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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问题的思想
——读《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

2021-04-14

东吴学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耶夫耶夫斯基陀思

顾 林

十年前,第一次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读的第一本就是他最后的著作《卡拉马佐夫兄弟》。对我来说,那的确称得上是一次“生命的事件”。那时的我刚经历一场重大的生命变故,加上博士入学考试的艰辛,身体非常虚弱,精神也极度萎靡,似乎一切都黯然无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忘那几个夜晚在台灯下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的情景和感受。原本似乎凝滞的血液热情地奔涌,感觉生命力重新回到了身体,及至读到“宗教大法官”一节,真是热泪盈眶,世界似乎不一样了。随后,我很快读了《罪与罚》《死屋手记》《群魔》《白痴》等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后期其余的作品。那是一段充实的、生命力复苏的时光。所以当后来读到别尔嘉耶夫这样一段话时,我深以为然。别尔嘉耶夫说:“深入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是生命中的一个事件,它焚毁了一切,使灵魂获得新的火的洗礼。只要投入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的人都会成为一个新人,在他面前都会呈现出存在的其他维度。”①[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第16-17、1、1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我想,是的,这正是我的感受、我的心声,大概也是绝大多数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的感受和心声吧。在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我感兴趣的领域似乎很宽泛,文学、绘画、电影、音乐,对这些我都曾满怀好奇和热情。然而,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这些兴趣都退隐其后了。伊万·卡拉马佐夫和拉思科里涅珂夫的问题成了我最感兴趣的问题。我固然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阿廖沙、佐西玛长老、索尼亚、梅诗金公爵这样美好的人物,②伊万、阿廖沙、佐西玛长老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人物;拉思科里涅珂夫、索尼亚是《罪与罚》中的人物;梅诗金公爵是《白痴》的主人公。然而,深深打动我也让我深感震撼的却是伊万、拉思科里涅珂夫的痛苦和纠结,在他们的痛苦和纠结中所呈现出的有关“道德”的问题、“人”的问题,以及“上帝”这个在此之前我从未关注过的问题,自此占据了我全部的身心。

也正是在这个阶段,我读到了何怀宏的《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本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专著。后来自然又陆陆续续读了其他一些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论或研究著作,其中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纪德的《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茨威格的《三大师》、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当然还有别尔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在读过了诸多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论和研究作品之后,我依然认为,《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是独特而具有重要意义的。它是为数不多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进行全面阐述,并真正进入了其思想和精神核心的著作。③当然,相对于无从计数的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论和研究著作,目前我所读的数量还是有限,比如至今我很遗憾地还没读到洛扎诺夫的《论宗教大法、官的传说》,而洛扎诺夫是应该重视的。但我想我的所读基本上还是包括了那些最具代表性、经典性的作品。有些作品或许没有读到,但从其余作品中也能大致了解其内容和倾向,比如《道德·上帝与人》中就谈及诸多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著作,再比如韦勒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评论史概述》一文也让我们大致了解了世界范围内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的情况。这是我对《道德·上帝与人》敢于作出如此论断的原因。别尔嘉耶夫曾非常直白但应该说又颇为准确地将人分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和与之精神相异的人。④[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第16-17、1、1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我想,至少在精神的层面上,可以说何怀宏与别尔嘉耶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纪德、茨维格、巴赫金等一样,应该都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尽管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注点不尽相同,但他们无疑都真挚地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深深地懂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而那些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神相异的人似乎永远都无法真正走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无法真正地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于我个人而言,何怀宏的《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在我的生命和学术成长之路上也意义重大,尤其在十年后回望,这一点看得更为清楚。我将之视为我的学术启蒙书。十年来,我多次重新阅读这部著作,系统地读,或就书中的某一部分细读。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唤醒了我,让我看清了自己真正的志趣所在,那么,《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则让我生命的关键词显得更为清晰。同时何怀宏恳挚的文风、力求客观的学术态度、严谨的思辨也深深吸引了我。客观而言,这部书是我生命之路和学术之路上第一盏指路的明灯,为我指明了努力的方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一种奇特的激情的魔力,别尔嘉耶夫形容得生动而准确,他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一切都在火的旋风中完成,一切都被这股旋风笼罩。阅读他的作品,我们感觉到我们整个被这股旋风所控制。”⑤[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第16-17、1、1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而《道德·上帝与人》也有一种激情。相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是一种内敛和含蓄的激情。这种激情源于作者的恳挚和他深深的问题意识,源于他对历史、现实的忧切,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和困惑。他为什么要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他的专业并非文学理论,而是伦理学及人生哲学,而且不懂俄语,那么,为什么要研究19世纪一位俄国的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呢?这是何怀宏对自己反复提出过的问题。在这本书的开篇,他如此向读者袒露心声。由之,我们面前浮现出一个独特的学者形象。这种形象在我们这些在新世纪成长起来的学人眼里可能是陌生的,我们可能已经习惯了也学会了将有独特个性的“人”隐藏在理论或学术的面具背后,认为这显示了学术的纯粹或高深。而在何怀宏身上,真实的自我与学者的形象从来是合一的,他的文字向来都是恳挚的,极富深度而又带有生命的温度。这也是我后来又读了他其余的著作譬如《良心论》以及思想随笔集《中国的忧伤》后一个深刻的感受。

那么,为什么会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呢?这对于何怀宏似乎是一种偶然。他是从对现代中国问题的困惑走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当他从历史正义的角度重述中国社会结构变迁史的工作①何怀宏这方面主要的研究成果是《世袭社会及其解体》《选举社会及其终结》,曾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分别于1996年、1998年初版。之后几次重版。告一段落后,他原本是想按顺序进入20世纪的中国,去努力认识这一大转变的时代,却遇到了一些无法克服的困难,比如史料的浩如烟海且层出不穷、社会转型尚未结束且离得太近,以及解释性概念体系的难以形成等等。②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2、10、9、1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敏锐地意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文学家中伟大的思想家,又是思想家中一位伟大的提问者和预言家,他所提出的那些问题具有永恒的价值,不仅是他的时代的问题,也是我们时代的问题,不仅是俄国的问题,也是中国的问题,乃至涉及整个人类世界的历史、现实和未来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深深契合了何怀宏长期存在的困惑,他不由得惊叹遇见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种“天意”,是“上天对他的眷顾”。③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2、10、9、1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也即是说,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实际上走的是一条迂回的道路,其长远的目标仍在于“试图认识现代中国,包括认识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状态”。④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2、10、9、1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不过,当研究展开时,何怀宏却有意识让这一长远的目标退隐,他“避免过多地谈到中国,避免与中国进行简单的类比”,⑤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2、10、9、1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原因在于不希望以自己的关怀曲解研究对象,而“要求得一个研究对象的真相,是要尽量显示对象所提出的真实问题和思想。”⑥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2、10、9、1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由此,在提出一个整理和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问题的解释框架的基础上(而这一框架仍依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不断作出修改),何怀宏主要采用的是文本分析和思想分析的方法,具体来说即是在紧扣文本的基础上对思想的梳理、阐释和分析。这样一种研究方法或研究策略的选择体现了一种严谨的、力求客观的学术态度,而我们在阅读这本书时,应该也能鲜明地感受到这样一种研究方法所产生的效果和魅力。

一方面,这样一种研究确实达成了作者既定的意图,即尽量准确地呈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原义。事实上,它不仅准确呈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深刻、复杂与开放性,也准确而生动地复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格形象:他不是一个“残酷的天才”“恶毒的天才”,而是深怀着巨大的悲悯和温和的爱的天才,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巨大的动力和源泉或许正源于他对人对人类的悲悯大爱。《道德·上帝与人》不仅让我们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伟大产生更为深刻的认知,也带领我们重温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所感受到的激情、痛苦、怜悯和希望;另一方面,尽管在研究中,作者刻意“忘掉”了他的长远认识目标(即力图认识现代中国及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状况),然而,如崔卫平所言,“当他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身扑朔迷离的众多作品和浩如烟海的有关资料中,集中提取了那些最具有挑战性的、纯粹是思想性的问题时,最终给出的却是有关中国当下复杂语境的一个清晰轮廓;在他指出的所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难题的背后,潜伏着中国思想界过去没有解决至今仍然潜伏的种种危机……”①[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耿海英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第6、29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这一长远认识目标在著作中隐秘的达成,至少是部分的达成,印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惊人的预见力及其思想的永恒价值,同时无疑也与何怀宏深重的问题意识,以及在问题意识的推动下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文本与相关资料的选择有很大关系。

迄今我们可以看到的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论、研究是非常多的,不过全面阐述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或世界观的著作并不多见。在这类著作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这样两本:一本是1923年出版的别尔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一本是德国哲学家赖因哈德·劳特出版于1950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学系统论述》。而初版于1999年的《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也应是这类著作中不容忽略的重要一部。与前面两部著作相比,《道德·上帝与人》的独特之处最为突出地表现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之性质的准确把握上。别尔嘉耶夫将陀思妥耶夫斯基视为精神之父,他不止一次地激情表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他的生命和思想极具绝对性的重要意义。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着经年不间断的思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就是他多年思考的总结。不过,在这部著作中,如别尔嘉耶夫自己所说,他不仅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也融进了他个人的世界观。甚至有俄国学者认为,他的这本著作应该取名为《别尔嘉耶夫的世界观》。②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7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可以说,这本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在别尔嘉耶夫的哲学之树上结出的果实。一方面,它融进了别尔嘉耶夫自己的思想成分;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也由此被放置在了一个稳固自足的哲学系统之中。而劳特在著作中更是明确地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当作一位哲学家,将他的思想纳入了一个全面系统的哲学体系。但是,《道德·上帝与人》一书在正式进入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探索之前,首先明确指出的恰是其思想的“非哲学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中借人物提出的都是一些最具根本性的重大问题。《道德·上帝与人》通过对其笔下“思想者”的孕育、诞生、类型和特点的梳理阐述,明确指向了这样一个结论,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本质上是一种“作为问题的思想”。在他的作品中,思想总是作为问题出现的,总是处在紧张的对话和交锋中。尽管有时我们会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现出某种倾向,但因为所提问题的根本性和复杂性,以及他对现实和人性之复杂性的深刻认知,最终仍不可能给出定论。他的思想终究是以问题的形式向读者敞开的,邀约读者加入问题的讨论之中。正是由此,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酷爱哲学,但他的思想无法以哲学的形式表达,也很难被整理成系统的哲学,“甚至它本身就拒斥被体系化,它甚至很难被概念准确地表达,它必须与人物形象和情境紧密联系在一起才能够和盘托出,才能够保持其生动性和紧张性。”③[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耿海英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第6、29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看作是“作为问题”,而非“作为定论”的思想,将思想的问题性和对话性而非系统性、哲学性看作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及其艺术最为独特与伟大之处,无疑是深刻的洞见,也应是走进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最为关键的认识前提。《道德·上帝与人》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问题的思想之性质的认识,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受到了巴赫金在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时提出的“复调理论”的启发,但根本上应该还是作者摒弃强烈的主体意图,全身心以一种力求客观的心态投入研究客体所带来的思想成果。整本书在阐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充分体现出了其思想作为永恒之问题的特质,同时,“作为问题的思想”似乎也成为作者内心有关思想表述的一种准则,它提示着作者在这场深刻、复杂的思想对话中慎作定论。在诸多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中,《道德·上帝与人》让人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在阐述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时将之与其笔下人物的形象、处境和情境紧密联系,由此呈现了思想和艺术的完美融合,生动复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和艺术的魅力,还在于作者主要是以无数的问题而不只是以归纳、拓展、结论的方式推进及深化着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对话。由此我们在阅读中,便不知不觉宛若置身于一场思想的盛宴、问题的洪流之中,而这些问题也激发了我们的困惑和思考。

在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中,“人”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中大写的主题第一次浮现,是在别尔嘉耶夫的著作中。①[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耿海英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 别尔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新版导读)第27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别尔嘉耶夫准确认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的创作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除了人,别无他物”,“他为之献出自己所有的创作力量”。②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4、7、15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第一章就围绕着“人”的主题进行了论述。《道德·上帝与人》也准确认识到了“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中的核心位置。只是相比别尔嘉耶夫,它围绕着“人”的问题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建构在了一个更为简洁、清晰而有力的框架之中。别尔嘉耶夫主要是抓住“人”“自由”“恶”“爱”“革命”“神人和人神”等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中的关键词来展开阐述的。而《道德·上帝与人》如其标题所显示的,是以“道德”、“上帝”与“人”这三个维度呈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的。作者准确地认识到道德的问题、上帝的问题以及人的问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关注的三大核心问题,同时认识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中,以人为核心,道德、上帝与人处在一种极富张力的复杂的关系中:道德的问题、上帝的问题说到底是人的问题,对道德的认识、对上帝的追问终归与对人、对人性的认识相关;道德与上帝似乎不可分离,而人又缘何需要追求道德的人生,又为何需要上帝;假如上帝不在了,人(人间)会怎么样,而假如上帝重返,人(人间)又会怎样……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道德、上帝与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核心主题。书中在对这三个维度的相关问题以及这三个维度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探讨时,别尔嘉耶夫著作中所涉及的“自由”、“爱”、“革命”、“神人和人神”以及“平等”、“正义”、“博爱”等主题也纷纷涌现并被讨论。“道德”、“上帝”与“人”抓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主要线索,并统摄了其思想几乎所有重要的角落,这可以说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近乎天才般的把握。我想这种把握一方面得益于作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全面而深入的认识,同时应该也和他心中深藏的对现代中国或“现代性”问题的困惑和关切相关。一直以来何怀宏主要关心的正是道德与人的问题,比如他的代表作《良心论》主要的任务即是把以“良心”为核心的传统良知理论转化为一种普遍的、普适的,能够面向现代社会全体的伦理学;思想随笔集《中国的忧伤》在分析批评社会中种种不道德现象的同时,呼吁坚守制度与个人的伦理底线。但同时,在灵性、神圣退隐,理性、世俗性彰显的现代社会,何怀宏也试图追问,中国文化如要“从自身甦生和超越”,是否需要“世界上的主要精神信仰和宗教形式”的启发和激发。③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4、7、15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道德·上帝与人》围绕着“道德”“上帝”“人”这三个问题所呈现的论述框架是非常清晰的。第一章首先提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问题”的思想的性质。第二、三、四章讨论的是有关道德的问题:第二章探讨“个人行为的道德问题”,主要讨论《罪与罚》中拉思科里涅珂夫带来的问题,即少数优秀者是否有权逾越道德的界限;第三章探讨“集体行为的道德问题”,即一个集体能否出于某些理由,常常是不失为高尚的理由越界,这个问题在《群魔》中得到集中体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个人行为和集体行为的道德越界都指向了最重要的一条道德戒律,即“不可杀人”;第四章探讨一种基本的道德情感——怜悯。在何怀宏的《良心论》一书中,怜悯被认为是人类道德行为的最初源头和动力,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中,还可以看到,怜悯“有独立自足的价值以及连接道德原则规范和生命终极关切的意义”,“怜悯不仅是一种道德情感,也是一种宗教情感。”④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4、7、15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书中指出,从最初的《穷人》到最后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怜悯”贯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的创作,由此对那种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残酷的天才”“恶毒的天才”的说法作出了有力的反驳。第五章讨论上帝的问题。主要面对这样的疑难,即世界似乎并不以上帝的存在为前提,但假如没有上帝,人会怎么样?世界会怎么样?而在现代社会,“上帝之死”意味着什么?有关上帝的疑难在以《卡拉马佐夫兄弟》为代表的后期作品中占据着中心的位置。第六章探讨人的问题。在阐述了人的有限性和人的差别之后,提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中有关人的一个最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卡拉马佐夫兄弟》“宗教大法官的传奇”中被最为集中和强烈地表达出来,即有关多数与少数、自由与人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也是何怀宏一直萦心于怀的最大问题,事实上也是别尔嘉耶夫哲学思想的核心问题。①别尔嘉耶夫坦言:“在青年时期,《宗教大法官的传说》的主题极其尖锐而深刻地扎入我的灵魂。我第一次走近基督,是走近《传说》中的基督形象。自由的思想永远是我的宗教立场和世界观的基础。”见[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耿海英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前言”第1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应该说,别尔嘉耶夫一生的哲学探索都是围绕着“宗教大法官的传说”所提出的有关自由的问题而展开的,至《人的奴役与自由——人格主义哲学的体认》这部晚年之作,这一问题得到了最为激情而相对完满的解答。这里的“多数”与“少数”是以人的精神状态和价值追求划分的。多数人重视安全与温饱胜过了对自由、独立的渴望,由此更愿意依从权威而非自己的判断;只有少数人珍视“天上的面包”胜过了“地上的面包”,将精神的自由而非物质的富足视为最宝贵的追求。人群中这一多数与少数的划分,似乎是有关人性的基本事实,历来如此,也将永远如此,那么,我们还可以对人类抱有何种期望?又或者为何就认为多数人的追求是低俗的,少数人的追求才是高贵的?多数人不是应当有自己如此生存和追求的权利吗?而少数人又以何种理由去指责、要求多数人,不是应该也站在多数人的立场上为他们想想吗?又或者精神的自由与物质的富足为何就一定是对立的,二者不可以兼得吗?耶稣从人应当是自由的和无限的而爱人,大法官从人事实上的样子爱人,爱现实和有限的人,究竟何者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可贵的爱?……别尔嘉耶夫认为“传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辩证法的王冠,最根本的人性自由的问题在其中得到了解决。②[俄]贝德叶夫著:《杜斯妥也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 基)》,孟祥森译,第171页,台北:时代文化出版公司, 1986。转引自何怀宏:《道德·上帝 与人 ——陀思妥 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6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7。但何怀宏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未解决这一问题,只是有力地呈现了问题。这个问题在我们面前“永远是一个谜,是一个亘古的疑问,一个横在天地之间的疑问”。③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8、289、289、331、32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以上各章有关道德的问题、上帝的问题以及人的问题的探讨指向了这样一个基本线索,即一切终归都是人的问题,“尤其是人性的问题,人的差别,多数与少数的问题,以及这种人性本身与自由、与上帝、与精神信仰的关联问题”。④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8、289、289、331、32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七章即是在这一基本线索的基础上来探讨有关社会秩序的安排问题。具体问题为“如何建构一种适合于人的社会秩序;如何处理人的差别,安排多数与少数;如何对待贵族与文化的价值;以及在实现社会理想的过程中如何处理大众与知识者的关系”等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些方面的思考处在“强烈的疑问乃至自相矛盾之中”,这一章主要是观察、整理和分析他那些模糊然而有力的观念和设想。⑤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8、289、289、331、32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八章“时代与永恒”。这也是何怀宏想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关注的一个主要问题。他指出如今人们对“现代”或“现代性”的反省和讨论非常热烈,但这种讨论似乎缺少极重要的一维,即不仅要从时代本身,也不仅要放长眼光从历史的角度,还应从永恒的角度来观察反省和批评“现代”。⑥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8、289、289、331、32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义正在于,“他总是在永恒问题的观照下处理特殊时代的问题。”⑦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88、289、289、331、32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这一章便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关作品的阐述提出了对现代或现代性的反思。而作为本书的末章,也详细阐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深刻影响。并克制地在结尾处表达了对中国问题的忧思:“中国有没有超越自身的希望?这超越自身的希望和资源又在哪里?是否能仅仅以自己的历史文化而骄傲,或者亦步亦趋地再现西人与东邻已经创造过的经济奇迹就感到满意?中国的变革是否也能携带一种精神性呢?它是否还能创造一种新的文化、新的信仰呢?甚至于它还能否给世界贡献一种具有超越性的东西呢?或者这一切问题都不仅可以在民族、文明的大范畴内考虑,也可以在个人的范畴内考虑:一个中国人在当今的世界上能够有何种作为呢?中国是否正在等待一个新的孔子,或者说等待自己的耶稣、自己的穆罕默德?抑或这样的时代还太早,它还只能聆听一个施洗约翰的声音呢?我们再回到世界和人类,人类是否又将面临一个新的轴心时代呢?抑或临近的却是末世,是最后的时刻?”①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329、375-37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在这里我把这些疑问详细地摘录,原因在于这些有关中国现在及未来的困惑、疑思正是作者写作这本书背后巨大的思想动力,而这些疑问本身无疑闪耀着思想的光芒,它们如此准确,击中了现时代中国的问题所在。优秀的思想者首先确实必然是一个优秀的提问者。

在对《道德·上帝与人》全书的内容作了简单介绍的基础上,我想选择书中提出的一个问题进行扼要阐述。这个问题在全书中第一个被讨论,即《罪与罚》中提出的“少数优秀者是否有权越界”的问题,这是有关个人行为的道德问题。这个问题并不是全书最重大的问题,全书最重大的问题是前面提到的“宗教大法官的传奇”中集中表达的多数与少数、自由与人性的问题;同时,相对而言,这个问题似乎不那么难以解决。对于书中很多问题,在阐述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基础上,何怀宏总会不断地提问,从多个方面多个角度不断地敲打,并作尽可能地延伸,但往往最终也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只能呈现一个或几个可能性的方向或方案,而难以作出最终的结论,究其原因,如前所述,在于问题的根本性和复杂性,也就是说《道德·上帝与人》在很多问题上最终提供给我们的仍然是作为问题的思想,而不是作为结论的思想。不过,对于这个“少数优秀者是否有权越界”的问题,《道德·上帝与人》并未围绕着它提出更多的问题,而是方向很清晰地作了明确的判断,即少数优秀者也无权越界。那么,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问题来阐述呢?原因在于,其余的问题比如有关上帝的问题、多数与少数、自由与人性的问题尽管深深地吸引我,事实上,在我2019年出版的博士论文《救赎的可能——走近史铁生》中,对这两个问题都曾尝试着作过探讨,但这两个问题以及时代与永恒、社会秩序如何安排等问题,如上所言,是根本而复杂、宏大而艰深的,我自知目前尚无能力作出合理清晰的阐释,以与《道德·上帝与人》在这些问题上形成有效的对话,同时也是因为意识到这些问题在几千字的篇幅里,是无法说得清楚的;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早在十年前读《罪与罚》时,这个有关个人道德的问题就让我非常困惑,而前几年读到一本有关印度史诗《薄伽梵歌》的译著《道从这里讲起:〈薄伽梵歌〉解读与会通》②[以]伊萨玛·泰奥多,:《道从这里讲起:〈薄伽梵歌〉 解读与会通》,徐达斯译,台南:九州出版社,2013。这本译著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译者在书中以“按语”的形式加入了大量自己的感想、观点,主要目的是在《薄伽梵歌》与中国的儒释道三家之间建立思想和精神上的内在联系。这本书包括书中译者的按语,引起了我有关道德的极大困惑。,则更加深了这份困惑。我意识到这个有关个人道德的问题看上去相对“简单”,但厘清这个问题却很重要,因为那种对优秀者的“另眼看待”、对“强者”的崇拜在人群中是普遍恒远地存在的,从三千年前“薄伽梵歌”的世界或者说从人类形成社团之初延续至今。它深植在人性深处,扭曲了自“轴心时代”凝聚成形的有关道德的内涵和精神。而在这个问题上,我也看到了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与《道德·上帝与人》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之间的矛盾。所以,我想借此梳理,看清这里面的矛盾,也看清自己的困惑。

“少数优秀者是否有权越界?”这个问题主要是由《罪与罚》的主人公拉思科里涅珂夫呈现出来的。拉思科里涅珂夫是一个穷困的大学生。因为生活窘迫,而根本上是受一种思想的蛊惑,谋杀了品行恶劣、面目可憎的高利贷老太,夺得了老太的财产,慌乱之中,又杀死了他原来对之满怀同情的高利贷老太的妹妹理萨威泰。那么,蛊惑拉思科里涅珂夫犯罪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呢?这种思想是拉思科里涅珂夫自己提出来的。它建立在一种对人或人群的划分上,即人分为多数的普通人和少数的优秀者。普通人受管制也爱受管制,而少数优秀者则有权逾越道德的界限,包括逾越“不可杀人”的最高道德律。原因在于这少数的优秀者对人类具有更大的价值,他们肩负着为人类服务、使人类幸福的使命,那么,在最必需的时候,在不得不杀人才能成就自己伟业的时候,他们有权越界,而他们的丰功伟业将把他们的罪行抹去。拉思科里涅珂夫认为自己应该也是人类中被拣选出来的,由此有权利杀死可恶的高利贷老太,夺得其财产,从而让自己和家庭摆脱困境,以成就自己未来的光辉事业。某种意义上,他杀死高利贷老太也是为了印证他自己就是那少数的优秀者。

然而,在杀死高利贷老太之后,他却承受了炼狱般的惩罚,这种惩罚主要不是外在的刑罚,而是来自他自己心灵的惩罚。心罚之残酷远胜过了刑罚,甚至让他感觉自己已经丧失了人的身份,以至于最后急切地需要刑罚,以减轻心灵的痛苦。《道德·上帝与人》中特别提到,在《罪与罚》中,拉思科里涅珂夫犯罪的准备和完成,在第一部就结束了,后面五部都在讲“罚”。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强调拉思科里涅珂夫所受的严酷心罚,是为什么呢?拉思科里涅珂夫所受的心罚之残酷,是否推翻了他“优秀者有权越界”的道德推论呢?别尔嘉耶夫的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中,他这样写道,面对这样一个道德提问,即“不平凡的人,肩负着为人类服务的使命的人,可不可以杀死最无足轻重、最丑陋的人类存在、可憎的老太婆、高利贷者——她除了恶,什么也不能给人带来,为的是以此为自己开辟通向未来的、使人类幸福的道路。这允许吗?《罪与罚》以惊人的力量表明,这是不允许的,这样的人从精神上杀死了自己。在经历了内在的艰难体验后,经验表明,不是一切都允许的……”①[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第97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不过,我们再来看《道德·上帝与人》中的这段话:“正是在这种比‘刑罚’更厉害千百倍的‘心罚’中(当然这必须是在能够反省其心灵的人那里),透露出不仅是反对天才的越界,也反对一切罪行的理由,甚至我们不便把它们称为‘理由’,因为它们不仅是逻辑的、理性的,而是以整个身心的力量、以全部的心灵、感情和理性去拒斥罪恶,去试图挣脱出罪行的泥沼。”②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问题》,第101、9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这段话又提供了怎样的答案呢?我想,假如没有括号中的那句话,即“当然这必须是在能够反省其心灵的人那里”,作者的意思是同于别尔嘉耶夫的,即认为拉思科里涅珂夫所受的严酷心罚完美推翻了他的道德推论。然而,有了括号中的那句话,意思就不一样了。作者显然认为,只有在能够反省其心灵的人那里,比“刑罚”厉害千百倍的“心罚”才有可能发生。这样的话,便无法推翻拉思科里涅珂夫的道德推论,至少不能完全推翻,因为人群中,还有一些不能反省其心灵的人,对于这些人,心罚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那么严重地发生,因此他们便是“有权”或者说是“能够”越界的。也正由此,书中认为,不便把“心罚”称为反对天才越界的“理由”。

那么,可有什么思路和理由能够驳倒“少数优秀者有权越界”这一道德推论呢?《道德·上帝与人》在清晰而生动地阐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关于这一问题的线索和思想时,也从逻辑的层面并辅以实例的证明,为反驳这一道德推论作出了努力。书中指出,“有关人的差别,人的区分的理论是一种有关人的事实的理论,是一种试图描述现实人性的理论,而‘凭良心许可流血’,‘优秀者可以越界杀人’却是一种行为规范的观点”,有关事实与规范的两种观点并非一回事,并非一逻辑严密的整体,由此,从前面的事实能否引出后面的“应当”或“允许”,是要打上问号的。③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问题》,第101、9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接着,以苏格拉底、蒙田以及柏格森所言的“道德创造者”为例,指出“从人之区分和差别的事实描述,可以引出与拉思科里涅珂夫的理论不同的规范性理论,引出不同的对待他人的道德态度”①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18、99、99-100、199、106、9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比如苏格拉底、蒙田的严格守法,又如耶稣的道德“越界”,只是“这不是破坏的越界,而是创造的越界,不是简单的逾越,而是更高的超越,是在保留原有的道德规范核心基础上的创新”②[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第119、98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由此书中指出,“少数优秀者”与“有权越界”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逻辑性关联。但这里的反驳好像还不足以推翻“少数优秀者有权越界”的论断。原因在于,书中所举的苏格拉底、蒙田、耶稣这样的优秀者并不同于拉思科里涅珂夫所说的优秀者,他们除了有才能外,书中主要突出的是他们道德上的优秀,道德优秀者自然是遵循道德的,即使越界也是创造性地提升原有道德的“越界”;另一方面,苏格拉底、蒙田、耶稣的道德选择是一种行为事实,这一事实只表明,有一些少数优秀者不越界,却不能否定“少数优秀者有权越界”,理由就在于书中所说的,事实与规范之间并不是逻辑严密的整体,由“事实”不能引出“规范”。尽管这里的反驳未能完全达到它的目的,但却是有启发性的,它启发我们在思考这个道德推断时首先要考虑它的内在逻辑。

事实上,在拉思科里涅珂夫的思想中,他并不是由有关人的差别和区分的理论直接推导出行为规范的理论的,“少数优秀者有权越界”背后隐藏着其他的逻辑和思想依据。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拉思科里涅珂夫所言的“少数优秀者”包括了两类人:一类是牛顿、开普勒这样才能上的优秀者;一类是拿破仑这样行动上的优秀者。针对这两类人,拉思科里涅珂夫所言的“少数优秀者有权越界”的含义不尽相同,所以分开来阐述会更加清晰。对于牛顿、开普勒那样的优秀者,拉思科里涅珂夫认为,在“极其必需”的时候,他们有权越界,比如他们的发现“除非牺牲一个,十个,一百,或者更多的人的性命,就不能让大家知道。那么牛顿便有权利,确实责无旁贷地必须要……消灭那十个或一百人,以便为了让全人类知道他的发现”。③[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罪与罚》,韦丛芜译,第306- 307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转引自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9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这段话清晰呈现了支持拉思科里涅珂夫作出如此推论的潜在逻辑。这是一种“极端的目的论或效果论形态”的逻辑。④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18、99、99-100、199、106、9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道德·上帝与人》中指出,传统社会的伦理学也常带有某种目的论的特征,最著者如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但传统伦理的支配性目的往往带有一种崇高性、精神性,很重视责任、荣誉和一种和谐、沉思的生活。而到近代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居主导趋势的目的越来越集中和强烈地指向功利、物欲或者个人功业,“这类目的缺乏一种强大的精神的吸引力和道德的约束力,一些人乃至把这种目的论推到极端,认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采取一些非常手段,甚至完全不择手段。”⑤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18、99、99-100、199、106、9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可见,拉思科里涅珂夫的思想并非他的独创,而是“深受时代流行的理论影响”。⑥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18、99、99-100、199、106、9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对于目的论的较为温和的形式或表达,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或许很难去反驳。但是,对于这种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包括要去杀人的极端目的论,却应该毫不迟疑地提出坚决的反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即“杀死一个人就是杀死一个人,而决不管这后面有多么动听的理由、动机、效果和目的。”⑦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18、99、99-100、199、106、9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别尔嘉耶夫则如是表达:“任何‘思想’,任何‘崇高的’目的都不能为对待即使最罪恶的人的那样一种态度辩护。‘眼前的’比‘遥远的’更珍贵;所有的人类生命,所有的人类心灵比未来人类的幸福,比抽象的‘思想’更珍贵。这就是基督教的意识,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这一点。”⑧[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第119、98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事实上,牛顿、开普勒这样的天才,“他们的事业一般无需群众作材料”⑨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18、99、99-100、199、106、9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由此说他们“有权”越界,只是持极端目的论思想的他者虚赠给他们的权利,这只是一种假设的权利。而即使到了拉思科里涅珂夫所说的“极其必需”的时候,这样的天才也几无可能会越界。但是拿破仑这样行动的天才就不一样了,“他们必需有群众,有材料来上演他们的戏剧,常常需要在血泊中涉过。”①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96、9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那么,对于拿破仑这样的天才,说他们“有权”越界,这里的权利是谁给予的呢?首先这个权利是来自他们“内心的权利”,“凭自己的良心来决定越过某些障碍,并且只是在最必需的时候”。②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问题》,第96、9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这里“内心的权利”是拉思科里涅珂夫在谈到牛顿出于某种“必需”有权利杀人时提到的。但“内心的权利”这样的说法其实并不适合放在牛顿身上,基本不用怀疑的是,即使必需,牛顿的良心也不会赋予他自己这种越界杀人的权利。“内心的权利”的说法只有放在拿破仑这样行动的天才身上才是合适的。正如拉思科里涅珂夫在揣测假如拿破仑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会怎么做时,费尽思量,而最终坚信,拿破仑会不假思索地把丑陋的高利贷老太勒死,去拿她箱子里的钱。③参见[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罪与罚》,韦丛芜译,第488-489、314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转引自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96-97、12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对于拿破仑这类行动的天才,他们无需外界赋予他们权利,他们内心可以赋予自己权利做任何事,只要能成就他的丰功伟业;其次,说拿破仑这样的行动天才“有权”越界,还不只是拿破仑自己内心的声音,也是外界的声音,甚至是外界很多很多人的声音。这很多很多人是以他们对拿破仑这样的“伟人”的崇拜和尊奉来表达这种声音的。《罪与罚》里有一句话:“现在在俄罗斯谁不自以为是拿破仑呢?”④参见[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罪与罚》,韦丛芜译,第488-489、314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转引自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96-97、12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我们在别尔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里似乎也令人惊讶地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别尔嘉耶夫说,“拉斯科尔尼科夫良心的痛苦不仅表明他僭越了允许的界限,而且表明了他的软弱和微不足道。”“拉斯科尔尼科夫首先是一个分裂的人、内省的人。他的自由已经被内在的疾病所战胜。”然而,“真正伟大的人不是这样,他们具有完整性”。“那些曾是真正伟大的和天才的人,那些为整个人类作出了伟大业绩的人并没有这样做,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一切都被许可的超人,他们献祭般地为超人服务,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够给予人类更多东西。”⑤[以]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第99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五章的篇幅呈现拉思科里涅珂夫所受的严酷的心罚,所承受的巨大的良心的痛苦,只是为了说明他的软弱和微不足道吗?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认为拉思科里涅珂夫是个分裂的人,而真正的伟人才具有完整性吗?如果这样的话,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不会以拉思科里涅珂夫为主角写一部《罪与罚》,而可能会以拿破仑这样的人物为主角写一部《伟人传》。别尔嘉耶夫说,真正伟大的和天才的人,他们献祭般地为超人服务。这个超人又是谁又在哪里呢?超人难道不是以“伟大使命”的名义或所谓的“至上者”的身份内在于他们自己的吗?别尔嘉耶夫的这句话是否吐露了真正的“伟人”能够一往无前,即使血流成河也无所畏惧的“秘密”所在?“秘密”是否就在于他们的行为只是“献祭”?如此而言,“真正的伟人”类同于《薄伽梵歌》中所推崇的“无作者”。“无作者”不是不作,而是有作,包括征战沙场,但是内心却无所执着,因此不受业报的染污。“无作者”之作纯然是为了“奉爱”,也即献祭,在《薄伽梵歌》里,即指将自己奉献给降世的无上者克利须那。整部《薄伽梵歌》呈现的即是在俱卢之野的战场,克利须那以“无作”为生命的最高境界一步步劝服不愿与亲人、朋友、师长拔刀相向决心免战的阿周那投入战斗的对话过程。最终阿周那放下哀伤,完全归命于克利须那。⑥参见[以]伊萨玛·泰奥多著:《道从这里讲起:〈薄伽梵歌〉解读与会通》,徐达斯译,台南:九州出版社,2013。《薄伽梵歌》这部问世于三千年前的史诗,被称为“印度教圣经”或“印度圣经”,至今仍被人推崇备至,比如徐梵澄赞之“人间之宝典,千古之深经。”⑦参见[以]伊萨玛·泰奥多著:《道从这里讲起:〈薄伽梵歌〉解读与会通》,徐达斯译,台南:九州出版社,2013。更有很多人相信,“ 《薄伽梵歌》实然是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灵性复兴应然的秘典。”⑧参见[以]伊萨玛·泰奥多著:《道从这里讲起:〈薄伽梵歌〉解读与会通》,徐达斯译,台南:九州出版社,2013。而《薄伽梵歌》实质上是一部什么书呢?正如克利须那所宣称的,“ 《薄伽梵歌》之教最初实为上古明王圣帝之所传承。”⑨[以]伊萨玛·泰奥多著:《道从这里讲起:〈薄伽梵歌〉解读与会通》,徐达斯译,第36页,台南:九州出版社,2013。因此,推崇《薄伽梵歌》,实质上就是推崇“无作者”,推崇“明王圣帝”,推崇那些所谓真正的“伟人”。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如何看待这样的“伟人”的呢?《道德·上帝与人》一书又流露出什么样的态度呢?“行动界伟人的个人行为常常要求并且实际地成为集体行为”,对于行动界伟人是否有权越界的质问,还涉及集体行为的道德问题。①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 斯基的问题》,第124、157、158、238-23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因此在书中被放到下面一章,即“集体行为的道德问题”中进行探讨。在这一章中,重点论及《群魔》中叫嚣“一亿对五亿”,不如此死人会更多的彼得·韦尔霍文斯基,以及加缪笔下的“正义者”和萨特《肮脏的手》中的雨果、路易、贺德雷。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即为了所谓高尚的目的,是否可以不择手段?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理由在于“不仅目的与信念可能有误,即便它正确无误,它也可能被不正当的手段渐渐异化而变质。”②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 斯基的问题》,第124、157、158、238-23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在使事业成功的原则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人道原则。”③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 斯基的问题》,第124、157、158、238-23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薄伽梵歌》推崇献祭般行动、一往无前的“伟人”,别尔嘉耶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中似乎也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但《道德·上帝与人》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则表明:“道德的东西并非仅仅对自己的信念始终如一的思想,有时候不恪守自己的信念更为道德,而且本人是坚定的,……他之所以停止的唯一原因是他认为停止和不恪守自己的信念是比恪守信念更为道德的行动。”④[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冯增义、徐振亚译,第389、388页,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转引自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58、10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伟人”的态度昭然可见。而在后面第五章探讨有关上帝的问题时,何怀宏则紧承朋霍费尔的思想,明确表明了对所谓“伟人”的态度。朋霍费尔指出,在一个已经成年的世界,我们正在不靠上帝而生活,但上帝依然与我们同在并对我们有所帮助。这个有助于我们的上帝在基督的形象中显现。基督帮助我们,不是靠他的全能,而是靠他的软弱和受难。基督(上帝)凭着自己的软弱征服了这个世界中的强力。⑤[德]朋霍费尔著:《狱中书简》,高师宁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转引自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23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何怀宏指出,苦弱的基督“与成功的伟人形象大相径庭,而这一形象也正是国人所最感陌生的形象,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一个最让众人蔑视的形象。我们一向被教以跟随成功者、伟人、救星和英雄,然而我们是否能认识到:我们也许只有改弦易辙才能真正获得一种超越的信仰呢?”⑥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 斯基的问题》,第124、157、158、238-23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正是苦弱的基督,而非所谓的“伟人”,才是他心中道德的最高典范和理想。⑦[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冯增义、徐振亚译,第389、388页,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转引自何怀宏《:道德·上帝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第158、10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在笔记中明确表达的观点,也是我们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死屋手记》等作品中所能深刻感受到的。

别尔嘉耶夫在1923年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里,有关“伟人”的说法显然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人”观大相径庭。⑧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一书中,别尔嘉耶夫的表述时常有不清晰甚至自相矛盾的地方,或许和这本书是一本讲座合集有关。或许也说明了这个阶段别尔嘉耶夫思想的基本指向仍不是非常明确。当然会不会是我们误读了别尔嘉耶夫呢?他那段话里所说的“真正伟大的人”是指什么样的人,并不是很明确。我只是针对这一部分中他对拉思科里涅克夫的评价,推断出他所说的“真正伟大的人”正是与拉思科里涅克夫的“软弱无力”相对的“坚强有力、一往无前”的拿破仑这类“行动的伟人”。而到了晚年的集大成之作《人的奴役与自由——人格主义哲学的体认》一书,在自由的个体人格意识的朗照下,别尔嘉耶夫则极其深刻地揭示了所谓“强者”、“统治者”或“伟人”的本质。“统治者”只为自己而生存,其本质是虚弱的,“统治者”受自身强力意志的奴役,而强力意志实质上总是奴隶意志。“统治者仅是引导世界步入魔阵的奴隶的意象”。⑨[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人的奴役与自由——人格主义哲学的体认》,徐黎明译,第42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而多数人对“统治者”“伟人”“强者”的膜拜追随,其根源正在于人性深处的奴性意识。“统治者”并非完整的人的形象。完整的人的形象指向自由。真理,包括价值的真理、道德的真理总是关联于自由的。当拉思科里涅珂夫被那个可恶的思想控制吞噬时,他失去了自由,人的形象趋于分裂。杀人犯罪时,他作为人的形象轰然坍塌,不复为人,他陷入了炼狱般的良心煎熬。然而,他良心的痛苦并不如他自己所说,只证明了他不过是只“风雅的虱子”,也不是别尔嘉耶夫所说只证明了他的“软弱、无力”。“痛苦是罪与恶造成的后果,但同时痛苦又是净化”,这句话是别尔嘉耶夫在另一本著作中提到的,如劳特所说这才是适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①[德]赖因哈德·劳特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学系统论述》,沈真等译,第214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里,也有类似的表达“:只有揭露恶,只有由恶带来的伟大的痛苦可以把人提升到一个更高的高度。”见[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耿海英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第95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但在此表达之后,别尔嘉耶夫又说拉思科里涅克夫的痛苦只不过表明了他的软弱无力。犯罪后,拉思科里涅珂夫的痛苦净化了他,他承受巨大痛苦的历程,是他犯罪后坍塌的人的形象复原的过程,他的痛苦越大,就越表明在他身上人的形象在趋于完整。他的痛苦无法抹去他的罪行,但他的痛苦减轻了他灵魂的罪性。一个能够反省其心灵因而感到痛苦的灵魂远远胜过了那些不能反省其心灵只知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灵魂。

以上是我在《道德·上帝与人》以及别尔嘉耶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基础上,对“少数优秀者是否有权越界”这一问题的梳理和思考。②当然,我也意识到,对于这一道德的问题,或许还应该立足于一个更为广阔的史的视野,以作出更为深入、系统的阐述,譬如尼采有关“强者道德”、“奴隶道德”的思想在探讨这一问题时大概是需要引入并加以思考的。在文章开篇,我说,何怀宏的这部著作是我的学术启蒙书,让我生命的关键词更为清晰。于我而言,生命的关键词正是何怀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基础上提炼出的“道德”、“上帝”与“人”。2013年,让我决定博士论文写作史铁生,把他当作一个思想者,从信仰的角度与他展开思想的对话的最根本的动力固然在于我生命的遭遇和困惑,也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和何怀宏的《道德·上帝与人》对于我博士论文的选题和写作有着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正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意识到有关存在的问题、人的问题才是我灵魂深处最感关切的问题;当我在写作中努力探讨有关道德、上帝、正义等问题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何怀宏的这部著作给了我深刻的启发;而以问题(或主题)结构全书,以强烈的问题意识推动言说,在某种意义上也正得益于《道德·上帝与人》给我的启发和鼓舞。“道德”、“上帝”与“人”,三者分开来看,都是宏大而深刻的主题,而三者之间的关系又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由此呈现出巨大而永恒的思想魅力。在写完博士论文之后,“道德、上帝与人”仍如永恒之谜,横亘在我思想和灵魂的上空,持续吸引着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基础上,在何怀宏言说的激发下,去阅读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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