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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介入下的情绪劳动:L平台青年团操教练的实证研究

2021-06-08

当代青年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教练劳动情绪

牛 天 孙 萍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

一、问题提出

平台型健身房迅速崛起打破了传统健身房“办卡”“固定排课”“机构营销”的经营模式,代之以“按次付费”“灵活约课”“评论互动制”的开放形式,逐渐延伸了健身场域,形成了灵活自由的健身社群。根据艾瑞咨询的《中国运动健身行业发展趋势白皮书》报告,截至2018年9月,我国运动健身类平台的同比增长为16.1%,“互联网技术+数字平台”正在成为我国健身行业的主流发展趋势。[1]其中,团操课程是健身房的核心项目,舞蹈、搏击操、瑜伽等团课通过形、声、乐、动作的结合,能够充分调动健身者感官,让其在有限时间愉悦地强身健体,深受健身者喜爱。

不同于传统健身房“大锅饭”模式,数字平台介入引发团操课程趋向于专业化和标准化,简化了团操教练面对面服务的工作流程,凸显了个体化特质。平台依托数字化的技术供给和测评机制,会暗示并提升教练的行为和表现,从而使课程具备持续吸引学员复购的可能,故平台机制正在形成复杂、深层的情绪扮演角色。对于团操教练来说,他们不仅需要完成课堂健身计划,还需要根据平台需求赋予课程情绪价值和眼球吸引力,这背后隐匿不易察觉到的情绪因素。

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时代社会的来临》中指出,服务业呈现量级的增长,意味着沟通和日常接触成为当今社会生产的核心工作。[2]随着我国结构转型和城镇化的不断推进,服务业和精细化劳动正在成为后工业时代极为重要的工作形态,其中,情绪劳动是最主要的劳动形态之一,专业化的服务行业对于情绪劳动的要求也呈现出不同的维度。以往对于情绪劳动的关注主要聚焦在服务人员与服务对象面对面的交流中产生的表层扮演和深层扮演,如今技术的渗透和平台的介入促使劳动主体在情绪劳动过程中搭建了多维度的社会关系。团操教练属于服务业中专业化程度较高的群体,且健身平台促进其形成新的服务模式。那么,平台制度下的健身课程呈现什么样的“教—学”特征?这些特征如何体现团操教练和健身学员彼此“浸入”的情绪劳动?平台健身产业下的情绪劳动在哪些方面拓展了情绪劳动的外延?本文以此为出发点,通过对当下健身平台L进行调研,探究团操教练在健身平台上的情绪劳动机制和社会关系建构。

二、研究综述

(一)情绪劳动

情绪劳动最早由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Hochschild)提出,在《心灵的整饰》一书中,霍克希尔德阐释了工人如何被要求遵从雇佣者所设立的规则条例,来管理自己的感受。情绪劳动指的是个人通过“管理自己的感受来创造一种公众可以感知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表现”。[3]换句话说,情绪劳动的过程是人们积极地形塑和引导自己的情感,并在此基础上平衡社会结构和社会机构所带来的附加影响的一套程序。[4]根据霍克希尔德所说,情绪管理主要集中在个人层面,而情绪劳动是私人感知走向公共领域的结果。[5]随着社会逐步由工业化大生产转向以服务业为核心的信息社会,情绪劳动的适用场景日益普遍化,特别是服务行业中以“顾客为上帝”的消费意识形态兴盛,使得该领域呈现出明显的“情绪劳动”特质。

对于情绪管理的研究种类繁多,横跨管理学、传播学、医学、心理学等领域,所涉及的社会情境和时间跨度也相对较大。以往有关情绪劳动和工作的研究可以被分为两大脉络:一是通过情绪劳动来关注社会服务业中的互动机制和运行机制;二是关注个体劳动者对于自身情绪的表达、管理以及由此引发的后果。在第一个研究脉络中,情绪劳动的展现主要通过交互性的双方或者多方展开,包括餐厅服务员与顾客[6]、商场服务生与消费者[7]、保险业与客户[8]等。其中,情绪劳动的多层面向主要表现在权力、地位、性别等层面上。[9]第二个研究领域关注个体的情感表达和自我管理,主要以专业人士为主,包括医生、律师、心理咨询师等。有学者指出,相较于第一个脉络中所提到的不稳定的服务型劳工,专业的情感劳动者对于自我情绪的管理更具主导权,他们受到过专业的训练,同时拥有机构组织和同行的广泛支持。[10]例如,专业训练师比常人更懂得运用自己的情绪,在私密的环境中与客户保持舒适的距离,做到既不过分疏远也不过度煽情。[11]同时,现有研究对于劳动者情绪管理的能动性观点不一。保罗(Paules)在对餐厅工作的情绪劳动研究中发现,餐厅对于服务生劳动过程中的情感管理较少,因为经理很难在服务生与顾客交流的过程中进行干预,因此,服务生在劳动过程中具有较多的自主情绪管理权。[6]而与此相反,兰德(Leider)在探究快餐业的情绪劳动中发现,现代化、标准化、流程化的生产模式使情感服务趋于流程化,个人在此过程中很难实现自主化的情绪管理。[12]

团操教练一直是情绪劳动的典型职业之一。健身领域的身体政治、情感释放、自我规训等也一直是学者关注的重点领域。团操教练不仅指导人们如何管理自己的身体,也通过身体的展演来表现情绪劳动,服务于健身人群。在平台经济的新背景下,虽然有研究考察了情绪劳动和平台机制的关系,但少有研究关注近些年十分流行的线上健身平台;同时,既往研究虽然关注情绪劳动的互动性特点,但少有研究对其进行社会关系和平台机制层面的归纳和概念化。本文在既往文献的基础上,以健身平台为例,探究健身教练的情绪劳动特点和劳动机制,以此来拓展我们对于平台背景下情绪劳动的认知。

(二)平台,技术与健身

数字化健身平台的崛起正在转变现有的健身文化和社群关系,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基于健身平台的技术和算法作用不断凸显,影响了双方“教”与“学”中的情绪劳动;第二,平台作为教练和健身消费者往来的虚拟场域,正在改变、重塑健身群体的社交关系。教练与学员的关系由固定、单线的教学模式变为灵活、多线、来去自由的互动关系。

技术与健身的日渐融合重新塑造了社会个体与自我身体的关系,以及依托自我身体形成的社交关系。信息社会下,技术的可供性使个人比以往更加容易获得身体数据,从而倾向于对身体进行全面的“全景式监控”。[13]例如,相关研究发现,越来越多的运动者在跑步过程中倾向于借助穿戴设备,使自我“身体数据化”[14];或是在运动完毕后,运动者会通过社交网络上传健身数据,来回应同行压力、实现自我监督。[15]运动数据的产出和分享平台的使用,使健身成为一种O2O(offline to online)的自我经营,实现了线上自我和线下身份的相互弥合和构成。[16]技术和信息的渗透正在将健身由单一目的的“锻炼身体”变为多目的、多动机的社会实践。这既映射了福柯等所阐释的身体规训的批判,[13]也勾连了布迪厄对于身体和惯习如何影响社会群体关系的论证。[17]

虽然我国的健身平台日益流行,但其中关于情绪劳动和平台规制的研究较少。随着数字经济和互联网产业的兴起,情绪劳动的展现形式进一步被平台技术中介,情绪劳动所呈现出的社会关系和意义也发生了转变。中国平台经济的崛起吸引了大量的数字劳动者,并由此形成了基于数字平台的多样化情绪劳动。大量的休闲、娱乐、餐饮、创意产业的线下服务逐步转到线上,并依托平台化实现了情绪劳动的系统输出和管理。在这一过程中,情绪劳动被看作平台劳动的一种。对情绪劳动集约化、流程化的管理逐步转变为更加细密的算法规则,劳动的“规训”也呈现出多面性和多样性。在一项对于外卖员的调查研究发现,外卖员的情绪表达受到平台算法的严格监视。由于顾客至上的评分体制,外卖员在送餐过程中需要对个人言语和肢体行动进行小心翼翼的管理。[18]梁萌在平台家政工的研究中发现,对于情绪劳动的规训成为平台劳动强控制和弱契约的重要表现形式。[19]依托情绪劳动和平台技术作为基础概念,本文旨在探究健身平台中,教练和学员如何互动、交流,并在技术和算法的中介下形成多样的社群关系,从而补足平台背景下情绪劳动的实践研究。

三、研究方法

本文的研究对象聚焦于平台型健身房的团操教练。平台延伸了健身场域,不仅要求团操教练线下恰当的情绪引导,还需要在线上营造良好的健身体验,吸引学员复购课程。研究对象L平台于2017年进入健身市场,并在随后将业务扩展到北京、上海、杭州、武汉、深圳等多个城市,吸引了大批教练和学员。L平台将线下传统场馆和线上服务结合起来,提供在线课程预约服务、线下场地预订,采取单次约课付费模式,学员根据个人需求在平台内自由匹配合适的教练,通过线上预约和线下上课完成团操课程。团操教练的情绪劳动被置于复杂、多面向的平台规则之中,这为我们探究平台技术因素在团操教练情绪劳动中的影响提供了契机。

研究通过参与式田野观察和深度访谈获取数据。田野调查历时两年(2018年4月—2020年4月)。其中,研究者之一是L平台的兼职团操教练,这为研究提供了更多深入、可信的一手田野资料。从2018年4月至今,研究者之一以兼职教练的身份进入L平台,在上课过程中,研究者对L平台的运行机制、上课互动、课外交流等进行田野调查,收集的资料包括平台数据和田野笔记。借助教练身份,研究者参与到上课、与会员沟通、内训、薪资奖励等各个流程,接触并收集了L平台的运营制度、派课规则、薪资制度等。同时,她还利用上课机会进行参与式观察,且日常通过平台圈和朋友圈与团操教练、学员保持线上互动和线下的交流,将上课体验和观察记录下来,形成田野日记,进一步丰富了田野数据。

2019年10—12月,作者对L平台的团操教练(N=10,全职7人,兼职3人)、内训培训师(N=3)、管理人员(N=3)和部分学员(N=5)进行了深度访谈,共21人,受访者年龄在25~35岁,访谈采取半结构式,由作者征得受访者知情同意,并进行录音,每次访谈时间为60~90分钟。访谈数据后经专门机构转译为文字,并由两位作者进行相应的编码与分析,从中整理出相关主题和核心数据。

四、研究发现

(一)入场:被前置的“价值交换”

霍克希尔德认为,制度会规制劳动者的前台设置,引导劳动者看待事物的方式,触动其感受规则。[5]L平台可视化的预约制度,引导团操教练将情绪劳动“前置”。L平台会在团课开始前一周对外发布课程信息,为吸引学员,团操教练必须有意识地搭建个人入场的“前台”。平台作为入场的工具凸显了教练的个体化,他们通过设计个性化的展示、与学员适度互动,吸引会员约课,获得交换价值,同时,推动教练积极主动地最大化交换价值。

团操教练在L平台上以“头像+简介”的形式展出,为此,教练们会专门拍摄运动风格的头像,且力求展示符合所授课程精髓的形象。比如训练类课程的教练以展示肌肉线条、力量感强的造型为主;舞蹈类教练头像多以舞蹈动作为主。与此同时,团操教练会精心设计个人简介,他们不仅罗列认证项目、个人专长,还会编辑具有辨识度、个性化人设的简介以吸引学员。比如,有教练融入个人健身经历打造励志人设,也有教练展示多重职业身份,建构斜杠人设。公开化的“前台景观”为学员提供了多种选择,也凸显了教练的个体化性质。教练个性、吸睛的简介会加大学员预约概率,而预约率转化为实际到场率才能为教练带来实际的利益,实现交换价值,教练会在课前在线上与学员互动,保持热度。还会根据课程亮点私信会员,吸引约课。教练以乐说:“比如BP114有一套关于新西兰的音乐,我会课前私信学员‘你准备好和我一起经历新西兰鬼故事了吗?’”

平台介入的线上服务部分替代了团操教练与学员线下的时间,为了提升交换价值,平台搭建教练展示前台,延伸了时空,将缩短的在场情绪劳动前置。在此过程中,平台允许教练有个性化的简介、标签,试图把团课教练的身份认同感、满足感与公司利益融为一体。团操教练巧妙地利用平台工具性特点开启个性化整饰,不论是专业性、多重身份、励志人设的简介,还是课前的互动,他们塑造个性、专业且热情的形象吸引学员到场的同时,也蕴含着对自我意义的鉴定和认定。团操教练意识到人设是构建与学员交换关系的前提,并认定每一个自我都是真实且有意义的,平台也让渡出自主权,促使他们自主驾驭和控制平台上的个人形象。此外,L平台可视化的约课制度也是推动教练追求交换价值的动力。团操教练在课前能够清晰地看到预约人数,L平台规则下的人数和奖励金关联,见表1。不同类型的课程分别对应着奖励金额,奖励金额随着人数而增加,59元及以上的课程,人数达到满员或者出现排队状况,会有额外50元的爆课奖励。因此,教练能够根据预约人数估算出本节课的收入,增强他们对奖励期待,这意味着团操教练的个人利益与平台利益直接相关,促使团操教练将建构与学员积极的前台展示和互动视为“努力的回报”。有些教练会针对学员预约信息(到课率、首次上同类课等)进行课前准备。

表1 L平台团课预约奖励制度(元)

L平台将课程、教练和学员进行连接,公开化的“前台景观”为学员提供了多种选择,也凸显了教练的个体化性质,而L平台可视化的预约机制给团操教练预设了任务指标、通过交换价值内隐的方式让他们打造专业形象、快速建立前台关系,可视化的预约奖励鞭策教练将课前的情绪劳动视为价值交换的必要条件,基于人头数的课单价奖励来激励教练更多地参与到平台劳动中来。

(二)在场:浸入情绪的“教”与“学”

平台化的服务模式简化了团操教练的工作,平台替代教练承担了销售课程的工作,赋能团操教练专业化课程。预约、单次付费等制度将个人利益和课程效果直接关联,促使他们更加专注教学和支持关系的搭建。Orzechowicz认为,专业的情绪劳动者具有较强的自主性,他们往往受到过专业的训练,对于自我情绪的管理更加积极主动,同时拥有机构组织和同行的广泛支持。[11]

课程中,团课教练极度注重个人外在形象,包括体型、服装搭配。霍克希尔德将外在形象的改变和调整看作是浅层的扮演,这些显性的信号是学员在场对教练的第一印象,初步建立双方可能的内在认同。几乎所有的教练认为,与课程相称的外形是专业度及获取学员信任的外化表现。比如贴身、功能性的穿搭和紧致的肌肉线条传递出训练课的严谨特征;宽松、颜色鲜明的穿搭赋予轻松快乐的舞蹈课氛围。通过在学员群的观察和互动,我们发现,形象专业度高的教练更容易留存学员,为建构高质量的教学关系奠定了基础。

面对不同的人群和课程,团操教练的教学风格也有较大的差异。比如小白(初学者)较多的时候,他们专注传达出动作的名称、方向、节奏等,让学员“跟上课程”;老司机(老学员)较多的课堂,他们会在提示学员注意动作细节的基础上,分享个人感受、激励学员享受课堂。由于团操教练会连排不同风格的课程,他们需要及时改变身体状态、调整个人情绪呈现恰当的教学引导。小旭在上NTC(训练课)和popdance(舞蹈课)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授课状态和方式。“NTC属于大功率的有氧运动,神经和肌肉状态需要时刻绷紧才能体会到好的训练效果。我通常表情是比较严肃的,声音也多是沉稳的,因为一旦和会员嘻嘻哈哈,就会让训练效果减半,但是popdance是舞蹈,我会放松表情,也会把声音调高,甚至台下和学员互动。”

学员的即时反馈是团操教练在教学关系中重点关注的部分,能否精准地反馈,给予不同类学员即时回馈,将决定教学关系的质量。60分钟的团操课程是由小节组成的,各小节由音乐串联,具有连贯性。教练和学员的教与学贯穿其中,他们需要在短时间观察、互动中及时捕捉学员的表情、状态并建立联系。文青十分善于在课堂捕捉学员的表情,当她发现“严肃脸”“皱眉头”的学员时,她会及时给予情绪指导:“我会引起他的注意,比如我会说:‘hey,看这里。’或者开个玩笑,如果他笑了,我觉得就是他个人风格问题,如果没有笑,我会考虑是不是动作难度问题,我会提示降低难度。”

情绪劳动要求工作者为了保持恰当的表情、通过情绪诱发或抑制自己的感受,贡献短暂的情绪价值,以在他人身上产生适宜的心理状态。团操教练将受过训练的想象力和专业技巧结合,替代直接触发情绪的方法,他们想象学员在课程中应该达到的状态和体验,积极地改变表情、声音、肢体,引导学员沉浸在恰当的团课氛围中,以此建立优质的教学关系。在此过程中,他们需要放弃对工作的完全掌控,按照L平台要求及培训准则完成课堂教学。霍克希尔德称之为“制度化的情绪管理”[20],她认为,制度已经形成了复杂的深层次扮演技巧,会暗示工作者如何去想象,如何去感受。团操教练的情绪劳动有着复杂的扮演技巧,诸如如何在不同课程中使用教授技巧、如何抓取学员表情与其反馈等,这与平台培训有直接的关联。培训师梦梦认为,平台规则和培训团队力求打造标准化团教形象,以及整齐划一的动作技术和专业的沟通话术,以确保企业形象的专业化呈现。团操教练在构建教学关系的自主性受制于平台规则,但为了吸引学员持续复购,看起来的“专业”并不一定奏效。L平台将学员预约率、签到率与教练收益直接捆绑,变相转嫁了风险,暗示教练仅完成课程是不够的,他们需要吸引、引导学员复购课程。专注于技巧性情绪展演也会导致学员倦怠,无法真正留存学员,形成支持关系。因此,除了满足学员“跟得上”的健身需求,团操教练还需要创造与学员的情绪共鸣和课后链接。阿金会在教学关系之外,建立与学员的深层情绪连接。她在群里分享课程音乐,并结合学员的感受进行运动的剧情设计,诱发自我和学员的真实情绪,建立情绪共鸣,使学员拥有极致的课堂体验。青姑娘会给学员课后加练,培养会员的健身依赖。“有时候课后我会带着学员继续甩战绳,他们会对我产生信任和依赖。我最近在学人体构造和肌肉功能的知识,我也经常会在线上线下和他们分享,分享的过程就是一起成长的过程,也不会感到疲惫。”随着支持关系的加深,复购学员与团操教练形成了情绪和心理上的共鸣,会形成“全城追课”现象,学员会在时间和精力允许的情况下到线下各个门店支持心仪教练的课程。正如学员艺艺所说,他们之所以愿意复购,不仅是对课程的喜爱,更是欣赏教练的个人风格以及课程以外的情绪满足。

被平台规制的教学关系无法持续获得学员的支持,团操教练意识到需要在平台规则之外凸显个人化特质,发挥个人主观能动性。随着劳动过程的深入,团操教练对于课程和学员的关系进行了重新想象,将自我纳入其中,利用自身诱导的真实情绪赋予课程情绪价值创造出让学员有共鸣、持续依赖的课堂,从而形成深度的支持关系。这类关系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平台规制和技术控制的可能,更多的是团操教练自发且自我情感的个人展现。阿西弗斯(Ashforth)和迈尔(Mael)认为,情绪劳动这一概念的问题在于,它忽视了个人化特质,它不允许人们自发地、真诚地体验和表达预期的情绪。他们认为,在特定情境中的工作者可能会自然察觉他们应该表达什么,而无须刻意激发情绪就获得收益。[21]平台上的团操教练,在教学关系基础上,通过注入真实的感受赋予课程仪式感,抑或是融入个人成长给予课程更多价值,激活了存在于交换关系、教学关系之外情感连接,以引导学员形成对教练和课程的情感依赖,继而拓展为支持关系。与此同时,团操教练也找到了一种让个人情绪、自尊得到满足和舒服的方式,加强了自我价值的认同。

(三)出场:延伸的圈层关系

L平台课后的“评论—回复”功能延伸了在场课堂,为出场的圈层关系搭建了空间,也将教练的情绪劳动卷入平台和个人深度互动的模式之中。双方通过“评论—回复”齐心协力生产出颇为可观的自产内容与流量数据,不仅增加了团操作为情感商品化的特性,也暗示了某种情绪规则,引导教练在辨识情绪规则中整饰情绪,调整行为,搭建与学员的运动圈层,部分圈层逐渐衍生为更为亲密的朋友关系。

霍克希尔德认为,情绪规则通过确立支配着情绪交换的权利感和义务感,可以对情绪劳动起到指导作用。[22]L平台提供课后“评论—回复”功能,学员通过打分对教练星级评定,五星代表非常满意,三星及以下代表不满意。教练可以选择回复,评论回复的内容公开展示。几乎所有团操教练都会关注学员的评价。正面评价是学员对团操教练的显性支持,学员通过公开、直接的方式支持教练,部分差评则会暗示学员期待的情绪规则,间接搭建了双方沟通和圈层融入的机会。团操教练很重视课程本身的意见,部分教练遇到差评后会感到不安、沮丧,但在回复的内容中,他们会切换视角,刻意忽略恶意的指责,克制自己的不满情绪,转向关注建设性的意见,以谦和、包容的姿态表达自己的意见。常用的话术为:“感谢您的意见/抱歉给您带来困扰,但是我下次会尽力地去做好,如果有机会,再次欢迎您的到来。”

学员和教练的互动交流意味着学员的预期得到答复,与教练的关系由平台的公共关系转向情感的个人关系,密切、紧凑的互动反而增加了彼此的好感,促使教练建立自己的“粉丝圈”。比如卷卷经营着一个215人的微信群,群互动内容不仅有课程信息,还有卷卷日常练舞的vlog。“课后我都会和学员合影发到群里,我也会把我在工作室练舞的视频分享给学员。大家每天都有互动。疫情期间还组织了减脂打卡小组,你不觉得这是个工作群,反而是运动爱好群。”

L平台的“评论—回复”功能延伸了在场课堂,高度介入教练和学员的出场圈层关系的建构。教练采取了“寻求优势”的情绪劳动,通过阅览学员反馈,激发自我修复意识,在回复中力求塑造上进、认真、专业、亲民的教练形象。在营造运动圈层的同时,他们和平台联合进一步将学员纳入社交圈层。比如,L平台会针对满100节课的老学员举办庆祝聚会,平台负责提供经费以及印有“战神”封号的蛋糕。教练与学员通过类似的活动加深了了解,谈论的话题也逐步扩大到课程外的领域,交往的空间也从课堂延伸到了私人空间。这种由教练和学员共同参与的线下活动搭建了运动社群的仪式感,进一步强化了学员和教练的圈层的认同,衍生为更为亲密的朋友关系。例如,楠楠从业3年来积累了“类朋友”关系的学员,学员在他去年的生日宴会上精心为他准备了惊喜:“生日那天,有七八个老学员为我举办生日宴,蛋糕、气球都是他们自己掏钱置办的,把我们上课的照片打印出来挂在墙,还为我准备了刻着我名字的可乐,真的很感动。吃饭过程中,我们一起回忆第一节课,对对方的印象,还有好多学员的八卦,就像老朋友一样。”

朋友圈层的建立需要时间的沉淀和筛选,通过预约上课的交换关系、基于教授技巧和平台准则的教学关系,再到融入个人真实情绪和成长的支持关系,L平台将教练与学员的公共领域不断推向团操教练的私人领域,促使他们的个人情感产生积极的个体化感觉。情绪劳动中团操教练有效表演背后是适合这种表演的感受,部分教练将整饰之后真实的、隐藏的自我观念逐渐与学员靠近,逐渐沉淀为高价值的朋友关系。在此过程中,L平台潜移默化地将团操教练的自我与工作中的自我融合起来,将朋友关系作为奖励劳动本身的力量,让他们感受到能够提供人性化情绪劳动的满足感,最终实现教练深入浸入、自我驱动情绪劳动。

五、结论与讨论

霍克希尔德在《心灵的整饰》一书中提及情绪劳动,阐释了情绪劳动是个人在公司制度的规训下,通过“管理自己的感受来创造一种公众可以感知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表现”。在工业生产时期,服务趋向于面对面的形式,技术浸入程度低, 霍克希尔德倾向于将情绪劳动中的服务者与被服务者之间的关系双向互动。今时今日,技术驱动的互联网渗透到服务业的各个角落,技术参与的服务业与传统服务业操作模式并不相同。在团操行业中,一方面,平台技术替代人工完成了诸多人工管理、测评的任务。预约—付费的模式直接捆绑个人利益与服务质量,促使团课教练将情绪劳动个人化并付诸课堂实践;另一方面,平台的介入将团课服务置于专业化、标准化的规则中,团操教练的工作呈现去技能化的趋势。他们工作边界被窄化,主体在平台规制下的能动性被降低,越来越多的小任务被具体化和标准化,包括个人简介、外形穿搭、授课技巧等,他们被要求按照规则行事,情感系统被投掷到商业背景中,平台谋利的动机渗入个人的情感管理行动之中。

但是,平台和技术可供性使团操教练的情绪劳动呈现出多元化、多面向的关系。根据团操教练对于平台的管理机制和情绪浸入感的程度不同,其情绪劳动可以被划分为交换关系、教学关系、支持关系和圈层关系四种类型,如表2。

表2 L团操教练情绪劳动的浸入程度关系维度

从霍克希尔德的浅层和深层的情绪劳动理论出发,团操教练情绪劳动的浅层和深层扮演和平台浸入程度紧密相关。在教学关系、圈层关系中,平台中介管理程度较高,平台的约课制度、内训规则、评论制度简化了团操教练的工作程序、提高了运营效率,情绪劳动的劳心环节(如在场授课技巧)从源头上转移到了平台方,引发了去技能化的趋势,团操教练的情感系统被投掷到平台的规制和商业背景中,谋利的动机渗入情绪管理行动之中,这是平台方希望的结果。从教练个人的情绪劳动层面来看,圈层关系虽然受到了平台介入的影响,团操教练也利用平台和规制创建了以“我”为中心的运动圈层和朋友圈层,沉淀为价值较高的朋友关系,这成了利润之外的情绪价值奖励,这也是平台之下的个体化的红利。在交换关系和支持关系中,平台中介管理程度较低,团操教练很清晰地认识到团操属于长期情绪输出型的工作,要想获得长久的关系维系,不仅要通过技巧整饰情绪,还要有自我服务的意识,因而,他们在搭建支持关系的过程中融入了自身诱导的真实情绪、体验及自我成长,避免自我异化。与圈层关系不同的是,支持关系限于课程的价值交换,存在于商业用途的公共领域,而非较多地涉及私人情感领域。

情绪劳动和平台泛在感的交叉关系为我们展现了团操教练和学员情感浸入的不同程度,在一定程度上丰富和拓展了平台劳动研究理论解释张力。文章探讨了专业性较高行业的情绪劳动的深层次逻辑,平台的介入意味着标准化、专业化,情绪劳动也凸显出了多种层次和维度,也意味着情绪劳动正在被平台规制。反观劳动过程本身,平台的介入使得专业化的情绪劳动存在一种控制和反抗的过程。然而,随着场景化和在地化的改变,团操教练情绪劳动不同维度关系的阐释是否具有普适性值得商榷,研究打开了技术驱动情绪劳动研究的视角,无疑为情绪劳动的多层象面理解提供了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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