工作室。这一阶段的“手作族”,不再满足于兴趣动机的实现或者制作过程的愉悦,而是将手作视为一份谋生的职业或工作。可以说,技艺一旦与生产联系起来,即使“手作族”保留着技艺的个性化、风格化的身体创造,也不得不陷入大量的重复性劳动,如打磨、刻画、黏贴,等等。以打磨蛇形木制手镯为例,制作者需要把握好手镯的各个曲面的细节,才能逼真、生动地实现蛇形的设想,而一对精致的手镯打磨下来也需要四五个小时,那就意味着在这四五个小时里重复一个打磨的动作。可见,技艺生产需要付出、消耗大量的体力、耐力,于是身体也成为了“手作族”技艺生产的基本工具和前提条件。
然而,伴随超长时间的体力劳动和高度紧张的精神专注,“手作族”的身体必然会出现一定的损耗,其中最为常见的是双手粗糙、受伤,并且普遍患有肩、颈、腰肌肉劳损等病症。例如一位从事玻璃手作的女生,网购回来的一箱玻璃材料约一二十公斤,每次取回、搬运至居住的楼层,腰几乎都直不起来;而制作过程中,玻璃材料尖锐,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指,以至于她的双手留下不少疤痕;再加上一天十几个小时的伏案劳作,年仅二十五岁的她却经常颈椎、腰椎不适、疼痛。
从技艺的习得、提升到生产,青年“手作族”将身体技艺渗透于日常实践中,并依次内化为身体的记忆、创造与损耗。也就是说,“手作族”以身体记忆为基础,注重于实现多元化的身体创造,以此相对平衡技艺生产带来的身体损耗。
四、地摊:由身体出场的景观展演
随着手作技艺的成熟、手作品得到周围亲友的认可,青年“手作族”大多萌生了“摆地摊”的想法,尝试拓展市场、推广手作。最初,他们背起包,装上自己满意的手作品,独自或结伴到校园、步行街、广场等人群密集的地方摆地摊。由于这种个人的街头摆摊容易发生不确定、不安全状况,他们就主动联系文创园区、旅游景区、商业综合体等场地,自发组织地摊式的手作市集,这也促成了手作爱好者的集聚和交流。之后,在各城市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的政策驱动下,政府部门和当地文化企业联合起来,固定时间、地点举办较大规模的手作市集,“手作族”也纷纷报名参加、免费摆摊,并吸引了不少周边居住的市民围观。近期疫情缓解,为激活经济、促进就业,各城市倡导地摊经济,“手作族”于是重新走上街头、摆地摊,或者参加被标签化为“地摊”的手作市集。
无论是零散、小众化的聚集,还是面对不同年龄、阶层的大众,对于青年“手作族”来说,地摊就是将个人的手作品、手作技艺进行公共展示、售卖的空间。正如所谓“‘空间’生产景观”,[22]“手作族”的地摊也具有了空间景观的意义。也就是说,区别于那些售卖批发小商品的地摊,“手作族”在地摊上不仅展示自己制作的手作品、手作工具,而且演示制作技艺和制作过程。就身体实践意义而言,这意味着“手作族”从封闭的个人空间转向了开放的公共空间,践行着身体出场的景观展演。
(一)地摊作为媒介化景观:青年“手作族”的身体展示
法国学者德波认为,景观作为社会本体存在的表象,利用各种各样专门化的媒介展示、呈现出自身。[23]同理,地摊作为一种另类的城市景观,青年“手作族”在其中制造、展示以身体为核心的媒介符号。其一,服饰、装扮成为最直观的身体媒介符号。“手作族”一般在摆摊前会精心装扮妆容、发型、服饰等。例如,有的戴着夸张的耳环,售卖时尚类的首饰手作;有的斜背亲手制作的棉麻布包,向顾客介绍布艺手作品;还有的身着汉服,展示手工陶制器皿。其二,地摊上灵巧别致、玲琅满目的手作品也是一种身体媒介符号,表达着青年“手作族”的兴趣爱好、风格品味和人生认知。以一件烙画手作品为例,它逼真地刻画出张国荣所扮演的不同电影角色的音容笑貌,不仅以怀旧感传递着影片的历史、知识,而且体现出不同世代青年内心共同的渴望、奋斗和迷茫。其三,以地摊为背景的身体影像作为媒介符号,通过自媒体平台再度广泛传播。“手作族”自称“摊主”,经常在摊位前摆拍或呆萌、或酷炫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势,然后把这些影像上传、分享到微信朋友圈、抖音、快手等自媒体平台。比如在抖音平台,“手作族”的个人粉丝数最高可达一二百万人,大部分为五六万人,最少的也有两三千人。于是,自媒体平台推进了这些景观符号的制造与传播,其中地摊成为了“手作族”身体展示的背景,而前景则是他们的身体。
青年“手作族”的地摊充满着可视的、可听的媒介符号,它们构成了地摊景观的表象,也在传达着“手作族”身体展示的意义。正如“呈现的东西都是好的,好的东西才呈现出来”,[24]“手作族”通过身体积极展示、呈现了一种美好,它既可以具象为一件件极富美感的手作品,更可以抽象到美好生活的追求。匆忙的都市人在这里停留片刻,观看、把玩手作品的同时,感受到生活的些许美好和温暖。更为有趣的是,“手作族”呈现的美好生活,还受到当地主流媒体的关注,后者纷纷前来地摊取景、采访。亦如在真实的世界变成纯粹影像之时,纯粹影像就变成真实的存在,[25]“手作族”在地摊呈现出的局部、表象的“美好生活”,甚至不断地被放大、解读为全部的真实。因此在地摊景观中,人们观看、消费着“手作族”的身体实践及其带来的美好,然而这些景观审美的背后,“手作族”身体损耗、收入微薄的现实困境往往都被遮蔽了。
(二)地摊作为娱乐化景观:青年“手作族”的身体表演
地摊,充斥着轻巧、低廉的日用百货、玩具、服饰、文具以及美味、方便的小吃餐饮,等等。在这里,与其说卖方赚钱、补贴收入,不如说人们饭后散步、休闲消遣时多了一个去处。也就是说,地摊成为了一种娱乐化景观。
青年“手作族”的地摊也融入于这种娱乐化景观中。他们为手作品拟定有趣、搞笑的品牌名,如布艺的“布高兴”、钩针的“格格巫”、木艺的“倔强的木头”,并配以设计生动活泼的logo、广告文案和海报,让人们眼前一亮,感觉到轻松、愉悦。他们虽然不期待摆地摊能卖出多少手作品,但也不愿意浪费守摊的时间,于是就带来半成品和材料、工具,在地摊上继续制作,吸引许多路人围观。
正如景观来自拉丁语“spectae”,其原意既是可视的客观景色、景象,也是一种主体性的、有意识的表演和做秀,[26]“手作族”于是在娱乐化的地摊景观中进行着一场场“身体表演”。可以说,“手作族”是导演、演员,地摊摊位就是舞台,逛地摊的行人则是观众。这些观众不一定都是消费者,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与“手作族”配合,完成剧目的表演即可。其间,有人纷纷叫好之后离场,也有人恋恋不舍地等候下一场。“手作族”为了增加身体出场的娱乐感、互动性,还特意设置参与体验环节。此时,手作地摊上传出阵阵的欢笑声、鼓掌声,恰似一个由“手作族”、参与者共同制造的娱乐场。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地摊景观愈发娱乐化,就愈发放大了“手作族”技艺娴熟的身体表演,从而遮蔽了其在后台漫长的兴趣培养和艰辛的技艺训练,也掩盖了他们付出时间、金钱和身体的代价。
从“校漂族”“奔奔族”“哈租族”到“御宅族”“蚁族”等等,都市青年族群此消彼长,它们的出现折射出社会转型中青年的生存处境与行为风格。而青年“手作族”作为新兴的都市青年族群,其独特之处在于自觉回归、发展以“手”为核心的身体实践。他们以身体为主线,建构着从身体出发、内化到出场的实践逻辑,也形成了内生性的兴趣探索、日常惯习化的身体技艺和景观化的地摊展演。尽管其间伴随着玩乐与谋生、生产与损耗、美好表象与现实遮蔽的矛盾、冲突,青年“手作族”却依然抱持着自主选择、积极进取的行为风格,持续践行着自我主体性、多元创造性和审美趣味化的族群文化,并以其青年文化精神推动身体实践走向更广阔的社会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