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女性经验、男性书写与启蒙视角的限度
2021-04-14王怀昭整理
王怀昭整理
阎连科十年磨一剑,于2020年出版了长篇非虚构作品《她们》。《她们》上承《我与父辈》,讲述了河南农村女性生命中的温情与追寻、苦痛与挣扎。本次读书会以“女性经验、男性书写与启蒙视角的限度”为主题对文本展开讨论。
汤昭璇(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在许多女性文本刻意回避女性生命经验,希望借助“超性别”视角观照现实时,阎连科以男性作家的视角,书写河南地区农村女性的生活境况,这种有情感、有温度、有思考的写作,我觉得很难得。一方面,作家自觉地将自我的生命体验融入到关于农村女性故事的讲述之中,从相亲对象,到身边的三姑六婶、姐姐和母亲,体现了他对农村女性生命体验的关切。《她们》聚焦经济结构下层的农村女性群体,写她们的体力劳作,她们受到的性别歧视,她们眼中的两性关系、价值理念等等,将长期被忽视的社会底层女性群体生存处境的同一性与多样性,以文学的形式展示在人们眼前。
另一方面,作者也有意识地以知识分子的视角思考农村女性的命运,比如,他眼中的四婶,就是为数不多的具有“女性意识”的农村女性,这个形象显示了作家对农村女性“性别意识”自我启蒙的期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六章,作家敏锐地洞察到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与中国当代农村社会生活的错位,也正是得益于此,作家看到农村女性中那部分“第三性”的存在。我认为,女性主义、启蒙视角的确可以作为反思女性生存境况、体察女性命运的一个切入点。
顾萌萌(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关于阎连科所说的“第三性”,我觉得农村女性普遍扮演着“既女又男”的角色。在当代,传统的农村伦理虽然遭受挑战,但以宗族、家族、血缘为核心建构的血亲伦理并未被瓦解,因此农村女性,特别是老一辈的乡村女性承担的责任依然是照顾老小、伺候公婆,服务于一个大家庭。阎连科从女性的隐忍与默许中,体察到这种承担其实是接受既定规约所给予的“命运”。
读《她们》,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我回河南农村老家时见到的一些亲戚。举个小例子,在乡下我叔叔家里,每天我婶婶做好饭之后,总是端着碗到厨房或卧室里吃,从不上桌。我一开始不明白,让婶婶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她每次都推脱。餐桌上,叔叔和孩子都吃着不说话,就连作为客人的父亲,也吃着不说话。我便不再问了。“妇女不上桌”早已约定俗成,这令坐在餐桌前的我感到尴尬和不安,但我也只好去遵守。我想如果我打破它,恐怕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舒适,包括我婶婶。既定规约是如此强大,将女性的身体与伦理紧紧相连,这决定了她们的命运。正如二姐说:“连科,你去读高中,姐是女的,理应在家种地。”(1)阎连科:《她们》,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在她们身上,这种“理应”让我看到了传统女性的宿命。即使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她们的处境和欲望,依旧带着根深蒂固的性别枷锁。
杨淑芬(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其实农村女性的命运如此相似,不仅是因为她们受到农村既定规约的影响,更因为她们自身也有某种对男性的依赖性和依附性,这背后有着相当深厚的文化心理积淀。她们主动或被动地接收着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从择偶上来看,与美国社会学家巴纳德提出的“婚姻梯度”观念有相近之处,女性更倾向于“男高女低”的选择标准,即“年龄上要男长于女;身材上要男高于女;学历上要男优于女;职业上要男好于女”。(2)[英]阿兰·巴纳德:《人类学历史与理论》,王建民、刘源、许丹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179页。当然这与现实经济条件的限制脱不了干系,但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种观念与中华民族传统思想中的男尊女卑观念有某种相似性。农村女性自然可以撑起生活的一片天地,也具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是在很多时候女性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对男性的依赖感和服从感,这在无形之中促成了男性在社会关系中的引领者角色。文本中写阎连科的相亲对象,无非是想找个合适的女子来代替他照顾家庭,以便他安心回到部队提干。这种男性为先的观念除了呈现在婚恋关系中,还体现在姐弟的亲缘关系中,比如阎连科的姐姐成绩比他好,却把上高中的机会让给了弟弟,甘于接受女性“本该在家里种地”的命运。如此抉择不仅是因为在乡村观念中男性比女性更有发展前景,还在于乡村家庭普遍认为女性拥有男性所没有的一劳永逸地改变命运的途径,那就是嫁人。只要嫁给条件更好的男性,便可以摆脱现有生活的窘困。殊不知生活的窘困何止于此。阎连科笔下的农村女性不仅把人生理想、生活追求寄托在爱的对象上(弟兄、丈夫、儿子等),也把寻找自我依附于寻找男性上。如同黑格尔所言:“为对方而生活或为对方而存在”。(3)[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27页。从这个角度来讲,在乡村社会中传统文化的心理积习深厚而沉重。
任赟(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底层女性的生存状态不仅困难而且困顿,甚至有一种含混的进行状态。尽管她们会为了命运去挣扎,但是这种挣扎存在非常大的赌博性质,也没有什么规划或者谋算,她们有的只是拿定主意的信念。我有一次回老家参加一个白事,遇见了一个远房亲戚,是我的一位表嫂或者表婶之类的角色,她年轻的时候因为丈夫家暴,留下孩子,一个人从甘肃跑到我们老家那个地方。对她而言,我老家是一个比甘肃要好的地方。然后她就嫁给了我这个亲戚,这亲戚丧了妻,只有一个女儿。可能是出于想好好过的念头,她也没有再生孩子,对这个丈夫的女儿很好,孩子也愿意叫她妈妈。结果她这个第二任丈夫四十多岁就去世了。现在这个女人还生活在我老家的那个村庄,作为我那个亲戚家庭的唯一代表,参加着乡土中国中的各种红白喜事,她一个人代表了她的这个家庭,即使她完全可以脱离这个家庭——因为没有了丈夫,也没有和这个丈夫的孩子。
其实不仅中年女性,农村青年女性的生存也很混沌。虽然她们渴望着城市生活,但因为受教育程度不高,并不习惯思考,很多时候就比较草率地对待自己的人生,比如早恋、辍学、打工、早婚、未婚先孕这样的事情非常常见。我真的非常心疼我的姐妹们,我希望如果可能的话,她们能够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把自己保护得好一点,让自己的思想和条件成熟一点,不要太早做决定。但是她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圈子,她们有自己打定的主意和不得已,所以没办法。就像阎连科书里写的,生活就是伸曲不可、又车轮流水的这样啊!
我想说,妇女问题里面其实有非常显著的阶层问题。所谓的女性知识分子,或者说中产以上的女性在讨论的女性问题、女性困境,对底层女性显然不适用。话语权从来不掌握在底层女性手中。稍微放大一点,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上女性生存状况差异之大,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女性的生存状况有着巨大差异。我想,这个现象或许在提醒我们,在做性别研究的时候,不要想当然,而是真的去关心更多、更大范围的女同胞,帮助她们意识到自己的困境,给她们新的视角,陪伴她们一起去寻找更好的、可能的解决路径。
曾笏煊(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生):我想基于自己的农村生活经验谈一谈对《她们》的理解。
在前六章中,我个人感觉阎连科对“大姑”的讲述多少有些奇怪。在阎连科看来,“真善美”的大姑居然会嫁给一个经济、外貌、身高均无优势的男性,并且夫妇之间琴瑟和谐,这简直是无法理解的,于是他不断地为大姑选择这样一个婚恋对象感到可惜,认为“太不值了”,甚至设想大姑是否有婚前史,“最后在悲剧到来时”才不得不嫁给“穷、丑、聋”的姑父。我认为这一部分论述体现出了一种典型的知识分子心态,写作者越是想在这样一段婚姻史中找出“问题”,越是显示出其观照视角的局限性。阎连科并没有机会与大姑直接对话,一解心中的困惑,因此他选择以一种“经济人”“理性人”的态度外在地、自上而下地评判农村的婚姻关系和大姑的情感体验。就我个人的生活经验而言,我看到不少农村的女性在择偶时与阎连科的眼光是迥异的,一个农村女性完全有可能选择经济条件更差但品德良好、憨厚老实的小伙子,甚至吃商品粮、居住于城镇的女性也有可能选择农村贫苦家庭出身、长得也不帅气的男性作为婚姻对象,这些都是在我身边发生的、活生生的现实。如果我们深入农村生活的内部肌理,就会发现这些人生选择的“价值”其实无法完全用经济理性的思维去衡量。不论在农村、城镇还是城市,婚姻关系中的种种算计都是很常见的,这是现实生活中的普遍状况,可现实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多层面、有褶皱的,人的心灵也不是直线、单向度的,而是委婉曲致、富有多样性和可能性的。
阎连科承认他“对大姑的无知”,以及他与母辈一代人的隔膜,但他又说,“可惜我只是想写一本随笔、散文而非相关女性的专著书”,(4)阎连科:《她们》。这就多少回避了对农村女性的生命体验及其心路历程作进一步追索。阎连科的这种写法,或许是把非常重要的东西轻巧地绕过去了,但也可能是因为作家散文、随笔式的写作心态或许与我个人的阅读、审美期待之间存在一定的错位,就像一位地质勘探学家绕过一块富有价值的巨石那样,不知这是写作者的局限,还是我个人视角的局限。
张诗瑶(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生):我思考的是何为真正地为“弱者们”发声,知识分子在叙述时不免带有知识分子的视角,底层的叙述者拥有话语权后,也逐渐脱离了所在的阶层和生活,作家是否真正地贴合底层人民的生存语境,描写他们的所见所感?我们书写,我们表达,而底层的“她们”或许根本不看这样的作品或文字,那我们的努力是无用的吗?是不是有种文学的无力感?其实换个角度想,至少这些文学作品已经注意到了,为无数的“她们”或“他们”拿起笔记录,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召唤出地表之下的未知,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这一寸一厘的量变长久以往也能造成质变,我抱有期待。
王怀昭(中山大学中文系在站博士后):知识分子与底层民众的关系问题是百年中国新文学挥之不去的主题。从“五四”到当下,有众多表现二者关系问题的小说,比如《在酒楼上》《迟桂花》《我们夫妇之间》《秦腔》《地气》等等。以此观《她们》,我发现文本某种程度上背离了知识分子施救、引领底层民众的启蒙叙事模式,而作家也无意借农村女性完成自己作为启蒙知识分子的文化期待。这也许是得益于《她们》是阎连科的非虚构作品,亲情伦理的视角淡化了启蒙的视角。但从更深的层面来讲,这更是由于随着中国社会的转型,作家作为启蒙者的文化角色遭到了经济大潮和大众文化的挑战。于是作家的启蒙视角虽然存在,但它变得隐蔽,叙述视角显得温情。
廖文娟(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生):与《我与父辈》有所不同,《她们》除了讲述作者家族中的女性故事外,还讲了很多属于他故乡土地的平凡又不平凡的女性故事,这也就决定了这本书不仅是一本回忆家族故事的散文集,更是一名男性“讲述”女性的散文集。其实从这两本可以作互文性解读的回忆性文本的命名就可以看出两者的巨大差别。前者用表示“和”“同”“联结”的“与”字将“我”和“父辈”无隙地连在一起,而后者却用第三人称的“她们”,既在“我”与笔下书写的“她们”之间划下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也隐隐昭示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差异。这种男女间的隔阂、男性对女性的“刻意凝视”在文中的编排和描写有着不同层面的表现。
第一个层面是在第一章和最后一章,两章都取名为“她们”。第一章讲作者经历过的相亲对象,最后一章讲家乡形形色色的女性,有为了送未婚夫100块手表而从事性工作的赵雅敏;有因为追逐性高潮而与丈夫离婚的仝改枝;有痴恋旧情人最后央求儿子在成全自己和杀了自己中选择一个的杨翠等等。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女性在这里都被以婚姻和性(并且几乎是只有婚姻和性)的角度表述,似乎男性观照女性,除了婚姻和性之外别无其他,看不到男性对女性在兴趣、事业、追求等方面的关注。无论这是作者刻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中所造成的叙述效果,这都揭示出婚姻和性加在女性身上的重压和束缚,而在另一头的往往少不了男性的身影。
第二个层面是在作者叙述家族女性中显现的。前面说过,男性观照女性,似乎只是从婚姻和性的角度来看,这强化了男/女之间的不同,并在性别之间制造出一种超过现实程度的紧绷感和不相容感,而作者对家族女性的书写却部分地消弭了这种紧张。在作者的笔下,大姐、二姐、婶娘和母亲都有了更多的维度,显得更加生动,呈现的是一个“作为人的女性”,而不是“作为女性的人”。这无疑与作者对她们的深刻了解有关,而我认为这也昭示着一条男女两性共容的道路,即相处、了解和接纳。
最后,我想谈谈《她们》中没有呈现出来的与女性相关的维度:生与育。其实一开始,我是不满的,生育对于女性来说无疑是原生性的,在谈论女性时这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话题,那么阎连科的回避是不是意味着他的某种不自信和缺席?如果我以一个女性的身份去叙述我家族以及我身边的女性,那么当我讲起我的母亲、姐姐、我的朋友们的时候,我讲的肯定有生育和抚养,而我相信女性所讲的生育,必然有着男性所无法企及的深度。然后我就理解了,作者也许从一开始就留下了女性讲述自己的空间,他从一开始就如他的书名所述的,讲的是一个“她们”的故事,而不是试图假装能像女性一样理解女性、讲述女性。
蔡岩峣(暨南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在与大家的交流过程中,我听到了许多对阎连科表述“她们”故事真实性的怀疑。农村女性的生存境况真的如此吗?为什么与“我”所知道的不一样?
我认为,这种“怀疑”其实并不单纯指向阎连科,而是对男性作家能否真正为女性“代言”,表述女性经验的怀疑。对阎连科的《她们》稍加辨别,其实不难发现,它分为两个部分,第一到第五章写家族中的女性,第七章写搜集来的关于家乡“女性”的故事,中间以阐释作者观点的文字加以区隔。相较于第七章的“传奇”,前半部分的“述史”无疑更为出彩。如果稍稍尖刻些的话,甚至可以这样说,读过了那一段写母亲的感人至深的“非虚构”文字以后,再读“一场震惊世界的女性主义惨案”会有一点“油滑”,那位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又忍不住要在这里出场了。男性作家表述女性经验的难度在于“真实”,这种“真实”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真理”,而是“真诚”“理解”“精确”“共情”。要想达到这样的“真实”是不容易的,因为两性之间确实存在着社会、生理、伦理等各种层面上的巨大鸿沟,因此需要以男性与女性交往过程中切实发生的生命体验为基础,进行这种抵达“真实”的尝试。在《她们》中,不论二姐、大姑、四婶、母亲还是那个被“我”甩了并答应不给部队写信告“我”的“她”,作家都做到了。
由此激发我进一步思考的是,为什么当下文坛50后、60后作家依然活跃,仍不断有新作问世,而20出头的年轻写作者步伐缓滞。以《她们》为例,作家试图击穿“乡土社会”中那群无法发言的女性头顶的沉默。因为“她们”不说话,所以阎连科可以“说”,阎连科愿意“说”,也确实有“话”说。而年轻写作者可以为之“代言”的群体在当下“众声喧哗”的社会空间中“似乎”被缩小了,他们看不见“隐秘的角落”也不试图寻找“沉默的真相”。“启蒙”真的瓦解了吗?或许未必。但真正的问题还不仅在于此,从《出梁庄记》到《她们》,只有在写与自己的生命体验息息相关的“非虚构”时才能写好?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冷血》《二手时间》这样的经典非虚构作品与作者的自我经验其实是有距离的,这其实更考验作者的能力。激活新的空间,激活这一文体的希望,或许在年轻作家那里?
蔡东(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她们》的题名提示我们,它是讲述有关“女性”问题的故事文本,文本中也确实呈现出叙述者的大姐、二姐和嫂子、姑姑们、娘婶们、母亲、孙女和同乡仝改枝、杨翠等女性。整个文本关注了社会生活中女性的生存、身体、情爱、结婚、欲望、偷情、离婚、犯罪等事情,这些事情给许多人的第一感觉相当离奇与怪异,是诸多小说都未曾关注的问题。但是正所谓,生活远比小说更精彩、更复杂。因此,如果我们深入现实生活中,特别是经济相当落后的农村之中,其实这些惊奇、怪异感就会大大减弱。因为这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就是一种生活常态。当然,并不是说,这些事情都发生了,处处都有,而是说,村庄这个熟人社会给予我们一种思维和情感方式,让我们能够同情并理解发生在身边的形形色色之事情。《她们》讲述的故事是“阎连科”的,但其内涵的生活方式或情感结构却是村庄共同体的。这种文化生活方式,给予生活在其中的人,得以在时代之中找到身心安放的位置。
当然,《她们》作为近年来流行的“非虚构写作”,其想象中国的方法,其介入现实生活的努力,正是其最为重要的社会意义所在。在“女性”主题之下,“她们”其实也是“我们”。其中,《她们》一开篇就介入了当下年轻人十分棘手的问题——“相亲”,这个时代性青年问题。不管是“我”的相亲,还是“母亲的侄子”的相亲,都动员起全家乃至全村人,可见一个人的婚姻并不是个人的,它深切关系到身边诸多人的情感、理性与经验。在“我”和“母亲侄子”相亲的年代,工作、地位、权势、爱好、地理等等各种考虑,与现今相比,虽然强调的重心不同,但是对于结婚背后的群体来说,这些都是重要的,都是会去考量的。那时像“母亲”这样的“媒婆”成为年轻人结婚的重要指南,当下仍然需要,只是过往的批判已经褪去,“媒人”之称呼又可以正名了。现今生活中,相亲成为了电视娱乐节目,成为了公园一角的符号。相亲成为了明码标价的事情,已经没有母亲的侄子相亲时互相的瞒和骗,没有那种美好又戏剧性的和解和同情。“相亲”话题打开了现实生活中一些人诸多的不如意和倦意。
陈天(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她们》这本书的书名非常具有话题的辨识度,几乎是明示读者,这部非虚构作品是要讨论有关“女性”的议题。所以,在我的期待视野当中,它可能是试图通过日常的、具体的性别经验来呈现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来揭示女性在男女两性这样一种权力结构中的受压迫地位等等。但是,读完这本书之后,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尽管这本书确实是在男女两性的结构框架中讨论女性的处境,但是,我觉得它更多的是在中国当代社会的历史发展和时代纵深之中,来观照不同女性的命运。例如,阎连科在讨论相亲、婚恋等话题时,就说道:“婚姻从来都是大时代的一部分。”(5)阎连科:《她们》。而他在讨论女性的劳动权利与生产安全保障等话题时,也是通过比较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和改革开放之后的市场经济时期的不同情势,来思考劳动女性的生存状态。我觉得,也正是因为阎连科以这样的视角来呈现女性的生命历程,才让这些个人际遇超越了纯粹个体经验的范畴,从而获得某种普泛的、隽永的、关乎人生的、关乎人类生存的深刻意义。
阎连科的这种思考方式给予我的最大启示在于,当我们讨论有关性别、女性的话题时,最需要的是了解两性当下的真实处境。因为,现实的情况是,每每涉及到“性别”或是“女性”的议题,当下的社会讨论往往比较热衷于揭示那些问题背后所隐藏的权力关系,或是探求这些问题背后的文化根源。这种方式的讨论的确深刻揭露了人类社会的某种父权机制和本质,而这些机制和本质是所有女性共同面对的困境。但是问题就在于,这是不够的,女性所面对的不只是这种共同的困境,也就是说,每个引起广泛社会讨论的性别议题,往往都不只是纯粹的“性别”问题,女性所面对的具体问题往往涉及到许多其他因素,比如生态、环境、民族、经济、城乡、人口、区域发展、阶级、教育等等。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才构成了当下每个人最真实的生存境况,构成了当下每个人所面对的具体困境。因而不同女性所面临的问题是不尽相同的。我们不能指望只是以拆解父权机制来解决所有性别不平等和压迫的问题,如果是这样,那只会造成更严重的撕裂。就像现在网络上,许多不婚主义者的“割席”,还有不久之前对paipi酱儿子冠父姓的指责。某种程度上,极端反对传统父权制家庭的人,往往是有能力脱离父权制家庭而生存的人,而对于更多的人而言,传统的父权制家庭或许更能满足生存和情感的需要,尽管它依然包含着种种问题。
最后,我想说的是,对于在网络上比较极端的女权主义观点和声音,虽然我并不赞同憎恨政治的思路和途径,也不赞同过于激进的极端做法,这些观点、声音和诉求依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这些声音至少能够让人们意识到多元生活方式的存在;意识到一个事物的存在首先是理解并接受它。我想,一个健康发展的社会应该允许一部分人的生活方式先“特殊”起来,这也是实现全社会广泛的多元与包容的开始。
郭冰茹老师(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今天,大家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和理论准备,对阎连科的长篇非虚构作品——《她们》做了比较深入的分析和讨论,针对大家提出的问题,我做三点总结:
第一,关于性别问题。我从不认为性别是单一的两性之间的关系问题,性别总是存在于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与社会政治、国家建设、地方性知识以及文化心理交织在一起。阎连科的《她们》在呈现性别问题的时候,也是与中国北方乡村底层的现实生活连接在一起的。当性别与生产劳作、读书就业、婚姻选择、邻里关系等等勾连在一起时,性别就不仅成为作家观照现实的一个角度,也成为我们关注现实的一种方法。“五四”时期,陈望道在论及女性解放的时候,就将性别与阶级联系在一起。他说:“第三阶级女人运动,目标是恢复‘因为伊是女人’因而失掉的种种自由和特权;第四阶级女人运动,目标是在消灭‘因为伊是穷人’因而吃受的种种不公平和不合理。所以第三阶级女人运动是女人对男人的人权运动;第四阶级女人运动,是劳动者对资本家的经济运动,宗旨很是差异,要求也不相同”。(6)陈望道:《我想》(二),《新妇女》第4卷第4号,1920年11月15日。所以抛开具体的语境和相关的参照系来讨论性别问题是意义不大的。
第二,关于男性和知识分子的视角问题。从性别意义上说,女作家当然具有讨论性别问题的先天的优越性,但性别议题并非女性写作的强制主题,也不为女性写作所专有。当年冰心创作《关于女人》,就刻意选择了一个男性的视角,她在前言里说,使用男性视角描写女性会更加客观。我们可以将男性视角看作一种“他者”的眼光,但这里的“他者”应该是一个中性词。阎连科是否以“客观”的眼光来写他身边的女性,或者他对乡村女性生存现状的呈现是否“真实”,我们不做判断。但阎连科关注并思考农村底层出现的性别问题,写出乡村女性现实生存中的无奈和痛感,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尤其是在几乎所有女作家都极力回避性别标签,而更愿意以一种“超越性别”的视角去写作的当下。
第三,关于启蒙的有效性和有限性问题,这个问题是由大家的讨论引申出来的。面对《她们》中呈现出的乡村底层女性的生存困境,我们当然会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努力,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走到今天,给女性带来了哪些影响。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晚清以来持续不断的思想启蒙运动,没有民族解放运动的助力,男女平等的观念确立和制度建设不可能达到今天的这种深度和广度。但法律意义上的平等和制度上一定程度的保障并不意味着女性已经实现了解放的目标,这一方面说明女性意识的启蒙始终是一场未完成的革命,另一方面也说明观念的进步远比政治经济体制的变革要缓慢和艰难。知识分子是否能为底层代言,启蒙者是否能为被启蒙者代言,这当然是一个问题,但是我更想问的是:底层、尤其是底层女性作为沉默的大多数,她们的生存困境如何被听见,我对文学有所期待。借用一句话结束我们的讨论:“文学教人学会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