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记忆与梦境满足
2021-04-12熊婷
熊婷
内容摘要: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投射了苏轼与妻子天人永隔的追思,交织着宦海沉浮,人生失意,这一切构成人物的心理创伤。由此在梦境中建立跨越生死的相逢。梦是愿望的满足,在旷达之外,这曲悼念亡妻之词,及梦境揭示了苏轼的隐秘。这种人生如梦,梦醒后又无处追寻的感伤不仅仅是苏轼的个体经历更是从个体到集体的普遍失落心理。
关键词:苏轼 创伤 记忆 梦境 满足
王国维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①苏轼词风豪放,但内蕴深广。该词写于第一任妻子王弗死去的第十个年头。当时四十岁的苏轼在密州担任知州。熙宁八年,苏轼梦见了自己回到了眉山的老家,十六岁的妻子王弗则在新婚的闺房中洗漱打扮。这是王弗去世十年的相遇,没有料到是在梦中,而今四十岁的苏轼一脸的风尘,鬓角的白发与日俱增,完全不似当初那个偏偏少年,当他梦中来到故乡的庭院,在窗外看到王弗近乎凝固的等待时,她还能辨认出他的脚步和容貌吗?十年的相思,等到的是梦中一时的无语和夺眶的热泪。于是在这个相逢的梦中,我们看到了苏轼的创伤与愿望的满足,然而梦醒之后,却是更大的虚空与荒凉是一种人类集体的创伤——一种青春的消失,爱情的追忆,理想的破灭,中年委顿的悲哀交织在一起的心理失落。
跨越时空的创伤记忆——十年潜伏与延宕
美国学者凯如斯称:“创伤是在突然的或灾难性的事件面前,一种压倒性的经验。”③“弗洛伊德指出创伤产生于意识保护屏障的一个裂缝或分裂。”④王弗离去,苏轼在梦中追忆,思念在梦境与现实天人永隔中拉开帷幕。在这样的背景下通过一对夫妻的生离死别和情感纠葛辐射了人生的荒凉和悲怆。王弗去世——苏轼痛心疾首—续娶王弗堂妹润之——无法忘怀王弗。这样的情感踪迹,有时代文化与个人性格情感的交织,这一切都集于一个梦境,汇集成青春的记忆,现实的无奈,人性的复杂,中年人的悲哀。
创伤是一种不可抵御的心理打击,是面临死亡、灾难内心的恐惧和分裂。王弗于公元1065年去世这无疑给了苏轼一种措手不及的打击。在《亡妻王氏墓志铭》苏轼感叹“余永无所依怙”。公元1075年苏轼写下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期间恰好十年。此外,王氏之墓位于四川眉州,而苏轼在作该词之时,在密州任职,相隔千里。此外,更是生死相隔。“十年与千里又非实指,而是泛指无论岁月流逝生活变迁都一直深埋于苏轼心底的对妻子的真情。”⑤也是苏轼内心的创伤。苏轼的创伤有以下几点,第一:哀悼心有灵犀的爱情,缘起“唤鱼池”风雅的相遇。第二:才子佳人的琴瑟和鸣。第三:芳华之年的猝然离世。第四:王弗死与难产,激发了苏轼愧疚之情。第五:苏轼人到中年,仕途动荡十年,年少抱负遭遇惨淡的现实。这些创伤的因素潜伏了十年乃至一生,而且创伤的后果随着时间推移才开始展示,延宕就是指这种创伤会以延迟的形式再次出现。在十年酝酿之后,交织了苏轼更多的思念和给予。王弗见证了苏轼二十岁时进士的荣耀和少年得志。苏轼悼念亡妻,不仅仅是上述五点理由,更是追忆自己当年的青春意气和少年得志。而这一切如同王弗的离去,再也不复返。但苏轼在梦中选择了忘记,生死两茫茫是超越时空的共情。王弗之后,有了王润之,王朝云。這不仅仅是封建社会男子三妻四妾的惯例,更是苏轼内心对爱情的不再纯粹,第二任妻子与王弗的堂姐妹关系,与三任妻子都姓王的事实,绝非出于偶然,而是苏轼内心隐秘的对王弗的死亡挥之不去的创伤和纪念。
创伤的重复——梦境的满足与梦醒的悲怆
苏轼在梦中与妻子相逢,是一种心灵的审视与回归。弗洛伊德认为“梦既不是毫无意义,也不荒谬,更不是预示着我们的一部分思想处于睡眠状态,另一部分思想开始醒来。它是一种完全有效的精神现象,其实是一种愿望的满足。”⑥意识知道这个愿望在现实中无法获得满足,所以潜意识中通过梦的移置作用,在头脑的审视机制不严密时,得到发泄。这个梦境也是创伤心理的伪装。妻子撒手人寰十年,生死相隔,但苏轼能感应她的存在。王弗是集妻子与知己的结合。在情感上第一次得到苏轼的认可,这成为后来者无法撼动的先验根基。撕掉这一相逢的梦的伪装,展现出的是苏轼内心情感的创伤。同时,这个梦境具有浓缩的作用,十年的相思与悲苦都浓缩为一个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凄凉场景。这样无语垂泪的相对,是十年来无处说起的悲苦。梦中苏轼似乎清醒又似乎糊涂。清醒的是自己尘满面鬓如霜,再也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郎,所以才有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凄凉。糊涂的是明明自己有了十年风霜,而王弗还是曾经美好的少女模样。可以说梦中苏轼意识的混乱,是一种选择性的遗忘。王弗已经成为美好过去的代表永远定格在记忆中,她不属于现实,也就不从感染风霜。
梦境定格在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王弗停留在十年前,而苏轼停留在十年后。这形成一种今昔对比的苍凉。苏轼去密州赴任时,正值密州凶年,“天上无雨,地下无麦”,“盗贼满野,诉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祀菊。⑦不仅政治失意,远离故土,而且任职的地方条件异常艰苦。梦成为一种出路,一种解脱,一种安慰一种释放,一种精神救赎。王弗无疑象征着故乡,是爱情与亲情的化身。相顾无言,更暗示了两者不可逾越的生死距离。惟有泪千行不仅仅是思念之情,更有无奈之感。更为悲怆的是这样的想念仅仅是在梦中,当梦境醒来却是更深的悲怆,梦醒之后的苏轼又必然重新经历创伤。梦中的感情不属于梦的显意,而是属于梦的隐意。梦中苏轼与王弗的相见具有深刻的隐含意义。王弗是苏轼曾经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见证,就像是一面苏轼的镜子。这样的王弗是苏轼曾经美好过往的象征,苏轼思念王弗的背后,其实是思念曾经的自己和追怀自己逝去的青春。通过王弗这面镜子,苏轼更见证了自己“尘满面,鬓如霜”的现实。
个体到集体创伤——中年“无处话凄凉”
蒋捷曾用诗词给人生画了三幅图景:少年的春风得意,风流倜傥,红烛罗帐;中年的四方流离,委顿彷徨;晚年寂寞孤独,人生空寂。苏轼的生平也大致逃不出这种人生轨迹,早年的人生充满理想主义的青春热情。中年四处贬官的不甘。老年归于禅的人生志趣,是对现实无奈的精神逃脱。
集体创伤是具有相同创伤经验的群体,如战争、大屠杀等。虽然“集体创伤强调的是创伤经验的普遍性,它将个人的创伤经历纳入阐释的框架以形成群体特殊的创伤记忆。”⑧对于四十年的中年人,遭遇了社会的洗礼,青春的消失,爱情的磨灭,人生的不得志是一种普遍的常态。梦境是短暂的,而回忆和思绪却是漫无边际。苏轼以中年人的身份穿越时光,见证了曾经的美好,缅怀青春。中年人强大的外表下,是无尽的孤独和无处释放的压力。苏轼的孤独感也体现于“无人可说”、“无处可说”。苏轼一娶再娶的原因,源自这种孤独。经历了人世的辗转流离,见证他曾经美好岁月的就只有王弗。随王弗而去的青春和深情是不可复返。人世的沧桑更加剧了对单纯岁月和情感的追思。“无处话凄凉”道出了苏轼内心的创伤。也道出了人到中年的心绪——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笃定和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追怀。
梦是一种愿望满足,也是一种创伤的重复,梦是一个元问题,中华五千年的历史文化充满对梦的书写与追忆。南柯一梦到黄粱美梦指出尘世的爱情与浮名的虚无,“构成文人寄慨抒怀的一种重要形式”⑨而庄周梦蝶的天人合一则充满灵动的精神,“庄子的一个核心思想就是“逍遥”,是一种精神上绝对自由的“无待”的状态,而自由化蝶正是“逍遥”境界的一种体现。”⑩到《红楼梦》好了歌的遁入空门。人类通过梦实现对时空的短暂超越。“人生如梦”是苏轼人生观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看似虚幻的意象,却蕴藏着他对跌宕起伏人生的感慨和对宇宙生命的思考。”梦是苏轼的人生出口,通过梦来实现愿望的满足,然而梦醒之后,不过是创伤的重复。但是人类通过梦境完成了一种想象性和象征性的满足,缓解了自我创伤,也通过梦的仪式超脱世俗达到精神的救赎。
结语:该词表明了苏轼的创伤记忆与梦境满足,是苏轼创伤记忆十年潜伏与延宕的结晶,这种青春的消失,爱情的夭亡,理想的破灭,现实的不得志,人到中年的委顿交织在一起,梦中的相逢是苏轼现实不得志与追忆青春的象征性满足。在现实的凛冽与梦境的对比中的普遍心理失落是人类集体的心灵创伤。但是梦以其似幻似真的体验模式,成为超脱世俗达到精神的救赎的一种仪式。
注 释
①王国维《人间词话》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
②陆林.宋词[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70页
③美Caruth,Cathy.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 P11
④王欣《文学中的创伤心理和创伤记忆研究》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11月第44卷第6期
⑤范昕《有限的数无尽的哀—浅析苏轼《江城子。乙卵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的数词作用》皖西学院学报2006年2月第22卷第1期
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国城市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页
⑦苏轼.超然台记「M]《苏东坡全集》卷77.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4317
⑧叶蔚春福建师范大学博士論文《文化记忆:从创伤到认同》2018年6月14日
⑨滕云贺根民《黄粱一梦的文学流变与文人人生感悟的擅变》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3卷第2期2012年3月
⑩靳浩辉《人生如梦——论庄子以梦释理的哲学思想》山西煤炭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2年8月第25卷第3期
(作者单位:西安工业大学)