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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飘荡的忠魂(下)

2021-04-14陈永新

黄埔 2021年2期
关键词:远征军腾冲缅甸

□ 陈永新

腾冲

第四站,我们到达腾冲。

相对于石牌的默默无闻,腾冲因国殇墓园之大名,早已名闻遐迩。

腾冲,是中缅边境一个美丽的边城,未遭战火荼毒前,它号称是高黎贡山上的小上海,万商云集,一派繁荣景象。这个崇山峻岭之间的绝少兵祸之地,却因日寇铁蹄占领了缅甸,而一下子由最边远的大后方变成了最前沿。

腾冲之所以出名,除了有国内最大规模的国军阵亡将士公墓,还因为这是抗日战争中第一个被收复的县城,第一个将日寇完全消灭的县城,是国内焦土抗战的典范。日本军史上记载的三次玉碎之战,腾冲算其中之一。

/ 国殇墓园洒酒祭奠。

/ 国殇墓园中国远征军名录墙。

其实,侵略者哪有资格称玉碎,你作为觊觎人家美玉一般的土地的豺狼,被赶尽杀绝那是活该!真正玉碎的,是腾冲翡翠一般美丽宁静的县城和为之壮烈捐躯的8000多名中国官兵。

1942年5月10日,因中国远征军第一次远征失利,腾冲沦陷,从此,腾冲人民陷入了暗无天日的炼狱。

1944年5月11日,在腾冲沦陷整整两年后,滇西大反攻开始,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的53军、54军的5个师,一个重迫击炮团4万余人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继而准备收复腾冲。

由于腾冲县城城墙系巨大的火山石堆砌而成,日军又在此经营两年,工事十分坚固,居高临下坚守,万难攻破。远征军用原始的架云梯方式攻城,战役打得十分艰苦,在付出巨大伤亡后,远征军高层只有咬牙决定:玉石俱焚!调集美军重型轰炸机炸开巨大的城墙后,英勇的远征军官兵从缺口鱼贯而入,未料进城后的巷战更为惨烈。

此前,我曾经反复阅读由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写的《滇缅抗战档案》,其中20集团军霍揆彰司令撰写的《第二十集团军腾冲会战经过概要》曾有以下描述:

/ 云南民众修筑滇缅公路。

/ 密支那纪念碑。

……我与二师、一九八师、廿六师、一一六师各部主力奋勇直前,由南面城墙下城突入市区,激烈巷战于焉展开。唯城内人烟稠密,房屋连椽,大都坚实难破,且顽敌家家设防,街巷堡垒星罗棋布,尺寸必争,处处激战。我敌肉搏,山川震眩,声折江河,势如雷电,尸填街巷,血满城沿……苦战廿余昼夜,所赖将士忠勇,克敌致果,且于9月14日将困守腾城之敌全部歼灭……

字里行间,都闻得到血腥的气息。

一踏进国殇墓园的大门,我就感受到了十分沉重而压抑的气氛,在墓园的山坡上,长眠着收复腾冲之战牺牲的亡灵,从山脚到山顶,仍按原来的军事编制,每个班、排、营至师一级,整齐排列,仿佛他们未曾牺牲,明天一早冲锋号一响,他们仍要奋勇杀入敌阵。

我们将带来的中国远征军纪念酒环绕一圈洒在第一排阵亡将士的墓碑前,然后拾级而上,在山顶那仿佛要刺破苍穹的纪念碑的基座下环绕三圈,再次洒酒祭拜。

来此之前十来年之中,国殇墓园那整齐划一的墓碑和蒋介石所撰由民国元老李根源所题的“碧血千秋”牌匾时时萦绕于脑海,如今,这一切真真切切展现在眼前,我却恍若隔世。

碧血千秋!说的多好啊!千秋万代,我们都不应该忘记祖先流过的血!

密支那

密支那是与腾冲相距不足300公里的缅甸第四大城市,中国远征军第二次反攻时在缅甸境内血战规模最大的所在,密支那战役的胜利,彻底奠定了打通滇缅公路、第二次远征胜利的基础。

/ 看望密支那老兵。

一入缅甸境内,与国内的繁华景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经过6个小时的颠簸,我们到了密支那。密支那城区几乎就是上世纪90年代初海南的翻版,道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

由于事先有朋友联系,安顿下来后我们立即被当地中国远征军后代陪同去看望密支那唯一健在的中国远征军老兵李光钿。

老人祖籍是云南宣威,96岁仍中气十足。据老人口述,他并非参加密支那战役的当事人,而是参加远征军71军的八二炮排排长,曾镇守怒江,后参加强渡怒江后的收复阴登山战役,在此役中负重伤后流落腾冲,再辗转至缅甸谋生。

见我们一行人到来,老人十分高兴,临走时我们提议拍照,老人摆手让我们稍等,随即取出一件挂满各式勋章、纪念章的西服穿在身上才与我们合影。我仔细看了老人胸前的徽章,除了2005年由胡锦涛主席颁发的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章外,其余的均为民间团体所赠,但老人一样视若珍宝。

临走时我问老人:“您入缅甸籍了吗?”老人大声回答:“我是中国人,入什么缅甸籍?”我小心翼翼地再问老人:“那您现在在缅甸的身份是?”老人脸上掠过一丝凄然,小声说道:“难民!两边都不认我们。”

我们无言以对。

从老人家中出来,我问有没有当年远征军的墓地可祭拜,远征军的后代杨玲玲大姐带我们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学校内,指着破旧的操场说:“这里原来是远征军50师阵亡将士的墓地,因为当年缅甸排华,几乎所有远征军墓地都被毁,尸骨也找不到了。”我们闻言黯然神伤,照例拿出纸钱焚烧,点上三炷香后,同行的老张说:“我给他们再点上一支烟吧。”老张把香烟点燃后放到一块小石头上,我们正叩首祭拜时,非常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香烟居然以类似敬礼的姿势,相隔五秒连续转动两次,与原放置位置呈180度,我们一行人目瞪口呆,陪同的老兵后人也大声惊呼,我抬头看了一下,树枝纹丝未动。我们期盼那是50师的阵亡将士地下有知在向我们打招呼。

/ 50 师师长潘裕昆将军站在缴获的日军坦克上对官兵作动员。地点:缅甸西保。

我将上述情形发短信告诉了50师师长潘裕昆少将的外孙晏欢——一位痴迷于外公英勇历史而孜孜不倦为此奔忙的建筑师。我说:“潘将军地下有知,知道我们在祭拜他的忠勇将士,一定会有心灵感应的。”晏欢立即回复:“谢谢!你们有心了!50师忠魂在天之灵得以欣慰。”

第二天上午,当地的华侨头领标叔领我们去探访一处简陋的建筑物,那里存放着几年前刚从地下挖起由于种种原因未能运回国内安葬的300多具远征军官兵遗骸。300多具遗骸分别作了DNA 鉴定,基本能确定身份的遗骸被分别盛放在长方形的塑料盒中,简单地放在架子上。见此情形,我们心痛不已。我拿出一瓶酒,绕忠骸一圈洒遍,然后恭恭敬敬把未倒完的半瓶酒置于忠骸正中,我有些不解地问标叔:“你们怎么知道这挖起来是国军士兵而不是日本鬼子呢?”标叔说:“同时挖起来的有国军青天白日徽章的嘛。”并指着近处一片墓地说:“这下面都是呢,埋得很浅,谁家要造房子了,一挖都是。”

我闻言不胜悲怆,临走时,让同行的老张向远征军忠烈告个别,老张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中国远征军的先烈们,我们今天不远6000里来看望你们,说明祖国的亲人没有忘记你们,总有一天会把你们接回去的。”

诚哉斯言!无论如何,为国出征的将士魂归故里总是应有之义。当然,这不是民间力量所能解决的。站在忠骸面前,我突发奇想:待有朝一日远征军忠骸回国时,如果有可能,应享受派专机接回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遗骸回国的同等礼遇。因为,他们同样是为国征战,血洒异域的忠魂。

回来的路上,标叔建议我们去看一下日本人造的慰灵塔,说日本人修得考究,我们很坚决地拒绝了。作为中国人,先烈抛骨荒野我们无能为力已很惭愧了,为什么还要去看鬼冢呢?

见标叔忙上忙下,陪了我们大半天,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拿出点钱想做劳务费,标叔连连摆手,说:“我现在虽然是缅甸人,我老娘是缅甸婆,但我父亲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的后代,你们这样来祭拜,是应该我感激你们的,怎么还能要你们钱呢?”

我们心情沉重地踏上归程。密支那的沉重,超出了国内所有祭拜过的地方。

滇缅公路

尽管目前的高速公路网络已四通八达,但从来没有一条公路,对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起到如此重要的作用。

1937年8月,大规模抗战爆发,鉴于实力的严重不对称,沿海港口城市被日寇占领已是无法避免,蒋介石在南京召开国防会议商讨。会上,云南省主席龙云提出:随着战争蔓延,日军可能会切断中国的国际交通线,取道香港和越南的国际运输必然遭扼,建议紧急修建一条从云南昆明到缅甸腊戍山间公路,以确保海外援华物资能源源不断地抵达国内,并表示,除中央财力补助外,筑路由云南省地方负责。从历史的角度看,我们真应该感谢龙云的未雨绸缪和高瞻远瞩,他的建议诞生了一条堪比万里长城般伟大但更加实用的世上独一无二凭人力完成的盘山公路,没有这条公路运来源源不断的武器物资,捉襟见肘的战场仅靠将士的忠勇是撑不下去的。

1937年11月2日,国民政 府正式下令,由行政院拨款,云南省一年内修通滇缅公路。龙云不敢怠慢,立即通令沿线各县征集民工大举上山施工,男女老幼在没有任何施工机械的情况下,完全凭人力,胼手胝足,逢山火烧裂石,遇水人工搭桥,路基则依靠人力推动巨碾滚压,20万民工万众一心,仅用9个月时间,滇缅公路就提前竣工通车。

这条速成的滇缅公路从建成的第一天开始就成为了战时中国的唯一国际大通道,海外华侨捐赠的军需物品、药物和世界反法西斯阵营支援及国民政府采购的军火均依赖这条通道源源不断运入国内,以中国抗战生命线和输血管来形容这条奇特的公路并不为过。

公路通车后,因急需大量司机和技术修理人员,南侨总会主席陈嘉庚先生号召华侨青年回国共拯危亡。于是,南洋3200多名华侨以赤子之心组成“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开着满载着海外华侨捐赠物资的汽车,放弃海外优裕的生活,回到了素未谋面、饱受战火蹂躏的祖国。

为了保证这条20万民工血汗筑成的道路畅通,有数千筑路的民工及1000多名南洋华侨机工长眠在路旁的崇山峻岭之中。

从松山望下去,对面半山腰上细如飘带的一条白线就是滇缅公路,这条现在看起来有点寂静的云端上的英雄路,是云南人民对抗战胜利居功至伟的见证!

现在,由于有了便捷的高速公路,很少会有司机再去走那条坑坑洼洼、颠簸不平的公路,但我们还是特意绕一个大圈子,驶上了这条当年为中华民族抗击侵略者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路。

在保存完好的一段著名的塘石路路面,我们下了车,仔细端详着历80年风雨沧桑的滇缅公路,路面的设计恐怕为目前国内所仅有,石头被深埋地下,露出地面的是整齐划一的小方石,崇山峻岭间,既可防止汽车轮胎打滑,又可避免雨水冲垮了路面。

/ 作者(左2)与卫立煌上将的孙女卫修宁及戈叔亚、孙春龙。

整段滇缅路静悄悄的,除了附近的村民偶尔骑摩托车驶过外,我们几乎没有碰到来车。

我们静静地伫立在路旁,耳边恍惚响起韩红唱的歌曲《天路》。我想:尽管青藏公路的自然环境更为险恶,但战火纷飞下的肩挑手扛之艰辛,是和平环境下大型现代化施工所无法望其项背的,要说天路,滇缅公路更堪当此美名!

抗战中的英雄人物可以入忠烈祠,抗战中居功至伟的英雄路同样也不应该被遗忘。

后记

历时14天,行程8000公里,驾车横跨大半个中国的寻访忠魂之旅对我们一行6人来说,简直是接受了一次爱国主义教育的精神洗礼!国恨家仇,从未像这一次集中连日展示,以致回来后的几天里,我久久无法释怀,满眼晃动着纪念碑,满耳回荡着抗战将士的呐喊声……

途经昆明时,我特意拜访了中国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上将的孙女卫修宁大姐、国内研究滇缅抗战史的泰斗级人物戈叔亚先生、国内第一个创办大型关爱抗战老兵慈善基金的孙春龙先生。他们请我吃了饭。席间,他们提议为我们此次寻访忠魂之旅先敬我一杯。我毫不迟疑地挡住了他们的酒杯,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是忠良之后,是先行者,理应我先干为敬!”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经他们引荐,我又与慕名已久、抗战史田野调查著名学者、《父亲的战场》作者章东磐先生,国内最著名的军旅作家、滇西抗战史权威余戈先生取得了联系。

他们都是历时几十年孜孜以求追寻当年抗战踪迹的人,是令人高山仰止的人物,与他们相交,我深以为幸!

在石牌纪念馆内,我们发现,胡琏将军的上司,第六战区参谋长郭忏上将竟是我们诸暨人!他作为第六战区司令陈诚上将的左膀右臂,对整个石牌保卫战的指挥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在老家诸暨,他的英名几乎无人知晓。

回来的当天,从桂林到诸暨,行程近1500公里。我们本来打算在途中留宿一晚,但天天热血沸腾的一行人,似乎仍无法平静下来,我们发了狠,一口气千里奔袭开回诸暨。

车行至浙江境内已是子夜时分,我们全无倦意,车内刚好飘荡起张明敏唱的《中华民族》歌声,我把音量开到最大,一车小老头情不自禁,和着歌声大声同唱:

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喜马拉雅山,峰峰相连到天边,古圣和先贤,在这里建家园,风吹雨打中,耸立五千年!中华民族,中华民族,经得起考验,只要黄河长江的水不断,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千秋万世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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