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历史深处的人生
——论景李斌的两本新著及欧阳予倩研究
2021-04-14包中华
包中华
“欧阳予倩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戏剧家、戏剧教育家,他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舞蹈家协会主席,是中央戏剧学院奠基人之一、第一任院长和中央实验话剧院第一任院长”。①徐晓钟:《纪念我国戏剧革新先驱、戏剧教育奠基人:欧阳予倩——纪念欧阳予倩先生诞辰130周年》,《戏剧》2019年第 3 期。2019年是欧阳予倩诞辰130周年,同年8月、9月,中国戏剧出版社接连出版《欧阳予倩年谱(1889—1962)》(下文简称《年谱》)和《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下文简称《辑校与研究》)两本著作,作者同为景李斌。这不仅是作者欧阳予倩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对其欧阳予倩研究的肯定。2019年,景李斌还相继在《戏剧》《新文学史料》《现代中文学刊》《东吴学术》等重要期刊上发表了数篇欧阳予倩研究论文,为欧阳予倩研究带来新气象。景李斌多年来一直保持对中国现代戏剧史料学研究的专注与深入,才有如此回馈。同年还出版了陈珂、罗如圭著《欧阳予倩:传奇时代的传奇伶人》、李歆编著《欧阳予倩戏剧期刊选及研究》,可以说2019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掀起了欧阳予倩研究的高潮①陈珂认为:“有关欧阳予倩的研究在中国戏剧史上只有20世纪40—60年代,以及80年代两次小小的浪花”,详见陈珂:《欧阳予倩和他的“真戏剧”》,第2页,北京:学苑音像出版社,2007。因此,笔者认为纪念欧阳予倩诞辰130周年的2019年,在研究成果上与前两次“小小的浪花”相比掀起了研究高潮,而这与欧阳予倩研究史料的极大丰富密切相关。。这一年不仅对景李斌的学术道路有重要意义,对数十年来的欧阳予倩研究也有纪念价值。
景李斌,原名李斌,自2019年春始用笔名景李斌,现为汕头大学校聘教授,他在读博时就已经开始研究现代戏剧史料,工作后将博士论文修改完善出版著作《白蛇传的现代诠释》②李斌:《白蛇传的现代诠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他对欧阳予倩的关注,则是自2011年参加工作后研究江西戏剧家熊佛西、考辨“南田北熊”开始的。他在《“南田北熊”之说与相关史料勘误》中言:“早在 20 世纪 30年代,学术界便流行‘南田北熊’的说法,但绝大多数学者都误以为‘南田北熊’来自欧阳予倩的《近代戏剧选·序》,并且引用《近代戏剧选》时,在原文、出版时间与出版社名称方面出现严重纰漏。其实,《近代戏剧选》并非欧阳予倩所编撰,而是托名欧阳予倩的伪书。‘南田北熊’之说的真正来源是罗芳洲所写《现代中国戏剧选·序》。”③李斌、程桂婷:《“ 南田北熊”之说与相关史料勘误》,《学术交流》2012年第7期文章对“南田北熊”说法的出处进行详细考证,而与之相关的是一直被误以为这一说法出处的《近代戏剧选》竟也不是欧阳予倩编撰,这无疑令人大吃一惊。从这一伪书出发,他发现了《欧阳予倩全集》外的不少佚文,欧阳予倩研究进入他的学术视野。对于从事史料研究的学者而言,新发现史料是学术研究的基点,立足史料的研究不仅在于发现,还要将历史陈迹转变为现代学术文献和思想。中国现代文学史在不断书写的过程中,撰写内容陈陈相因,虽然不同书写者或研究者不乏精彩论断,但是对相关史实的考证和新发现史料的利用还不够重视。“狭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大体可以定义为一切与汇总过现代文学活动(作家、作品、思潮、社团、学校、报刊等)相关的史料,都可以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不要把眼光只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方面,而要放在中国现代史方面。”④谢泳:《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搜集与应用》,第23页, 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0。有些文学史知识被认为是常识,而不再去探究,但是这种常识放置于现代史视野中一旦被颠覆却又显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合理性。所以,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现代史中一些历史缝隙的深处也许还深藏着现代作家的真实人生印迹。本文从景李斌在欧阳予倩研究中搜集与发现史料的角度,探求他的研究视野和空间。
重返时间轴上的历史现场
重返历史现场是一个假想的诉求,这是现代文学史料研究的目标,在尽力还原历史的研究路径上,史料的新发现和使用如同将一块块历史碎片铺设为历史现场,却总是残缺不全。现代文学史料研究是一座丰富的宝藏,给予研究者不断滋养,中国现代作家全集、文集、选集的不断出版就证明了这一点。但是,这些出版总是留下一些遗憾,遗憾之处不仅在于现代作家作品及史料的不全,也在于通过这些作品和史料书写现代作家人生时的疏漏甚至错谬。当然,要将现代作家完全无误、一览无遗的呈现在读者面前十分困难,如福柯所言:“因时间是从人自身以外的其他地方来到人那里的,人就只有通过存在的历史、物的历史和词的历史的重叠,才能把自身构建为大写的历史的主体。”⑤[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莫伟民译,第373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而“存在、物和词”等被时间和空间分裂成碎片潜藏于历史深处,历史主体的构建就变得复杂深邃,所以现代文学史料研究始终在赶赴历史现场的路上。必须肯定这些集子的出版建构了史料发掘研究的可能性,缺憾带来的探求之乐趣和美好更能凸显现代文学史料研究的价值和意义。
史料发现和利用不仅是补遗匡正,还要将史料转化为现代学术文献和思想,这与研究者的学术视野和思想涵量有重要关系。“所谓史料先行就是:凡做研究,先以整理相关研究对象的完整史料为研究的基本前提,在熟悉相关研究史料的过程中,发现问题,产生研究方向,在此前提下,再选择研究的基本方法,无坚实的史料基础,再高明的研究方法,也难做出一流的学术研究,只有在熟悉已有史料的基础上才能谈到发现新史料,新史料是相对旧史料才存在的,不熟悉旧史料也就无法判断史料的新与旧。”①谢泳:《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搜集与应用》,第2页,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0。这对于从事史料研究的学者而言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景李斌在《年谱》序中言:“此欧阳予倩年谱,是笔者在前辈学者所撰年表的基础上,通过查阅巨量资料所编撰,对欧阳予倩的文艺活动进行了更为翔实的考察,试图更加充分地还原欧阳予倩的一生。如欧阳予倩在上海时的戏剧演出——某日和某些人演出什么剧目,都有尽可能详细的演出资料整理。这不仅为研究欧阳予倩的戏剧活动提供了重要史料,而且对于研究民国的戏剧团体如春柳社、笑舞台、亦舞台、丹桂第一台、新舞台等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②景李斌《:在年谱编撰中还原欧阳予倩的艺术人生(自序)》,《欧阳予倩年谱(1889—1962)》,第1-2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从中可以看到景李斌史料研究的路径,他通过对历史现场细致入微的关注,试图还原欧阳予倩人生图景,特别提及欧阳予倩在上海时的戏剧演出,“如欧阳予倩在上海时的戏剧演出——某日和某些人演出什么剧目”,这种重返历史现场的过程自然十分艰辛。《年谱》记述欧阳予倩加入春柳社,并与曾孝谷相识。春柳社1907年在日本东京上演《黑奴吁天录》,“6月1日、2日,春柳社在东京本乡座剧场进行第二次公演,剧目为《黑奴吁天录》,欧阳予倩在剧中扮演小乔治和跳舞女郎,节目单上均属艺名兰客,这是他第一次登台,非常欢喜。自春柳社演戏后,常向吴我尊学唱青衣。”③景李斌《:欧阳予倩年谱(1889—1962)》,第3、6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现代作家年谱不仅为编年式的记述,历史现场感主要来源于细节的考证和叙述,除非一些史料缺失,所以清晰真实地还原历史是《年谱》的中心和价值所在。
《年谱》在记述欧阳予倩的上海戏剧活动时,其细致和深入程度都可见景李斌对史料的执着。1914年,欧阳予倩离开浏阳乡下,经长沙返回上海,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戏剧演出活动,洪深论述中国现代戏剧发展时,曾这样评价欧阳予倩和自己:“他们在写剧方面固然努力,但他们更大的贡献,是在演剧排剧方面。”④洪深:《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影印本)》,第53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可能欧阳予倩对戏剧演出的专注也感染了景李斌,二者在历史和现实间相互影响,使得现实书写者和历史演剧者达成文本上的一致,使《年谱》编撰愈来愈接近历史现场。欧阳予倩“到达上海时,春柳剧场正预备开幕;欧阳予倩患了耳下腺炎症,两腮肿得很高,陆镜若和吴我尊坚持等他好了才开幕。”⑤景李斌《:欧阳予倩年谱(1889—1962)》,第3、6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1914年作为欧阳予倩演剧活动的特殊年份就这样开始了,现实书写者和历史演剧者从1914年4月开始携手留下了每一日的印记,时光回转,二者沿着走向历史深处的路径,指认回顾、辨识和感叹历史的痕迹。从4月15日到12月31日,除8月1日至8月7日休息一周外,欧阳予倩和春柳剧场的相关演剧活动日夜轮转,日戏夜戏的剧目详细列出,未有一日失记,让人叹为观止。虽然,景李斌强调欧阳予倩并不一定参加了所有的演剧活动,但是详尽的剧目整理,似乎让人耳闻目睹了1914年春柳剧场的丝竹管弦之音和繁忙,这种深入细致的历史还原在一般年谱编撰中很少见。
春柳剧场的演剧活动持续到1916年8月,欧阳予倩辗转至“笑舞台”演出。其实,《年谱》关于这几年的记述都十分详尽,只是1914年那段一日未失的记述特别引人注目。将欧阳予倩的演剧活动详尽整理,做到“某日和某些人演出什么剧目”,难度堪比回忆过去每天和谁在一起吃饭、聊天,即便是欧阳予倩本人也不可能道出。幸而景李斌乐此不疲地在《申报》(上海版)中艰苦发掘,查阅当时演出广告等史料,才能还原部分细节。《申报》是日报,翻阅数年间的日报,可见其中艰辛,但唯有如此才能打开尘封的、让人遗忘的历史。如8月15日,“夜戏,欧阳予倩等连演《鸳鸯剑》《大闹宁国府》,欧阳予倩饰王熙凤,汪优游饰尤三姐,王无恐饰贾琏,查天影饰贾蓉,沈映霞饰尤二姐,李悲世饰柳湘莲,邹剑魂饰尤老娘,张啸天饰兴儿,沈冰血饰贾珍,韩达心饰薛蟠,徐寒梅饰平儿。‘欧阳子最工此剧,其为凤姐,声音笑貌,莫不酷肖其人,历演于春柳民鸣及第一台,演一回满一回,其人其剧,盖可知矣。’(《申报》广告 1916年8月15日)”①景李斌《:欧阳予倩年谱(1889—1962)》,第36-37、100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此日详细记述得益于《申报》广告,报刊广告是时代剪影,蕴藏着丰富的信息,陈大康《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史》中很多史料就来自晚清时期的报刊广告。景李斌通过对《申报》广告的梳理才能有上述夜戏剧目的演出人员表,当然做到详录每出戏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因此《年谱》中很多日戏夜戏只有剧目,没有演出人员,这也非作者的责任。自1918年2月14日始,一直至1919年6月30日,“欧阳予倩因接受南通主持伶工学社的邀请,遂辞去新舞台的演出。致信马二先生,云赴北京是为伶工学社招生事宜,非关演出。”②景李斌《:欧阳予倩年谱(1889—1962)》,第36-37、100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数年几乎不停歇的演剧活动才中断,现实书写者和历史演剧者回望这段历史,也许会感慨那些年的演出情景真实如在目前。人物年谱通常是时间轴和空间位置的结合,时间轴上的疏密能反映年谱的详略,《年谱》对欧阳予倩演剧活动的详细记述是在时间轴上努力重返历史现场的结果。
将《年谱》中欧阳予倩早年的演剧活动着重道出,不仅可以了解欧阳予倩早年间对戏剧演出的专注和热爱,也更能见出作为现实书写者的景李斌在史料研究中的独特视野和记述。他抓住研究对象的活动中心,作出途径明确的艰苦探寻,既能深入表现研究对象的人生图景,也能凸显《年谱》的价值和特色。这是《年谱》与以往欧阳予倩研究相比所具有的个人化特征,并为现代文学史料研究中的个体思考路径提供借鉴。
对欧阳予倩三地游历的空间探寻
景李斌的欧阳予倩研究另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对欧阳予倩三处人生游历地点的空间探寻。景李斌特别关注欧阳予倩在广西、香港、台湾三地的游历活动,补述了详实可信的史实,并发表了《欧阳予倩广西时期年谱(1938—1946)》《抗战时期欧阳予倩在广西的佚文研究》《欧阳予倩赴香港时间辨正与佚文研究》《欧阳予倩在香港期间的年表》《欧阳予倩赴台演出史料勘误与相关佚文研究》等研究论文,这一系列研究论文体现了景李斌的欧阳予倩研究地域化记述的特色,对三地游历的发掘、考证与探寻,呈现出《年谱》鲜明的空间表述特征。
对现代作家人生游历的完整叙述,也是年谱编撰工作的理想追求。中国古代文人的人生游历基本是靠诗文、史书来记述。现代作家人生游历内容的保存理应比古代更为便捷和丰富,报刊的记录和传播功能,使得诗文保存的完整度和可信度优于古代。长于诗文的作家们比普通人能更详尽地将自己人生游历铺陈于报刊等媒介上,因此从报刊发掘现代作家佚文佚作对其人生游历补述,是一种可靠途径。但是,近现代报刊种类、数量很多,还有一些报刊遭到损毁或藏于某个未知角落,加上记述对象未经公开发表的文字,致使一些现代作家佚文仍然处于待发掘状态。所以,年谱编撰时现代作家空间活动的记述,往往依赖于对研究对象或者同时代交往人物大量佚文的发掘考证,这才能对年谱编撰、传记书写提供全新角度和内容。张新颖撰写《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时,就曾说明“新材料”的作用,从而让阅读者对沈从文性格、思想、事业和命运产生全新认识。③张新颖:《说明》,《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
广西、香港、台湾三地本身的地域特征和环境对欧阳予倩人生游历的遮蔽是长期存在甚至谬传的,由此景李斌在欧阳予倩三地游历叙述中发现了新的契机和内容。他为什么会特别关注广西这一地域,这与欧阳予倩研究现状有密切关联。“例如,欧阳予倩 20 世纪 30、40年代在广西时的文艺活动,苏关鑫的《欧阳予倩年表》就语焉不详。……本年谱对欧阳予倩 20 世纪 30、40年代在广西期间的文艺活动进行细致梳理,不仅增补了很多《欧阳予倩全集》《欧阳予倩著译系年目录》失收或失记的文章,而且对欧阳予倩的文艺活动、工作事务、交游活动等进行了细致的考证,从中不仅能够了解这一时期欧阳予倩的文艺活动和文艺观念,而且也可从中了解当时广西的文艺状况以及田汉、熊佛西等文人在广西的文艺活动。”①景李斌《:欧阳予倩广西时期年谱(1938—1946)》,《现 代中文学刊》2019年第4期。景李斌能重新书写欧阳予倩的广西游历,主要还是得益于新发现的20篇文章,仅一地就如此多史料,这对《欧阳予倩全集》而言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空间。“笔者曾发现欧阳予倩在广西时所写的20篇文章,这也是《欧阳予倩全集》和‘欧阳予倩著译系年目录’所未曾收录或记载的。……,时间为1940年到1945年,发表在《扫荡报》(桂林版)、《广西日报》《八步日报》上,主要是文艺理论文章或评论,也有文艺杂感。涉及方面有战时的戏剧演出、导演理论、剧目评论、美术、音乐等,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②景李斌:《抗战时期欧阳予倩在广西的佚文研究》,《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561-562、575页,北 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这20篇文章主要集中于1940年至1945年的抗战时期,从时间长度和具体时期来说,这是对欧阳予倩抗战时期文艺活动比较丰富的补遗,表明抗战时期的广西是欧阳予倩从事文艺活动的主要地域。这就是史料发现和研究的价值,不仅更加清晰地描绘了人生片段,而且将某个特定地域和欧阳予倩联系起来,既能表现地域文艺的发展成就,“欧阳予倩的上述佚文,是抗战时期广西文艺发展的重要见证”③景李斌:《抗战时期欧阳予倩在广西的佚文研究》,《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561-562、575页,北 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也将欧阳予倩在历史时空中的书写更为具象化,对欧阳予倩抗战时期的文艺思想有更清晰的认识。
欧阳予倩三地游历中,台湾和香港的特殊地域环境使得这两地成为详尽准确叙述欧阳予倩的可探索空间。欧阳予倩赴台史料本身存在诸多矛盾之处,所以史料运用需要鉴别核实,进行综合判断,因为“关于欧阳予倩赴台的确切时间,有关资料记载并不一致,即便是欧阳予倩自己所说也前后矛盾。”“所幸笔者在1947年4月20日出版的《人世间》月刊复刊第二期上发现了欧阳予倩集外文章《台游杂拾》,文中记载:‘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十日,我随新中国剧社由上海搭台南号到台湾……’。……由此可得出结论,1946年12月10日,欧阳予倩随新中国剧社由上海搭台南号出发,12日抵达台北。”④景李斌:《欧阳予倩赴台演出史料勘误与相关佚文研究》,《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524-525、525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景李斌通过将《人世间》上发现的欧阳予倩集外文章《台游杂拾》和当年《台湾月刊》相关演出消息的两相印证,从而最终得出结论,史料研究须探究多处关联信息,而不能仅凭孤证进行论证和叙述,这也是现代文学史料研究中容易忽略的工作。考证结果不仅明确了欧阳予倩的赴台时间,当然也有佚文发现的回馈,“而《关于〈郑成功〉的演出》、《台湾剧运的新阶段》、《台游杂拾》三篇重要的文章,以及在第四届戏剧节纪念会上发表的关于中国剧运的演说,却被已有全集和年表所遗漏。”⑤景李斌:《欧阳予倩赴台演出史料勘误与相关佚文研究》,《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524-525、525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景李斌通过艰辛探索和发掘,补正了欧阳予倩的赴台演剧活动,也可从中窥见欧阳予倩参加赴台演剧活动时的感受。
三地中的香港同样是史料研究的疑点和难点,相关资料查阅也不及大陆资料搜寻便捷,所以对欧阳予倩香港游历记述的疏漏就难以避免。“1938年9月至 1939年9月、1948年1月至1949年4月,欧阳予倩曾在香港生活和工作过,对香港的文艺尤其是戏剧和电影产生过很大的影响。遗憾的是,由于资料的匮乏,内地学者对欧阳予倩在香港期间的文艺活动缺少关注和研究,《欧阳予倩全集》遗漏了很多欧阳予倩在香港时期所写的文章。”⑥景李斌:《欧阳予倩赴香港时间辨正与佚文研究》,《戏剧》2019年第4期。景李斌辨正了欧阳予倩赴港时间,同时还发现了欧阳予倩在香港游历时的佚文共10余篇,“欧阳予倩的上述佚文,发表于抗战初期与 20 世纪 40年代后期,是香港文艺发展的重要见证。”⑦景李斌:《欧阳予倩赴香港时间辨正与佚文研究》,《戏剧》2019年第4期。与上述广西、台湾游历活动的考证一样,香港游历同样给景李斌带来了很多新发现,从而可以重新修订《年谱》中的香港部分。2019年,景李斌在《新文学史料》第5期上发表《欧阳予倩在香港期间的年表》,这是继《欧阳予倩广西时期年谱(1938-1946)》发表后,景李斌关于欧阳予倩活动地域史料研究方面的又一重要成果,也是他在欧阳予倩研究中的空间表述特色。
走向历史深处的欧阳予倩研究
上述两方面是笔者阅读景李斌研究成果后的印象至深处,他对欧阳予倩早年上海演剧活动的详尽整理,对欧阳予倩在广西、台湾和香港三地游历所作的补正和重述,是通过史料中历史碎片的聚合梳理其中人际关系,充分客观地呈现欧阳予倩的局部人生经历来实现的。其所以能有如此研究视野和发现空间并展开有理有据地复现和考证,与某一时期和某一地域中大量佚文的发现有必然联系。新史料是重新组织现代文学史叙述话语的基础,掌握史料越多话语表现内容就越充实,这不仅丰实了对现代作家创作、思想和人生经历的叙述,甚至会在文学史的常态叙述以外重构现代作家的论述可能和想象空间。景李斌的欧阳予倩研究,在某一时期和地域基本重构了欧阳予倩的论述空间,在整理历史碎片还原历史现场的努力过程中走向历史深处。
无论是时间轴上的历史还原还是地域空间的探寻,景李斌发现的欧阳予倩佚文数量令人吃惊。他的另一本编著《辑校与研究》所辑佚文有300多篇,涉及欧阳予倩在戏剧、小说、诗歌、书信、文艺理论、杂谈等多个方面的史料,如此多佚文的发现对现代作家全集来说恐怕是很少有的现象。这也与1990年版《欧阳予倩全集》出版时比较仓促有关,虽不能因此苛责于《欧阳予倩全集》,但至少可以肯定景李斌在欧阳予倩研究中的贡献和地位。当然,也不能说他已经完成了对《欧阳予倩全集》的补遗,他也明白很难做到这点。《辑校与研究》中题为《在〈欧阳予倩全集〉的“求全”途中“自序”》,反映了他在欧阳予倩研究中史料搜集与发现的努力和遗憾,“学界对欧阳予倩研究集大成者主要是《欧阳予倩全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欧阳予倩研究资料》(1989版、2009年版)等。然而《欧阳予倩全集》和著译年表存在大量的遗漏现象,没有达到‘全面真实地反映欧阳予倩先生的全貌’的目标。”①景李斌:《在欧阳予倩全集〉的“求全”途中》,《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1、3、3-4、4、1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300多篇佚文的发现是“求全”途中的重大收获,虽不能说明“反映全貌”目标的达成,却必定会对欧阳予倩研究产生深远影响。“欧阳予倩佚作的发掘、研究及有效利用,能够增补《欧阳予倩全集》、修订其年谱,这必将大大拓展欧阳予倩的文学和文化世界,丰富我们对欧阳予倩的认识,对欧阳予倩及其创作的复杂性将会获得更多新的学术发现,并揭示某些历史真相,还原出一个全面、真实的欧阳予倩,重新估量欧阳予倩在现代文学史特别是戏剧史上的地位。”②景李斌:《在欧阳予倩全集〉的“求全”途中》,《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1、3、3-4、4、1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
景李斌辑佚的史料,无论是从数量还是内容上都足以建构欧阳予倩研究的新时空。相关史料从时间和地域上看是广泛深入的,可分为四个方面:一是早期佚文,可划分到抗战之前;二是抗战时期的佚文;三是抗战结束以来的佚文;四是旅居香港、台湾时的佚文。辑佚史料包括话剧、小说、诗歌(古体诗和现代诗)、书信以及文论、短评、序作、游记、杂感类等诸多体裁。③景李斌:《在欧阳予倩全集〉的“求全”途中》,《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1、3、3-4、4、1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这些史料的时间长度和丰富多样,既是走向历史深处的结果,也是进一步走进历史深处的契机,为欧阳予倩研究呈现多方面蕴涵和特征:
一是欧阳予倩文艺创作的多样性。欧阳予倩不仅是知名戏剧艺术家,也是早期中国电影艺术家,对小说创作也有尝试,尤其是欧阳予倩新剧本的发现令人欣喜。“欧阳予倩是戏剧大家,其佚失的3个剧本《苦斗》《救国公债联弹》《起死回生》,实属可贵。欧阳予倩在电影方面的理论文章如《导演法》《关于编剧导演的合作》《民国十六年的电影界》《忠告电影演员》等,对于我们重新认识欧阳予倩在电影方面的贡献具有重要的意义。”④景李斌:《在欧阳予倩全集〉的“求全”途中》,《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1、3、3-4、4、1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此外,作为戏剧家的小说创作,也展示出欧阳予倩在现代文学中的丰富性。欧阳予倩的小说创作,并不是没有学者提过,但却很简略,重要的是《欧阳予倩全集》未有辑录。“但《欧阳予倩全集》未收录任何一篇小说,在苏关鑫编撰的欧阳予倩年表上也只是记录了欧阳予倩发表于《新潮》的一篇小说《断手》。”⑤景李斌:《在欧阳予倩全集〉的“求全”途中》,《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1、3、3-4、4、1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经过欧阳予倩小说佚作的发现和研究,景李斌认为:“钦鸿对欧阳予倩颇为关注,写有《欧阳予倩早期的小说创作》一文,他说:‘欧阳予倩的小说作品,目前所见的有两篇(《断手》和《枯树》)。’而据笔者考察,欧阳予倩除此两篇之外,尚有另外两篇小说《三岁的童养媳妇》和《伤兵的梦》。”“仅以上述四篇小说而言,欧阳予倩在现代早期的小说创作中具有不可忽视的成就和地位,从中可以看出欧阳予倩的小说创作有以下一些特点”:(一)“强烈的写实精神”;(二)“出色的环境描写”;(三)“注意运用梦境、幻觉描写”;(四)“注重对话、场面描写,带有戏剧的痕迹”。①李斌:《小说创作:欧阳予倩被文学史忽略的另一面》,《新文学史料》2016年第1期。与欧阳予倩的戏剧贡献相比,小说创作自然不为人关注,即使同时代人鲁迅曾关注过欧阳予倩的小说创作,也只是稍稍提及,评价也不高,“小说作者就有汪敬熙、罗家伦、杨振声、俞平伯、欧阳予倩和叶绍钧。自然,技术是幼稚的,往往留存着旧小说上的写法和情调;……后来,欧阳予倩致力于剧本去了。”②鲁迅:《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影印本)》,第2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景李斌的发现,是对鲁迅评价的回应和欧阳予倩小说创作的重新认识。只是作品很少,并不能强有力地证明欧阳予倩的小说创作成就,但小说佚作的发现对欧阳予倩早期文艺创作的尝试和关联研究,提供了可资证的新文本。
二是对欧阳予倩相关论断的质疑。“由于史料的匮乏,以往发表的不少研究成果对欧阳予倩的把握不是很完整,其结论的科学性、客观性也是很难保证的。比如在‘磨光派’与‘突击派’之争上,欧阳予倩往往被简单地认定‘磨光派’,而其佚文《岁末感言》,非常客观地道出了他有关‘磨光’与‘突击’的复杂、深刻文艺思想。”③景李斌《:在〈欧阳予倩全集〉的“求全”途中》,《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2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岁末感言》应为《岁末杂感》,应是作者笔误,文章载于1948年12月25日《文艺生活》海外版。这篇佚文对欧阳予倩的所谓派别论断作出较清晰的说明,至少欧阳予倩本人并不认同对其派别划分的观点。“以前在桂林,有一个时期,闹着突击与磨光之说,我是被看作磨光派而加非议的,其实我无论编剧导演每回都是在迫不及待的情况之下赶作的。‘八一三’以后,我从上海到桂林,再回到香港,两年之中,差不多导演了长短四十个戏,不能不算突击。就是战后和新中国剧社到台湾,两个半月排三个长戏,写一个长戏,也不能不算突击。我生平为着赶戏将就,应付,受尽了辛苦。”④欧阳予倩《:岁末杂感》,《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389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这篇佚文是对所谓既定论断的有力否定,不仅表现出欧阳予倩的辩驳,也吐露了他从事戏剧活动的无奈和辛酸,个中甘苦又有谁能解,何况这是一篇尘封多年的佚文。
三是欧阳予倩在报刊中的身影。报刊是景李斌发掘欧阳予倩研究史料的主阵地,现代文学史料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对与现代作家生平相关报刊的努力寻觅。如景李斌对《申报》(上海版)和《梨园公报》的发掘,他在《申报》(上海版)中发现了欧阳予倩不少佚文,“这些作品有《年先生》《演剧闲谈》《九江的乞儿》《介绍日本的歌舞伎》《民国十六年的电影界》《艺术与革命》《〈清明时节〉的演员》《话剧年的喜与惧》,发表时间从1924年到1937年,体裁有小说、散文、文论,内容涉及过新年、儿童乞讨,是作者对民族命运和社会发展的思考,体现出作者的人道主义情怀;此外有对于连台本戏与长戏的反思、对话剧年的冷静思考、电影发展和演员表演的评论、对日本的歌舞伎介绍、艺术与革命关系的阐述等,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⑤李斌:《〈 申报〉(上海版)所载的欧阳予倩佚文》,《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第539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此外,还有欧阳予倩在《梨园公报》上的佚文,“ 《梨园公报》刊载过欧阳予倩的多篇作品,如《伶界应有根本的戏剧运动》、《中国武行露脸的打架》《民众艺术的演剧》、《〈潘金莲〉说明书》、致陈嘉祥和夏月华的书信、译作《贼》;报道了欧阳予倩在上海的一些文艺活动,《执委会欢宴吴、欧两君之盛况》《话剧会欢迎欧阳予倩纪》等,其中记录了欧阳予倩关于话剧、京剧改革等方面的重要演说。”⑥景李斌:《欧阳予倩与〈梨园公报〉》,《东吴学术》2019年第1期。上述报刊中的发现,充分证实了报刊在现代文学史料研究中的作用,所以报刊本身的完整度和浮现,能为现代文学史料研究带来更多的收获,这受到历史、技术和人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因此欧阳予倩研究史料或许在其他一些未知报刊中仍然等待发掘。
上述只是《辑校与研究》中的部分佚文,书中还有大量佚文值得探寻和研究,如“诗歌类辑校”有四十多首佚作,这些佚作是在何种情境下写作的,表达了欧阳予倩何种情感,或者隐藏了哪些史实,也有很重要的研究空间;还有“书信类辑校”中的近四十封书信,也能勾勒出欧阳予倩和书信往来人物之间的历史联系,这也能丰富对欧阳予倩人生经历的记述。当然,景李斌的欧阳予倩研究并没有因为两本编著的出版和系列论文的发表而结束,他也感叹:“搜集和整理详尽的资料,在年谱编撰中极为必要,然而这种学术努力和追求大概只能是尽力为之,所谓的‘还原’只能是理想中的学术状态,历史毕竟是过去的,时间的流逝、各种人为的原因,也使得很多资料保存不易。”①景李斌《:在年谱编撰中还原欧阳予倩的艺术人生(自序)》,《欧阳予倩年谱(1889—1962)》,第2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
景李斌通过艰辛努力收获的重要成果,也得到学界的肯定和赞誉,“ 《欧阳予倩年谱》(以下简称《年谱》),是笔者目前见到的资料最全、记述最详细的一部《年谱》。”“笔者以为,这样精确、详实的《年谱》,不仅真实地还原了欧阳予倩先生早年新剧演出的历史,更是为深入研究中国话剧演出史确立了良好的范式。”②赵骥:《欧阳予倩年谱、佚文辑和戏剧期刊选出版》,《澎湃新闻》2019年12月18日。超越前人的同时也期后有来者,仍然期待景李斌继续发现欧阳予倩历史深处的人生。他在欧阳予倩研究中留下了丰富史料和空白,而这也是其他读者、研究者深入研究的根基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