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百岁父亲

2021-04-14蒋光璞

黄埔 2021年2期

□ 蒋光璞

我的父亲蒋润苑，1917年出生于山东省广饶，今年104岁。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生活所迫，1936年参加了东北军第53军。1941年考上了黄埔军校武冈二分校第17期。抗战期间，父亲随部队转战于陕西、河北、山西、湖南、湖北、贵州、四川、云南等地。经历过西安事变、武汉会战，参加了中国远征军滇西反攻战。抗战胜利后曾去越南接替受降部队60军的防务。

父亲虽已是百岁老人，但依然活到老，学到老，这也是他留给我们子女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桌子战

父母家60平方米的小屋里安放着一张桌子，1.2米长，0.8米宽，虽说已经很陈旧，却是老两口晚年生活的活动中心。

每天写字，是二老几十年养成的习惯。都要写字，都要用桌子，这张桌子就成了他们每天的“必争之地”。经过多年的争执和磨合，桌子的使用规则是：父亲上午3小时写字，下午1小时看报；母亲下午两小时写字。桌子也有闲的时候，那就是他们生病时。有一年，父亲得病，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还有一年，母亲住院、看病也是小半年。还有一次，父母同时住院，都躺在病床上……

然而，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竟又能重新坐在小桌旁，每天笔耕不断，直到去年。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我每年都在父母家里住上几个月，利用他们不用桌子的空闲，也开始练字。慢慢地，我发现这张桌子似乎有魔力。只要我站在这张桌前，我的底气就会足；只要我提起笔，我就能心静如水；只要我闻到墨香，就会心花怒放。这种感觉是我在自己的家里写字时，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的。

父亲提笔写字总是超时，我不得不和他“抢”桌子。和父亲“抢”桌子的过程中，我学会了斗智斗勇：“你睡我写，你写我溜，你停我占，写得了就写，写不了就看。”久而久之，我的字长进不大，“抢”桌子的方法却多了几招。如今想来，每天写字和父亲“抢”桌子，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充实、美好、幸福，回味无穷。

父亲的“字外功”

父亲每天坚持写字，他的“字外功”，还真值得一说。

一是练字不择纸。父亲平时写字用纸，从来以废报纸、草纸为主。这还不算，还得正、反面都写，就连每天日历上撕下的巴掌大的纸，药盒里的说明书都不放过。我用过的纸，每天都会被他检查，寻找重新利用的价值。二是用笔不挑。一支笔坚持用到不能用才肯换新笔。我们淘汰下来的旧笔，到他手里都成了好使的家伙，再用上一阵子。三是自成“抖”体。92岁以后，父亲的右手开始抖，但还是坚持写字。写出的字的笔画，由无数均匀有序的小点点组成。写成后一看，字的风骨依旧，神采不减，还另加了一种特别的韵味。我们叫它“抖”体。四是双手写字法。随着年龄的增大，父亲的右手有些不听使唤。他就发明了双手写字法。右手执笔、悬腕，左手垫在右手下，扶持右手和右腕完成写字。有几十年的功力垫底，父亲现在用双手写出的颜体楷书照样厚重、大方、圆润、规范。

父亲的“字外功”是他用一生的历练写就的一本厚重的书，足够我们子女受用终生。

/ 作者和父亲蒋润苑。

“战”友变老师

去年回到父亲家里，由于体力、精力跟不上，加之手抖得厉害，父亲挂笔不写了。和父亲“抢”桌子的战斗结束，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这让我如何是好！多年来我已习惯了和他“抢”桌子的学习方式。没有了“抢”与被“抢”的过程，我写字的兴趣、效果和积极性大打折扣。我感到很失落，又有些悲凉。

/ 蒋润苑为书法盖章。

父亲把我叫到身边，向我交底：家里的字帖你可以随便挑，随便选，随便写，随便拿。这“四个随便”政策放开了我的手脚，我反倒不知从何下手。正好电视上《书法课堂》正在讲王羲之的行书《圣教序》，我就选了本行书《圣教序》和《兰亭序》临帖。好在父亲头脑不糊涂，思维清晰，语言表达准确，眼睛经过手术后，视力恢复也很好，挑毛病的能力不减。多好的老师啊，就在自己身边，何乐而不用？这样一想，桌子战停息后心里产生的失落感被一扫而光，反倒增加了学习的紧迫感和主动性。

从此，我每天早上比他们早起两小时，临帖写字。等他们起来时，我写完了两大篇，等着让父亲挑毛病。父亲有个习惯，早上起床穿好衣服后，必须在床上静躺半小时。这可是个好机会。我把刚刚写完、墨迹还没干的字拿给父亲看。父亲看得慢，但很认真，当场面授。他先通看一遍，找错字。父亲对错字不原谅，他说，写得好坏不要紧，写成错别字不应该。命令我把原帖拿来，对照着看，错在哪。有一次，我写《兰亭序》的324个字，竟然被他的火眼金睛发现了6个错别字。他说，6个里有3个写得四不像，四不像就是错字。我本想解释一下，但一想在白纸黑字面前，在严厉的老师面前，我就别狡辩了，还是老老实实低头认错，改过来就是。

父亲告诉我，笔迹乃心迹，墨痕即履痕。字就是一个人的心电图。要把写字当成修身、健身、养性的慢功夫，要去除功利意识，这样可以做到心手通畅，心无旁骛，更有利于写字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