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石壕吏》的逻辑特色
2021-04-13代利
代利
【摘要】“三吏”“三别”是杜甫反映安史之乱而精心结撰的组诗,《石壕吏》是这组史诗回荡着时代悲歌的经典乐章。当我们从逻辑的视角来欣赏这首名篇时,会发现其鲜明的逻辑特色。其简洁洗练的语言显现了概念的明确性;其通过描写老妪的致词,藏问于答,意在言外,蕴含着推理的严密性;其主题鲜明,层次清晰,前后呼应,高度体现了篇章结构的逻辑性。《石壕吏》鲜明的逻辑特色给予我们重要的启示。
【关键词】《石壕吏》 概念 推理 逻辑特色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089(2021)34-0143-03
古诗词是中国文学的瑰宝,是诗人通过形象思维进行文学创作的结果,但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并不绝对对立,对古诗词进行逻辑分析是可能的,甚至是必要的。《石壕吏》是杜甫的叙事名篇,是杜诗思想的集中反映。作者对诗歌的概念、推理、篇章结构都有精心设计,也正是因为如此,《石壕吏》才表现出它独特的逻辑特色。
一、《石壕吏》概念的明确性
概念与词语紧密相连,概念是思维的结晶,它的语言表达形式是词语。《石壕吏》描写在安史之乱的背景下,作者暮投石壕村的所见所闻所感,把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浓缩在一个地方、一个家庭、一件事情上。有感而发,通篇叙述,它的语言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简洁洗练。这有赖于杜甫深厚的文字功底,对语词使用的正确性和概念表达的明确性的充分把握。[1]
“暮投石壕村”一句。单刀直入,直叙其事。用“暮”字、“投”字而没有用“夜”字、“来”字,这是有其深刻的社会根由的。在封建社会里,由于社会秩序混乱和旅途荒凉等原因,旅客们都未晚先投宿,更何况在兵祸相连的时代。而杜甫却于暮色苍茫之时才匆匆忙忙投宿到石壕村,这种异乎寻常的事情就富有暗示性。不仅点名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而且和盘托出了战乱年代的不同寻常,这为悲剧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环境。
在“有吏夜捉人”一句中,“捉”字颇具春秋笔法,说明这绝不是正常的征召,而是胡乱搜捕。“捉人”也与抓壮丁的内涵大有区别,这里的“人”是一般概念,而不是“壮丁”那样的具体概念。在国家战乱年代,哪有那么多壮丁可抓,抓完壮丁也只有退而求其次,老翁、老妇亦可,极其生动地描写了官吏捉人的凶狠残忍。
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中,吏呼、妇啼都是诗人所闻。“呼”和“啼”这两个语词,表达的是不同的概念,胥吏咆哮如雷,而老妇呜咽啼泣。这两个动作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从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发出,形成尖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场面是何等的令人战栗。诗人耳闻这一切却感到无能为力,任由事态向高潮发展开去。“怒”“苦”两个颇带感情色彩的概念都同属于“人的情感”这一范畴,但两个词语的内涵不同,“怒”是发怒嘶喊,“苦”是凄楚悲伤。两个状语“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恰当表达了诗人对“吏”的憎恶和对“妇”的同情。
接着老妇的陈述使故事发展到高潮。在“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中。“偷生”是指一家人只能顾着眼前,得过且过,这一词恰如其分地展示出老妇一家人对悲惨命运的无奈,“长”是时间长久的意思,可以理解为永远,“已”的内涵是“停止”,但在这里引申为生命的完结,从这些语词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老妇在陈述失子时的痛不堪言。
在“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中。诗人在这里用的“出入”是一个偏义副词,偏“出”,也就是说它的外延不是“出”和“入”。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单独概念,它反映的对象只是“出”。这里特别强调老妇的儿媳妇没有“完裙”不能出来见客,足以见这家人生活是多么贫穷。
在“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中。“哭”“泣”“号”都表达“哭泣”这一概念,这里作者用“泣”字,为什么呢?作者这样用有其高明之处。“哭”“泣”“号”各有其不同的内涵,“哭”是有声有泪,“泣”是有泪无声,“号”是有声无泪,有泪无声的“泣”相对于“哭”和“号”更加凄凉、悲伤,在这里更加贴合文章所表达的感情,而且暗合紧跟其后的“幽咽”所表达的意思。
“独与老翁别”。故事最终结束落在一个“独”字,一个“独’字,确有画龙点睛之笔,说明老翁回来了,老妇真的被抓走了。
二、《石壕吏》推理的嚴密性
《石壕吏》短短的十几行诗,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是诗人运用形象思维进行创作的结果。但从逻辑的视角来分析这首诗歌,我们不难发现其意在言外的逻辑特色,蕴含着其推理的严密性。
诗人一开始写“暮投石壕村”,转而就写“有吏夜捉人”,却没直接说投宿在石壕村的哪一户人家,然而我们往下读,通过诗人的所闻所感以及最后一句“独与老翁别”,稍微有点逻辑常识和思维能力的人都能确定诗人正是投宿在老翁家里。尽管诗人没有明说,这一家人的生计如何,诗中没有写穷、困难等等表现这一家人贫寒的字眼,战争给民众带来多大的灾难,诗人也没有正面写民不聊生,但我们稍作推理,答案就一目了然。
诗人用了大量笔墨写了老妇的致词,我们可以从老妇的致词作一些推理,便知道老妇充满智慧、能言善辩。这里只写老妇的哭诉,但胥吏的嚎叫却跃然纸上。诗人的逻辑推理甚为严密,读者需要运用抽象思维,想象一下当时这对矛盾所激发的高潮场面。胥吏嚎叫着进门,问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儿去了?”老妇向前哭诉说:“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哭诉的时候也许还拿出信给胥吏看。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也只有苟且偷生了。老妇或许在哭诉三个儿子从军的事实时有过这样的推想:“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胥吏也是人,也应该有同情心吧!然而,如此悲惨的境遇却一点儿也没有感化、动摇胥吏那颗凶残的心。这正是胥吏不是“人”的地方,可见当时安史之乱时期民众遭受的深重灾难。
这时屋内传来声音,胥吏断定屋里藏有其他人——男人或者女人。其实我们可以看出,胥吏之所以断定屋里藏有其他人,是运用了这样一个假言推理:
如果屋里有人,那么我们就要抓去服役。
(屋里有声音说明)屋里有人。
所以,老妇必须交出人来,我们要抓走。
这是一个充分条件假言直言推理的肯定前件式,是一个符合充分条件假言推理规则的有效推理,具有无可辩驳的逻辑力量。这时,老妇再怎么辩解“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也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因此,老妇也只好承认屋里确实有人。“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也就是阵亡将士的还在吃奶的孩子和无完裙的媳妇。她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家里也有母妻姊妹,总不能让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妇出来见人吧!事情发展到现在,老妇也不寄予胥吏会给予同情的希望。但同时她也明白,这些胥吏是不可能空手而归的。可设想老妇在这紧急关头是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的。老翁逾墙走了,家里就剩自己、年轻的儿媳妇和还在吃奶的孙子。胥吏今晚必须带走一个人,要么我去,要么儿媳妇去。可儿媳妇既无完裙,还有乳下孙,儿媳妇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开的。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往后的日子和这家人的香火延续就指望儿媳妇了。老妇权衡的心理过程蕴含在这首诗的逻辑之中。不必明显点出,意在言外,而是让它成为读者读罢全诗后的自然感受,这正是诗人创作手法的高超之处。如果我们能把老妇所想包含的推理正确显示出来,那么我们就会对老妇这一主人翁形象有更清晰、更深刻的了解,其实老妇的心里包含了这样一个选言推理:
(胥吏带走人势在必行)或者我去,或者儿媳妇去,
(儿媳妇无完裙且有乳下孙)儿媳妇不能去。
所以,老妇我必须去。
这是一个有效的相容选言推理。我们只能通过否定一个选言支(在前提中否定选言支——儿媳妇去或者老妇去),从而肯定另一个选言支(在结论中肯定老妇去或者儿媳妇去)。“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应急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谁说只有壮丁才能应役,老妇人也能有用武之地。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主人翁形象!经受了命运无情打击(三男从军,两男战死),年老之时还去应征。
诗人长途跋涉,日暮投宿,本欲休憩,却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见证了一幕悲剧的上演至落下帷幕。 “如闻泣幽咽”,这里不言而喻,肯定是儿媳妇在哭泣,而不是老妇。因为诗人离开时,“独与老翁别”。诗人前来投宿时,是老妇与老翁一起接待,离开时就只和老翁道别。能直接推断出,老妇真的被抓走了,儿媳妇出去无完裙,不能出来见客人也是真的。
三、《石壕吏》篇章结构的逻辑性
《石壕吏》整篇诗紧紧围绕主题而依次展开,既有背景介绍,也有人物间矛盾关系的展示,同时也有情节发展结果的交待,前后呼应,层层深入。不仅显示了作品通过含蓄而生动的形象来刻画典型事件的高超艺术技巧,更显示了作品篇章结构的严密性和强烈的内在逻辑力量,这也是作品之所以具有极其巨大的感染力和震撼力的根本原因所在。
(一)《石壕吏》的主题明确性
《石壕吏》以作者暮来晨去的所见所闻为线索,通過老妇对其一家在战乱中悲惨遭遇的血泪控诉,暴露了封建统治阶级拉夫抓丁的残酷性。诗歌一开头,直接入题,开门见山。“暮投石壕村”一句,简明扼要地为事件的发展提供了典型环境,立刻转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题。“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把诗的主题在人物关系上反映了出来,经过这样的高度概括,“捉人”与“反捉人”的尖锐矛盾显而易见。“吏呼一何怒”,这是不顾人民的死活,硬要捉;“妇啼一何苦”,这是对恶吏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力求免于被捉。这样渲染出了恶吏的凶残蛮横和老妇的悲痛。进而,通过“老妇前致词”,揭示了这一家农民在安史之乱中的悲惨遭遇。诗人把这一晚的所见所闻,真实记录下来。短短几行诗句,却句句折射出诗人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和对人民苦难的同情。
(二)《石壕吏》情节展开的逻辑性
叙事性作品往往以情取胜。《石壕吏》是一首叙事诗,之所以千百年来为人所称道,亦取胜于情节描写的成功之处。而这首叙事诗的一大特色就是其情节展开符合事件自身的内在发展逻辑,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体现出明晰的逻辑层次。
“有吏夜捉人”是故事的开端。这样捉人与反捉人就形成一对矛盾,矛盾形成必然沿着一定的情节线发展开去,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应付,两个矛盾人物相交,使故事开始发展,矛盾逐步展开,趋于明朗化、尖锐化,进而到“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这是诗人内心自发的感受。
老妇的致词是这首诗歌最为精彩的高潮部分,也是最能体现这首诗故事情节的逻辑性。首先,“三男邺城戍”到“死者长已矣”这五句,是老妇哭诉三个儿子一个不剩地上了前线,并且已有两个牺牲了。以这样的遭遇希望引起胥吏的同情,这是对官差逼问家中是否有男丁的回答。其次,“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两句,意思是家中没有可上战场的男子,只有一个还在吃奶的幼儿,这显然是对胥吏怀疑家中有其他人的回答。再次,“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说明家里还有儿媳妇在,这显然是对官吏继续盘问家中是否有壮年妇女的答话。最后“老妪力虽衰”到“犹得备晨炊”四句,是老妇面对官吏的层层逼问,为了掩护老翁,保全媳妇,更是为了保全这一家人的香火,不得不败下阵来,挺身顶差,慷慨赴难而做出的绝望决定。由此不难看出,虽然这里没有写官吏的逼问,但老妇的答话和对白,不仅显现了官差抓丁拉夫而对老妇的逼问,而且层层深入,一步一步地展示了普通农民家庭成了战乱时代的牺牲品,其内在逻辑性和逻辑力量不言而喻。[2]
(三)首尾呼应,前后关照
最后一段虽然只有四句,却照应开头,涉及所有人物,写出了事件的结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表明老妇已被抓走,儿媳妇低声哭泣。“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妇一再哭诉、胥吏百般威逼的漫长过程。“如闻”二字,一方面表现了儿媳妇因丈夫战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诗人以关切的心情倾耳细听,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两句,收尽全篇,于叙事中含无限深情,使得故事有起有落。其间的省略和言外之意,使读者能合乎逻辑地予以推出,使得故事达到了“其言何短,其事何长”的效果,这也是这首诗歌篇章结构的内在逻辑力量之所在。
四、《石壕吏》逻辑特色的启示
通过对《石壕吏》逻辑特色的分析,我们深刻体会到,作为艺术成果的古诗词,难免会在不同程度上留下某些逻辑思维的痕迹,诗词逻辑两相宜。
首先,文学家创作古诗词时固然运用形象思维,而形象思维往往来源于艺术想象。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想象总是可以超越时空限制。但是,这并不是天马行空,毫无根据的想象,它需要遵守联想依据。也就是说,古诗词的创作,往往要从对象中选择最能揭示本质的艺术形象,用联想来把握形象的内在联系,从而形成具体的诗词意境。显而易见,形象结合的方式与概念的逻辑联系方式是根本不同的。然而,形象结合方式同概念逻辑联系方式的共同任务都在于把握具体对象,正因为如此,运用形象思维进行古诗词创作的过程,也包含着理论思维。例如,唐代诗人杜牧的《江南春绝句》中有“千里莺啼绿映红,水郭山村酒旗风”。明代杨慎曾提出批评“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这一批评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如何正确认识和处理文艺创作与逻辑的关系问题。显然,诗词等文艺作品不是三加二等于五的数学公式,作者所谓的千里,并不是数学概念,只不过是泛指地域的辽阔罢了。这就表明,我们在解析诗词时,必须按照诗词创作本身的特点及其所遵循的规律来进行,不能用理论思维的方式及其所遵循的规律来判定衡量它。其次,古诗词作为艺术地再现历史现实的载体,尤其像《石壕吏》等叙事诗,它们总是再现历史风貌,并且围绕着古诗词的创作过程难免流传许许多多的逸闻轶事,这就不得不使古诗词涉及到某些逻辑问题。如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中一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涉及逻辑矛盾的问题;李白的《月下独酌》中“对影成三人”,也涉及逻辑矛盾的问题。最后,“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人们在解读和领会诗词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中也不乏逻辑论证和逻辑方法的运用。
总之, 通过适当的逻辑分析,既能有助于我们对某些古诗词丰富内涵更深刻、准确的理解,也有助于在欣赏古诗词的同时,也领略到一些活的逻辑知识。
参考文献:
[1]韩林合.《逻辑哲学论》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367.
[2]彭涟漪.古诗词中的逻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